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良政
(安徽體育運動職業(yè)技術學院,安徽 合肥230051)
徽州史志記載,宋元以來徽州文風昌盛,武風日頹。素有程朱理學故里、東南鄒魯之稱的徽州,明清時期的尚武文化相較于昌盛的文風而言,處于下風。自南北朝開始,徽州的武術文化滋生發(fā)展,一直延續(xù)至唐宋元明清,昌盛的文風只是掩蓋了并不消頹的尚武文化。事實上,明清徽州府縣志中關于武林人物、武舉人、武進士的記載,徽州鄉(xiāng)幫文獻中關于因社會治理而產(chǎn)生的武術活動、武術教育的記載,以及徽州民俗活動中關于武術要求的記載,反映了明清徽州社會的尚武文化氛圍,體現(xiàn)了尚武文化的傳承。因此考察明清徽州社會尚武文化的傳承方式,既是對徽州尚武文化的深入研究,也是對一種地域武術文化得以傳承發(fā)展的推動因素的探究,同時也啟示了今天如何傳承發(fā)展地域武術文化。
明清各時期,徽州一府六縣志書上記載徽州武人與武事主要通過三種方式:一是記入 “人物傳”中;二是記入“選舉志”中;三是單列“材武傳”。
明清徽州方志中,將徽州武人與武事記入人物傳中。如清朝康熙、嘉慶《婺源縣志》①,且以“武略”為條目。嘉慶《婺源縣志》卷十八“人物志”中記載了婺源武略人物,明代13人,清代5人,并且在“武略”下的序文中說道:“永叔謂文如膏粱,武為救世砭劑。人曰,食膏粱,即砭劑其能廢乎?故未可輕議武也。考婺之為武,多保御郡邑功,是又鄉(xiāng)里所讬命者,曷可與兒鏊之士一概并簡哉,志武略?!边@是從婺源武人保障郡邑安定的角度肯定武人的功德。在該條目后,有段贊文,強調了四位武略之士保衛(wèi)婺源的顯著功勞,并指出其后世能夠成為閥閱世族,全在于當年祖先的“全生靈,綏閭里,陰善所”,即因武而立的功德。
《黟縣三志》“人物志”下設“武略”,并有序文,指出黟縣近歲不乏武略人物,但因生不立傳所以事莫能詳,且僅記載了葉承宣、余光祖、汪燦誠、舒時澍四位武術人物的事跡。在記載四人的事跡時,都重點記述了他們用武御賊所建的功績。特別記述了汪燦誠、舒時澍的高超武藝,有云:“(汪燦誠)善拳械,得少林師法,力敵百人”、“(舒時澍)善拳勇,能空手入白刃”。[1]卷七
此外,清《祁門縣志》“人物志”下設“武功”,并有序文,指出祁門不同歷史時期因社會動亂而產(chǎn)生的武功人士,重點記載了國朝(清)以來,因粵賊之亂,捍患于鄉(xiāng)的武功人物。[2]卷二十七
自唐朝開始的武舉制度,明清兩朝繼續(xù)推行?!翱婆e志”歷來是志書記載的重要內容之一。明清徽人因參加武舉而獲得武舉人、武進士的事例,成為明清徽州方志中“選舉志”記載的重要內容。
萬歷《歙縣志》中“武舉”條下列有11人,“武進士”條下列有4人。所記的武舉人、進士,僅列名,未對其事跡作記述。
萬歷《休寧縣志》與清康熙《休寧縣志》在記載武舉人、武進士時,在條目設置上有細微變化。前者在選舉志下設“武進士”、“材武”兩條。而后者設“武略”、“武科第”、“武職”、“武舉”等條。 萬歷《休寧縣志》在記載因武舉成名的休人時,簡略地記載了其履歷,主要是其為官經(jīng)歷,如“范淶”條云:“萬歷二年甲戌進士,字原易,林塘人,初知南城縣行取,升南京刑部主事,歷戶部郎中,南昌知府轉本省副使,以劾御史騷擾,奉旨調浙副使,升四川參政轉浙江按察司使,右布政,見任福建布政司,左布政使?!?/p>
