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璐

（南通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通 226019）

謝逸（1068—1112），字無逸，北宋著名文學家，位列呂本中《江西詩社宗派圖》中江西詩派二十五法嗣之一，現(xiàn)存詩歌六卷，詩余一卷，文章四卷，均收錄于《溪堂集》中。謝逸不但在詩詞方面頗有造詣，在散文寫作方面也自有心得，胡靜思在《豫章叢書·溪堂集序跋》中說：“無逸文境曲折，碑志尤善勝場?！逼湮恼轮饕斜畟魑?、序、記，還有一些雜著、論辯、書、等，共49篇。謝逸的碑傳文最具特色，也占據(jù)了最大比重，一共有21篇，其中有9篇是為女性墓主寫作。

碑傳文包括墓志銘、祭文、行狀等。“碑傳”一說在宋代杜大桂《名臣碑傳琬琰集》和明代焦竑《國朝獻征錄》中均有涉及，清代錢儀吉借鑒兩者的編撰方式，在其《碑傳集·序》里闡述自己收集文章的范圍與所依體例的標準，這與謝逸碑傳文的寫作范圍相似：“今乃采集諸先正碑版狀記之文，旁及地志雜傳，得若干篇，略依杜氏大桂、焦氏竑之例，以其時，以其爵，以其事，比而厭之為若干卷?！敝x逸碑傳文的范圍主要包括墓志銘和神道碑、行狀、傳等，本文就不再細分，統(tǒng)一以“碑傳”稱之，對其碑傳文中的女性墓主的形象特點進行討論分析。

碑傳文承擔著傳主子孫后代頌揚先祖、表達孝義的作用，而且我國自古代就有“死者為大”、“為親者諱”的風習，所以碑傳文的作者往往本著成人之美的原則。謝逸寫作的9篇女性碑傳文多是謝逸受其弟子、友人之托而撰寫的，墓主的事跡也都是通過他人之口轉述的，如《吳夫人墓志銘》是受吳夫人二子所托而作：“惟念葬而不銘，無以彰先妣休，丐先生銘镵諸石。”如《桂夫人墓志銘》是通過墓主女婿的描述而作：“子平既卜遠日，大聲狀夫人行來乞銘。大聲從余學，豈欺我哉？”本文就原始文本研究謝逸碑傳文中的女性墓主的形象特點，對于文章真實性則不進行考證。

謝逸筆下的這9篇碑傳文向后人展示了各位女性墓主豐滿立體、有血有肉的形象，也明顯地表現(xiàn)了謝逸的女性觀?！霸诩覐母福黾迯姆?，夫死從子”是當時封建社會對女性的基本要求，筆者根據(jù)謝逸所作將其中所表現(xiàn)的女性形象分成了四類，并對謝逸撰寫女性墓志銘時使用的寫作手法加以闡述。

一、侍奉公婆的孝媳

在古代，女子嫁作人婦后，她的主要職責之一就是照顧“舅姑”，“舅姑”即公婆?！秴欠蛉四怪俱憽分?，吳夫人侍奉婆婆和丈夫的祖母，為了給老人補氣血、調理身體，“日供鼎俎匕?之職，捶麋鹿兔紺，去其餌，牛薄切，絕其理，湛諸酒。編蕉布羊豕，屑椒桂其上而臘之，粉稻熟溲灑以餳而炊之，和辛酸滑甘，切蔥若韭以筽之?！雹僬煞蜿惥邮恳妰衫先藲馍t潤，忍不住夸贊：“娶妻如是足矣?！薄陡史蛉四怪俱憽分?，甘夫人嫁入蘇家時，“姑有病母，貧無所依，迎致于家，朝夕奉之甚力”②。甘夫人明曉事理、不忍婆婆勞累，盡力幫助婆婆的病母，最終，她也得到了婆婆發(fā)自肺腑的贊服：“吾婦純孝人也。愛其姑，施及吾母。他日能亢蘇氏宗乎？”

二、輔佐丈夫的賢妻

關于輔佐丈夫，就其字面最低級層面而言，就是操持好家庭瑣事，使丈夫不被打擾，安心讀書治學。在《彭夫人墓志銘》中，彭夫人的丈夫和兒子每日都要聲音洪亮地大聲讀書，彭夫人“聞而喜曰：‘吾夫與子嗜學如此，敢以家事攖之乎？’”③并且告誡家人“無得以家事相關”，一絲一黍夫人自己都有經(jīng)營籌劃。這反映出士大夫女性價值觀上的某種務實與靈活，輔佐丈夫還體現(xiàn)在勸夫讀書方面?！百t妻”勸夫就學這類事例在謝逸撰寫的碑傳文中俯拾皆是：在《彭夫人墓志銘》中，開篇以謝逸對彭夫人的丈夫陳端卿的提問，引起陳端卿講述妻子彭夫人當年對自己游學太學的勉勵敦促：“得不得有命，而在我者不可不修也。與其卑棲于燕雀之群，孰若仰首一鳴于鴛鷺之側乎？”既游太學，彭夫人又從生活中進行支持，“子親雖老，而吾事之如父母，甘旨之奉，子無憂焉”，為陳端卿解除了后顧之憂，安心學習。所以陳端卿才能夠“申其平生之志而沉于文藝，得失未嘗少置于懷也”④。

