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體高
我真舍不得這套住屋!但是隔兩天我將離去!我在屋子里踱來踱去,目光撫摸著屋里的一切,是想把在這屋子里失去的歲月都收起來帶走?說實話,住屋在城市中心區(qū),購物、出行都十分方便,而且市內(nèi)著名的小學(xué)、中學(xué),甚至還有大專院校也在這一帶。但是它在一幢樓的五層上,隨著年歲的增長,就覺得上下不方便,感到有些吃力了。兒子們孝順,在一個環(huán)境優(yōu)美的新區(qū),為我們買下了一套底層屋。兒子們說,那屋,賣了吧,能賣個好價錢。我說,不賣!一則可以留下出租,二則其實是舍不得。留下來,留住一段記憶。
搬家時,學(xué)校即將秋期開學(xué),剛搬走,還沒貼出出租廣告,就有人找上門來了。門口站著兩個求租的人。一個是顯得十分干練,穿著樸素而干凈的老婦人,大約有五六十歲。另一位是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小姑娘好可愛!齊頸的短發(fā),額上被一溜兒剪得整齊的短發(fā)遮去了一部分。她面龐白皙,眼睛黑亮,微笑地望著我。我忽然想到,她多像一位日本小姑娘!
大哥,她爸媽在外地打工,我進城來陪她上小學(xué),老頭留下看家。小姑娘忙說,這是我奶奶。上哪所小學(xué)?我問。古榕。小姑娘回答。
古榕小學(xué)是市里的重點學(xué)校,校門口有一棵高大繁茂的古榕。能上這所小學(xué)是很難的。她咋就上了呢?
房租多少錢一個月?老婦人問。
說實在的,我還沒去調(diào)查摸底,就隨口說,一千。老哥,少點不?就八百?她爸媽在外掙錢難。老妻不在身邊,去外地帶孫兒去了,我擅作主張,真有些為難了。少點,少多少?我問自己。爺爺,就一千吧。這地方離學(xué)校近,我不趕車,走著去,能省下錢給你。我心里一熱,多好的小姑娘!我說,就你奶奶說的,八百吧。爺爺,虧你不?不。謝謝爺爺。
第二天她們就搬來了,不兩天她就上學(xué)了。我知道老婦人叫劉蘭香,我叫她劉姐。小姑娘叫胡麗,我叫她小麗。
我常常到出租屋去。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比先前我們居住時明亮多了!我見她仍在不停地擦桌抹凳,就說,劉姐,歇下吧,在鄉(xiāng)下勞碌一生,到了城里該享享清閑。她說,沒那命,閑下來悶得慌。這時,小麗放晚學(xué)歸來了。她把書包往沙發(fā)上一撂,進屋去拿出一把小提琴。我有些驚訝,她還會拉小提琴?爺爺,我拉給你聽。小麗,哪學(xué)的?鄉(xiāng)下那所學(xué)校的音樂老師會。她教的。
她站在窗邊,面對窗外,那樣投入地拉著。琴聲歡悅,從窗口飛了出去,也許遠方的爸媽、鄉(xiāng)下的爺爺也聽見了。琴聲雖不優(yōu)雅,但卻十分動聽。
她停下時,我問,作業(yè)多嗎?她說,不多。何時做?晩飯后。然后?看看書。我對孩子看的書感興趣,就問,看些啥書?她領(lǐng)我進屋,讓我自己看。我原先的書架上,如今分類放著許多本她看的書。雜志類有《少年文藝》、《兒童文學(xué)》、《兒童文學(xué)選刊》等,書籍類有中國四大名著、外國名著簡本、動漫書等,還有科普類的書。我說,這么多書,你看得過來?她說,慢慢看,有空兒就看。不玩電腦?不看電視?她搖搖頭。
“嘀鈴鈴……”這時,客廳里的電話響了,她一轉(zhuǎn)身跨了出去。
拿起電話,她滿臉喜悅地說,爸爸,古榕小學(xué)真好!我很喜歡這里!我寫了一篇文章,叫《美麗的古榕樹》,老師推薦發(fā)表在市里的《校園文化報》!你讓我念念?好,我就念一段。
高大的古榕樹,像一個家,又像一所學(xué)校。那里住著許多居民,有畫眉、斑鳩、喜鵲、麻雀、白頭翁等等。我們上課,它們就靜悄悄的,我們下課,它們就叫呀跳呀飛呀,和我們一樣玩……
小麗打電話時,奶奶站在一旁喜滋滋地聽,仿佛一家人就團聚在一起。小麗說,奶奶,爸爸問你講點啥。奶奶一邊擺手,一邊往廚房里去。該吃晚飯了,我離開了出租屋。
不久后的一個周末,她們叫我到鄉(xiāng)下她們家去看看,我真樂意?。∥业母卩l(xiāng)下,但在城里住久了,鄉(xiāng)下于我已經(jīng)模糊陌生!她們家離城不遠,只百多公里,又通了高速路,一個多小時就能到。沿途好山好水,一處又一處,公路旁矗立起一幢幢別墅一樣的房群。村村通上了公路,奔忙著小車大車。到了她家一看,讓我驚呆了!三層樓房,儼然一座別墅。冰箱、空調(diào)一應(yīng)俱全。小麗說,房子是爸爸媽媽掙錢回來修的,電器也是爸爸媽媽掙錢回來買的。說話時,洋溢著對爸媽的無限贊美之情。她的爺爺先前正蹲在家門口的魚塘邊,笑瞇瞇地望著水里,定是那浮游的魚們讓他高興。
但是旁邊卻有座低矮破舊的小瓦屋,門邊倚著一個苦著臉蛋的少年,正用欽羨的目光望著這邊。這時,小屋旁邊的小路上,走來一個一瘸一瘸的中年男子,少年一見,忙一閃,躲進了里屋。小麗說,他腿殘,不能外出打工,掙不了錢,修不起新房,見別人紛紛修了,就急,常常打人,讓兒子別上學(xué)了,出去掙錢,可他和我一樣,正在上小學(xué)呢。
我剛才喜悅的心,又一下子往下一沉!
