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婧 李騰
4月25日,尼泊爾歷2072年的第12天,大霧籠罩下的珠穆朗瑪峰南坡大本營,能見度不到400米,空中飄著小雪花。不過,對于海拔5334米的高度來說,這樣的天氣也沒什么特殊的。
新一年的登山季剛剛開始。無論對于登山客還是當?shù)叵臓柊腿藖碚f,都在祈禱這個登山季能夠完美順利。登山前的祭祀活動舉行了一場又一場。山友們傾聽從山下請來的喇嘛誦經(jīng),將手中的生米粒扔向天空,誦經(jīng)結束后將生面粉涂在隊友臉上,以祈求神佛保佑登山順利平安。對于來自世界各地的30余支登山隊、近400名登山者和從事輔助登山工作的近千名夏爾巴人來說,這個儀式誰也不能例外。
這個登山季尤為重要,因為這里剛剛經(jīng)歷了珠峰攀登史上最為艱難的一年。
2014年4月,一場突如其來的雪崩,帶走了16個人的生命,成為珠峰攀登史上遇難人數(shù)最多的一天。由于遇難者全部是為了商業(yè)活動而從事準備、輔助或向?qū)Чぷ鞯哪岵礌栂臓柊腿耍岵礌栒Ц队鲭y者的補償金只有每人400美元——與之相對,尼泊爾政府則可以從每個7人規(guī)模登山隊中收取折合7萬美元的注冊費。這一巨大反差直接導致夏爾巴登山向?qū)兗w罷工,使得本來通常持續(xù)長達兩個月的登山季在4月底就草草結束。沒有夏爾巴人幫助商業(yè)登山客們背負帳篷、行李、食物、氧氣,沒有他們專業(yè)的向?qū)?,多?shù)非職業(yè)登山者們幾乎無法登上山頂。2014年10月的登山季中,一場罕見的暴風雪又使20余名登山者遇難,死難者數(shù)目后來一直攀升到43人。
當?shù)厝似诖?,新一年的攀登獲得良好的開端,從而提振攀登珠峰的熱情,帶動當?shù)亟?jīng)濟;登山客們則迫不及待地將按捺了一年的憧憬付諸實施。畢竟,盡管攀登珠峰的商業(yè)化和專業(yè)化組織水平始終在提高,但這畢竟是一場要征服世界最高峰的冒險,每一名抵達大本營、準備沖擊頂峰的人,此前已為這次高海拔攀登準備了至少兩年,甚至更久。
33歲的谷歌公司隱私與安全團隊的高管丹·弗雷丁伯格,本打算在2014年春天嘗試沖擊珠峰頂峰。雪崩事件后,他不得不放棄努力。與他同行的,還有同樣在2014年中途撤退的同事米歇爾·巴特利。他們都是是一家英國公司Jagged Globe(以下簡稱JG)的登山隊成員。丹似乎對第二次嘗試的成功躊躇滿志,即便是坐在連接冰川兩側的梯子上,他也能愜意地享受卡普奇諾。
與丹·弗雷丁伯格懷有同樣的夢想的還有中國香港登山家夏伯渝。
1975年,24歲的夏伯渝作為中國登山隊隊員沖頂珠峰。但嚴酷的天氣使得沖頂行動失敗了。他們下撤到海拔7600米處的營地。一位隊友在下撤途中遺失了睡袋,夏伯渝把自己的睡袋讓了出來,他沒有料到,徹骨的寒夜奪去了他的雙腿。
登頂珠峰成為夏伯渝人生最大的遺憾,也是最大的夙愿。2014年,他同樣也在準備攀登珠峰又不得不折返下山的隊伍中。2015年,他以66歲的高齡,戴著假肢,以及40年前的未能實現(xiàn)的心愿,再次回到世界最高峰腳下。
聚集在珠峰南坡大本營30余支登山探險隊中,有一支來自中國的女子登山隊,領隊名叫馬麗婭姆,是個臉龐瘦削、身材高挑的新疆女性,山友都稱呼她“麥子”。麥子曾是中國最重要的民間登山開拓者——楊春風的隨隊醫(yī)生。2013年6月,楊春風在巴基斯坦境內(nèi)攀登他人生中第12座8000米以上山峰時,突遇塔利班武裝人員的襲擊,不幸身亡。
