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桂彬
來自湖北的張某,于2002年12月入職深圳某公司,但該公司直到2005年4月才開始為其繳納養(yǎng)老保險。如今張某即將退休,為了能夠在退休后正常領取養(yǎng)老保險待遇,2014年12月張某向深圳市社會保險基金管理局申請補繳養(yǎng)老保險,而深圳市社會保險基金管理局卻以超過兩年的強制追繳時效為由,對張某的申請不予受理。無奈之下,張某將深圳市社會保險基金管理局訴至法院。
近日,深圳福田區(qū)人民法院一審判決深圳市社會保險基金管理局敗訴,撤銷其不予受理告知書,并要求深圳市社會保險基金管理局重新做出具體行政行為。由于此前深圳類似案件原告全部敗訴,因而該案被稱為“深圳社保補繳判決第一案”,受到社會的廣泛關注。
雖然一審階段張某勝訴,但是否就意味著張某能最終追繳2002年12月至2005年3月的社保?與張某情形類似的其他勞動者,是否也能借鑒此次判例解決過去的“陳年舊賬”?筆者認為,事情遠非報道中的那樣樂觀,至少有三個核心問題需要逐一澄清。
申請補繳與投訴補繳有何區(qū)別
本案中,深圳市社會保險基金管理局以超過兩年強制追繳時效為由,對張某的補繳申請做出不予受理的決定。那么不予受理的決定是否正確呢?
根據2013年1月1日起施行的《深圳經濟特區(qū)社會養(yǎng)老保險條例》(以下簡稱“《條例》”)第40條規(guī)定:“職工認為用人單位未按照規(guī)定為其繳納養(yǎng)老保險費的,應當在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權利被侵害之日起兩年內向市社保機構投訴、舉報。投訴、舉報超過兩年的,市社保機構不予受理。”《條例》51條同時規(guī)定:“本條例施行前,用人單位及其職工未按照規(guī)定繳納養(yǎng)老保險費,超過法定強制追繳時效的,可以申請補
繳養(yǎng)老保險費,并自應繳之日起按日加收萬分之五的滯納金。滯納金分別納入基本養(yǎng)老保險統(tǒng)籌基金和地方補充養(yǎng)老保險基金?!?/p>
顯而易見,《條例》第40條系針對“投訴補繳行為”,而51條則針對“申請補繳行為”,由于張某系申請補繳,故只能適用第51條的規(guī)定,但深圳市社會保險基金管理局卻以《條例》第40條為依據做出不予受理的決定,顯然與《條例》不符。福田區(qū)人民法院判決撤銷其不予受理決定自然在法理和情理之中。
但問題的關鍵是,在當事人申請補繳的情況下,如何執(zhí)行補繳操作,《條例》沒有規(guī)定,這也許是深圳市社會保險基金管理局參照第40條做出不予受理決定的主要原因。誠如張某的委托律師所言,“我們打這個官司的目的,就在于倒逼人社局盡快出臺具體的補繳辦法,而不是一拖再拖?!睉斪⒁獾氖?,在深圳超過兩年追繳時效的補繳業(yè)務仍然需要用人單位配合,即使企業(yè)不愿補繳這筆費用,社保部門也會因“超過法定追繳時效”的限制,無法對企業(yè)采取強制措施。換言之,本案中張某如果與所在單位不能達成合意,那么申請補繳的操作或將不了了之。
從全國范圍來看,即使用人單位愿意配合補繳,也往往會遭到社保部門的嚴格限制,因為從社保部門來看,如果能夠一次性補繳即可與正常繳費的參保人員享受同等的養(yǎng)老待遇,對于正常參保人員并不公平,而且會間接造成社?;鸬奶澘眨ㄑa繳產生的滯納金十分有限),各地嚴格限制自愿補繳業(yè)務或者干脆不出臺細則也就“可以理解”了。但是不得不指出,在用人單位和勞動者都能提供充分證據證明勞動關系、工資數額的情況下,社保經辦部門應該留出一條“生路”,畢竟退休待遇是老百姓安享晚年的可靠保障。
社保追繳有時效嗎
盡管《深圳經濟特區(qū)社會養(yǎng)老保險條例》明確規(guī)定了兩年的追繳時效,那么從全國范圍來看,征繳欠繳的社會保險費,果真有時效限制嗎?
