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鷗
在時光流逝了70多年后,我們又重新追尋一位偉大人物的足跡。他叫饒家駒,原名Robert Charles Emile Jacquinot de Besange,1878年出生于法國西部夏朗德省的桑特鎮(zhèn)。1913年,饒家駒來到上海傳教。
1937年“八一三”事變后,他在上海創(chuàng)立了南市難民區(qū),保護了30萬中國難民。日軍侵入南京時,南京的拉貝等人仿照他的南市難民區(qū)建立了南京安全區(qū)。1938年10月,他又赴武漢建立了漢口難民區(qū)。在他的影響下,中國的廣州、吳江、福州等地也相繼建立起了難民區(qū)。1940年6月,饒家駒因自己的祖國遭受德軍侵略,匆忙趕回法國救濟難民。二戰(zhàn)結束后,他又奔赴柏林從事善后救濟工作。1946年9月10日,他因患白血病在柏林去世,終年僅68歲。
作為上海師范大學都市文化研究中心的一大課題,從2014年起,我在人文學院院長蘇智良教授指導下,多番去南市難民區(qū)的舊址實地考察。在探究中,我發(fā)現(xiàn)——關于南市難民區(qū)的內容,當時的《申報》對難民區(qū)有詳細的記載,根據《申報》的線索,我找到了一些難民收容所、難民醫(yī)院、慈善機構辦事處、饒家駒辦公處等的地址。
“獨臂神父”扎根上海
回看饒家駒來滬之初,1914年5月,饒家駒在徐匯公學制造煙火時不慎炸斷了右臂,從此變成了“獨臂神父”。20世紀初期的中國經受著多重的苦難,上海又是當時中國慈善業(yè)最發(fā)達的城市,這就給饒家駒提供了廣闊的舞臺。早在1920年饒家駒就加入了上海華洋義賑會,投身救濟災民的活動,并因出色的救濟災民工作獲得國民政府頒發(fā)的三等嘉禾勛章。
國際紅十字會用船只遣返難民回鄉(xiāng)。
1932年“一二八”事變后,饒家駒促使中日雙方停戰(zhàn)四小時,救出戰(zhàn)區(qū)內未及逃出的老弱婦孺七八百名。時任上海市市長的吳鐵城還為饒家駒發(fā)去了公函,以示感謝。到1937年“八一三”事變爆發(fā)后,饒家駒已經身兼數(shù)職——他既是上海華洋義賑會會長,又是上海國際救濟會委員、救濟組副主任,還擔任著上海國際紅十字會副主席一職。在他與中日雙方的交涉下,南市難民區(qū)于11月9日正式成立。由于他在建立難民區(qū)方面卓著的貢獻,南市難民區(qū)又被稱為“饒家駒區(qū)”。
饒家駒是難民區(qū)的總管,他的一言一行,都代表著區(qū)內人民的法律。饒家駒是威嚴的。有一次有人站在高處分發(fā)饅頭等食物,幾十個饑腸轆轆的難民一擁而上,亂成一團。饒神父推開那些饑餓的手,拍打著難民們的頭,“不要搶,安靜下來,排隊領?。 痹緶匚臓栄诺纳窀竿蝗淮舐曈柍?,但那些被打的難民都笑嘻嘻地看著這個外國人,絲毫不動怒。饒家駒又是慈愛的。他尤其喜歡和兒童在一起,攙著他們的手,撫摸著他們的頭,從口袋里掏出糖果給他們吃。
饒家駒每天的生活是忙碌而充實的。早晨,他坐一輛黃包車,從呂班路到老北門或新開河,出法租界鐵門,到南市難民區(qū)辦公,黃昏才回到租界寓所,或到洋涇浜天主堂休息。區(qū)內的大小事務,他都要親自處理。他還經常巡視難民區(qū),了解難民的需求。難民區(qū)內孤苦無依的老人很多,他就為這些老人建立了殘老院,特殊照顧他們的飲食起居。殘老院里共收容了130余名孤寡老人,年齡均在60歲以上,其中80歲以上的老人竟有數(shù)十名。戰(zhàn)爭年代青壯年生存下來尚屬不易,更何況是耄耋之年的老人呢?小小的殘老院內竟有這么多高齡的老人,這不得不說是個奇跡。
