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砍柴
這個世上的“軟文”大王,一定寫過不少有影響的“信文”。如果他一輩子只寫言過其實、以夸大粉飾為目的的“軟文”,這樣的“軟文”根本沒有影響力。而如果他以寫道德文章和真實報道著稱,那么他的軟文就容易流傳,并讓人相信。
文起八代之衰的唐代文壇領(lǐng)袖韓愈,就是一位既能寫好“道德文章”,也能寫好“軟文”的人。
韓愈生前,在士林中是一副耿直的儒臣形象,加上文筆動天下,因此他活著的時候,其文字就被士林看重。可以說,對縉紳大夫來說,其一字之褒,榮于華袞,一字之貶,嚴于斧鉞。當(dāng)然,韓愈這樣的地位,是靠其才華和品行掙來的。
有這樣的文壇地位和政壇影響,自然有人愿意出重金請韓愈為死去的父母寫墓志銘或重大活動紀念文章。韓愈那支筆就金貴起來了。為了換得韓愈一篇墓志銘,許多大戶人家的子弟不惜一擲千金。但對此也多有人非議。因為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人家出了大價錢,那么“廣告文案”就得按照人家的意思寫,不免在墓志銘中對墓主有違背事實的奉承和吹捧。因此在當(dāng)時就有人嘲諷韓愈靠“諛墓”發(fā)財。
既然是拿錢寫的軟文,就很難保持公允、中立的態(tài)度,所能求者無非是軟文的技巧——讓人讀起來不覺得肉麻,而是被文辭感染。韓愈最有名、也是潤筆最高的一篇文章是《平淮西碑》,這篇文章不能簡單地歸為軟文之列,但不脫軟文的嫌疑。后來引起巨大的爭議,幾乎釀成一場政治風(fēng)波。
元和十二年八月,宰相裴度任淮西宣慰處置使,兼彰義軍節(jié)度使,韓愈擔(dān)任裴度的行軍司馬——大約相當(dāng)于參謀,征伐以蔡州為中心、割據(jù)淮西一帶的吳元濟。裴度這支部隊與叛軍相持日久,僵局久久未打破。后來,忠于唐室的隨唐鄧三州節(jié)度使李愬趁著雪夜奇襲蔡州,生擒吳元濟,帶回長安斬首,叛亂平定。
陷入軍閥割據(jù)之苦的唐王朝好不容易取得了這么一場大勝利,除了論功行賞外,當(dāng)然要刻碑記功。撰寫碑文的重任自然落到了隨軍征戰(zhàn)的韓愈頭上。
韓愈大筆如椽,文章寫得故意盎然,氣勢恢宏。而且充分體現(xiàn)了“政治正確”。文章一開始拍皇帝的馬屁,先歌頌開國初期高祖、太宗的英明,然后痛惜到了中期“相臣將臣,文恬武嬉”,造成藩鎮(zhèn)割據(jù)之勢,再筆鋒一轉(zhuǎn),贊美當(dāng)今皇上(即憲宗)的偉大,以堅定的意志調(diào)兵遣將平叛。
在這篇文章中,韓愈突出了裴度的功勞。他轉(zhuǎn)述征戰(zhàn)前皇帝對裴度的囑托和信任。這其實也符合當(dāng)時的政治規(guī)矩,首先裴度是韓愈的頂頭上司,他拍了皇帝的馬屁后,當(dāng)然要接著拍老板的馬屁;其次宰相代表皇帝出征,其他武將的功勞再大,也不能超過宰相。然后,韓愈一筆帶過李愬的功勞:“十月壬申,愬用所得賊將,自文城因天大雪,疾馳百二十里,用夜半到蔡,破其門,取元濟以獻。”
這碑文一刻出來,就像炸了馬蜂窩。李愬本人倒沒有公開提出異議,但他的妻子和部將不干了。而另外一家子則十分高興:韓弘、韓公武是父子倆,都參加這場平叛。碑文中既突出了父親韓弘“責(zé)戰(zhàn)益急”,兒子韓公武“合戰(zhàn)亦用命”。事后,韓弘父子送給了韓愈500匹絹,后人換算了一下,大約相當(dāng)于10萬斤米,以2元一斤米計算,相當(dāng)于人民幣20萬元。
不知道是事前韓家父子向韓愈請托了,還是因為一筆寫不出兩個“韓”字,韓愈下筆時故意突出同姓父子的功勞?反正是韓家高興李家怒。碑文立在蔡州(汝南)城北門外,立好后不久被李愬的部將石忠孝“長繩百尺拽碑倒”。這還不解氣,石孝忠又揮錘將倒掉的碑砸斷。
李愬的夫人是唐安公主的女兒,和憲宗是表兄妹,她進宮向皇帝訴說不平。唐憲宗既要安慰表妹,又不能得罪李愬這種擁兵自重的藩鎮(zhèn),于是下令磨去韓愈的碑文,讓翰林學(xué)士段文昌重新撰寫。——王室之衰,可見一斑。段文昌也是文章高手,但名氣遠不如韓愈,他的碑文后來很少被傳頌。
韓愈能把最高領(lǐng)導(dǎo)布置的政治任務(wù)寫成掙錢的“軟文”,這本事大多數(shù)碼字者難以望其項背吧。你想你的“軟文”賣個大價錢么?得先學(xué)韓愈那樣好好寫道德文章,混出韓愈那樣的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