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紅梅
[摘要]漢代開始大量使用獨角神獸作為鎮(zhèn)墓獸,多見于神道石造像和墓室壁畫。從漢代獨角鎮(zhèn)墓獸造型可以窺見多地域、多民族文化所經(jīng)歷的漫長而復雜的融合軌跡和中國古代多元民族文化相互傳播、融合的歷史背景,以及早期民族文化中圖騰崇拜和巫儺文化的遺跡。楚文化、羌文化、草原文化、西域文化等對漢代獨角鎮(zhèn)墓獸造型的影響顯著,產(chǎn)生了諸如麒麟、獬豸、飛廉、犀兕等神獸形象,并賦予它們不同的象征意義和文化功用。
[關鍵詞]漢代;鎮(zhèn)墓獸;民族文化;圖騰崇拜
[中圖分類號]K876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1005-3115(2015)16-0025-03
漢代文化是由眾多地域文化圈相互融合、相互依存所形成的一個大文化系統(tǒng),如楚文化、秦文化、中原文化、羌巴文化、草原文化、西域文化等。漢代始興厚葬,大量使用鎮(zhèn)墓獸,用以趨吉避兇、辟邪鎮(zhèn)妖、助人升天。保存至今的漢代墓葬建筑中,常見的獨角鎮(zhèn)墓獸有麒麟、天祿、獬豸、犀兕、飛廉等。這些獨角鎮(zhèn)墓獸作為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的人們虛構出來的藝術意象,同時出現(xiàn)在漢代墓葬中,這一現(xiàn)象必定根植于多元民族文化融合背景下。有著不同文化來源的獨角鎮(zhèn)墓獸形象,其造型必然有各自獨特的發(fā)展軌跡,也必然被賦予各自不同的象征意義和文化功用。
一、麒麟、天祿
漢代墓葬壁畫和石造像中以“鹿”為原型的是麒麟(天祿)。天祿就是獨角的麒麟,麒麟有時也被認為是獨角獸。古禮初用全鹿,后用麟趾代之,這種麒麟崇拜實際上是鹿角崇拜的發(fā)展。鹿角因其能夠“脫落-再生”,所以代表著生命的循環(huán);而且在巫文化的世界里,它還是登天的“刀梯”,能溝通人神。①對鹿角崇拜是古楚人原始巫術順理成章的產(chǎn)物,長沙戰(zhàn)國楚墓和湖北江陵楚墓中,廣泛使用鹿角鎮(zhèn)墓,還出現(xiàn)了四鹿踐蛇造型,反映了楚地文化的鹿角崇拜對漢代鎮(zhèn)墓獸獸角形象的影響。饒宗頤先生認為,楚墓中的鹿角鎮(zhèn)墓是使用鹿原有之角稍加修削,安在基座上作為裝飾,并且“施于墓葬厭勝”。②秦滅楚后,吸收了楚地的鹿角崇拜,漢承秦制,故而鹿在漢代墓葬禮制中也具有崇高的地位。馬王堆漢墓曾出土“鹿角神獸升天”漆棺畫(見圖1),從中可以看出楚文化對漢代壁畫和石造像藝術造型的影響,麒麟、天祿等鎮(zhèn)墓獸應是受到楚地鹿角崇拜文化習俗的影響。
漢代古籍有記載的西域的獨角獸造型是桃拔,又名天祿?!稘h書·西域傳上·烏弋山離國》:“有桃拔、師子、犀牛?!鳖亷煿抛⒁峡担骸疤野危幻?,似鹿、長尾,一角者或為天鹿,兩角者或為辟邪。”由此可知,天祿是來自西域的動物。漢代古籍記載天祿形象作為鎮(zhèn)墓獸使用的是宗資墓(見圖2),《后漢書》卷8《孝靈帝紀》:“復修玉堂殿,鑄銅人四、黃錘四及天祿、蛤蟆?!崩钯t注:“天祿,獸也……今南陽縣北有宗資碑,旁有兩石獸,鐫其膊一曰天祿,一曰辟邪……漢有天祿閣,亦因獸以立名?!薄端?jīng)注》:“……汳水經(jīng)其南,漢熹平君所立,死因葬之,刻石樹碑以族厥德,隧前有師子、天鹿,累磚作百達柱八所,荒蕪頹毀,凋落略盡矣?!摈梓搿⑻斓撨@類鹿形獨角鎮(zhèn)墓獸具有外來文化的基因,即吸收了西域文化和藝術造型的元素,是結合本土鹿角崇拜思想構造出的藝術意象。
二、獬豸