吃過午飯,小麗去她鄉(xiāng)下同學(xué)那兒去了,我便離開了小麗家。
不久后一天上午,我路過古榕小學(xué)大門口,看見校門口站著幾個孩子,探頭朝里望。定是那一幢幢嶄新的教學(xué)樓,那寬闊的操場,那里的一切吸引著他們!我一眼認(rèn)出,其中有那個倚在門邊,苦著臉蛋的少年。他們定是小麗在鄉(xiāng)下的同學(xué)!
你們從鄉(xiāng)下來?是小麗的朋友?嗯!他們都回過頭望著我。三個女孩,一個男孩。她們的臉蛋是那樣鮮麗,目光是那樣晶瑩,只男孩的目光里,似乎飄移著一層薄霧。
爺爺,你認(rèn)識胡麗?一個高個子女孩問我。我說,她住在我的出租屋里。她說,胡麗真幸福!我說,你們都來吧,來上古榕小學(xué)。我的出租屋很寬敞,住得下你們。她便有些興奮,一會兒望望我,一會兒又回頭望望學(xué)校。我忽然想到,今天是星期五,怎么沒上學(xué),跑到這里來了?我問,你們咋沒在學(xué)校上課?她低下頭說,昨夜,大風(fēng)把學(xué)校的屋頂掀翻了!他們都別過頭去!我想,他們的眼里定是罩上了薄霧!不想讓我看見。
一晃兩年過去了!小麗小學(xué)畢業(yè)了!小麗要離開,可不是回她老家去,而是去南方,去她爸爸媽媽那里上中學(xué)。劉姐說,她是不去的,和老頭子一起,守著那片土地。
臨走,我和小麗,和劉姐一起照了一張相,放大后,貼在出租屋。她們算是來出租屋的第一家。我喜歡這個可愛的小姑娘!
一天,小麗打電話說,明天上午十點,她要乘飛機去她爸爸媽媽那兒了!她想再見見我。我也想去送送她。
我趕到機場,看見小麗身邊圍著曾在古榕小學(xué)門口出現(xiàn)過的那幾個小女孩。可是那個倚在門邊,苦著臉蛋的男孩卻沒來。他呢?小麗說,他爸爸不讓!
開始剪票了,小麗要走了!幾個小女孩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小麗說,都回去吧!我在那邊等你們!小麗朝我跑過來,深深地鞠了一躬!謝謝爺爺!我送點什么給她?我沒有什么禮物,只一行熱淚。
小麗走了,屋子里空落落的。一天,我忽然接到一個電話。爺爺,記得我嗎?在古榕小學(xué)門口,在飛機場,那個高個子女孩。我是胡麗的朋友。我叫郭玲。爺爺,你的屋還沒出租吧?沒,沒沒!好!留給我們。我們也來古榕小學(xué)上學(xué)。好,好!郭玲說的“我們”,“我們”有哪些人?
我常常去出租屋,把屋子打掃得干干凈凈,等待她們的到來。
開學(xué)前,她們終于來了!是那三個小女孩,和郭玲的奶奶。她們說她們的爸爸媽媽都在外地打工。
那個倚在門邊,苦著臉蛋的男孩沒來。我知道他不能來的原因。其實,他要是來,我不會收他的租費的。
我的出租屋,有了更多的快樂——歌聲,笑聲,讀書聲!但是一絲痛楚卻留在了心底!
我為我留下了這套住屋而感到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