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文格,男,中國作協會員,曾在《天涯》《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青年文學》《北京文學》《天津文學》《啄木鳥》《文學界》《山東文學》《作品》《福建文學》《北方文學》《創(chuàng)作評譚》、《當代小說》《散文百家》《地火》《黃河文學》《鴨綠江》《廈門文學》《佛山文藝》《廈門文學》《中國鐵路文藝》《青春》《太湖》《野草》《躬耕》《延安文學》《北京日報》《北京青年報》《南方日報》《羊城晚報》《南方都市報》等報刊和網絡發(fā)表散文、小說、紀實等各類作品150萬字。
一
驚蟄剛過,河岸的柳枝已露出芽尖,我抱著相機,蹲伏在河邊,等待最后一趟烏篷。突然發(fā)現腳下一條紅色的蚯蚓,正用力拱出泥土。蚯蚓抻拉著皮筋一樣柔軟的身體,它的表皮閃著泥土的光澤,一抻一縮, 顯得頗為費勁。蚯蚓努力了很久,后半截身子還是沒能滑出,我趕緊退后一步,給它讓出一條通道。
蚯蚓是泥土的耕耘者,藥書上稱為“地龍”,入藥具有清熱解毒、益肝祛風、止咳平喘、舒筋活絡、通利小便的功效。它藏而不露,喜歡地底的世界。
蚯蚓從生到死,從不離開土地,它的一切與泥土相關,怪不得我在蚯蚓身旁聞到了春泥的芳香。而我作為農民的兒子,雙腳失去泥土的滋養(yǎng),長期接不到地氣,皮鞋襪子把腳包裹得如靈魂一樣蒼白。
從河邊返回,快近晌午,為避開車馬喧鬧的大街,我鉆進那條久違的小巷。小巷像一口幽深的古井,存儲著斑駁綿長的時光。在巷子深處,兀自橫立一堵院墻,朱墻褐瓦,簇擁著一塊木質招牌,上書“花餐”二字。我趕緊端起相機,對準招牌,在按下快門的瞬間,發(fā)現“花餐”二字在取景框里擠眉弄眼,當時心里忍不住忽閃一下,隨之腳步也跟著慢了下來?!盎ú汀?,兩個極為平常普通的漢字,猛然間組合在一起,像一對老夫少妻,散發(fā)出一種曖昧之感。
巷子幽深,但并不空寂,兩端分別連通不同的主干道,不時有來去匆匆的行人。在花餐的招牌下,我偷偷打量著過往的行人,發(fā)現大都一臉錯愕,特別是一些中年男子,眉眼間掩藏著疑惑不解,甚至還有想入非非的成分。
突然身后響起踢踏踢踏的腳步聲,我不由回頭張望,只見一男子邊走邊打手機,腳步雖然匆忙,但一雙瞪得溜圓的眼睛卻在骨碌碌轉悠。
巷子逼仄,出入者幾乎擦肩而過。一位與我年齡相仿的漢子迎面走來,目光交會,相互掃了一眼,然后又迅速閃開,露出一種心照不宣的表情。路過草編門簾,側目探望,瞟一眼春光乍現的花廳,想象猶抱琵琶半遮面的身姿。也許未到午餐時間,廳內一派清冷,除了幾張仿古方桌,一排圓凳之外,別無他物。
