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紅

失去自我是當代中國先鋒敘事的核心主題之一。這一主題在先鋒派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俯拾皆是。所謂失去自我，是指在專斷的權力體制掌控下，個人與個性都被馴化于體制并被其控制。人喪失了自我本質，喪失了獨立性與自主性，無法做出自由的選擇。

在王小波的作品中，自我喪失主題被表現(xiàn)最為鮮明，透徹而尖銳。事實上，王小波全部小說創(chuàng)作所表現(xiàn)的內容都自我的喪失。王小坡小說的主人公們（他們雖然身份不同，年齡各異，但都叫王二，而且都是故事的敘述者）都不再是自己命運的主人。他們的所在環(huán)境導致他們無法按照自己意愿思考和行動。他們成為了外界束縛的受害者，他們的自我遭到了扼殺。為了生存，他們只能屈服于各種自己無法控制的壓力，被迫犧牲自己的自由意志，獨立的世界觀，和個人的生活方式，順從集體的標準和一致性。

王二們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思考方式。他們追求個性與自我選擇。然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們的自我緊緊地控制于他人手里，想擺脫控制是極為困難的。在他們生活的世界中他們什么也不是，一切要受人擺布，任人宰割。個性被毀滅；人格被分裂；他們力圖保持自己的自由意志，但是卻總是事與愿違，而且生活的更加糟糕。他們最后只得被迫屈服于外在的壓力，放棄積極的信念，做違背自己意愿的事情。當他們忍耐到極限，試圖再次伸張自己的個體性時，他們會遭受更大的失敗和傷害。他們沮喪、痛苦，但是必須進一步屈服于社會的既定規(guī)則。

王小坡的小說《三十而立》生動鮮活地描述了敘述者王二的自我被無情地蔑視與扭曲的故事。王二是一位大學教師。他是一個自我意識強烈的人。他追求思想自由、精神獨立，人格尊嚴，不愿意盲從專制的權威，力圖維護自己的生存方式，實現(xiàn)自我價值。自然，他的個性追求與獨斷專行的權力機構發(fā)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開始時他選擇了抗爭，但他總是失敗。由于身處逆境，孤獨激憤。王二喜歡時不時地發(fā)表一些憤世嫉俗的言論，以此宣泄自己的壓抑。結果，他被排擠得更加厲害。他的出國申請和調動工作的申請都被斷然拒絕。學校分房時，他只得到了一間陰暗潮濕的地下室。在這種情況下，他只好改變自己，忍受屈辱，壓制自己的獨立意志，服從校方的專制力量，用順從的表象把自己內心的不平掩蓋起來，更加盡職盡責地工作。最后，校長對他的進步予以了表揚。然而，工作成績并沒有給他帶來任何自我滿足。他覺得自身價值仍然沒有實現(xiàn)。他感到更加的失落。他憂郁地說：“沒有人能告訴我在何處，沒有人能告訴我是什么人，我心里一片迷茫?！彼纯嗟馗惺苤鴤€人身份的喪失，和在荒唐境遇中的無助，只知道自己正在盲目地前進，走向一個不是他自主選擇的未來。

如果《三十而立》中的王二仍然有以一些反抗精神，還保持一點自我的殘余，王小波其它小說中的主人公卻都完全屈服于外在壓力，完全放棄了他們的自我?！陡锩鼤r期的愛情》中的王二就是如此。他在一個豆腐廠中工作。在該廠僵化專斷的管理機制面前，王二被迫采取消極順從的態(tài)度。王二苦澀無奈地說：“我隨時準備承認自己是一頭豬，以便能夠換取安寧?！彼屯瑥S工人氈巴打了一架，被罰禁閉，接受團委書記X海鷹的“教育和幫助?！痹谒磥?，這種教育“只是一種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但是他仍然用一種誠懇順從的態(tài)度接受它。他按照要求，承認了許多自己從未犯過的錯誤，并且在批斗大會上痛苦流涕地坦白認錯，發(fā)誓改過自新。此外，他還和X海鷹拉關系，隨時聽她的吩咐，為她服務。雖然這些描寫是用一種滑稽的語氣完成的，仍然顯示了王二完全喪失自我的可悲境地。

為了形象鮮明地表達自我喪失主題，王小坡在其小說中采用了多種敘述技巧，對現(xiàn)實進行夸張、變形、荒誕的藝術處理，鮮活潑辣地嘲笑諷刺人性被囚禁，人的尊嚴被踐踏的荒謬現(xiàn)象。