三、教育兒女的慈母

在教子層面，母親的慈愛表現(xiàn)為“嚴教”，身為人母的女性無不希望通過子女來實現(xiàn)自身的價值。古人有言：“慈母敗子。愛而不教，使淪于不肖，陷于大惡，入于刑辟，歸于亂亡，非他人敗之也，母敗之也。”因此，在謝逸撰寫的碑傳文中，“慈母”之“慈”并不表現(xiàn)為表面的慈祥和藹，而是相反，或“訓”，或“誨”，主要內容是敦促子女讀書。一些守寡嫠居的母親更是把教養(yǎng)子女當做自己生活的最重要內容。《吳夫人墓志銘》中，吳夫人的丈夫陳居士過世時，二子才是垂髫之年、三女還未及笄。吳夫人教誨二子曰：“‘彥輔，汝無夸嬉，無跌宕，無饕財以取怨。惟是仰事俯育養(yǎng)生之事，汝其勉之?！畯﹪晡鹆暜惗?，勿比辸人，勿作無益以墮業(yè)。惟是立身揚名顯親之事，汝其勉之?！庇钟柶渑唬骸啊椑伣M?必勤，執(zhí)麻粆、治絲繭必時。編珠結縷，剪制縫紉必精且巧?！弊优畟円捕甲裱赣H的要求，“罔敢暇豫”⑤?！督蛉四怪俱憽分校蛉说恼煞蜻^世，兒子們都還未弱冠，“夫人縱其求師問道不以家事相關，故其子皆好學而文”⑥。

四、持家有方的主母

謝逸筆下的女性墓主大多來自當?shù)仡H有名望的家族，而不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蓬門小戶。如《桂夫人墓表》中桂夫人的“桂”姓是“近世為著姓”，桂夫人是“江東大族”“貴溪桂府君舒之女”⑦；《彭夫人墓志銘》中彭夫人的“彭”姓是“金溪大姓”，彭夫人是“進士陳良弼虞卿妻”等。由此可以看出，謝逸所撰寫的女性墓主在當時就具有一定的社會地位，也相應承擔著整個家族內部運轉的責任。《桂夫人墓志銘》中，桂氏操持著家里大小事宜，“經(jīng)畫家事如櫛發(fā)治絲，雖煩而不紊”，“閨門之內、婚姻喪祭、賓客慶吊，一委之夫人”。丈夫在家宴請賓客的時候，“毎觴行樂作，起舞上壽，陸珍海錯，雜然前陳，鼎俎之羞，咄嗟而辦，皆夫人手自調筽”，而丈夫已經(jīng)“徑醉不知也”。在夫人晚年得病日漸消瘦的時候“猶不敢暇逸，手指目顧，廝役扈養(yǎng)，莫不得職”?！稄埛蛉四怪俱憽分械膹埵希爸疗淞侠黹d內之事，他人深惟而苦思之，一經(jīng)夫人，了無艱色”⑧。

操持家務是時封建時期婦女最基本的要求，對于這些原本就出生望族的主母來說，她們出眾的德行更值得矚目：《桂夫人墓志銘》中的桂氏“雖平生自奉養(yǎng)有節(jié)，而周人緩急，隨所求應之，初無齊量。”謝逸不禁發(fā)出感嘆：“薄于己而厚于人，士大夫所不能也，而謂婦人能之耶？”直接肯定了桂夫人對自己生活待遇有節(jié)制，卻盡心盡力地幫助他人的難能可貴?！杜矸蛉四怪俱憽分?，彭氏真誠地對待內外宗族，“不以貧富輕重其心，其尤貧而不能自存者，解衣推食以濟之。故死之日哭者聲色相屬也”?！督蛉四怪俱憽分校哪暧龅綍r疫，尸橫遍地，甚至被犬彘侵害，江夫人“聞之惻然，出奩中金以瘞之。平生樂賑人之窮，宗族鄉(xiāng)黨之間，受其賜者，不知其幾人矣”。