我喜歡這種穿街過巷的感覺,每當走完一條幽深的巷道,便有一種豁然開朗之感。古老的巷道像一根直腸,穿巷而過的人就如食物,一步一步在腸子里蠕動。腸子一進一出,大部分時間都是通暢的,偶爾也會堵塞,那多半是因為大街上有城管行動,作鳥獸散的商販成了受驚的小鹿,四處奔突,就如吃了不易消化的食物,出現了腸道梗阻。
有些小販熟悉地形,經驗老到,練就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之功,行動異常機警,只要有風吹草動,一閃身就鉆進了小巷。
由此一來,巷口邊成了最安全的地帶,成了眾販必爭之地。我回頭看看巷口,果然蹲著幾個小販,抱著籃子,嘴里不停地喊著土雞蛋、土雞蛋!精明的顧客低頭掃了一眼,搖搖頭,走了。沒走幾步,在一位農婦跟前停了下來。農婦手提竹籃,滿臉紅潤,像一朵剛開的山茶。她鞋面沾滿泥土,額頭滲出一層細汗,能看出她剛趕過長路,身上還帶著風塵。農婦輕輕放下竹籃,目光從遠處收回腳下,將一籃雞蛋悄悄挪到身后。她低著頭,神情猶疑,在城門市井中顯得局促不安。農婦有些膽怯,因為她看到周圍的小販滿臉怨懟,有兩個還憤怒地朝她瞪起了眼睛。
農婦只好擺出另一只籃子。正是開花的季節(jié),布滿花蕾的菜鳳閃著水靈的亮色,黃花綠葉飄出一股田野清風。農婦的衣襟微微敞開,發(fā)尖上掛著幾縷花瓣,胸前留有兩塊奶漬,那是哺乳期的痕跡。花香混合著奶香,使空氣變得淡雅柔和起來,在特有的芳香中,小販的情緒好像被母性征服,變得安靜平和起來,我拿出相機趕緊抓拍了這個鏡頭。
二
花是植物的秘語,萬物花開的季節(jié),那是植物心情最好的日子??墒菍σ欢浠ǘ裕祟惪偸秋@得不解風情:視覺落俗,聽覺遲鈍,嗅覺麻木,行為缺乏蜜蜂般細膩,舉止沒有蝴蝶的靈敏。我羞赧于有識文斷字的能力,對簡單的“花餐”二字,竟然完全曲解,甚至用花餐去類比花酒,在巷子里暗自意淫。如此揣摩花餐,想象花事,真是有辱斯文!
花餐,顧名思義,是用鮮花佐餐,拿花兒說事,與人無關。在車馬喧鬧的街市,拋開已膩味的大魚大肉,進入一家以鮮花為食的餐廳,閉目遙想,準讓人賞心悅目,唇齒留香,頗有望梅止渴之妙。以花入饌,在我國早已有之,餐菊這種古老的雅事在《詩經》《離騷》中就有過記載。清代《群芳譜》中說得更加詳細,列舉了五十八種花卉和野菜的食用方法。
雖然離開鄉(xiāng)村多年,可每到春天,我就會夢回山野,傾聽萬物開花的聲音。老宅的后園是一片花海,從年頭至年尾,草木花卉輪番亮相。桃花、李花、枇杷花、柚子花、橘子花、板栗花、石榴花、棗花……這是一些與果實有關的花卉。而黃花、韭花、蒜花、芥菜花、油菜花、薄荷花、百合花、芹菜花、芙蓉花、南瓜花……這些是與蔬菜相關的花卉。無論是草本,還是木本,只要到了開花的季節(jié),就連花下的枝葉也變得風韻嫵媚起來。我一直不喜歡“落英繽紛”這個詞,那是風雨過后的傷感,花瓣飄零,剔紅滿地的愁緒與悲凄。后來讀《紅樓夢》,在黛玉葬花的場景中得到了印證,曹雪芹寫下讓人揪心的《葬花詞》,托物寓意,借花喻情,運用“葬花”二字,那神來之筆何等高明!