學生和外籍修女在震旦大學的臨時傷兵醫(yī)院看護傷兵。
1939年7月3日國際救濟會第一難民收容所難童中學初中班的女學生合影。
要維持區(qū)內難民的生活,資金是個大問題。對此,饒家駒自有一套辦法。1937年12月1日上海紅十字會起發(fā)起募捐運動周,饒家駒親自到靜安寺路美國婦女俱樂部演講,呼吁大家踴躍捐款、共襄善舉。他還設法說動與難民區(qū)有關系的各方為難民區(qū)捐款。國民政府方面給了他70萬元賑災款,財政部長孔祥熙專門撥給他4萬元用于南市難民區(qū);日本方面也聊表心意,給了饒家駒2萬日元;法租界發(fā)行的慈善獎券收入,除留下一部分作為日常支出外,余下的90%都撥給了饒家駒的難民區(qū)。這些還不夠,饒家駒就去美國募捐,羅斯??偨y(tǒng)給了他70萬美元的援助。在這些資金的支持下,難民區(qū)成功運轉了長達32個月之久。
上海的8月份仍舊很炎熱,我走遍昔日難民區(qū)的大街小巷,把重要的建筑拍下來。有些建筑已經在拆除中了,一些居民好奇地問我拍這些建筑干什么。我說這里曾經有個難民區(qū),這幢建筑收容過難民的。他們搖搖頭,表示從來沒聽說過。后來蘇教授又建議我去居委會問問有沒有年紀大的老人,看是否有一些老人了解難民區(qū)的事。一次偶然的機會,來自北京的姜玉春帶著一位法國攝影師與我在重新走訪居委會時,找到了曾在難民區(qū)生活過的王曉梅阿婆。這對我來說是那個月最重要的收獲。
王曉梅阿婆知道有一個饒神父,一直在做好事,救濟他們,給他們饅頭吃,即使時隔多年,阿婆心里仍感激饒神父當年對他們的幫助。其實,當年的難民也對饒家駒心懷感激。1940年饒家駒生日的那天,難民們自發(fā)為他舉行慶祝活動,一見到他,難民們高呼“活佛”,饒家駒也為之泣下。難民們想為饒家駒鑄一座銅像,以資永遠紀念,但苦于沒有金錢,只得一人手持一磚,舉行了一個莊嚴的銅像奠基典禮。
漢口艱難庇護難民
1937年12月日軍占領南京后,為了迫使中國政府屈服,對留在南京的無辜民眾進行了血腥的屠殺。南京陷落后,國民政府的一些政治、經濟、軍事機關遷到了武漢,武漢成為指揮抗戰(zhàn)的一個中心。1938年6月,日軍開始圍攻安慶,武漢的形勢岌岌可危。國民政府著手組織武漢市民疏散到后方,但由于種種原因,一部分市民實際上無法疏散。饒家駒敏銳地看到了這一點,為避免無辜的民眾再遭日軍屠戮,饒家駒決定在武漢建立一個與上海南市相同的難民區(qū)。
10月19日,饒家駒應國民政府之請乘飛機赴重慶,討論建立難民區(qū)的相關事宜。有消息稱,饒家駒與王寵惠及孔祥熙進行了會晤,王孔二人委托饒家駒全權在漢口設立一個與其在上海、南京所設相同之難民區(qū)。20日,饒家駒建立難民區(qū)的設想已獲得中國政府的支持,漢口所有的租界地區(qū)一律改為非武裝區(qū)域。日軍同意不會攻擊此區(qū)域,但要求除此區(qū)域外,日租界內的一切財產建筑,中國方面不能加以摧毀或破壞。饒家駒高興地稱:“此項計劃之成功,使?jié)h口可以避免不必要之流血,而中國人民財產生命之安全,亦得有所保證云。”