用了很長時間,麥子和隊友才從楊春風遇難的陰影中走出來。他們決定并將其生前主持的楊春風高山探險服務有限公司改組成為高山沸騰探險公司,以尼泊爾為基地,繼續(xù)發(fā)揚楊春風生前一直提倡的中國民間高山探險事業(yè)。此次攀登珠峰,是麥子組建的“中國首支民間女子登山隊”第二次向珠峰派出探險隊。第一次組隊,也恰好因遭遇了2014年的雪崩事件而未果。為了2015年攀登珠峰,女子登山隊此次還隨隊安排了紀錄片拍攝劇組,將跟隨登山隊抵達大本營。劇組力量不凡,攝像師來自荷蘭,錄音師來自日本,曾與多位著名電影導演有過合作。
與女子登山隊同行的,還有同由高山沸騰公司組織的第六屆中國珠峰南坡登山隊,和以戈振芳為代表的洛子峰登山隊。
對于中國新疆宏景集團董事長李建宏來說,登頂珠峰是他在50歲生日前要實現(xiàn)的最重要的愿望。此前,他已經(jīng)抵達了南北兩極和七大洲最高峰中的6座,登頂珠穆朗瑪峰是他的“7+2”計劃中的最后一站。他把這至關重要的最后一站,安排在50歲這一年來完成,因此具有格外不同的意義。為此,他組建了一只名為“絲綢之路”的登山探險隊,并獨自承擔了5名隊員所需的全部費用。
尼泊爾時間11:30,中國登山者宋玉江剛帶領自己的登山隊從海拔6500米的2號營地返回大本營自己的帳篷。他們洗了臉,換下登山靴,吃了一碗熱湯面后,就泡上一杯熱茶,緩解一下連日來的疲憊;谷歌高管丹·弗雷丁伯格則正和同事兼隊友米歇爾·巴特利在大本營帳篷里說笑;麥子的女子登山隊也剛剛結束拉練,在大本營的帳篷里等著吃午飯;絲綢之路的向?qū)t認為天氣能見度低,不利于拉練,隊員們有的在帳篷里看書,有的則在閑聊。
也有人正在路上。
美國探險公司Summit Climb(以下簡稱SC)的一支登山隊此時剛剛登上海拔近6000米的1號營地,正在休整?!暗鹊搅?號營地,可要好好喝一杯?!标爢T阿萊克斯·施耐德此前在她的推特上說。她與丈夫山姆·柴帕特自15歲起交往,極地探險是兩個人共同的愛好。今年,這兩個28歲的年輕人剛剛完婚,他們選擇最具挑戰(zhàn)性的攀登珠峰作為蜜月旅行的目的地。
一支由印度陸軍軍人組成的30人登山隊則正在從C1下撤到大本營的路上。作為一支有國家意味的登山隊,他們在商業(yè)登山隊中顯得格外引人注目。這支隊伍還宣布,將在登頂成功后,負責清運多年遺留在高海拔營地以及大本營的總量達4000公斤的垃圾。
大本營說是營地,其實是一群由各個登山探險隊帳篷聚集地的集合。這是珠峰南坡一片長約2.4公里、寬約400米的山腳空曠地帶。雖然它所處的海拔只有頂峰的三分之二,但已經(jīng)比歐洲的所有山峰還要高。
1953年,新西蘭探險家埃德蒙德·希拉里,和一位技藝高強的夏爾巴登山人丹增,正是沿著尼泊爾一側的珠峰南坡,第一次成功地登上了珠峰頂峰。自那之后,這條登山線路便成為攀登珠峰最為傳統(tǒng)的一條線路。隨著商業(yè)登山項目從1990年代逐步發(fā)展,攀登珠峰的旅程也逐步從探險向程式化演進,并發(fā)展成一套日漸成熟的系統(tǒng)。
登山者們在抵達大本營后,需進行10至15天的氣候適應訓練,以便使身體適應高海拔地區(qū)的少氧、高寒等環(huán)境特點。也有登山者們將之稱為“拉練”。其過程并不復雜,即先從大本營攀爬至位于海拔近6000米的1號營地,返回休整;再次啟程從大本營出發(fā),攀爬至1號營地后再向上,抵達海拔約6400米的2號營地,然后再次返回大本營休整。在此過程中,登山者學會使用攀爬所必需的冰爪,了解如何踩在搖擺的梯子上保持平衡,同時,他們的身體也會因適應缺氧環(huán)境而多產(chǎn)生成百萬的紅細胞,以便運載每次呼吸所獲得的極少量的氧氣。當這種身體的改變和體能的適應完成后,向?qū)鶕?jù)天氣,選擇最終登頂?shù)年P鍵性一天。從大本營至1號營地、2號營地、3號營地、4號營地直上頂峰。由于攀登整座山峰將消耗巨大的能量,以及千變?nèi)f化的天氣條件,最后這次登頂歷程必須帶著沖刺的勇氣一氣呵成,因而被稱為“沖頂”。
