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稚亞
我最喜歡喝的便是老家獨釀的米酒。顆粒分明的米粒漂浮在白膩的酒液中,先聞一下,米香醇厚撲鼻,再輕輕抿一口,又香又糯,溫熱的酒液滑過喉嚨后,甜味還停留在唇齒間。
我長大的小鎮(zhèn)在四川最靠近長江的地方——宜賓。一條馬路橫穿小鎮(zhèn),微風吹過,東倒西歪的高粱和水稻銜接起一片片田野。田野盡頭,遠處的長江上總是漂浮著陳舊的漁船,或者三三兩兩的貨輪,寬寬扁扁的甲板上堆砌著鎖鏈,還晾曬著洗得漿白的罩衫,透著水上人家的氣息。
在小時候的我看來,米酒就是飲料界的愛馬仕,其奢侈程度只有在我生病的時候才被允許嘗一小口。所以當外公帶著一小瓶米酒出現在我面前時,我如獲珍寶地接過那個帶著體溫的小瓶子,覺得他就是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盡管那是我自懂事起第一次見到他。
外公年輕的時候與外婆在南京成婚。母親出生后不久,為了躲避戰(zhàn)亂,外公把外婆和母親送到四川的親戚家避難,可是身居要職的他不得不繼續(xù)留在南京,隨后又輾轉去了臺灣。這一分別就是三十年。
當外公拎著行李,在黃昏中出現在那個破爛的火車站臺上時,我們全家人都已在那等候多時。外婆的頭發(fā)被整齊地梳到了耳后,母親難得換上了鮮艷的長裙,而我,也被硬拉去把亂糟糟的雞窩頭修成了精致的童花頭。
外公一下車,臉上就帶著淚水,盯著外婆的眼睛,哆嗦著雙唇。隨后,兩位老人緊緊擁抱,外婆張著嘴,無聲地哭了。
我小心翼翼地捧著米酒,坐在地上翻著小人書。長輩們圍坐在客廳,溫暖的燈光從燈罩中流淌出來,灑在外婆眼角皺起的魚尾紋上。我很快便微醺,沉沉睡去。
那個夏天是我記憶中最美好的夏天。外公整整待了一個月。他幾乎無條件地滿足我任何要求:給我念小人書,陪我打彈弓抓蛐蛐兒,幫我洗頭發(fā),出謎語給我猜,教我念《木蘭辭》……最重要的一點是,寵著我喝米酒。每當外婆試圖阻止我不要喝太多這種“大人才能喝的東西”時,外公總是說,小姑娘,喝點米酒,對身體循環(huán)好。
所以整個夏天我都處于微醺狀態(tài),或許這也是導致我和鄰居家的虎子打架的導火索。最后,他抓傷了我的手,我撕掉了他的小人書,我們倆一起哭著找外公評理。
外公卻讓我把自己的小人書賠給虎子,并向虎子賠禮道歉。
我不服氣,鼻涕眼淚擦了外公一身。我說他是“叛徒”、“大壞蛋”、“兩面派”。我氣呼呼的,我沖他吐口水,我發(fā)誓再也不理他。
晚上,外公帶著紅藥水過來給我的手背擦藥,我轉過身,賭氣不理他,抱著膝蓋用手指在地上畫圈圈。這時候,忽然聞到一股糯米香。我使勁咽著口水,一邊在做激烈的思想斗爭:要不,就這么原諒他了唄?
不記得是什么時候“赦免”了外公。只記得剩下的日子,外公陪我的時間慢慢變少,更多的時候是看到他和外婆一起坐在小院的葡萄藤下,兩個人似乎有說不完的話。我默默地舔著酸梅粉,看著他們倆的背影,心里瞎琢磨:外婆是怎么遇到外公的呢?她是怎么知道外公會釀米酒的?我什么時候才能遇到像外公那樣的人呢?
外公離開的那天在凌晨,天蒙蒙亮。我瞇瞪著眼睛被母親拽起來去火車站送外公。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看到外婆使勁抓著外公的手,身體一直在抖。外公則不停地重復一句話:“我很快就回來?!?/p>
我看著火車漸漸遠去的背影,忍不住想追上去問問:外公,下次什么時候給我?guī)拙苼恚?/p>
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原來人生中,真的有見一面,就再也看不見的人。
外公的死訊傳來之后,外婆把頭發(fā)整齊地梳在了耳邊,別了一朵小白花,慢慢地坐到院子里的葡萄藤下。先是一動不動,隨后肩膀一聳一聳,漸漸放聲嚎啕大哭。我想,外婆年紀這么大,怎么還跟個小孩子似的。我卻不知道,從那一天起,我親愛的外婆,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她孤單單的一個人,再也不會有等待,也再也不會有希望。
到北京上學后,我們家也搬到了市區(qū),我很少再回到那個小鎮(zhèn)上,甚至也很少再想起那個夏天,外公的面龐更是變得模糊不清。直到有一天,虎子從宜賓來北京出差,輾轉聯系上我之后,相約一起喝酒敘舊。
觥籌交錯之間,我似乎又聞到一股久違的糯米味,醇厚撲鼻。我看了看虎子帶給我的酒,叫“遇見”。
我問虎子,這是什么酒?
虎子笑著說,口感熟悉吧?這是用小時候咱們自家釀的米酒改良的白酒。
我破天荒地第一次一口氣喝完了一整杯。因為我怕錯過這一次,若想再飲,怕是又要等上二十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