對此,《社會保險法》第86條規(guī)定:“用人單位未按時足額繳納社會保險費的,由社會保險費征收機構責令限期繳納或者補足,并自欠繳之日起,按日加收萬分之五的滯納金;逾期仍不繳納的,由有關行政部門處欠繳數額一倍以上三倍以下的罰款。”第63條規(guī)定:“用人單位逾期仍未繳納或者補足社會保險費的,社會保險費征收機構可以向銀行和其他金融機構查詢其存款賬戶;并可以申請縣級以上有關行政部門做出劃撥社會保險費的決定。用人單位未足額繳納社會保險費且未提供擔保的,社會保險費征收機構可以申請人民法院扣押、查封、拍賣其價值相當于應當繳納社會保險費的財產,以拍賣所得抵繳社會保險費?!?/p>
從《社會保險法》的上述規(guī)定來看,社會保險費征收機構追繳社會保險費并沒有時效限制,只是社會保險費征收機構并非“行政部門”,仍需要“申請有關行政部門強制劃撥”或“申請法院強制追繳”,那么如果社會保險費征收機構責令用人單位補繳但用人單位仍不執(zhí)行,則只能轉交勞動行政部門處理,此時就將受到《勞動保障監(jiān)察條例》規(guī)定的“兩年時效”的約束了。
2004年國務院頒布實施的《勞動保障監(jiān)察條例》第20條規(guī)定:“違反勞動保障法律、法規(guī)或者規(guī)章的行為在兩年內未被勞動保障行政部門發(fā)現(xiàn),也未被舉報、投訴的,勞動保障行政部門不再查處?!币虼?,社保追繳由社會保險征收機關直接追繳,并不存在時效限制,但在用人單位拒不履行補繳義務的情況下,轉交勞動行政部門處理,則受到了時效限制。
可深圳是個特例,與全國大部分地區(qū)不同。深圳市社會基金管理局直接承擔了社會保險征收、稽核和處罰的功能,即身兼征收機關和行政機關的雙重角色。這也是為何《深圳經濟特區(qū)社會養(yǎng)老保險條例》第40條直接規(guī)定向社保機構投訴、舉報并且仍有兩年追繳時效的原因。
兩年追繳時效到底如何計算
雖然《勞動保障監(jiān)察條例》規(guī)定了兩年追繳時效,又同時規(guī)定“前款規(guī)定的期限,自違反勞動保障法律、法規(guī)或者規(guī)章的行為發(fā)生之日起計算;違反勞動保障法律、法規(guī)或者規(guī)章的行為有連續(xù)或者繼續(xù)狀態(tài)的,自行為終了之日起計算”。如果違法行為處于連續(xù)狀態(tài),必須從行為終了之日開始計算時效。那么
社保欠繳行為到底是否屬于連續(xù)違法行為,追繳時效又具體從何開始計算?對上述問題,全國各地有三種不同的處理方式:
從欠繳狀態(tài)被糾正之日起開始計算時效
代表地區(qū)有山東、湖南等部分省市。該做法是指用人單位在特定時間段未繳社保(如張某案例中2002年12月至2005年3月未繳社保),該期間段的社保未繳狀態(tài)(即違法行為)一直持續(xù),則追繳時效自用人單位已經為職工補繳上述時間段的社保費后起開始計算。前述案例中張某如投訴補繳,因用人單位一直未糾正上述時間段違法行為,故時效并未開始計算,勞動行政部門仍然可以強制追繳。該做法相當于社保補繳“無時效限制”,即只要用人單位未改正特定時間段的欠繳行為,勞動者投訴后,勞動保障部門均可以“違法行為一直持續(xù)”為由無限期追繳。
從合法繳納社保費之日起計算時效
這種做法在全國各地較為普遍。該做法是指用人單位未繳納社保持續(xù)一段時間后,開始為職工辦理社保登記,正常繳納社保費(如前述案例中2005年4月用人單位已開始為張某繳納社保)。那么此前未為員工繳納社保的“違法狀態(tài)”已經終了,即從未繳社保的“違法狀態(tài)”轉變?yōu)槔U納社保的“合法狀態(tài)”,那么追繳時效只能從2005年4月開始計算,即到2007年3月底時效屆滿。如張某2014年再投訴未繳納,則已經超過了追繳時效,勞動行政部門無法強制追繳。
從未繳社保的次月開始計算時效
目前只有深圳采用了這種方法計算時效。該做法是指用人單位未繳納社保的追繳時效應當逐月計算,也即2005年3月未繳納社保,那么該月社保未繳納社保的“違法行為”已于2005年3月31日終了,追繳時效要從2005年4月1日起計算,自2007年3月底即追繳時效屆滿,其他月份以此類推。此種做法的實質是每個月的社保繳費均會發(fā)生一次“終了行為”,客觀上會造成勞動者只能投訴追繳近2年的社保費(自投訴之日起往前倒推2年)。
筆者認為,第一種做法雖然表面對職工最有利,但對用人單位“及時改正錯誤”沒有引導作用,如果用人單位關停倒閉,無限期追繳也將形同虛設,也不利于引導勞動者及時投訴社保欠繳行為;第三種做法對用人單位最有利,但是將變相“激勵”用人單位逃避社保繳費的法定義務,只要員工晚投訴一個月,社保就可少追繳一個月,對于夯實社?;?,維護職工的社保利益十分不利;而第二種做法較為平衡,一方面如果用人單位一直不繳納社保,則違法行為一直持續(xù),不存在追繳時效,假定用人單位盡早改正錯誤,繳納社保,通過追繳時效的運用適度“免除”用人單位的繳費義務尚在情理之中,另一方面,也間接“倒逼”勞動者對社保違法行為及時投訴。當然,基于目前全國的操作亂象,筆者建議通過立法解決這一問題。
如前所述,張某雖然贏得了第一場官司,而他面前的或許是“漫漫補繳之路”,或受制于用人單位意愿(單位不同意補繳),或受制于當地嚴格的“追繳時效”(如投訴強制追繳有時效限制,且深圳的時效理解對張某不利)。眾所周知,全國有成千上萬的“張某”同樣在面對自愿補繳和強制追繳的“困惑”,我們期待立法機關、行政機關能夠統(tǒng)一認識和操作口徑,真正解決好這個貌似很小的大問題。 責編/寇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