鄒婧
1928年,徐志摩拿著一根紙煙向一位朋友點燃的紙煙取火,他說道“Kissing the fire”。1931年,他就在半空中對人世的火焰作最后的一吻了。璀璨短暫,驚鴻一瞥。人們在扼腕長嘆之時,也許還沒有瞥見同時代的另一位吻火者——梁遇春。在徐志摩離世半年之后,梁的靈魂也飛升去吻天了。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梁遇春就像是一顆流星,轉瞬即逝。但這個青年才俊,卻用他短短28年生命,在20世紀初期的中國文壇上空,劃出了一道耀眼的光芒。這當中就有一篇精彩而又獨特的悼念徐志摩的文章《吻火》,梁遇春用不足六百字的篇幅,展現(xiàn)出了徐志摩的靈魂世界,也讓我們看到了他對詩人“吻著人生之火”的人生態(tài)度的贊美。
一、以小見大,遺形取神
作為一篇悼念文章,梁遇春不落窠臼,另辟蹊徑,選擇了獨特的視角,寫出了他心目中的徐志摩。短短五百多字的篇幅,作者既沒有描摹詩人的外在形象,也沒有寫詩人的生平事跡,只是通過兩個典型的側面——“驚奇”的眼神和“吻火”的動作,來展現(xiàn)徐志摩的風采和靈魂。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很多優(yōu)秀的寫人作品,往往都有對人物眼睛的描摹,比較著名的就有魯迅小說《祝?!分袑ο榱稚┭劬Φ目坍嫞ㄟ^祥林嫂眼睛的先后變化,就把她一生的悲慘遭遇深刻的表現(xiàn)出來。同樣,《吻火》這篇文章對人物眼睛的描寫也很精彩。如文章開頭:“回想起志摩先生,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他那雙銀灰色的眸子”。中國人明明是沒有銀灰色眼珠的,可作者卻認為徐志摩的眸子是銀灰色的,這足以讓人困惑,所以圍繞著“銀灰色”作者作了細膩的解讀。其實作者很快就否定了,但偏偏這么說,是因為徐志摩給人的第一印象,他有著驚奇的眼神,像在猜人生的謎,要去探索揭開宇宙的神秘,所以作者說“我覺得他的眼睛真帶了一些銀灰色”。接下來作者為了強化這一感覺,又用了一個新奇的比喻,說徐志摩的眼睛像希臘雕像那兩片“光滑的,仿佛含有無窮情調(diào)的眼睛”,這個比喻令人遐想,希臘人崇尚智慧,在古希臘涌現(xiàn)出很多的哲人和圣賢,希臘人總是困惑大千世界的捉摸不定,樂于探求亙古不變的真理,智者們靈光閃動,思索不竭,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就是在這種環(huán)境下摘取智慧王國的桂冠,而作者說詩人的眼睛像希臘雕像的眼睛,仿佛也讓我們看到了徐志摩眼中的智慧、靈動、探索等等,總之是含有無窮情調(diào)的。這時,作者說銀灰色的感覺就是這個意思??梢?,這雙銀灰色的眸子既是作者眼見的事實,又是其心見的印象。這又容易讓我們想到魯迅筆下的一個人物,紅眼睛阿義,阿義的身份是獄卒,經(jīng)常勒索囚犯及家屬。魯迅要把他塑造成一個見利忘義、見錢眼紅的人物形象,那么他的眼睛就一定是紅的,這樣才能暗示出人物的特點。因此,梁遇春眼中的徐志摩有一雙銀灰色的眸子就不難理解了。不僅如此,作者在文中還作了相應的延伸,說徐志摩時時刻刻都在驚奇著,天天都有興致,悲哀的時候也不垂頭喪氣,面對丑惡也要去探索。如此,我們就從一雙驚奇的眼神慢慢窺見了詩人的精神世界和他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那就是詩人對待世事的好奇、樂于探索人生的美好、是一個對生活充滿熱情,熱愛生活的人,很自然的達到了以小見大的效果。
