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賢

導語：從實況轉(zhuǎn)播中聽到這幾句話時，我心頭頓時為之一震，“可千萬別騙我們！”——這句最樸素不過，卻又震耳欲聾的話，把平民百姓對一國之“君”最殷切的期盼給點穿了。

1917年，十月革命在俄國取得勝利后，曾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個短暫過渡期，史稱“蘇維埃政權時期”。5年過后，1922年12月30日，蘇聯(lián)作為一個國際法主體宣告成立，但在差4天就69年之際，即1991年12月26日，它卻突然“停止存在”。本文寫的是我所認識的三位蘇聯(lián)與俄羅斯政要。

歷史性的鄧戈會見

1989年5月15日至18日，戈爾巴喬夫以蘇共中央總書記、蘇聯(lián)最高蘇維埃主席團主席的雙重身份對中國進行了正式訪問。鄧小平同志與他進行的會見，宣告了中蘇關系正?；淖罱K實現(xiàn)，是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事件之一。

鄧戈會見定于1989年5月16日10時整在北京人民大會堂東大廳開始舉行。9時35分，小平同志就在女兒蕭榕的陪同下來到東大廳。他安詳?shù)刈?，話不多，但有一句話我一直記得，老人家告訴大家：請人給戈爾巴喬夫帶口信以來，在這三年多時間里，一般性的事情都不怎么過問了，“就想今天怎么樣跟他談”。遵錢其琛外長之囑，我除了要記錄小平同志會見戈爾巴喬夫時的談話，還要記下他在會見前的內(nèi)部講話內(nèi)容。望著他那安詳?shù)拿嫒荩倚睦锵?，老人家也許在這最后一刻還思考著過一會兒“怎么樣跟他談?！?/p>

會見開始時，鄧小平同志就表示，中國人民真誠地希望中蘇關系能夠得到改善。他建議利用這個機會宣布兩國關系從此實現(xiàn)正常化。接著，小平同志開門見山地指出，“我們這次會見的目的是八個字：結束過去，開辟未來?！?/p>

戈爾巴喬夫一邊落座，一遍打開隨身帶的手提箱。一支筆突然從箱內(nèi)掉落在地，發(fā)出小小的響聲，我坐在他的后面卻聽得一清二楚。戈爾巴喬夫?qū)@個小“閃失”顯得有些尷尬，連忙彎下腰去撿那支筆，定了定神后莊重地說，“我們政治局全體都贊同您那句著名的話（即‘結束過去，開辟未來’，這句話是鄧小平同志當年2月4日對來訪的蘇聯(lián)外長謝瓦爾德納澤首先說的。）”

坐在這位曾震撼世界的“傳奇人物”身旁，戈爾巴喬夫的崇敬之情顯而易見。他一直聚精會神聽老人家講，不時邊聽邊記、邊點頭，連連說“對”、“是的”、“同意”、“完全贊同”。

面對俄中關系三四百年的風風雨雨和蘇中關系三四十年的恩恩怨怨，戈爾巴喬夫講了三層意思，對小平同志有關中俄、中蘇關系的講話作出了回應：（1）對俄中、蘇中關系中某些問題的成因，蘇方有自己的看法；（2）對兩國間在不太久遠的過去所產(chǎn)生的某些問題，蘇方“也感到有一定過錯和責任”；（3）同意過去的問題就講到此為止。

12時30分，中蘇高級會見結束，歷時2小時又30分鐘，比原定的“超長”會見時間還超出了半個小時。半個小時過后，鄧小平同志在人民大會堂福建廳設小型宴會款待戈爾巴喬夫，兩人繼續(xù)進行親切友好地交談。

曾任中國外長的李肇星，向我講過這樣一個有意思的故事。有一次，他在飛機上邂逅戈爾巴喬夫，覺得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又怕它會隨時失去，寒暄兩句后，便單刀直入地問：您認為蘇聯(lián)解體的原因何在？戈爾巴喬夫思索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答道：我們?nèi)绻灿袀€鄧小平就好了！

四見葉利欽

1992年12月11日，我到駐俄羅斯使館出任公使。5天之后，即16日，葉利欽作為俄羅斯總統(tǒng)，乘坐專機前往中國進行首次國事訪問。我作為使館的臨時代辦，到機場為他送行。葉利欽問我，“你們總書記名字的漢語發(fā)音怎么念？”還說，“我得好好跟你學一學，練一練，免得到時候念錯了，那可是一件很丟人的事！”他跟著我“練”了三四遍之后，笑著問，“‘江’-‘澤’-‘民’，我念得怎么樣，發(fā)音準不準？”我說“準”，他立即轉(zhuǎn)過身對總理切爾諾梅爾金說，“你看，代辦先生都夸我的漢語發(fā)音準呢！”

三天后，我有一次見到了葉利欽總統(tǒng)。12月19日下午，他從中國訪問歸來。他對我說，這次北京之行收獲頗多，之后就讓我猜一猜最主要的一個是什么。我說了好幾個，他都微笑著搖搖頭，末了才悄悄第貼著我的耳朵說，“我估計代辦先生也猜不著。最主要的收獲是，看了中國皇帝的宮殿（指北京故宮）！這是個無與倫比的大建筑群。我是個‘老建筑’，參觀輝煌的建筑物，最能讓我陶醉。”