程式化的登山過程,使得大本營不僅成為簡單的休整之地,它更像一個特殊的村落,一個各式各樣的以攀登世界屋脊為事業(yè)的男人和女人們的松散俱樂部。各個登山隊在此安營扎寨,不斷拉練的過程中,有時會碰到曾經(jīng)的山友,有時會結識新的朋友,人們偶爾會到別人的帳篷里聊天,遇到困難時,這里也是最容易尋求到幫助的地點。
2015年春季登山季中的中國登山團隊,分散營地各處。女子登山隊與同行的男子登山隊伍駐扎在大本營的中部,緊鄰英國JG登山隊和一支澳大利亞登山隊。宋玉江和夏伯渝的帳篷則更靠近營地入口,地勢相對較低。李建宏帶領的絲綢之路隊和另一支珠峰南坡登山隊則位于大本營的最北端。
嚴格來說,這里并不是個安全之地。大本營四周群山環(huán)繞,仿佛是一個向南開口的天然圓形劇場。營地正北面,懸掛著攀登珠峰所必經(jīng)的昆布冰川。這是一條冰凍卻又隨時可能移動的冰河,高達300余米,巨大的冰縫隨著氣溫的變化時而打開時而關閉,登山者只能依靠當?shù)叵臓柊腿藢ふ彝ㄟ^冰川的通道,踩著這些被稱為“冰川醫(yī)生”架起的鋁制梯子,通過冰川抵達之上的1號營地。
世界第四高峰洛子峰(海拔8516米)的余脈從東邊環(huán)繞著南坡大本營,與西側的海拔7161米的普默里峰共同形成對大本營的包圍。遠遠望去,珠峰像一座由閃著銀光的積雪和暗色條紋狀巖石構成的三面體金字塔,洛子峰和普默里峰則像兩棵巨大挺拔而陡峭的雪白竹筍,大本營偏安于三個巨人腳下,僅是一處小小的相對平坦的港灣。
雪崩,對于登山者來說并不鮮見,尤其在珠峰這樣高海拔的山峰上。坐在大本營里,有經(jīng)驗的登山者很容易就能從遠處傳來的隆隆響聲辨別出,一定是哪里又發(fā)生了雪崩。
春季是雪崩易發(fā)季節(jié)。當氣溫升高,堆積在山峰表面的積雪融化,雪水下滲入厚厚的積雪層中,便會使雪塊或冰塊之間的凝聚力減弱,雪崩便會隨之而來。當然,地震也是觸發(fā)雪崩的重要原因。但據(jù)美國地質(zhì)勘探局官網(wǎng)的資料,在過去10年中,珠峰附近區(qū)域 6級及以上地震只有8場,占同期同級別地震總數(shù)的0.4%,在過去100年里,這一地區(qū)發(fā)生的8級以上地震只有兩次。
相比氣象條件,地震在這里所引發(fā)的雪崩遠不如溫度變化那么讓人擔心。因此,春季登山者們都選擇在日出前出發(fā),在太陽升高氣溫上升前,穿過最為危險的昆布冰川,以防止遭遇不期而至的雪崩。
但雪崩仍然是登山者喪生的最主要原因之一。“不論你經(jīng)驗多么豐富,不論你是誰,它會在一秒鐘之內(nèi)殺死你。”2014年春那場慘重的雪崩事件后,一名當?shù)叵臓柊拖驅(qū)Ы邮懿稍L時說。據(jù)統(tǒng)計,從1921年至2006年,在192名珠峰遇難者中,有46人喪生于雪崩或冰崩。
但2015年4月25日這一天,珠峰南坡的登山者們,注定迎來此生最不平凡的一天。
大約是尼泊爾時間中午12點,正喝著熱茶的宋玉江突然感覺到腳下一陣晃動?!暗卣鹆?!”宋玉江警覺地喊起來,順手抓起攝像機,帶著隊員們沖出帳篷。
正在帳篷里看書的絲綢之路登山隊員呂俊也感覺到了劇烈的震動。他放下手中顫抖的書本,與隊長李建宏、北京奧運“祥云”火炬第四棒火炬手黃春貴一起跑了出來。
伴著四面八方傳來的雪崩轟鳴,大本營的人幾乎都從帳篷里跑出來。但細雪紛飛,迷霧中,誰也找不到聲音的來源。宋玉江對隊友說:“這地震得有七八級,肯定要引起冰崩和雪崩?!崩罱ê甑热藙t不約而同地把相機對準了大本營正北面的昆布冰川。前一天下午,昆布冰川剛發(fā)生過一次較大的冰崩。
他們定睛看了幾分鐘后,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就在這時,宋玉江登山隊里的一位云南女隊員阿不突然大喊起來:“你看那是什么!”
