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照本真 心性流淌
——羅兵對話陳子游
按:陳子游,字子游、子由,于藝堂主。1966年生,湖南懷化人。2001年,就讀于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畫高級研修班。2004年至2008年,進修于中央美術學院?,F(xiàn)任《中國畫藝術年鑒》執(zhí)行副主編。
羅兵,別署天堯,號惺賢居士,齋號點戊山房,1970年生于湖南衡陽。1993年畢業(yè)于廣州美術學院國畫系山水畫專業(yè),2002年考入廣州美術學院國畫系山水畫專業(yè)研究生班,2005年畢業(yè)獲碩士學位?,F(xiàn)供職于廣東省博物館?,F(xiàn)為文化部中國國際書畫藝術研究會理事。長期致力于容庚先生學術研究。
陳子游(以下簡稱陳):通過你這次北京的展覽,我是有所心得。所說的心得就是這次展覽的作品畫面的呈現(xiàn)比我想象的還要好,入我心里。我過去一直在揣測你的心理以及對畫面境界的營造,但是見到你的作品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你已經完成了,實際上驗證了我對你的判斷。這次展覽影響還是很深的,通過這次展覽你與人交流內心收獲了什么?
羅兵 (以下簡稱羅):其實我是一個一直在營造自己內心的獨立的畫家,我較少關注外在的一個評價。另外,我覺得這種主要的表達方式可能是我在某種程度上對當代畫壇的一種梳理。最近我在看“中國美術館‘重讀經典’藏品專題陳列”之一的“搜盡奇峰——20世紀中國山水畫選展”,通過這個展覽,我再反觀我在北京的展覽,我似乎找到了自己的一個定位方式。這種定位方式一個是歷史觀,從歷代優(yōu)秀文化里面找到自己的涵養(yǎng)。另一個就是本心本性,隨性而發(fā),不刻意去套某種模式而呈現(xiàn),譬如說嶺南畫派。我覺得你以前對我的一個總結很好:“羅兵不是在求新求變,所有的東西他是隨心而發(fā),隨既而發(fā),心念一動便有了?!蔽宜尸F(xiàn)的東西是當下的感悟,強調當下性,特別是在我寫生作品里面。主觀的表達是多于對象的表達,氣韻生動是我作品所追求的表達方式。你在總結我作品時所說的講究氣格、講究筆性、講究情感。
實際上,這些東西是我較之關注與追求的。我不大關注當下美術的動向,這可能跟我在博物館的工作有關,因為我平時面對的都是經典作品?,F(xiàn)在誰的畫昂貴?我不知道的。所有,經常有人有一個很奇怪的想法:你身在博物館,你一定懂得現(xiàn)在市場動態(tài)和拍賣行情。對此,我無言以對。我關注的東西一直是畫本身,沒有關注外在的評價。你剛才所說的與人交流這個問題,其實我都只是個觀眾。作品在那里,它已經是個獨立的存在,我經常會有一種抽離感。置身于自己作品面前,在某種意義上說作品跟我是沒有關系的。文化的東西經常會有這種感覺,從哲學上講“一個人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边@便是時間上與空間上的碰撞。佛家上說“當下即是,轉念即非?!彼袞|西的定格只是那一剎那,那一刻。我是用心去畫畫的,是一種抽離了物質本象的關照,更多的是意象。當氣感和意象相通之時,便不需要太多的雕琢,因為它是自然“涌”出來的,是感性使然。但是這種方式和“冥思苦想”還是不同的。
陳:通過你的作品,我們能解讀到你對繪畫語言的研究,有眾多手法的呈現(xiàn)。那么,你在面對自然景觀時,繪畫語言上更多考慮的是自然地感悟,還是繪畫語言方式有相應的表達形態(tài)?古人也好,今人也罷,他們對自然?的表達都不一樣。那么,你如何通過置身自然表達不一樣的繪畫方式?