康熙《休寧縣志》所記因武舉成名的休人時,追述歷史,將唐宋以來的武略、武職人物逐一列出。特別是在“武略序”中道出了為其作傳的用意?!拔粝韧跻曰∈竿煜拢渲疄楣Υ笠?。蓋民不能無嗜欲,欲則必爭,爭則必至于亂,不以武略,何以出民于危,而底于安。休俗多事生產(chǎn),武非其所長也,然或時值多亂,相率保聚,鄉(xiāng)井或職守攸寄,時勢相迫,而成奏膚功而捐軀命者,亦自不乏。夫旂常書績鐵券銘功與國家同休戚者,固不能遠望于西北也,而區(qū)區(qū)效力一方,以勳猷自樹,亦曷可盡泯也。此傳之之意也?!笨梢娦輰幬渎匀宋镏饕窃谛輰幟媾R侵擾時,保障鄉(xiāng)里,安定百姓,功勛卓著。其所列的武略人物,唐4人,宋2人,元3人,明12人,國朝(清)1人;而在“武職”中所列人物,有宋2人,元2人,明多人。對唐宋以來,休寧因武獲功、獲職人物的羅列與記載,從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對武術先賢的功勛業(yè)績的肯定,也是明清徽州尚武文化的一種記載方式。
需要指出的是,明清武舉制,提倡文武并崇,使得休寧所選武人,“不獨具干城之才,抑且彬彬儒雅”②,體現(xiàn)了休寧武人文武并重的素養(yǎng)。
由于記述體例的不同,清朝康熙、嘉慶《婺源縣志》中,在“官師志”下列有“武職”條目,沒有將因武獲職的婺源武人記入選舉志中。
明嘉靖《徽州府志》與清乾隆《歙縣志》中,均將武人事跡單列一卷,名為“材武傳”。明嘉靖《徽州府志》卷十八“材武傳”下有序,“傳不云乎,大廈之立非一木之材也,章章矣哉。天造草昧,豪杰云起,以俟真期,陷敵摧鋒,墾鋤災害,輔定天下,其功偉矣。次之勦寇除兇,奏功于鄉(xiāng)土,其材略亦有翹絕焉,作材武傳。”這是從武人在輔定天下與奏功鄉(xiāng)土兩個方面的作用與功勞來說明記述武人事跡的緣由。
雖同為志書記載,但是明清徽州的一些村鎮(zhèn)志書中,記述的角度不盡相同。清雍正《巖鎮(zhèn)志草》中在“名賢”條下設有“武功”一目,記述了方本正、方思敬二人。清乾隆《橙陽散志》則在卷二“選舉”中設有“武庠”一目,記載了22位武庠生。在村鎮(zhèn)志書中,記載武功名賢與在武術學校中的武生,體現(xiàn)了志家對村鎮(zhèn)武功人物與武學人物的重視,更體現(xiàn)了尚武文化。
上述三種方式,將明清徽州武人(主要是那些在科舉場上獲得功名,以及在保障鄉(xiāng)里安危方面建立功勛的武人)的英名與事跡垂于青史,體現(xiàn)了徽州官方人士對徽州武術先賢的業(yè)績的肯定與褒揚,也體現(xiàn)了徽州的尚武文化傳統(tǒng)。
明清乃至民國時期的徽州鄉(xiāng)邦文獻,記載了明清徽州武林人士的事跡與徽州社會治理中的武事活動,實現(xiàn)了尚武文化的傳承。
這類主要是記載對徽州武林人物獨特的武藝或者因武立功、因武為善的事跡。民國《歙事閑譚》中有兩處記載了吳扆晉比劍一事,一處為卷八的“吳扆晉劍術”條,一處為卷三十一的“吳扆晉事”條。兩處記載重點不同,前者詳細記述了吳扆晉與仙女比劍的起因、經(jīng)過和結果,后者則是從有關吳扆晉比劍事的詩文與畫圖來論述此事的真實性。無論何種記載,都說明了徽州歙縣史上有位劍客吳扆晉,與其同門師妹比劍,并且其劍術高超。另外《歙事閑譚》中“潘絲以書生殺賊”[3]卷一、“江起龍”[3]卷十八、“汪雨蒼”[3]卷二十九三條均是記載徽州武林人物的事跡。特別是“汪雨蒼”條,詳細記述了汪雨蒼在杭州因遇徽商受劫于無賴子弟,奮臂直入,打倒眾賊。還記述了其憑借自己超強的武術本領,將沉入錢塘江里的船上人一一救出。這則近乎人物傳記的記載,選擇汪雨蒼武術生涯中兩則典型事跡,鮮明地反映了汪雨蒼的武藝和武術人生,渲染出一個典型的徽州武林人物的形象。