總之，謝逸筆下的女性墓主對于丈夫、子女讀書治學有著無條件支持甚至是積極建言。她們也會參與一些與丈夫、子女無關的諸如救濟賑災等公益性活動，受到鄉(xiāng)人鄰里的肯定與贊許。通過謝逸筆下宋人的作法、反應，我們可以看出，當時的宋人對女性品質的看法繼承了傳統(tǒng)觀念中優(yōu)秀的部分，如相夫教子、勤儉持家等，這與傳統(tǒng)觀念中“女子無才便是德”這類落后思想是相悖的，凸顯了鮮明、進步的婦女觀。從以上四個分類，可以粗略看出謝逸的視野中理想的女性形象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一位有孝心和責任心、并且能處理好家庭關系女性形象。這些生動的形象不是謝逸憑空而造的，而是運用了一定的寫作手法：

側面烘托

謝逸在撰寫碑傳文時不僅對女性墓主進行了豐富、細膩的描寫刻畫，還從女性墓主的親屬、鄉(xiāng)鄰的評價進行了側面烘托渲染，使文章更加具有真實感：《吳夫人墓志銘》中，吳夫人盡心盡力侍奉婆婆和丈夫的祖母，得到了丈夫陳居士的肯定，忍不住夸贊道：“娶妻如是足矣。”《甘夫人墓志銘》中，甘夫人明曉事理、不忍婆婆勞累，盡力幫助婆婆的病母，最終，她也得到了婆婆發(fā)自肺腑的贊服：“吾婦純孝人也。愛其姑，施及吾母。他日能亢蘇氏宗乎？”借他人之口的描述，更能使人感到真實，其中包含的感情更加強烈濃郁。再如《彭夫人墓志銘》中：彭夫人仁愛寬厚，處理家族事務得心應手，對待貧富不一的內親外戚一視同仁，還經(jīng)常救濟特別貧困的親戚，“故死之日，哭者聲色相屬也”。由此，墓主人物形象的刻畫顯得更富有人情味。

細節(jié)描寫

謝逸受到儒家思想的影響，在敘事時注重道德的品評，取材于墓主一生的各種仁孝忠義之舉，對后世能夠起到教化的作用。謝逸撰寫這9篇女性碑傳文運用了以小見大的手法，從日常生活中的瑣事對女性進行描述，從而突出這九位墓能夠“侍舅姑”、“睦娣姒”、"撫媵妾”、“和而有禮”，對待內外宗族“一以忠誠，不以貧富輕重其心”等良好品質。如《張夫人墓志銘》中有這樣一段描寫：“卒時語言不亂，謝其姑及其宗婦如平生”，張夫人在其彌留之際的狀況立即呈現(xiàn)在眼前，讓人立刻聯(lián)想到張夫人平時是多么一般嫻靜溫和、禮儀周全的婦人。再如《吳夫人墓志銘》中，吳夫人為姑、祖姑料理飲食時，經(jīng)過一道一道繁瑣的程序，張夫人細致體貼、充滿孝心的形象早已躍然紙上。

敘議結合

謝逸這9篇碑傳文都是受他人所托而作，他聽聞了乞銘者對墓主事跡的敘述，首先以一個平易淡然的態(tài)度交代了墓主基本信息，繼而進行細致入微的片段描寫，生動地再現(xiàn)墓主生前的活動，也常常會從一個第三者的視角進行評價，表達自己的觀點：如《甘夫人墓志銘》中，甘夫人喪夫，其子悲痛欲絕，最終聽從夫人的教誨，刻苦讀書，成為“南州望士”，謝逸不禁發(fā)出“賢母之有益于其子如此哉”的感嘆；《彭夫人墓志銘》中，彭夫人侍奉好丈夫的雙親、料理好家庭的瑣事，全力支持丈夫“申其平生之志而沉于文藝”，謝逸感慨道：“曩所謂內助者今亡矣其可不銘耶！”

注釋：

①《全宋文》第一三三冊，卷二八七八，二六八，［M］.

②《全宋文》第一三三冊，卷二八七八，二七一，［M］.

③《全宋文》第一三三冊，卷二八七八，二七四，［M］.

④《全宋文》第一三三冊，卷二八七八，二七二，［M］.

⑤《全宋文》第一三三冊，卷二八七八，二六九，［M］.

⑥《全宋文》第一三三冊，卷二八七八，二七五，［M］.

⑦《全宋文》第一三三冊，卷二八七八，二七三，［M］.

⑧《全宋文》第一三三冊，卷二八七七，二六七，［M］.

［1］宋冬霞.淺議宋代墓志中的多元女性類型［J］.青海社會科學，2006.06.

［2］尹沛霞.胡志宏，譯.內闈：宋代的婚姻和婦女生活［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4.

［3］李海楠.周曉琳：歐陽修女性墓志銘探析［J］.湖南工程學院學報，2014.12，第24卷（4）.

［4］林媛餠.宋代女性孝道問題研究［D］.華中科技大學，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