接著，葉利欽向我講了一件“深感遺憾”的事。他說，“今天本來要到鄧小平的一個‘窗口’去看看的?！鄙宰魍ｎD后又問我這個“窗口”叫什么，我告訴他，“深圳?！敝笏f，“深圳未能去成，是因為昨晚莫斯科給我了個電話，說家里除了點兒事，今天我只好趕回來處理?！眱商爝^后，我看了一則電視新聞，才知道事情的真相。葉利欽對記者說，“前幾天我在北京得到了一個消息，說家里有人要搶公文包（指組閣爭奪席位），我只好提前從北京回來，以便整頓一下內(nèi)務?！?/p>

當年12月31日晚，葉利欽總統(tǒng)與夫人在政府迎賓館舉行迎新年化妝舞會，我作為使館臨時代辦和夫人應邀參加。在舞會進行中，葉利欽再次與我分享十幾天前訪問中國的愉快情景，并問我“新年”二字漢語怎樣發(fā)音，跟我練了兩三遍后，又讓我代表他向全中國人民祝賀新年。

我第四次見到葉利欽，已經(jīng)是七年以后的事了。那是1999年秋天，我在烏茲別克斯坦當大使。這一次，葉利欽總統(tǒng)對烏茲別克斯坦進行國事訪問。在一場活動中，當我被介紹給葉利欽時，他高興地說，“中國大使——偉大國家的使者！我同中國主席是好朋友，常常見面。不過，總共見過多少次，我也說不清了。”他讓我統(tǒng)計一下他同中國主席一共見過幾次面，我想了一會兒說，“您同我們主席已見過十七八次了?！比~利欽聽到這么大的數(shù)字感到吃驚，又故作神秘狀，貼著我的耳朵說，“給大使先生透個信兒，我打算在今年年底還要到中國看看，見見你們的主席，順便也去看看鄧小平的那個‘窗口’?！碑斈甑祝~利欽總統(tǒng)對中國進行了第三次國事訪問，這也是他作為俄羅斯總統(tǒng)最后一次出國訪問?？上У厥牵班囆∑降哪莻€‘窗口’，他這次因故還是沒有去成。”

普京講話言簡意賅

我見普京這個人比較早。1991年5月18日，江澤民總書記對列寧格勒進行正式訪問，市長索布恰克宴請江總書記時，普京作為市蘇維埃執(zhí)委會主席顧問出席，但他當時并沒有給我留下什么特別的印象。8年之后，即1999年12月11日凌晨，他作為俄羅斯總理飛抵烏茲別克斯坦首都塔什干進行訪問。晚7時，烏總統(tǒng)為普京舉行國宴。普京與使節(jié)們一一握手，表情相當“酷”。在國宴上，烏總統(tǒng)先致歡迎辭，照稿讀了約半個小時。之后，普京疾步邁向講臺，邊走邊說，“我來講兩句！”

在講臺前，他連該向宴會主人及賓客說的那幾句敬語都沒有說，而是來個單刀直入，“烏茲別克朋友們，在伊斯拉姆·阿卜杜加尼耶維奇（注：烏總統(tǒng)卡里莫夫的名字和父名，尊稱）身上，（我看到了）你們擁有一位遠見卓越、果斷的、強硬的政治家，而在這個‘強硬’后面，卻埋藏著一種深思熟慮。俄羅斯的政治領導人祝愿他成功。伊斯拉姆·阿卜杜加尼耶維奇，你可以相信，在北方，您有一位可靠的朋友！”這是我當時用俄文記下的講話全文，總共才32個詞。宴會一散，使節(jié)們就對普京的講話議論起來，真可謂贊不絕口；短短三句話，句句中聽，勝過泛泛的萬語千言！

2000年3月，普京當選俄羅斯第二任總統(tǒng)。5月7日中午12點，總統(tǒng)就職儀式在克里姆林宮喬治大廳進行。我觀看了儀式的電視直播。普京宣誓后，從上衣內(nèi)側口袋取出演講稿，將其放在講臺上，即席講了8分鐘，其中最令人動容的一句話是，“有一次在外地，一群百姓圍著我，其中一位中年婦女嚴肅地對我說，‘我們信任您，對您寄予厚望，您呢，可千萬別騙我們！’我會牢牢記住人民這一囑咐的！”

從實況轉(zhuǎn)播中聽到這幾句話時，我心頭頓時為之一震，“可千萬別騙我們！”——這句最樸素不過，卻又震耳欲聾的話，把平民百姓對一國之“君”最殷切的期盼給點穿了。而這位俄羅斯新總統(tǒng)，在這種極為莊重的場合特意引用出來，以表達自己將努力實現(xiàn)人民殷切期盼的決心。我聽過、看過普京的言語、文字可謂成千上萬，唯獨這幾句話最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

（本文摘自周曉沛主編的《我們和你們——中國和俄羅斯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