首先，王小波在作品設計了很多超乎常情，令人不可思議的情節(jié)，表現(xiàn)人物身處困境，備受困擾、無力自拔，從而對喪失自我的現(xiàn)象加以夸張凸顯。在《革命時期的愛情》中，敘述者王二的廠長老魯懷疑王二畫了一張她上廁所的漫畫，每天瘋狂地追趕王二。她經常在上班的路上埋伏起來，對他進行突襲。王二被追打的無處可逃，最后只得爬到工廠的高塔上去。通到塔頂?shù)奶葑邮桥罒熗驳哪_手梯，胖胖的中年老魯上不去，只能用長桿雞毛撣子捅王二的腿以泄憤；在《三十而立》中，大學生物老師王二為了表現(xiàn)工作積極、努力，以便博得校領導的滿意，上課時總是親身演示所講內容。當他講解細菌的時候，他就兩腮突起、身體抽搐、兩腿亂蹬表現(xiàn)出細菌的樣子。惹得學生們哈哈大笑?！饵S金時代》中，知青王二下鄉(xiāng)后和一個叫陳清揚少婦戀愛。領導把他們關了起來，讓他們交代不正當男女關系的問題，他們不承認。后來領導讓他們參加批斗會，說如果他們態(tài)度好，就放了他們。于是他們就在批斗會上心情激動，同批斗他們的群眾一起振臂高呼口號“打倒王二，打倒陳清揚”。上述不可理喻，令人啼笑皆非的情節(jié)，以調侃戲弄的筆調諷刺了環(huán)境的荒謬，又以自我嘲笑的方式凸顯了人物的可悲。

其次，王小坡使用戲仿語言技巧，利用戲仿與原作差異性產生的戲謔效果給讀者一種審美震驚，讓讀者更深刻地感受人物失去自我時的無奈自嘲心態(tài)。王小坡小說里對俗語、歌曲等的戲仿比比皆是。在《革命時期的愛情》中，敘述者王二說：“在革命時期X海鷹治人，王二治于人。”這句話是對孔子的名言“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的戲仿。通過這個戲仿，王二即自我嘲笑了自己的精神困境，又幽默地表達了他對X海鷹充滿矛盾的感情。她是他的女友兼政治導師，所以既愛他，又壓迫他。這是不正常歲月里的一種特殊的荒誕現(xiàn)象。小說中，王二喜歡唱這樣一支歌：“你呀可愛的大氈巴/ 打得眼青就更美麗?！边@首歌是對阿爾巴尼亞民歌《含苞欲放的花》的戲仿：“你含苞欲放的花/一旦盛開就更美麗?！边@個有趣的戲仿是王二用來自我娛樂的。在令人窒息的環(huán)境中，他孤立無助、心中倍感壓抑和痛苦。但他只能忍氣吞聲，承受了所有的侮辱。每當他感到苦悶難過的時候，他就唱這首戲仿的歌，以通過自嘲減輕郁悶。再有，小說《革命時期的愛情》的標題，是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哥倫比亞作家馬爾克斯的小說《霍亂時期的愛情》的戲仿?！盎魜y”與“禍亂”同音，因此該標題以揶揄的口吻嘲諷了一個荒誕不經的時代，強調了這個時期扼殺人性、扭曲人的靈魂、使生命變成一片荒原，使人不能通過任何方法擺脫困境的現(xiàn)象。

同時，王小坡還塑造了大量漫畫式的滑稽人物形象，他們被有意識地平面化、簡單化，借以表現(xiàn)失去自我者被擠扁，壓迫者人格偏執(zhí)、雙方都成為單向度非人的狀況。這些人物的性格都沒有復雜的、有深度的描寫。他們的性格特征被強化和突出，而其它品質都被忽略，成為代表抽象觀念的語言符號。例如：自我被否定，追求自由的天性被束縛的王二玩世不恭，氈巴呆頭呆腦，許由神經兮兮。而在壓迫者一方，校長是個八面玲瓏的滑頭，老魯是個蠻不講理的潑婦，X海鷹則是思維單一，整天幻想在“狠心鬼子”蹂躪時堅貞不屈的“小羊”。同時，王小坡還通過象征手段表現(xiàn)人物的扁平化。例如王小坡通常不用現(xiàn)實生活化的姓名給他們命名，而是只用代號。例如：王二、線條、氈巴等，以隱喻他們的自我身份被剝奪的狀態(tài)。對于人物的非人化現(xiàn)象，王小波在《三十而立》中，通過引用李斯的話，痛心疾首地評論說：“人之不肖如鼠也?！?/p>

總之，喪失自我是王小波小說的根本性主題。在專橫的權威力量的轄制下，王小坡筆下的人物失去了主體性與精神自由，情感被壓抑、天性被扭曲、個人價值被毀滅。他們遭受污辱傷害，但無法抵抗，被迫犧牲自己的人格尊嚴。他們?yōu)閷崿F(xiàn)獨立性而進行的任何掙扎都是徒勞無益的。何懷宏指出：王小波作品的人物都是“別人手里的泥人。…因為他們生活的時代一切人都要按規(guī)矩改造，所有人都變成‘上面所期望的‘快樂的螞蟻?！贝搜钥芍^一語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