宋玉江一回頭,只見一堵高達百米的白色巨墻向他們滾滾而來,先是鋪天蓋地的白色氣霧,接著是裹挾其中的冰雪和碎石,轉(zhuǎn)眼之間呼嘯至距離他們不過百米之處。來不及互相照顧,大家憑著本能轉(zhuǎn)身奔向距離最近的帳篷,蜷縮在帳篷的后側面。
恰好,帳篷建在一處小山坡的背面。宋玉江和隊友們低著頭,期待山坡和帳篷可以稍微減弱下雪崩的威力?!把┍牢乙娺^很多次,但當時分辨不出沖過來的是雪崩還是氣流,我沒有喊大家往哪躲,也沒有地方可以躲,我當時的反應是要被埋住的,是一種狂風的狀態(tài),躲到帳篷后面石頭可能砸不到……”宋玉江事后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呼嘯的狂風將帳篷整個騰空掀起,蓋在他們身上,大約40秒后,隊員們發(fā)現(xiàn)彼此都被雪粒灌滿全身,慶幸的是,由于有山坡石頭的遮擋,沒有人受傷。隊里一位夏爾巴向?qū)难┒牙锩霰淮底叩难坨R,彼此安慰著“沒事,沒事”。但當宋玉江和隊友們從身上掀開被吹倒的帳篷,他們才發(fā)現(xiàn),他們是大本營中較幸運的那批沒有被雪崩直接擊中的人。
扎營在大本營中部的女子登山隊員們也聽到了異響。隊員們剛一跑出帳篷,就看到巨大的雪塊徑直從山下涌下來,一片驚慌中,大家紛紛掉頭向后面的山上奔逃。但是,雪崩從高處席卷而來的氣浪飛速地追上了奔逃的人們,將她們卷到空中,又重重地摔到地上,緊接著,數(shù)不清的冰塊或者石塊,從空中砸向她們。
當女子登山隊成員胡寶利從雪地上抬起頭時,看到24歲的隨隊攝像師、荷蘭人Marc正滿臉是血地跪在地上。胡寶利叫他的名字,沒有反應,才發(fā)現(xiàn)他是頭部受傷,昏迷了。領隊麥子躺在地上無法動彈,隊員韓子君的頭上有一處明顯的傷口,鮮血不斷地流出來,另一名日本女隊員在從空中跌落時直接摔斷了兩條小腿,也正躺著無法行動。胡寶利自己的情況也不樂觀,左腿被壓在一層厚厚的冰雪和石塊下面,不知是傷是斷。
狂風和隨之而來巨大氣浪只持續(xù)了不到一分鐘,對于大本營的人們來說,卻是跨越生死關頭的漫長時刻。以至于另一位中國登山客、FT中文網(wǎng)前職員呂鐵鵬這樣寫道:“風停了下來。我睜開眼,撐開帳篷內(nèi)帳,看到里里外外一片白。我瞬時的感覺是,到了世界末日!有可能只有我一個人還活著!”