羅:這個問題挺有意思。其實,我在仰觀自山川,俯察流水之時,我都是以一種很古典,很傳統(tǒng)的思維方式。我是比較崇尚于佛教里說的“觀照”的感受。《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里講“觀自在菩薩”、“照見五蘊皆空”,所謂的“觀照”是整體的,而不是局部的。我們經常會把自然的東西肢解,這是現(xiàn)在崇尚的分析法,但我們忽略了整體。泰山也好,華山也好,眾山的氣息是迥異的。為甚者,我們可以不用眼睛去感受,山的氣格力量的是不同的。我始終是一個體驗主義者,我覺得對一個東西的整體把握、本質上的“照見”,將其挪移胸中才可能真正地“移山填海,呼山喝石”,稱其大師,或稱妙手。對于很多畫家可能很困惑,他們目力所及的東西畢竟有限。觀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我們不僅僅是細分局部,我們首先感受到的是作品的意境恢宏壯闊,氣象萬千。
我們現(xiàn)在缺少一種宏觀上的認識與把握,這種宏觀不是說意象,其實宏觀是有具象的。你剛才談及自然、古今,其實,除此之外,我更觀照的是自己的內心。任何之物,皆是心中所發(fā),非強加、非扭捏所能及。所有很多人看我的作品的時候,會覺得很生動,很有感情。那么,筆法上的靈活和嬗變是主體之所感,主體之所發(fā)的結果。自然萬象是在變化之中的,我們不借定法去畫一種東西,有內心一鏈是能生萬法的。在我初學繪畫之時,我常囿于技法的困惑,后來成了我很大的障礙。我在努力忘卻技法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我會畫畫了,這是一個過程。“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到“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爆F(xiàn)在我能看到的是自然中的我,佛家講“我看你像佛,因為我心中有佛”,因為你心中有佛,你才看萬象如佛。自然不是自然,而是心中自然,我覺得那一刻便是藝術的本真,這是之所以支撐我藝術創(chuàng)作的一個動力,一個根本。我覺得情感所致,不得不發(fā)。
陳:反觀來講,你的作品和你的意象性創(chuàng)作實際呈現(xiàn)是不太一樣。你對墨法的研究,所追求的是一種水墨淋漓、通透、氣息溫和而磅礴。其實,對你作品的理解過程中間,我想你很多東西是未知狀態(tài)所呈現(xiàn)的,在一段時間內,在研究某些問題或作品表達的時候,它是很生猛的,讓人感覺有很多可能性。我認為這種可能性是你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最有效的動力,包括你的畫法、質感、氣格。我相信每個人在解讀你的作品的時候會有不同的感悟,其實要做到這些,你要所具備的能力和對藝術的理解從何而來?
羅:其實恰恰你說的這種可能性正是藝術的生命,如果畫第一筆時便知道第二筆該怎么,那所呈現(xiàn)的就已經結殼了,定型了,儼然成為了一種產品。這種可能性一方面是我作品本身所呈現(xiàn)的創(chuàng)作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不同讀者所讀會有各種可能性。