饒家駒對此次的重慶之行感到十分滿意,其提議得到了孔祥熙、王寵惠、汪精衛(wèi)的贊同,孔祥熙還表示會籌給經費,各軍事當局也表示將妥善保護漢口的避難人民。25日早晨,難民區(qū)正式成立。難民區(qū)由國際委員會負責管理,委員會主席為美國教會中的吉爾曼主教,但實際上的主席為饒家駒,總干事為英國人馬克爾,設辦事處于金城銀行大廈。
26、27日,難民區(qū)在平靜中度過兩天。有一位日本軍官稱“日軍對于難民區(qū),必能予以尊重,因日軍士兵皆奉命令,不準闖入難民區(qū)也”。但到了28日,日軍突然要求將難民區(qū)內的難民移出,以便進駐軍隊,而所有中國難民自29日起要遷至襄河上游若干里地的一個新區(qū)收容。日方稱由于日租界被中國軍隊破壞,所以日軍只能駐軍于其他租界,而肅清日軍駐軍區(qū)域的周圍,在軍事上也屬必要;因為這是在戰(zhàn)爭時期,所以日軍不能讓軍隊露宿,而使中國難民有棲身之所。
30日,饒家駒向記者表示自己并不信任新區(qū)域中的日本士兵和日本軍官,如果這些人不調開,就不打算將難民移入。 早在28日,就有外國人看到日軍殘忍地殺害中國俘虜及平民百姓。這一現(xiàn)象自然也引起了饒家駒的警覺,他深怕在難民遷到新區(qū)域后,南京的慘劇將會重演。
11月1日,難民要開始遷入日軍指定的區(qū)域。聽到這一消息的難民聽大為驚駭,懷抱嬰兒的年輕少婦哀求饒神父不要遷移,以免遭受日軍的蹂躪。但日軍指定如此,饒家駒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同意遷移。有一年近百歲老婦人,因其子歷盡饑寒,無力攙扶老母,只能由孫輩背負,前往新難民區(qū)。在難民遷移的路上,不管男女老幼,皆背負衣包,列隊而行。日方雖口頭答應派汽車幫同運送難民,但實際上并未履行諾言。沿途雖有修女發(fā)放糧食,但難民們身衰體弱,舉步維艱,境況極為凄慘。
在新難民區(qū)內,難民們住在臨時搭建的草棚內,除了一座教會醫(yī)院外,沒有一座新式建筑。除了生活條件的簡陋,難民還生活在日軍恐怖統(tǒng)治的陰影下。在難民區(qū)外,日軍燒殺搶掠,奸淫婦女,肆意妄為。即使在難民區(qū)內,日軍也任意拉伕,逼難民為其做苦工。1939年1月21日,日本當局還突然禁止把糧食運往難民區(qū),并要求凡是領到日方所發(fā)的安居證的居民立即離開難民區(qū)返家,否則將嚴懲不貸。除此之外,日偽當局還在難民區(qū)設立煙館、賭場及變相的旅館,逼良為娼,難民區(qū)內特務橫行,難民經常被無故搜查,不少善良人民被捕,遭到毒打、甚至被處死。日軍甚至把一個在難民區(qū)為難民服務的意大利籍神甫貝里以賄賂華人縱火焚燒房屋的罪名逮捕關押,嚴刑拷打,經意大利領事交涉后這名神甫才被釋放,但已經被日軍折磨得奄奄一息了。
從巴黎到柏林
1940年5月,德國入侵法國,身在上海的饒家駒看到因中日戰(zhàn)爭而流離失所的中國難民,便想到祖國人民也在遭受此種苦難,打算回國救濟同胞。6月16日,饒家駒離開上海,取道香港返回法國。但早在6月13日,德軍就已經占領了巴黎,法國政府認為繼續(xù)抵抗已是徒勞,因而與德國簽訂了停戰(zhàn)協(xié)議。饒家駒是在回國的輪船上聽到這一消息的。但是,他仍懷揣著建立難民區(qū)的設想返回法國。
中國紅十字會上海國際委員會在上海市南市、徐匯等多地開設難民收容所賑濟難民。
上海南市難民區(qū)之難婦。