同樣是一朵花,在不同地位、不同身份的人眼里,那花具備了另一種意味。習慣于春種秋收的鄉(xiāng)里人,對鮮花的態(tài)度與城里人明顯有別。極少務虛的鄉(xiāng)里人對花的評判輕視形式,重于內容,極少把花枝編成花環(huán),戴在成功者頭上。無論多么艷麗嫵媚的花朵,他們都不會矯情地去贊嘆歌吟。他們更多的是關心花的用途:究竟適宜入食,還是入藥。而城市居室狹小,可供花卉生長的空間十分有限,植于陽臺窗臺的幾盆花卉,視為愛物,每日灑水松土,修枝整葉,連珍愛還來不及,誰舍得將它佐餐烹炒?誰會把它擺上餐桌?假如真把水靈鮮嫩的花骨朵掐進油鍋,那無異于焚琴煮鶴,暴殄天物,再嘴饞的人也不會冒出如此愚蠢粗俗的念頭!
在鄉(xiāng)村,食用鮮花絕對算不上是一種奢侈生活,只視為草根階層的享受,視作大自然一年一度的恩賜。植物學有記載,地球上百分之八十的植物都會開花。春華秋實幾乎是植物共同的屬性,每年開一次花,結一次果,往復輪回,直至枯竭終老。在植物世界里,只有無果的花,而沒有無花的果。人們熟知的無花果,其實那是一場美麗的誤會,它并不是無花之果。無花果不但有花,并且還有許多的花,只不過人們用肉眼看不見罷了。我們平時食用的無花果,并不是無花果真正的果實,而是它的花托膨大形成的肉球,無花果的花和果實藏在肉球里面。所以無花果“看似無花卻有花”,這種花在植物學上屬于“隱頭花序”。無花果與其他植物一樣,也是通過開花、授粉、雌雄配子結合而發(fā)育成果實的。
小時候聽大人們講過不少花神花仙傳說,比如“牡丹花上一只鵝,飛來飛去看外婆”,這種兒歌至今還清楚地記得,但真正將花神花仙具體化形象化,那還得歸功于一部名為《花仙子》的日本動畫片。這是改革開放后進入我國的第一部日本動畫,亦被稱為魔法少女類動畫的元老級作品。該動畫先后在美國、英國、法國、德國、意大利等眾多國家播放,曾在我國兩岸三地刮起過一陣少女風潮,成為70、80、90后孩子童年記憶中最為深刻的記憶?!痘ㄏ勺印沸麚P人性的真善美,講述繼承了花仙血統(tǒng)的少女小蓓旅行世界各國,尋找能帶來幸福與快樂的七色花的故事??赐辍痘ㄏ勺印罚幵诨居昙镜男乱淮歼@么認為:如果能變成花仙或花神,那該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第一次知道花的作用是母親重病期間。當時鄉(xiāng)間的醫(yī)療技術還十分落后,在梨花滿坡的時節(jié),母親進入了病危。為了搶救母親,父親托人請來一位老中醫(yī)。銀須飄冉、仙風道骨的老中醫(yī)成了母親最后一線希望。老中醫(yī)伸指把脈,雙目微閉,臉色凝重,從他的神態(tài)中可以判斷,母親病情已非常危急了。把脈后開出藥方,讓我們火速趕往鎮(zhèn)上抓藥。當時派我和姐姐一同去鎮(zhèn)上抓藥,可我們藥還未抓回,母親就已離開了人世。
站在母親床前,姐姐摟著那一大包藥,我捏著大包之外那一小包藥引,姐弟倆抱頭痛哭……