我沒有把一種東西固定下來,我不知這是好還是不好,當有人說我的這種風格很不錯,但奇怪的是恰恰我在別人肯定我的同時,我會停駐思考或者把它放棄,在我不同的階段里我一直在探索我要的,藝術上我有很強的叛逆性,我不習慣將一種東西固定下來。劉斯奮先生曾經談及嶺南文化的綜合性說“不拘一格,不定一尊,不守一隅”,這是嶺南文化的個性和嬗變。嶺南文化是綜合南北西東,古今中外融合一體的,其包容性是非常強的。我身在嶺南,在傳承嶺南畫派,在北京展覽之時,楊珺說:“羅兵,你不是嶺南畫派?!钡沁@句話要兩看,嶺南畫派不是圖式而是精神。正如上述所總結的嶺南文化人的思想“不拘一格,不定一尊,不守一隅”那樣,你作品里文化的包容量有多大,你自己就能走多遠。另外,嶺南的文化還是崇尚雄強的,不是萎靡之氣、陰柔的脂粉氣。我的創(chuàng)作跟我的稟賦有關系,在大的創(chuàng)作里追求雄強之氣的同時,也有唯美的,溫潤的。你說的要具備的能力從何而來?從“文心”而來,我鐘情于古詩詞,從中找到共鳴。我曾經跟劉斯奮先生聊天,他說:“當一個國畫家喜歡讀古詩詞的時候,你就找到畫眼了?!蔽覀兘洺@Щ蟆爱嬔邸痹谀?? “疏影橫斜水清淺”---美好的,需要點睛的東西需要抽離出來,你便找到你的觸動之處。我覺得古典詩詞、古典哲學是補充我能力很大一部分。談到昆曲,里面的句段都是反復推敲,經文人不斷的傳唱,曲調婉轉頓挫跟畫畫的節(jié)奏是契合的。還有古琴,寥寥數(shù)弦能生發(fā)出無窮的變化。書法也好,公孫大娘舞劍器、王逸少觀鵝都能曉通書法之理。他們把美感從另外一個角度“揉”進來,這就是藝術的交融滲透。古人講:“自古大家皆通才”、“不為良將,即為良醫(yī)。” “不治已病治未病”很多道理是相通的。我在讀《六祖壇經》、《金剛經》,在一定意義上我讀的不是佛經,而是畫論。這些東西都是我的源泉,我最終歸于本心,因為我是獨立的,這樣指引我的作品是不同的,將來有非常多的可能,我并不希望將自己固定在某種層次下。
陳:聽完你說的,我想到一個詞--“文心”,我們通過對古代藝術家的傳承和今日對獲得資料的研讀,其實“文心”是個本性狀態(tài)。如何達到“文”的高度?這是一個過程,一個興許,或者說是個人一種心性的綻放。古往今來,不乏有“文心”的人在為傳統(tǒng)的藝術付諸努力,其實這種繪畫狀態(tài)和人的精神狀態(tài)時一致的。那么,結合你正統(tǒng)的學院體系教育和現(xiàn)在研究機構空間的生存背景,如何把傳統(tǒng)和自己內心的述求加以融合?或者說,你的學習過程和把玩的藝術心性是如何調配的?我覺得你的經歷和內心的“超然”這一高度的心性實際上內在是有矛盾的,你是如何解決這個問題的?
羅:現(xiàn)實是很殘酷的,我們生活在許多干擾、負能量的信息時代,紛擾藝術對本體的追求是有很多個案的。很多才華橫溢的畫家也不能免“俗”。中國文化是講究完善自我的,恰恰我們忽略了這一點,即是自身人格的完善。像蘇軾是融儒、道、釋三家,是中國文化的一個高度。同時他處于仕途,與小民交往,與販夫走卒為友。我覺得一個人的包容、心性決定最后呈現(xiàn)出來的狀態(tài)。我們在追求藝術的時候容易迷失自己,在我人生的歷練過程中,見到好的我欣賞,鼓舞,感動。但人生同時又有諸多不美好。所有我覺得人應該學會“棄”與“忘”,活在當下的人是愉悅的,是幸福的。一塊美石,一段佳文,一道風景即如此,便是那一刻,夠了!我沒有刻意以藝術家自居,《金剛經》里說:“無我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無男相無女相”,應該也“無畫者相”,有人認為畫家一定披頭散發(fā),放蕩不羈,皆是“外相”。