值得慶幸的是,不只是他一個人活著。
胡寶利很快被夏爾巴人和其他隊員拖進了一處帳篷。此時,他得知女子登山隊營地附近有4人遇難。最先被發(fā)現(xiàn)的是戈振芳,一名江蘇籍登山愛好者。雪崩發(fā)生時,他正在帳篷里睡覺。一塊巨大的冰塊直接擊中了他的頭部?!八莻€很低調(diào)的人,登過3座8000米以上的山峰,很有經(jīng)驗,如果不是因為睡覺,他一定會躲過一劫。”胡寶利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此外,兩個夏爾巴協(xié)作人員、一名澳大利亞女登山隊員也被發(fā)現(xiàn)遇難。
最為慶幸的是隊員柳青,她不敢相信自己還活著。她當時正在換衣服,聽到響聲后跑出帳篷,直接被強大的氣流沖向冰川湖面。她奮力爬回營地,咔嚓一聲,身下的冰面突然開裂,就在她快要跌進海拔5300米的冰湖里時,兩個夏爾巴人冒著冰面再次開裂的危險,把她拉了出來。
與女子登山隊營地相鄰,正是谷歌高管丹·弗雷丁伯格所在的JG營地。此時,營地已空無一物,隊員與帳篷都在氣浪沖擊下四散。他的同事米歇爾·巴特利后來在推特上描述:當她找到丹時,他已經(jīng)因頭部遭到石塊重擊而死亡。短短40秒,剛剛還在一起說笑的朋友竟已陰陽兩隔。“命運真是不公平。”她寫道。
確實如此。身處最危險的昆布冰川的30位印度軍人卻毫發(fā)無損。地震發(fā)生時,他們正被系在同一根繩子上。這并不是攀登珠峰時的常規(guī)做法。商業(yè)登山客通常將自己和安全繩固定在一起,從而避免將自己的安全與不熟悉的人發(fā)生聯(lián)系。這支軍人隊伍可能因為是團體行動,采取了互相牽制和保護的傳統(tǒng)團隊登山做法。事實證明,這種做法救了他們所有的人命,沒有任何人在劇烈的晃動中從冰川上跌落。
而從1號營地向下方俯視則是另外一番情景。雪崩發(fā)生時,SC全隊剛剛搭建起帳篷,準備吃飯。他們同樣感受到了震動,但短暫的慌亂過后,發(fā)現(xiàn)沒有人受傷,他們便帶著對劫后余生的幸運向大本營望去。
領隊丹尼爾·馬祖爾在他的推特中寫道:我看到普莫里峰上的積雪正從三個方向同時向大本營沖去,一切阻擋在前的東西都被裹挾著順流而下,整個區(qū)域很快就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雪霧中,就像一片“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整整一座山的雪滑了下去,三面環(huán)山的1號營地就像暴風雨中的一艘孤舟,隨時可能因為雪崩而覆滅?!?h3>從大本營,到攀來切有人死亡,有人受傷,有人失蹤。
通過通訊網(wǎng)絡,大家很快知道,這場雪崩是由一場強烈地震所引發(fā)的。他們本能地判斷,山下的救援或許無法及時趕到,首先要依靠自救。
1號營地內(nèi),帳篷受損并不嚴重,隨身攜帶的食物和水還能支應幾天,但必須立刻突圍下山。雪崩結束不久,一隊由夏爾巴人和經(jīng)驗豐富的登山者組成的小分隊便向昆布冰川進發(fā),尋找返回大本營的道路。
但沒走多遠,他們便沮喪地發(fā)現(xiàn),來時搭建的梯子和繩索已經(jīng)在地震中全部毀壞,而且整個區(qū)域每隔20至30分鐘就會爆發(fā)一次小規(guī)模的雪崩,雪花仍在飄舞,能見度比中午時分更弱了?!拔覀冏詈鬀Q定在1號營地堅守待援?!钡つ釥栐陔S后更新的推特上寫道。
丹尼爾不知道的是,與此同時,另一支探險隊也從大本營開始尋找一條新的通往1號營地的路線,以便使得高處的攀登隊順利下撤。然而在不停歇的余震中,他們的努力沒能成功。
大本營內(nèi),絲綢之路登山隊員黃春貴剛剛掛斷電話。雪崩后,他第一時間撥通了中國登山協(xié)會副主席王勇峰的電話,向國內(nèi)簡單匯報了中國登山隊員的情況。之后,便與李建宏、呂俊三人向大本營中部地區(qū)跑去。途中遇見參加另一位國際登山隊的北京山友魏安杰,他在雪崩時受一位夏爾巴向?qū)У难谧o,幸運地沒有受傷。四位幸存者一起趕往女子登山隊。一路上,他們聽到的都是痛苦的呻吟聲,看到的是皚皚白雪上的斑斑血跡。人們?yōu)閭甙鷤?,為死者蓋上白布。