清人徐卓所輯的《休寧碎事》[4]卷一以及趙吉士的《寄園寄所寄》[5]卷十中均記載了明人程宗猷習武功成后為父親經(jīng)商護航打倒響馬賊一事。二者還對休寧人吳虎文在金陵觀戲時與東北遼人發(fā)生沖突,并將眾遼人打倒,從而名震金陵一事作了記載。程宗猷與吳虎文的事跡,在明清徽州武林人物中屬于典型,徽州鄉(xiāng)邦文獻熱衷于記述與轉抄摘錄,體現(xiàn)了對武術鄉(xiāng)賢的推崇。
明清徽州武術的發(fā)展,與徽州面臨的內外環(huán)境有關,一是外敵侵擾,二是由于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徽州社會內部滋生了惡勢力。明清徽州地方官,為保障安定,消除內亂,在社會治理上,實施“嚴保甲”、“開團練”等策略,清代徽州地方官傅巖的《歙紀》中記述了歙縣社會治理策略,其中“紀問政余業(yè)”中的“策武生”條[6]卷四、“紀政績”中的“修備贅言”以及“事跡”條[6]卷五、“紀詳議”中的“申報打行”條[6]卷六、“紀條示”中“嚴保甲”和“團練鄉(xiāng)勇”條[6]卷八均記述了徽州社會武事政策、習武規(guī)定、習武內容等。地方政府因社會治理從政策層面推動了徽州武術的發(fā)展,從而直接影響到徽州社會的民風和民好,使徽州社會有著厚實的武術基礎與氛圍。
明代徽州休寧人程宗猷與程真如、清代歙縣潘佩言通過對習武經(jīng)歷的記述與總結,形成了對武藝的深刻理解,著述成文或者成書。而明清徽人的武學著述與武論在流傳中也傳播了徽州武術,這是徽州尚武文化的重要記載方式。
《少林棍法闡宗》,上卷主要是交待少林棍法源流及自己習武情況。其所列的棍法套路圖譜、破棍法套路圖譜,表述簡練直白,是對少林棍法的傳播。其對棍法義理的闡釋,能夠由技進道,認為棍在諸多器械中居上乘地位。中卷為棍勢歌訣;下卷為問答篇,闡釋了少林棍的地位、棍法義理與少林棍的流傳與歸依。③
《程氏心法三種》,包括《蹶張心法》、《長槍法選》、《單刀說》。④程宗猷對弩的構制進行改造,使得弩便于攜帶、速度快、殺敵力度大。在開弩方法上,既傳承了古法,也較當時流行的弓法有較大的優(yōu)點。他認為槍法的核心在于“大封大劈”。其對倭刀的習得與傳承,主要是將刀法譜成圖,配以文字說明。清人吳殳評價,程宗猷的武術技法與武學觀點在明末清初得到廣泛傳播,遍于海內,江南最盛。
程真如在習得峨眉槍法后,敘說其法,撰成《峨眉槍法》,由吳殳刊刻在其《手臂錄》中。⑤吳殳對其評價很高,認為該著所論峨眉槍法,“唯有革法十二,扎法十八,不言立勢,不言步法,卓哉!絕識家之正法眼藏也”。
清代歙縣人潘佩言在槍法技能與理論上很有創(chuàng)見。其所論刊載在清人包世臣的《藝舟雙楫》“記兩棒師語”中。⑥概括起來,主要有槍法上主張五尖相對,實戰(zhàn)中需要“手同爭目,目同爭氣”,槍法理論上強調氣與靜的重要性。