母親永遠走了,從此我記住了小包里的藥引,記住了藏紅花這個藥名。很多年之后,我從一本圖文并茂的醫(yī)書上看到了藏紅花的圖片,知曉藏紅花又名番紅花、西紅花,是一種鳶尾科番紅花屬的多年生花卉,也是一種常見的香料。屬西南亞原生種,最早在希臘人工栽培,主要分布在歐洲、地中海及中亞等地。明朝時傳入我國?!侗静菥V目》將它列入藥物之類,是一種名貴的中藥材,具有強大的生理活性,有鎮(zhèn)靜、祛痰、解痙作用,用于胃病、調經、麻疹、發(fā)熱、黃疸、肝脾腫大等癥狀的治療。
三
母親過世后,外婆也一病不起。那天我和細姐翻山越嶺,到十幾里外的村莊看望外婆。開始勁頭很足,一路上又蹦又跳,隨著山勢開始陡峭,漸漸感覺體力不支,后來更是又累又餓,干脆一屁股坐下來,歪倒在草叢中,再也不愿起來。細姐又哄又勸,可我就是不愿起身,一會說是肚子餓,一會說嘴巴干。細姐見我不愿走了,她也只好坐下來,陪我歇了一會。
正是映山紅綻放的季節(jié),山間的云霧剛剛消散,漫山遍野一片花海。細姐靈機一動,跑上前采來幾束開得正艷的映山紅。她熟練地摘下花朵,拔掉里面的花蕊,然后送到我嘴邊,讓我嘗嘗。開始我怎么也不敢嘗,見她接連嚼了好幾朵,而且嚼得有滋有味,我這才半信半疑,小心翼翼地嚼起來。沒想到映山紅真能吃,而且入口清爽,甜中帶酸,既充饑,又解渴。不一會,我就吃完了一束,從此才知曉映山紅不僅爛漫如火,而且還是挺不錯的一種美食。
嘗過鮮花之后,感覺一下子神清氣爽起來,通往外婆家的路好像顯得比先前平坦短促了許多。一路上聽細姐給我講哪些花能吃,哪些花不能吃。我記住了房前屋后常見的黃花、菊花、百合花、梔子花、鞋子花、芙蓉花、金櫻子花、南瓜花、米湯花。當時這些花大都沒有嘗過,只知其形,不知其味。幾年后父親娶了繼母,精于持家過日子的繼母常常給我們來一頓山野美食,其中就有叫不上名字的花卉。
食花是一件頗有講究、頗有學問的事,就像神農嘗百草,后人所獲的經驗都是先輩們冒著生命危險得來的。任何美食都是以安全第一,不能被其漂亮的外形所迷惑。并不是所有的花卉都能入食,就像蘑菇,有毒和無毒極難分辨,如果僅從外形上看,有時毒蘑菇比無毒的還要素雅潔凈,用手掰開芳香撲鼻,烹炒后鮮嫩可口,這種毒充滿了險惡。
大自然中不乏惡之花。多年前,我在某科研所的植物園里見識了罌粟花。那是一種周身充滿陰險與冷艷的花卉,它每一次的綻放都昭示一種罪惡。人們最初發(fā)現它具有藥用價值的時候,它的魔性便得到了釋放,就像《一千零一夜》里漁夫打開的魔瓶。據藥典《本草》記載:“功極繁茂,三四月抽花莖,結青苞,花開則苞脫,大如盆盞,罌在花中,須蕊裹之?;ù蠖G麗,有大紅、桃紅、紫紅、純紫、純白色,一種而具數色?;ㄩ_三日即謝,而罌在莖頭,上有蓋下有蒂,宛然如酒罌,中有白米極細。又名米囊花、御米花?!?/p>