李建宏在救助點外見到了躺在擔架上的麥子。她的右眼已被包扎,臉色蒼白,至少5位外國人站在旁邊,討論著如何將她抬到IMG公司的帳篷里。當時,位于大本營中部的醫(yī)療帳篷已經(jīng)毀損,美國登山公司IMG的帳篷便成為臨時醫(yī)療救助點。
李建宏蹲在地上,握住麥子的手,問她;“想不想喝點水?”麥子的嘴唇微微動了幾下,但沒有聲音。李建宏低下頭試圖聽清她說了什么,但外國隊員已經(jīng)把她抬走了。
大概是因為見到了同胞,其余等待轉(zhuǎn)移的女子登山隊員們都哭了。李建宏蹲在一旁不斷安慰她們:不要哭了。很多人都已經(jīng)不在了,你們是幸運的。這點傷一定要挺過去。
接下來,幾個人又匆匆去看望了宋玉江的登山隊和夏伯渝的登山隊,基本掌握了中國團隊的傷亡。黃春貴再次把情況通知了王勇峰。
大本營依山勢建成,并沒有道路,高低不平的路面和高海拔的環(huán)境,使得運送傷員也成為一件工程,往往四五個人才能抬動一名傷員。黃春貴和呂俊決定留下幫助醫(yī)生抬運傷員,李建宏和魏安杰則返回女子隊的營地,幫助她們做心理疏導。
已躺在IMG帳篷內(nèi)的麥子漸漸平息了驚恐。她發(fā)現(xiàn),雖然沒有看到專人組織,營地內(nèi)的搶救工作依然有條不紊。不斷有各個登山隊的志愿者們將傷員抬進帳篷,3名專職醫(yī)生簡單處置傷口后,根據(jù)病人的傷情將傷員分類貼上標簽。標簽A代表傷情最重,需優(yōu)先轉(zhuǎn)移,向下依次排至F。
此時,珠峰腳下的小鎮(zhèn)攀來切的醫(yī)療診所正在焦急地等待來自大本營的傷員。這座小鎮(zhèn)海拔4200米,是珠峰登山客們上下山的歇腳地,也是距離珠峰大本營最近的正規(guī)診所。來自美國猶他大學的醫(yī)學研究員安德魯·尼伯格作為一名志愿者,與另外3名醫(yī)生一起在這里工作。
地震中,小鎮(zhèn)只有一名女性頭部受傷,診所因此更期待盡快醫(yī)治從大本營傳送下來的傷員。安德魯不停地發(fā)信息給附近的同事,詢問山上的情況,但沒人有準確消息。直至加德滿都總部通過衛(wèi)星電話告知他,大本營醫(yī)療站全員無事,但帳篷以及所有設施全毀,攀來切醫(yī)療站要時刻準備迎接隨時可能運來的傷員。
不過,第一名傷員卻是由一匹快馬于當天晚上9點飛奔帶來。那是一名年輕的夏爾巴小伙子,雪崩的氣浪將他重重摔至身后數(shù)尺外的巖石上。急于救他的同伴跨上一匹馬便飛奔下山,帶著他連續(xù)奔跑了9小時。
安德魯火速檢查。年輕人多條肋骨骨折,骨頭刺破了肺部和腎臟,情況危急。但同伙的火速急運為他贏得了時間,以及稀缺的醫(yī)生——全診所4名醫(yī)生將全部精力放在搶救他身上。安德魯?shù)母绺珉S后在接受媒體采訪時透露:隨著第二天直升飛機參與搶救,這處山腳診所的醫(yī)患比迅速升至1:15。
4月26日5:30,魚尾航空公司(Fishtail Air)一架編號為9N-AJI的“小松鼠”B3型多用途直升機滿載救援物資從盧卡拉機場起飛,飛往珠峰大本營。
海拔2840米的盧卡拉是珠峰大本營的徒步起點,也是距離珠峰大本營最近的機場所在地。高海拔、氣象多變,使得盧卡拉機場被認為是世界上最危險的機場。
但對于巔峰探險者來說,直升機救援往往是他們最后所能依賴手段。尼泊爾沒有911急救系統(tǒng),也沒有專業(yè)的搜救隊。一旦在珠峰上發(fā)生險情,除了同隊的隊友、向?qū)?、好心的陌生人,和遠在千里之外的探險公司,直升機是他們的最后希望。
截至2012年,尼泊爾全境只有25架直升機,軍方只有1架。因此,地震發(fā)生后,幾乎全部商業(yè)公司的直升機都被征用來救援高海拔地區(qū)的傷員。
“極地救險是一項十分危險的工作,需要考慮氣溫、海拔以及風力等各種問題?!比鹗匡w行員于爾格說。他此前已有1.5萬小時的飛行經(jīng)驗,也是這家尼泊爾最大的直升機公司里最優(yōu)秀的飛行員之一。他在電話中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其中最重要的一條是能見度,但救援第一天的能見度不太理想。”在于爾格起飛后,被大霧籠罩的盧卡拉機場在數(shù)小時內(nèi)沒有起飛第二架飛機。