接著作者又寫到了徐志摩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一個動作:吻火(kissing the fire)。其實是詩人脫口而出的幽默玩笑語,但作者卻從記憶的倉庫中把它挑揀出來,可謂是慧眼獨具,之所以寫這句話,是因為作者認為可以代表徐志摩對于人生的態(tài)度。接著作者就以火喻人生,寫出了不同人對待人生之火的不同態(tài)度,有的人是敬而遠之,隔江觀火,在作者看來,這是一種暗淡的、沒有光輝的生活,而詩人則是親吻人生之火,投身于生活之火,于是火光一照,化腐朽為神奇,遍地開滿春花,所以詩人才能歌唱人生的神奇。于是,由詩人一個借火點煙的動作我們又窺見了其人生態(tài)度,而作者對這種人生態(tài)度的贊美之情也自然寄寓其中。
至此,文章兩部分在人生態(tài)度的層面實現(xiàn)了對接,兩者互為表里,有了驚奇的眼神才會有吻火的驚人之舉。文章短小精悍,用以小見大、遺形取神的方法,讓我們了解了徐志摩的精神境界和人生態(tài)度。
二、樸實無華,含蓄雋永
和眾多悼念文章不同,《吻火》這篇散文沒有充滿著傷感和沉痛,這主要得益于本文的語言,作者沒有熱情的歌功頌德式的贊美,就是用樸實無華、自然平實的語言,達到了讓人遐想,引人深思的目的,同時也讓文章顯得含蓄雋永。
和梁遇春《吻火》形成鮮明對照的,可以看一下凌淑華悼念徐志摩的文章《志摩真的不會來了嗎?》當中有這樣的文字:“我就不信,志摩,像你這樣一個人肯在這時候撇下我們走了的。平空飛落下來解脫得這般輕靈,直像一朵紅山棉辭了枝柯,在這死的各色方法中也許你會選擇這一個,可是,不該是這時候!莫非你(我想在云端里真的遇到了上帝,那個我們不肯承認他是萬能主宰的慈善光棍),他要拉你回去,你卻因為不忍甩下我們這群等待屠宰的羔羊,凡心一動,像久米仙人那樣跌落下來了?我猜對了吧,志摩?……你真的不回來了嗎?”這段文字可以說感情濃烈,作者在修辭、句式等方面都在直接抒發(fā)著對詩人離世的悲痛,感人至深。
但《吻火》卻不是如此,應該說徐志摩的離世對作者的震撼是強烈的,否則他不會寫下這篇文章。但文中,作者僅用樸素的語言,平實地刻畫詩人的眼睛和動作,來展現(xiàn)詩人的風采和靈魂,雖然沒有放任情感的任意宣泄,但依然表現(xiàn)出與徐志摩的神思暗合,和對徐志摩的特殊情感,同樣讓我們感受到情真意切、回味無窮。尤其是文章最后一句“這一回在半空中他對人世的火焰作最后的一吻了?!贝司淇芍^是靈光閃現(xiàn),讓人浮想聯(lián)翩。如果說借火點煙是用嘴用舌,那么現(xiàn)在的詩人則是在烈火中與之融為一體了。作者把詩人意外離世的悲慘事件作了最詩意的表達,也讓詩人詩意人生得到了壯麗的升華,讓我們體會到作者對這種人生態(tài)度的高度贊美。如果梁遇春不是一個具有吻火精神的人,哪能想象出這樣的神奇人生,寫出這樣火熱的文字?或許我們可以看一下作者另一篇散文《觀火》中的這段文字:“我們的生活也該像火焰這樣無拘無束,順著自己的意志狂奔,才會有生氣,有趣味。我們的精神真該如火焰一般地飄忽莫定,只受里面的熱力的指揮,沖倒習俗,成見,道德種種的藩籬,一直恣意下去,任情飛舞,才會迸出火花,幻出五色的美焰?!爆F(xiàn)在,我們不難明白,其實梁遇春自己就是這樣一個吻火者,光明火熱的人生就是他自己的人生追求,所以才會和徐志摩如此的心有靈犀。而所有這一切都是靠著作者質(zhì)樸無華,平時自然的語言得以鋪陳,引人遐想,讓人回味。
梁遇春在他所編的《小品文選》序言中這樣寫道:小品文是用輕松的文筆,隨隨便便地來談人生……小品文的妙處也全在于我們能夠從一個具有美妙的性格的作者的眼睛里去看一看人生……小品文家信手拈來,信筆寫去,好似是漫不經(jīng)心的,可是他們自己奇特的性格會把這些零碎的話熔成一氣,使他們所寫的篇篇小品文都仿佛是在那里對這著我們拈花微笑。的確,我們從這篇精致的“小品文”中看到了徐志摩吻著人生之火的人生態(tài)度,也從梁遇春的眼睛里看到了他所禮贊的火熱人生。
(作者單位:安徽省合肥市第十七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