凡是“落相者”其實都不在“本真”里。所有我們經常講畫畫要超越畫畫本身才能有所升華。筆墨紙硯,材料簡易,但在此之外,怎么又更大的容量?我覺得這是我需要不斷豐實的。剛問我怎么去處理這些矛盾,應該出于自己的本心與本性,因為你要懂得自己究竟要什么,不要什么,人可能就活明白了。我們習慣于不斷往袋子里“裝”東西,最后你發(fā)現(xiàn)你爬不了山。我曾經跟王見教授聊天,他說:“一個人登頂最后是需要不斷放棄的,他才能達到一定的高度。之后你的心才能大?!比路菸乙I備星云大師的展覽,星云大師經典語說什么是“大”,“大”便是我能包容你。山川河岳,風舞大地,都能包容你。意象就是你的胸襟,通過作品能解讀一位畫家的胸襟。其實,外界很難對我形成干擾,當今很多人看的很重的東西,我還是不關注的。
陳:你幾十年的藝術實踐,歸結到對山川,對人文,對繪畫本體的認識。自然之心,人文之心,其實很難做得圓滿,做到一定高度。如何克服自己去追求高尚,去“登頂”?山水畫是中國文化的一種呈現(xiàn)方式,你覺得你的志向能朝什么樣的方向前行?對你我有個期待,也想解讀你個人內心對山水畫前景的一種思考。
羅:前不久,邵大箴老師和丁寧教授在北京的座談會上,丁寧教授解讀了中國文人的山水情懷、理想的生活境界。我們古人對人的內心的觀照,對本真幸福的觀照是大過當下物質所牽引的觀照。據(jù)說米友仁是沒有去過湖南的,但看《瀟湘奇觀》,他所畫的瀟湘之境就是我們見到的。作為一個畫家,一定心中有夢。他在不斷地尋找自己人格的升華和靈魂安頓之所,這種靈魂安頓之所有樸實的價值。蔡元培先生以美育代替宗教,把美術的價值上升到宗教的高度,我想,藝術家恰恰將藝術當成宗教了,靈魂的安寧是最后的一方凈土。至于我的藝術朝向何方,其實是很難設問的,相反,我覺得在我完善過程之中自然會有答案。因為通過一個人每天所見、所作、所聞還有交往,你基本可以判斷這人會有何種取向?!八住迸c“惡”的東西所呈現(xiàn)出來的一定是猙獰的,沒有溫情的。相反,平日讀好的書,聽悠揚的音樂,看美好的風景,由內到外,他的相格會變的,畫格也會變的。我們看張大千的畫,從早年到晚年,到晚年他是仙風道骨的,于是有他的大潑墨山水,有他的《匡廬圖》,直到人生中最后一筆。這便是人生的至善。人應該“止于至善”,我覺得儒家的思想同樣使得我們不斷修正、調節(jié)。
水墨淋漓,用在羅兵的畫上比較貼切。善用水墨的畫家往往特別注重筆情墨趣,游離在水墨的自由王國里,水墨的自由空間像是無邊無際的宇宙一樣,耐人尋味,意境悠遠。羅兵選擇了水墨,純粹的水墨,在深邃的世界里獲得了非凡的樂趣。與別人不同,他每一幅畫都像剛開始學畫時那樣,比較生拙,樣式上差別很大。他把水和墨渲染在熟紙上,混混沌沌,滿紙鋪陳,跡象萬千,從而放大了水墨的充盈程度,看不到每一筆是從何處著力。他在結構上,虛大于實,虛靈的韻往往在實境的精妙之處,實境擴充了虛靈的境界,借用材質帶來的特殊效果,筆墨痕跡和局部渲染,畫面整體感加強,大尺幅的畫面有視覺的震撼,大潑一氣,又疊加數(shù)次,圖式具有當代意味。在羅兵畫里的似乎形象并不突出,山石樹木有原生態(tài)的感覺,云煙水繞被空間分割,而且恰到好處。雖然羅兵的個人風格還不明確,但氣象厚達,韻致可見,他的山水畫主要是氣象的溫潤和語言上的朦朧,會讓羅兵在未來著力更實?!吨袊嬎囆g年鑒》執(zhí)行副主編陳子游給予羅兵以高度的評價以及期許,相信羅兵的藝術之路會越走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