15分鐘后,于爾格抵達珠峰大本營。盡管有心理準備,但他所看到的景象仍然令他大吃一驚。大本營一片狼藉,到處都是破碎的帳篷,人們正在廢墟中費力地挖掘,尋找還能用的東西。“在我20多年的山地救援經(jīng)歷中,這是前所未見的?!庇跔柛裾f。
停機坪的選擇往往非人力左右的。除了地表情況,飛行員還需要考慮氣流以及潛在的危險,比如積雪下方究竟是可以承載直升機的巖石還是依然是積雪,周圍是否有爆發(fā)小規(guī)模雪崩的可能性等。幸運的是,于爾格的第一次飛行就降落在了大本營附近。
他打開了開門按鈕,已經(jīng)有一隊人馬抬著傷員向直升機靠近。于爾格伸出了兩根手指,表示只能攜帶2個人。情況最危急的2名傷者被送上飛機,一人頭部遭到重創(chuàng),一個全身大面積骨折,兩人都昏迷不醒,隨時可能死亡。螺旋槳轟鳴的間歇中,于爾格聽到營醫(yī)生在大聲叮囑:千萬小心。不要顛簸。
“說實話,他是好意,可我哪里顧得上呢?我能保證安全飛行已經(jīng)非常不容易了。”于爾格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盧卡拉機場的惡劣氣象條件,使得直升機救援轉(zhuǎn)向加德滿都機場。魚尾航空的另一名飛行員阿施施·謝爾臣駕駛一架編號為“9N-AKA”的“小松鼠”B2型直升機趕往珠峰大本營。他飛行了1小時才抵達大本營。“救援順序首先是重傷者,其次是輕傷者,然后是尸體,最后才輪到其他人?!本哂?000小時以上飛行經(jīng)驗的阿施施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下午3時許,魚尾航空又派出了第三架編號為“9N-AII”的貝爾206BIII型直升機。
然而,震后第一天的天氣條件不允許飛往更高的1號和2號營地。通過通訊信息,大本營方面很快得知,約有150名攀登者滯留在高處。只有51名在大本營的傷員在震后第一天獲救,其中包括中國登山隊的全部8名輕重傷員。
在加德滿都經(jīng)營一家中華面館的老板李亮也成為搶運傷員中的一員。李亮是中國登山協(xié)會在尼泊爾的唯一委員。中國登山協(xié)會副主席王勇峰在接到絲綢之路登山隊黃春貴的電話后,第一時間與李亮取得了聯(lián)系?!拔覀兊玫降男畔⑹?,女子登山隊有8人受傷,其他隊伍很安全。”王勇峰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我們希望李亮能協(xié)調(diào)把這8名傷員救出來,并轉(zhuǎn)達來自祖國的慰問?!?/p>
經(jīng)過協(xié)調(diào),李亮最終獲得特許,搭乘魚尾航空的直升機從加德滿都前往營救。他于當4月26日上午抵達盧卡拉機場,很快得知中國傷員已全部從大本營運到了攀來切小鎮(zhèn),便前往探望中國傷員。
沒有什么比一個明朗的天氣更能使飛行員振奮的了。4月27日,震后第二天,高能見度的好天氣,使得直升機救援得以大規(guī)模展開。
除去魚尾航空的3架直升機外,又有其他公司的2架直升機參與到轉(zhuǎn)運傷員的工作中來?!?架飛機分工明確?!卑⑹┦┱f,“魚尾航空的3架飛機負責將1號和2號營地的被困人員轉(zhuǎn)運至大本營,另外2架飛機則負責在大本營與盧卡拉之間往返?!?/p>
雖然每架直升機在滿載燃料狀況下的續(xù)航能力可達3個小時,但為了確保安全,魚尾公司只裝載了1個小時的燃料。“兩個營地海拔都在6000米以上,這樣可以使飛機更輕,更好操作?!庇跔柛裾f。即便如此,每次轉(zhuǎn)運也只能搭載一名乘客。
救援行動從清晨5:30便開始。身處大本營的宋玉江一直保持著關注,“直升機群密集地連續(xù)飛了上百架次,中間可能只休息了不到半個小時”。
下午1:30,天氣再次突變,轉(zhuǎn)運行動被迫中止。此時,滯留在1號和2號營地的登山者已被轉(zhuǎn)移了100余人。
“但山姆和阿萊克斯還在山上?!盨C登山隊的珠峰蜜月夫妻在推特上辛酸地寫道。整座1號營地只剩下包括他們在內(nèi)的8名登山者和9名夏爾巴人。“希望明天是個好天氣?!蓖瑯記]走的丹尼爾也擔憂地寫道。