饒家駒回國后,被派去擔任一個教區(qū)的神甫一職。他心里仍舊希望建立一個難民區(qū),但是,他的想法遭到了一些人的反對甚至嘲笑。不過,饒家駒爭取到了即將成為巴黎市議會主席的皮埃爾·泰廷哲的支持。饒家駒建議仿照上海的模式,在巴黎也建立一個難民區(qū)。泰廷哲特意在市政廳組織了一次聚會來討論饒家駒的提議。饒家駒在會上分享了他在上海的經驗,引起了許多觀眾的興趣。他不斷告誡人們,盡管德國只占領了法國的部分領土,但空襲的威脅依然存在。巴黎的物資極度缺乏,沒有機構對居民的生活必需品的供應進行調節(jié)。因此,建立一個難民區(qū)是必要而且必需的。
但是,建立難民區(qū)的計劃不了了之了。主要原因是在法國饒家駒得不到像在上海那樣眾多的支持和幫助,沒有機會發(fā)揮他的專長,盡管他整天在報紙上看到眾多的難民正在遭受顛沛流離的痛苦,但他對此卻無能為力。
時間最終給了饒家駒重新施展的機會。由于德軍的入侵,大批難民流亡各地。羅馬教皇希望天主教會能通過提供精神上和物質上的救濟,減輕戰(zhàn)爭帶給人們的痛苦。在此思想的指導下,羅馬教廷選派特使到國外幫助協(xié)調救濟活動。饒家駒當選為其中的一名特使,這使得他得以重返難民救濟的舞臺。
作為一名特使,他的第一站是英國和愛爾蘭,他的任務是了解當?shù)靥熘鹘虝壬乒ぷ鞯默F(xiàn)狀,并找到一些代表,確保在當?shù)鼗I集的救援物資順利抵達巴黎。此后他抱著同樣的目的出訪了美國和加拿大。這一時期饒家駒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得到了高度評價。1945年12月,饒家駒又被任命為羅馬教廷駐柏林的首席代表,負責救助難民以及背井離鄉(xiāng)的人。他計劃給柏林難民營和其他地方的難民提供精神上和物質上的幫助,幫助失去親人的人團聚。此時的他已經是67歲的老人了。
此時的饒家駒更加賣力地工作,他不顧自己衰弱的身體,堅持要親自外出考察。他不僅幫助疏散婦女和兒童,還認真地記載及反映從波蘭、捷克、匈牙利等國遣返回來的德國人面臨的困境。作為一個法國人,他不計前嫌地幫助這個曾侵略過自己國家的人們,在他的眼里,只有受苦受難的人,而沒有敵與友的區(qū)分。
1946年的9月,由于過度勞累,再加上意外摔了一跤,他不得不住進醫(yī)院,放下了他心心念念的救濟難民的工作。醫(yī)生診斷他得了晚期白血病。9月10日,饒家駒平靜而安詳?shù)仉x開了人世。
饒家駒留給世人的偉大遺產保存下來。早在1938年,第16屆國際紅十字會通過的“安全區(qū)決議案”中,上海的饒家駒區(qū)就已經被視為戰(zhàn)時保護平民的成功范例。到1949年時,饒家駒區(qū)又被當做一個成功的“上海模式”,寫入了《關于戰(zhàn)時保護平民之日內瓦公約》。
饒家駒的后半生幾乎都在從事戰(zhàn)時的難民救助活動,他的慈善行為超越了國家、種族、宗教與黨派,是為全人類服務的。他曾表示要“為不幸的人,盡最后的力量”!綜觀他的一生,他也確實是這么做的。他以他的智慧、堅韌創(chuàng)立的戰(zhàn)時平民救護的“上海模式”——饒家駒區(qū),成為戰(zhàn)時平民救助史上的光輝典范;這個“上海模式”推廣到南京、漢口、廣州、法國、德國,并推動日內瓦第四公約的訂立,推動了人類文明的進步。(作者系上海師范大學中國近現(xiàn)代史專業(yè)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