漢代流行的獬豸冠揭示了漢文化和荊楚文化對獨角羊崇拜習俗的相互吸收融合。春秋戰(zhàn)國時代,楚國崇拜獬豸,楚國國君曾經(jīng)捕獲到“獬豸”,仿照“獬豸”的形象制作了衣服和帽子,后人稱之為“獬豸冠”或“楚王冠”?!痘茨献印ぶ餍g訓》:“楚文王好服獬冠,楚國效之?!薄逗鬂h書·輿服下》:“法冠,一曰柱后……或謂之獬豸冠,獬豸神羊,能別曲直,楚王嘗獲之,故以為冠。”③《史記·淮南衡山列傳》、《集解》引蔡邕:“法冠,楚王冠也。秦滅楚,以其君冠賜御史?!庇纱丝芍驹诔亓餍械拟初艄?,秦滅楚后被朝廷用作使節(jié)和執(zhí)法者所戴“豸冠”,一直延續(xù)到漢代。漢代南陽地區(qū)原屬楚地,故而在南陽一帶出土的漢畫像磚石多有獬豸的形象出現(xiàn)(見圖3)。牛大偉等認為,若從民俗文化的區(qū)域性與傳承性來看,南陽漢畫中的獨角神獸形象,應是楚人獬豸崇拜觀念在南陽一帶民間喪葬習俗中的一種遺緒,呈現(xiàn)出鮮明的地域性文化特征。④
漢文化與羌文化中羊圖騰的融合也是獨角獸羊角崇拜的文化根源。按古文字理論,“zhi”、“chi”等古音,讀為“di”等,故獨角獸“廌”之發(fā)音,大抵與“氐”、“羝”同?!柏怠迸c羌通,同為羊圖騰之族?!棒啤奔词茄?。⑤羌文化在中國上古時期顯赫的歷史地位,漢晉史家皆有此論。《后漢書·西羌傳》有載:“西羌之本……姜姓之別也?!薄蹲髠鳌ぐЧ拍辍酚涊d:“炎帝為火師,姜姓其后也?!毖椎圩迕Q之“羌”,姓氏稱之“姜”,以羊為圖騰。羌人以羊為圖騰的信仰和獨角羊崇拜至今還保留在的民間習俗中,如青海河湟谷地社火儀式的“老羊歌”的妝扮,藏傳佛教中喇嘛們頭戴的法帽,陜西略陽縣江鎮(zhèn)新、老江神廟板繪彩畫人物形象等,以獨角羊“獬豸”形象為特征的羌文化得到延續(xù)和傳承。陳榮認為,以獨角羊羊角帽(獬豸冠)為標識的羌人文化,在青海、西藏、甘肅、陜西、云南、四川、新疆等地都有所表現(xiàn)。⑥羌人羊圖騰最重要的遺存就是圖騰柱——“羊柱”或“羊角柱”。陸思賢認為,羌族的圖騰柱立于地面上,構成了最古老的觀測天象的地坪日晷;伏羲氏的觀象畫卦,也是從羊角圖騰柱上開始的。⑦羊角和羊圖騰所具有的神圣力量是漢代鎮(zhèn)墓獸獬豸形象備受推崇的根源,獬豸造型直接來源于荊楚文化的獬豸崇拜、羌文化的羊圖騰。
三、犀兕
漢代墓室壁畫中肩生雙翼、頭生尖利獨角的神?!畹脑煨停ㄒ妶D4),是源于楚巫文化的牛角崇拜。⑧犀兕畫像往往被刻畫在木門的下限石上,常表現(xiàn)為與人或熊虎前抵相斗。據(jù)犀兕畫像所處位置和基本特征,符合楚地的地府冥神——土伯“其角觺觺、其身若?!钡纳裣蟆T瓕俪氐鸟R王堆漢墓出土了“土伯手持鹿角”漆棺畫(見圖5),說明手持鹿角和生有牛角的土伯具有助人升天的能力。南陽曾屬楚地,漢畫像石刻受到楚巫文化的影響,最為常見的就是將一根牛角(號)作為發(fā)號施令的法器,其辟鬼的巫術意義是顯而易見的。⑨
牛角崇拜的符號特征是從良渚文化時期對于“農(nóng)業(yè)之神”形象的構想開始初步形成的,“神農(nóng)牛首,結繩而治”,牛角代表中原農(nóng)耕文明的土地崇拜?!妒霎愑洝酚涊d:“有蚩尤神,俗云人身牛蹄,四目六手……頭有角,與軒轅斗,以角抵人,人不能向。”蚩尤是三苗九黎部族的祖先,其牛角形象具有南方苗文化發(fā)源特色。⑩而今黔東南的苗寨仍在使用牛角杯盛酒招待貴客,這是源自兕角能驗毒清污的功用,說明先秦時期就出現(xiàn)了叫做兕觥的酒器,并被苗文化傳承至今。
學術界還有獨角獸的獸角源于犀角、獨角獸文化源于草原文化之說。金剛從語言文化學角度考證神化動物獨角獸之稱[kiat]及其諸變體和異稱,獨角獸可視為犀角虎身的動物,或稱之曰犀虎綜合圖騰,屬古老的龍虎文化之組成部分,獨角獸文化源于蒙古族祖先“乞牙特”(乞顏)氏及其先人。11從語言學角度證實了犀兕造型的草原文化血統(tǒng)。
翦伯贊先生在論述武氏祠的漢畫像石時說:“像這樣的畫像,特別是有翼的天使之出現(xiàn),顯然不是中國古代藝術的傳統(tǒng)……天馬、靈犀、獅子、三足烏、傅翼虎、一足牛、比翼雙頭鳥之類均為外來的圖案。”12按照翦伯贊先生提到的靈犀與犀兕應屬于同類,即獨角鎮(zhèn)墓獸犀兕造型是受到西亞文化影響的藝術造型。由此可知,漢代墓室壁畫的犀兕形象來源于南方巫文化的牛角崇拜、草原文化的犀虎圖騰、西亞文化的有翼獸形象。
四、飛廉