如他所愿,4月28日,除了自愿留在大本營的人,所有被困者都已成功轉(zhuǎn)移至山下?!拔覀儸F(xiàn)在要轉(zhuǎn)去救援其他地區(qū)的災民了?!卑⑹┦┱f。5月3日那天,他從清晨5:30一直飛到晚上7點,直到天黑看不見了,才結束一天的飛行救援。
19人遇難,61人受傷。這組數(shù)據(jù)刷新了珠峰攀登史上的事故紀錄,成為遇難人數(shù)最多的單次事故。
搭直升機,轉(zhuǎn)直升機,再轉(zhuǎn)救護車,幾名受傷的中國登加者很快住進了加德滿都醫(yī)院,熱衷于登山的華人也迅速從尼泊爾各地前來探望。
正在尼泊爾考察徒步和漂流項目的極限戶外運動玩家王冰(網(wǎng)名“爵士冰”)一回到加德滿都,就和妻子趕到了麥子所在的醫(yī)院。柳青被安排在重癥監(jiān)護室,麥子和胡寶利住在同一個病房,為女子登山隊拍攝的荷蘭攝影師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新德里一家醫(yī)院,而女子登山隊的日本籍錄音師則在轉(zhuǎn)運過程中不幸去世。
麥子肋骨、背部、腰部同時受傷,但仍然忍痛吃完了王冰送來的面條。
地震第二天,李建宏就帶領絲綢之路登山隊徒步撤出了大本營。他常在睡前回憶起那驚心動魄的數(shù)十秒,想起他在印度軍人自拍的視頻里,聽到他們驚恐的哭叫聲。“大本營雪崩就像一場夢,死的人不知道怎么死的,傷的人不知道怎么傷的,毫發(fā)無損的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毫發(fā)無損的?!彼f,“我是幸運的,就像做了一場夢。”
其余幾支中國登山隊也做了相同的選擇。唯有宋玉江做出了不同的決定。他帶著團隊下撤到大本營南側4公里處羅波切小鎮(zhèn)的一家客棧,期待著昆布冰川的通道修復后繼續(xù)攀登。
他的心情隨著情況的變化起起落落。5月1日,IMG等規(guī)模較大的登山隊也陸續(xù)撤出了大本營,他失落地在朋友圈里說:“Everest(珠峰的英文名稱)攀登季宣告結束了。”
然而第二天,又有幾位夏爾巴人背著數(shù)十個鋁制梯子奔赴大本營?!澳鞘切蘼酚玫?!”宋玉江將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分享給其他團隊,李建宏甚至做好了再次從新疆飛抵尼泊爾的準備。但宋玉江后來發(fā)現(xiàn),那些梯子不過是去打掃災后現(xiàn)場用的。
“再見了EVEREST!”5月4日,宋玉江拍下了離開珠峰前的最后幾張照片,漫山遍野的紅杜鵑開得正艷。
拋去轉(zhuǎn)瞬發(fā)生的地震、雪崩、無法挽回的生命以及留在心中的傷痛,最讓人難忘的,卻是尼泊爾夏爾巴人在震后的表現(xiàn)。
王冰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珠峰雪崩中受傷最多的是夏爾巴人,但他們還是先去搶救登山者們,夏爾巴的一些重傷者都是最后才撤出來?!拔腋惺茏钌畹氖牵麄€尼泊爾這么大災情發(fā)生,沒有瘋搶,沒有相互指責,都是在平靜地處理事情,跟平常的生活一樣。”
王冰的妻子胡哲勤則記得,女子登山隊隊員柳青向她講述夏爾巴人把她從海拔5300米的冰湖裂縫中拉出來時,發(fā)現(xiàn)她沒有穿外衣,便立刻脫掉了自己的羽絨服替她穿上。說這些時,這個名叫“明碼”的夏爾巴人就在一旁。他聽過柳青的贊美后,“只是憨憨地笑著,黝黑的皮膚,潔白的牙齒無比燦爛。”
麥子的朋友兼同事劉美玉為登山者們的傷亡心痛不已。一位傷勢嚴重的夏爾巴人見狀,卻轉(zhuǎn)而安慰她,“This is a mountain.”
5月3日,SPCC(珠穆朗瑪峰污染控制委員會)在冰川醫(yī)生的建議下,正式宣布關閉珠峰南坡的危險線路,這是珠峰南坡登山線路連續(xù)第二年被關閉。而隊員們在尼泊爾的登山注冊費是否退還或延期,目前還尚未知曉。對于傷亡人員,隨之而來的是保險理賠相關事情的處理。
此刻的珠穆朗瑪峰,恢復了寂靜和冷峻。那里,埋藏著登山者的鮮血、找不到的護照和砸壞的電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