這樣的花卉讓世界多了一種瘋狂與恐懼,觸之蝕骨冰涼。還有一種聞著便會頭疼的鬧羊花,它生長在南方丘陵地區(qū),顏色金黃,形狀像喇叭,又名黃牯?;āe看其貌不揚,它的花、葉、根均有毒,在開花前和花落后,嫩枝易被牛采食,其毒狀如醉酒,只要食下數朵,一頭健壯的大水牛立馬倒地斃命。我親眼見過耕牛誤食鬧羊花中毒事件,那牛中毒后步態(tài)踉蹌,口吐白沫,四腿亂蹬,其慘狀足見此花的惡毒。還有看似素雅潔凈的夾竹桃,它卻會散發(fā)一種氣味,聞之過久,會使人昏昏欲睡,智力下降;其分泌出的乳白色液體,如果接觸過久,會使人中毒。說到這里不由想起根據詹妮特·芬奇的同名小說改編的美國影片《白色夾竹桃》,影片中讓觀眾見證了既美麗,又充滿危險的夾竹桃。
同樣是描寫花卉,遲子建的《花瓣飯》讓人耳目一新,看到了花瓣中的溫馨。我認為,《花瓣飯》是描寫關于“文革”時期小說中最醇美感人的篇章之一。一個雨夜,三個孩子做好飯菜,等待父母回家吃飯,僅憑這樣一個具體細微的平凡場景,鮮明地表達了作者對于日常生活的藝術性思考。小說最后以那盤“香氣蓬勃”的花瓣飯結束,將作品推到了極致。紅的、粉的、黃的、白的,這種藝術的高潮,烹飪了世上最美的一頓晚餐。遲子建以其獨有的細膩筆觸刻畫了日常生活對政治高壓的消解,通過她高明的藝術化處理,發(fā)掘出困境中的感人親情和溫馨人性。
四
黃花菜是我們所熟知的一種美食,但鮮黃花菜不宜入食,食之會引發(fā)腸胃不適,肚痛腹瀉,所以一般都不會鮮食。慣常的方法是將黃花采摘下來,用溫水汆過,然后晾干,食用時取一兩個雞蛋,或少許瘦肉,一同下鍋烹炒或做湯,也可用冷水浸泡之后與粉絲拌炒。黃花是產婦催乳的上等食物。
百合花、梔子花、芙蓉花屬清涼解毒的花卉,用文火烹煮,味道鮮美,清涼解毒。金銀花一黃一白,如金似銀,煞是美麗,焙干泡水具有清熱解毒、疏散風熱,利咽消暑,防流感、瀉痢的功效。茉莉花制茶,味甘性涼,清香醒腦,抗癌降壓。
鞋子花是一種較為少見的花卉,盡管至今沒能弄清它真正的分類學名,但毫無疑問,它是鄉(xiāng)土上開得最具詩意的花卉。我無法判斷它是不是故鄉(xiāng)的特產,總之離開故鄉(xiāng)之后,從南到北,從沒見過它的蹤影。鞋子花因其形狀酷似一只仙人的鞋子,所以被稱為鞋子花。這種只有指甲蓋大小的花朵貌不驚人,但它的清香美味足以讓人懷想一生。我沒有試驗過鞋子花有無其他的烹飪方法,多少年我只堅信母親留傳下來的那種做法是唯一的,也是最地道的。鞋子花煎雞蛋,那簡直是一種美食絕配。在外漂泊的日子,每當想起鞋子花煎雞蛋的香甜美味,就會使人饞涎欲滴,口舌生津,提醒我遙望故土,夢回深山。
南瓜花炒肉雅俗共賞,是一道難得的鄉(xiāng)野名菜。南瓜花分雌雄兩種,雌花顯而易見,那是不能動用的,花蕾下端結著一只小南瓜。而雄花是授予花粉的父本,當蜂蝶代勞授完花粉之后,雄花就可以走上餐桌了。南瓜花采摘后,用溫水浸泡,然后切成粗段,與肉末一同入鍋爆炒,加入適量的姜蒜,然后入湯。喝著清淡可口的瓜花湯,心間流淌著植物的蔥蘢氣息。
對于菊花,老家人更是情有獨鐘,不僅做菊墊、菊枕,而且還沖泡風味獨特的菊花茶。家鄉(xiāng)喝的菊花茶不是將整朵菊花曬干,而是在菊花怒放的時候,選用大葉或中葉的白菊,將菊花揉開捏散,去除花蒂,然后清水過濾,再灑上食鹽,用罐腌制壓緊、蓋嚴備用。泡茶的時候,取一小撮腌過的菊花,加入茶葉、芝麻、黃豆,用開水一沖,菊花如滿天的星點,在水面上恣意綻放,一碗香氣撲鼻的家鄉(xiāng)茶便端了出來。