漢代文獻《三輔黃圖》:“飛廉,鹿身、雀頭、有角、蛇尾、豹文,能致風號呼也?!睂O新周認為,“飛廉”與阿爾泰語中的“風”音同,二者有語源上的同一性。還有學者認為,“飛廉”(音“風”)最初是大風、暴風的意思,甲骨文里風、鳳、鵬是一個字,鷙鳥又名大風,后來鷙鳥才變成暴走的公鹿。13鳥鹿合體造型的飛廉的產(chǎn)生根據(jù)大風有關的兩種動物——鷙鳥、公鹿的組合,飛廉也代表風神的形象。1978年洛陽金谷園村王莽時期的壁畫墓中,曾出土“風神飛廉圖”的彩繪,大部分漫漶損毀。漢代保存完好的飛廉形象的畫像磚石不多,從目前出土的畫像石上的飛廉形象看,確乎為鳥首鹿身有長角,多處于奔跑狀態(tài),伴有后肢上翻的姿態(tài)和云氣紋(見圖6)。
據(jù)孫新周考證,鹿本是屬于草原文化信仰和崇拜的圖騰,后來和信仰鳥圖騰的秦的先人結合,于是產(chǎn)生了新的信仰物——飛廉,統(tǒng)一中國的秦帝國就是這支飛廉后裔的族人。14朱學淵認為,秦人祖先飛廉及其后人的名字中,如“飛廉”、“惡來”、“太幾”、“大駱”、“百里奚”等,皆胡名也。15所謂的“漢承秦制”不僅是政治制度的繼承,也包括文化的承襲。比如,漢代武冠中的力士冠上裝有獨角,是對秦文化崇力尚武精神的繼承。鎮(zhèn)墓獸飛廉鳥鹿合體造型融合了草原文化神鹿圖騰和秦文化的鳥圖騰,正是草原文化和秦文化兩種民族文化融合的產(chǎn)物。
五、結語
綜上所述,雖然獨角神獸早在先秦就已經(jīng)有古籍記載,其造型的形成和演變起源于圖騰文化和自然崇拜。漢代鎮(zhèn)墓獸造型的獨角形象的形成和演變與當時社會思想和文化傳播融合的歷史大背景密不可分。融合了秦文化、荊楚文化、羌巴文化、草原文化、西域文化、西亞文化等多元民族文化元素的獨角鎮(zhèn)墓獸造型,經(jīng)歷了從自然界動物造型向藝術意象造型演化的漫長而復雜的歷史演變過程,形成了獨具特色的藝術形象。
[注 ?釋]
①凌純聲:《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34年,第106頁。
②饒宗頤:《荊楚文化》,《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下冊),1969年,第278頁。
③范曄、李賢等注:《后漢書·志第二十二郡國四》,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368頁。
④牛大偉、金愛秀:《漢畫神靈圖像考述》,河南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02頁。
⑤董彥斌:《論獨角獸是羊圖騰》,《中國社會科學報》,2010年9月2日,第4版。
⑥陳榮:《獬豸冠與羌人圖騰崇拜》,《青海師范大學學報》,1997年第1期,第116~120頁。
⑦陸思賢:《神話考古》,文物出版社1995年版,第149~159頁。
⑧張紫晨:《中國巫術》,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0年版,第44頁。
⑨王峰:《南陽漢畫像石中的巫文化現(xiàn)象》,《南都學壇》,2005年第9期,第19頁。
⑩劉亞虎:《中華民族文學關系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58頁。
11金剛:《圖騰動物獨角獸原型考》,《內(nèi)蒙古大學學報》,2004年第1期,第23頁。
12翦伯贊:《秦漢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540頁。
13何清谷:《三輔黃圖校注》,三秦出版社1998年版。
14孫新周:《中國原始藝術符號的文化破譯》,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15朱學淵:《中國北方諸族的源流》,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20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