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越
一年多前,有幸結識了文學編輯趙芳女士,她告訴我,她和丈夫都是巴別爾的崇拜者,在這個極度物質化的社會,他們對精神世界的追求令我動容。他們不僅讀過我翻譯的巴別爾小說《騎兵軍》(花城出版社1992年版),而且還贈送我一套美國精裝版《巴別爾全集》(2002年版),這個版本是由巴別爾的女兒娜塔利婭·巴別爾編訂的。
我真正接觸蘇聯文學及翻譯是在1982年,那時,翻譯家石枕川先生給我們講授蘇聯文學。1982年末,石教授提起蘇俄小說家巴別爾和他的代表作《騎兵軍》,他說這位作家很獨特,高爾基覺得他才華橫溢,其文風與莫泊桑接近。石教授告訴我,《蘇聯文學史》鮮少提及巴別爾,他的小說在蘇聯消失了16年。原因是,巴別爾1939年被捕,1941年被槍決,直到1954年才恢復名譽。由于蘇聯作家巴烏斯托夫斯基的奔走努力,巴別爾的小說1957年得以在蘇聯重見天日。
1982年,我還讀不懂原文版的《騎兵軍》,所幸有石教授手持原文,逐字講解。他囑我學好俄語,多讀原著,修煉中文,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翻譯巴別爾的《騎兵軍》。上世紀80年代末年,我開始研讀和翻譯《騎兵軍》時,先是戎裝在身數載,也曾騎馬扛槍走天涯,之后在北京一家出版社做蘇聯文學編輯,算是體驗了巴別爾兩個方面的人生。但是,作為一個只有29歲的年輕人,我沒有對俄國龐雜、紛亂和厚重的歷史做過梳理,沒有直接感受過巴別爾筆下的南俄風情,沒有造訪過巴別爾的故鄉(xiāng)敖德薩這個被稱作俄國漢堡的城市,沒有在巴別爾的故事現場,對俄語、烏克蘭語以及當地鄉(xiāng)間各種土語、俚語、成語和諺語的反復揣摩和玩味,僅僅靠對俄語書面的理解,靠青春的激情和想象,怎么可能用譯文展現巴別爾這座20世紀初蘇俄文學的豐碑呢?
高爾基當年看好巴別爾的創(chuàng)作,他曾把巴別爾打發(fā)到民間去,讓他體驗生活,寫出好作品。巴別爾一去多年,之后好文連連。我自90年代初也踏上了巴別爾曾經走過的路,從莫斯科到圣彼得堡,從基輔到敖德薩。十多年過去了,巴別爾的故事在我的眼前漸漸變得立體豐滿,有聲有色。我曾三次走訪海港敖德薩和古城尼古拉耶夫,巴別爾昔日讀書的學堂已成關門,年久失修,殘破不堪,如生命夕陽中最后的巴別爾,破帽遮顏,對未來半喜半愁。
我在俄羅斯和烏克蘭拜訪過巴別爾的故居,不僅去過他的中學,看過他童年躑躅的猶太人街道、商鋪,也去過他最后幾年居住的別列捷爾金諾作家村,還讀到了他的前妻卡什琳娜和后妻比洛什科娃所寫的回憶錄——巴別爾的形象在我的腦海里逐漸豐滿。原來石教授推薦的蘇俄猶太作家,竟是個外表奇特、性格復雜、內心難以把握的人,生活在虛擬的世界里,不僅善與他人也與自己玩著幽默,這就是他的全部魅力所在。難怪卡什琳娜說,巴別爾最高的智慧,就是他會說俏皮話。他的女友金斯伯格也說:巴別爾是一個講神秘故事的高手。
高手也不一定被大多數人認可,巴別爾的老家敖德薩,就不認可他。我曾經三訪敖德薩,在當地市政府、高校和文化機構問及巴別爾,當地人反應淡然,絕對出乎中國讀者的想象。
當年,敖德薩歌手、樂隊指揮烏焦索夫是當地第一個讀到巴別爾小說的人,后來他還將其劇本搬上莫斯科舞臺。如今,在敖德薩市中心,塑造了烏焦索夫銅像,卻沒有巴別爾的。曾聽說巴別爾的中學要為其立像,后也沒了下文。目前,絕大多數敖德薩年輕人仍不認識巴別爾,即便知道,他們也會因為小說語言晦奧,難以讀懂而望而卻步吧。
1938年,蘇聯正值“大清洗”高峰,蘇聯作家協會主席團批準巴別爾出任蘇聯國家文學藝術出版社編輯委員會編委。這標志著蘇聯對巴別爾文學地位的認可。1939年蘇聯畫家瓦涅齊安給巴別爾畫了一幅肖像,成了巴別爾留在人間的最后身影。次年4月,巴別爾在列寧格勒舉辦了最后一場小說朗誦會,5月15日,他便在莫斯科郊外別列捷爾金諾作家村被捕,罪名是“參與反蘇陰謀恐怖活動和間諜活動”。秘密警察逮捕巴別爾的時候還沒收了他的一些手稿,具體數量是15個文件袋、11個寫滿字的本子和7個寫滿字的活頁夾。他構思和寫作中的一部描寫契卡(蘇俄安全部門)的小說,至此不見蹤影,并且永遠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