薄荷花氣味清香,是炒田螺、燒黃鱔的上等配料,同時它又是止咳化痰的良方。當芳香進入體內時,心間便多了一股暖流,發(fā)一身汗,感冒很快痊愈,這是食療與藥療的理想配方。
蜜蜂是鮮花的知己,它們感情深厚,像一對熱戀的情侶,永遠訴說甜蜜恩愛的故事。在湘鄂贛交界的一處大山中,我見證了鮮花與蜜蜂的另一種作用——蜂療。一些患有類風濕、四肢麻痹、關節(jié)疼痛、口眼歪斜、面癱的患者,因久治不愈,慕名尋訪進山,在山清水秀的大山中吐故納新,接受蜂療。
蜂療室像一個全封閉的蔬菜大棚,里面放養(yǎng)了大量的蜜蜂,這些蜜蜂在花叢中嗡嗡飛舞,它們的使命不是采花釀蜜,而是扮演治病救人的醫(yī)生?;颊呗懵渡眢w,在花枝間穿梭往來,不停騷擾蜜蜂,逗引蜜蜂進行攻擊。
每天蜂療結束,地上落滿花瓣,這些花有些是荷蘭引進的野薔薇,聽說香氣可傳5公里,蜜蜂聞著就會亢奮。為了吸引蜜蜂,讓它主動撲向患者,醫(yī)生在患者身上揉搓一層花粉,讓蜜蜂拼死奔赴。不少患者被蜇得鼻青臉腫,蜜蜂更是尸橫遍地。覓食的螞蟻從洞穴中聞風而動,它們像清掃戰(zhàn)場的義工,成群結隊,拖走蜜蜂的尸體,品嘗殘存的甜蜜。在螞蟻的洞穴前,說不定正有一只裝死的穿山甲,伸出長長的舌頭,等待蟻群上鉤。
死去的蜜蜂不知曉這是人類有意設下的圈套,它們前赴后繼,在花叢中一次一次沖向患者的身體,以浴火重生的姿態(tài)終結自己的生命。蜜蜂與患者同處一室,兩者一起碰撞,一起疼痛,可是一樣的疼痛,卻產生完全不同的結果:一個在疼痛中康復,一個在疼痛中消亡。上帝安排了平衡法則,在自然界設置的生物鏈上,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例子比比皆是……
五
鄉(xiāng)野的花卉,遠離嬌羞,大都樸素而堅忍。稻花遍地的田野,沒有一絲妖艷;瘦弱貧瘠的山坡,長著大片的蕎麥,紅稈子綠葉開出細碎的白花,這種細微平實的花卉,幫助多少貧苦者熬過了饑饉災荒。
有一種藤條擅長攀爬,它花形奇異,結下的漿果外皮翠綠,狀如木瓜,切開取籽,可做涼粉。藤條柔韌,大如拇指,一般纏繞在古楓與香樟上,藤花從樹頂垂掛而下,在樹身上迎風飄搖,每一朵花里都有春光春色。夏天蟬聲四起,鄉(xiāng)民用竹竿綁著彎刀,割下漿果,釀出晶瑩爽滑的涼粉。孩子們用木桶送到田頭,給勞作的農人消暑降溫。
有些花是用于眼觀的,有些花是用來鼻聞的,有些花是生來食用的。就像滿庭芳菲的園子里,花神花仙們飄然而過,哪個用來做妻,哪個用來做妾,好像是早已注定了的事。由于花卉因其形狀和氣味各異,人們各有偏好。在入食的花卉中有一種是我的至愛,只是每年都得慢慢等待,等到天高云淡、秋風送爽的八月,它才次第開放。這種花不用說大家就已猜到,它叫桂花。桂花品種很多,有月桂、春桂和冬桂,還有四季桂。我獨愛秋桂,它那種攝人心魄的幽香就像一個清秀的女子,吸引人不忍挪步。風動桂花香。一株迎風的桂花,它足以香遍一條街巷。如此淡雅精致的花卉,怎么可能不與食物聯姻?千百年來,桂花的食用方法可說是無法窮盡:桂花糕、桂花蜜、桂花餅、桂花糖、桂花酥,品類繁多,特別是用白砂糖腌制的桂花,那簡直是上品中的上品。溶解之后的糖汁色如琥珀,味如甘飴,用來包哨子、包餃子、包湯圓、包粽子、做點心,那味道真有聞香下馬、誘人口水之妙。