明清徽州武術名家武學著述的刊載與流傳,將明清徽州武術推向更廣闊的地域空間,也拉長了其傳承發(fā)展的時間,這是明清徽州尚武文化的傳播渠道之一。另外,明代績溪籍軍事家胡宗憲在其軍事著作《籌海圖編》中記載了大量武術器械的使用方法。這雖然是軍事武術的范疇,但是其對傳統(tǒng)武術發(fā)展不無影響,姑且可以視作是明清徽州尚武文化中武學著述的記載方式。
明清徽人的詩文別集中對徽人習技擊、有膂力的記載,一方面反映了徽人尚武習性,另一方面也是在傳承徽人的尚武文化。這類記載在明代大司馬汪道昆《太函集》中有多處。
汪道昆父親,少有膂力,工技擊,習兵,會詔開武學,籍名諸生。[7]卷四十四、卷八十五在《王長公》中,指出其早歲喜談兵,工技擊。[7]卷九十八《許本善傳》則是記述一位徽州武術高手。[7]卷四十在《明故詹處士配吳孺人合葬墓碑》中,記述了詹處士在騎射、技擊上,不習而工。[7]卷六十七汪道昆在徽人行狀、墓志銘、人物傳中,記述了擅長武藝、體格健壯的徽州人物,這是對徽人武藝的肯定,也是徽州尚武文化的傳播載體。
趙吉士《寄園寄所寄》中征引明人《涌幢小品》中關于明代歙縣人汪宗孝好拳捷之戲的文字。⑦這篇文字記述了汪宗孝有輕功的本領,能夠緣壁而行,瓦屋無聲,也能夠風行水上。明代徽州史上有這樣一位武藝出眾的人士,通過趙吉士的轉載也能夠在徽人中產(chǎn)生更大的影響。
徽人自古就有敬祖之傳統(tǒng),特別是在祭祀先人程靈洗、汪華時所開展的祭祀活動,諸如抬閣、疊羅漢、游燈,以及有關驅邪避災的祭祀活動,如儺舞等。這些民俗活動均需要有一定的活動招勢與動作規(guī)定,這就對參與活動的徽人提出了武術基本動作的要求??梢哉f,傳承久遠、形式多樣的徽州民俗活動滲透了武術因子。而其歷代延續(xù)、按時開展也從某種程度上加強了徽州尚武文化的記載與傳承。
文化的傳承需要有載體,它可以訴諸于一種即時的動態(tài)表現(xiàn)形式,也可以訴諸于一種靜態(tài)的長存的表現(xiàn)形式。明清徽州尚武文化的記載,一是因徽州社會治理的需要而產(chǎn)生的全民習武制度規(guī)定;一是因敬祖而產(chǎn)生的各種民俗活動中對武術的本能需求;最重要的是各個時期的徽州府縣志、鄉(xiāng)幫文獻、作家別集中關于徽州武術人物的事跡與功德的記載,不僅是在表彰先賢,獎掖武人,更是對其肯定與推崇,也實現(xiàn)了徽州尚武文化的傳承。
注釋:
①文中所引的《康熙婺源縣志》、《嘉慶婺源縣志》、《萬歷歙縣志》、《萬歷休寧縣志》、《康熙休寧縣志》、《嘉靖徽州府志》、《乾隆歙縣志》、《巖鎮(zhèn)志草》、《橙陽散志》均來自安徽省圖書館館藏縮微膠卷.
②見《康熙休寧縣志》卷五。
③程宗猷.《少林棍法闡宗》,民國五年尚文書店影印。
④程宗猷.《程氏心法三種》,百川書屋叢書續(xù)編。
⑤吳殳.《手臂錄》,借月山房會鈔,嘉慶十二年刊。
⑥見《包世臣全集》卷六《藝舟雙楫》。
⑦見《寄園寄所寄》卷十一“故老雜記”條。
[1]謝永泰,等.黟縣三志[M].清同治九年刊本.
[2]周溶,等.祁門縣志[M].清同治十二年刊本.
[3]許承堯.歙事閑譚[M].合肥:黃山書社,2001.
[4]徐卓.休寧碎事[M].清嘉慶刊本.
[5]趙吉士.寄園寄所寄[C]//四庫存目叢書.濟南:齊魯書社,1997.
[6]傅巖.歙紀[M].合肥:黃山書社,2006.
[7]汪道昆.太函集[M].合肥:黃山書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