桂花的香是一種沉靜的幽香,它持久而不放蕩;淡雅而不妖艷,它隨風而動,暗香深藏。粉白中透著淡黃,與糖融為一體,芳香滑嫩,色如美玉。在各種點心中只要加入一點,便能香入肺腑。
無論從視覺,還是嗅覺來看,人類對花卉都具有親近的基因。五彩繽紛的鮮花從花瓶、花籃逐漸走向餐桌,不僅成為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更給人以美的享受?;鸺t的木棉,潔凈的幽蘭,芳香的茉莉,粉白的梔子,亭亭玉立的木蘭,這些都是花餐佐食的佼佼者。
時下,用鮮花制作的菜肴美味在世界各地備受青睞。更有人在酒和飲料中放入鮮花,使飲品獨具芳香,提高品位。法國人鐘情于大波斯菊、秋海棠和紫羅蘭。他們通常把鮮花搗碎,榨出汁液,混合在菜肴或糕餅里;也有的作為油炸食品或魚的添加劑。在一些高級宴會上,人們非常喜歡品嘗用蜂蜜漬過的小月菊,或是把剛剛摘下的鮮月季蘸著蜜汁來吃。
在香港,以鮮花為原料制作的食品和菜肴也很多,通常的吃法是將采集的花瓣作為制作沙拉的一種配料,香港有些人還將幾種鮮花的花瓣制成花汁調入果醬中,然后涂抹在面包、餅干上吃,香味既濃郁又好吃。此外,香港不少人還特別喜歡將花蕾與肉一起煲成湯。
花餐是一種古老的傳統(tǒng),先輩向往餐花飲露,那不僅僅是一種高潔的生活方式,而且是一種親近自然的樸實情懷。人食五谷雜糧,吃水果、品茶飲、服用中草藥,穿絲綢棉布,人對植物保留著最原始的親近與依賴。人雖然不屬肉食動物,但在千百年的物種演化過程中,人體已適應食用肉類,可面對于當下高發(fā)的肥胖癥、高血脂、高血壓、心腦血管疾病,提倡素食主義并非簡單的追求潮流與時髦,而是確保健康長壽的需要。
對于一株美麗的花朵,要把它吃掉,好像有點兒不近人情,但鮮花變成美食,芳香了食客的身心,這應該是一種價值提升。享用花餐,吸收精華,每一個嘗過花餐的食客,都經歷了一次腸胃的沐浴,變得吐氣如蘭,唇齒留香。隨花餐進入繽紛世界,掃蕩滿身蝕氣,頓感神清氣爽。回想花食,我不禁手拍腦門,猛然靈醒,自己與花早有情緣,初戀的女孩叫荷花,牽手相伴的叫桃花。
當大伙圍桌而坐,享用一頓豐盛的花餐時,我們的牙齒就會盡量不去傷害動物,不再成為絞肉的利器。這樣我們的舌頭就懂得了慈悲,腸胃學會了修行,不再成為埋葬動物的墓場。
快去嘗試一頓花餐吧!讓精神與肉體搭建一座艷麗的花園,紅的似血,白的如玉,黃的是金子,藍的如鉆石,萬紫千紅,煞是好看,簡直是自然之神的圣餐。你看那些冠名“鳥語花香”“仙女散花”的菜譜,讓食客在餐桌上尋覓芳蹤,在舌尖上品賞春色。面對如此精致美味的花餐,我們不僅想去動嘴,還會動心!
責任編輯 趙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