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書大 于蕊
錢松喦無疑是一位能在中國畫史上留下名字的國畫大師,他的政治山水畫無疑代表著當時主流意識形態(tài)下的最高水平。當時主流意識形態(tài)對畫家的要求就是“為政治服務”,就是歌頌社會主義、歌頌共產黨的領導,反映勞動人民的生活,為時代服務,為人民服務。它要求國畫家們緊緊把握這一主旨。這不僅僅是一個技法問題,更是一個政治問題。于是大師們幾乎無一例外地紛紛參與政治畫的創(chuàng)作,錢松喦也是其中之一。
錢松喦是一位傳統(tǒng)功力深厚的畫家,他的學畫歷程與絕大多數(shù)畫家一樣,從臨摹古人入手。他臨摹過石濤、石溪、沈周、唐寅和宋元名家的真跡。他曾反復臨摹石溪的一幅山水畫達一年之久,我們可以在他很多作品中發(fā)現(xiàn)石溪那種力度如鐵的顫筆和渾厚厚重的意境。錢松喦也是一位善于向真山水學習的畫家,他15歲時,就創(chuàng)作了表現(xiàn)家鄉(xiāng)山頂云氣迷蒙之象的山水畫;21歲時,創(chuàng)作了以對景寫生為基礎的黿頭渚、錫山、惠山諸名勝山水十二幅;26歲時,他又創(chuàng)作了《滄浪亭圖》。他還是一位有社會責任感的畫家,1934年題《雞》云:“如此萬方多難甚,那堪猶聽報平安?!蓖觐}《水墨菊花》云:“又是茱萸照酒瓢,只今陽九厄難銷。那堪極目登高望,烽火燭天胡馬驕?!蓖觐}《魚蟹瓜蔬園》云:“饑寒益迫,野無炊煙,路有餓殍?!边@些畫和題跋,表現(xiàn)出了他的悲天憫人的情懷。他很快融入了國畫轉型的大潮。然而,錢松喦的轉型,一開始并不十分成功。
開始他和絕大多數(shù)傳統(tǒng)畫家走的路子基本一樣,即模仿在延安和解放區(qū)就醞釀成型的畫壇主流樣式——新年畫,具體表現(xiàn)形式是在現(xiàn)實的山水場景中加上農村勞動者集體勞動的場面,而且必須色彩明快。細看錢松喦在20世紀50年代的不少作品,如《水果豐收》《秋耕突擊隊》《冒雨運礦石》《排澇圖》《張公洞》《割草積肥》《秋水蘆花放鴨船》《磨鐮圖》《機帆船》《運料圖》等,都是這個套路。這批畫,與當時大多數(shù)畫家一樣,反映的只是生活的表象,而不是時代精神的本質。正如錢松喦自己在1961年所作《硯邊點滴》中所說的那樣:“國畫為政治服務,但不能把政治看得狹隘,看得庸俗……。人民精神生活的需要是多方面的?!薄拔覀儽仨毻高^時代的面貌,進一步抓住時代精神的本質。否則,停留于現(xiàn)象的羅列,用一輛拖拉機、一座水庫或幾面紅旗來說明時代性,便覺庸俗膚淺。”這個時期,錢松喦在自我轉型方面,雖說不是十分成功,但畢竟是在“新國畫”的探索上邁出了一大步。
真正使錢松喦畫風大變,并奠定了他在畫壇上地位的,是在1960年參加“江蘇省國畫工作團”,作了二萬三千里的壯游之后的事。他自己說:“這是我畢生難忘、光榮愉快的一頁生活史?!薄拔彝ㄟ^這次壯游,覺得不獨反映祖國河山需要山水畫。回憶革命史,歌頌新面貌,也有適用之處,廣大人民本來喜愛山水畫……我恍然大悟,山水畫大有文章可作?!薄叭丝衫?,畫不可老,日日新,不斷革命,永遠為人民服務而搞好我的山水畫?!边@次壯游寫生,使其在傳統(tǒng)山水和真實山水之間建立一種聯(lián)系,為其個人藝術語言的建立和創(chuàng)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他創(chuàng)作了一批以革命圣地為題材的山水畫,如《延安頌》《紅巖》《高路入云端》《黃洋界》《愛晚亭》《塔山永峙延水長流》等。
這批畫,不再是生活表象的簡單再現(xiàn),而是力圖通過繪畫語言,表現(xiàn)出一種內在的時代精神。比如《延安頌》,畫面上沒有一面紅旗,沒有一個人物,也沒有火熱的生活場面,但卻給人激昂向上的精神刺激。細分析,作者是將真實的山水與傳統(tǒng)的山水畫有機地結合,才取得這種效果。實際上,黃土高原是沒有畫中景色的,延安的寶塔山也僅是一座百十米高的小山,延河在枯水時節(jié)也僅是一條細流。但作者經(jīng)過藝術剪裁,抓住延安寶塔和延河大橋這兩個典型物象,讓人一看就知道畫的是延安。在山水的安排上,經(jīng)過藝術加工,正面主景是巍峨的寶塔山,背景是隱約可見的崇山峻嶺,近景是峭壁蒼松,主景和近景之間留白,形成峽谷,暗示延河水奔騰而過。整幅繪畫,既有宋人的蒼茫大氣,又有元人的繁密筆觸;既大氣磅礴,又溫潤華滋,同時還具有濃郁的時代氣息。
傅抱石曾說過他們在延安寫生時的一件事:當傅抱石和錢松喦“不約而同地走到雄踞延河上的延安大橋,只見四周山上一片片的梯田;延河兩岸的楊樹,雖然已是深秋天氣,還是那么綠沉沉的。向西望去,峰巒起伏,雄渾極了,動人極了。錢老欣然說:‘若是把延安如實地畫出來,人家一定要說我畫的是江南了。(傅抱石《江山如此多嬌——談談江蘇國畫工作團旅行寫生的山水畫》,《雨花》1961年第4期)這就是所謂的“將真實的山水與傳統(tǒng)的山水畫有機地結合”,它表現(xiàn)出了錢松喦的創(chuàng)造精神,也表現(xiàn)出了時代的主流精神。
同時,錢松喦在創(chuàng)作這批政治山水畫時,雖是“將真實的山水與傳統(tǒng)的山水畫有機地結合”,但也不是簡單地用古人的筆墨來寫時代的山水,而是大膽地采用了西畫中用色的方法,創(chuàng)造性地將水墨與重彩結合,使得畫面絢麗明艷、五彩斑斕。用朱砂畫石,用胭脂染水,用汁綠畫田,極好地反映了那個時代歡飲振奮的主流精神。
錢松喦這批山水畫,在題材的開拓、章法的構成、筆墨的運用、色彩的鋪陳等方面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揮,為他贏得了巨大的名聲,奠定了他在中國畫壇的地位。1964年,他在北京舉辦了個人繪畫展覽,鄧拓、華君武等人稱贊他基本解決了中國傳統(tǒng)山水畫如何表現(xiàn)時代的問題,為國畫創(chuàng)新做出了貢獻。
然而,“文藝如何為政治服務”?“文革”后,特別是1978年后,錢松喦對此有所反思。1982年他在《新春漫筆》中說:藝術作品應該是在“美的形式、善的內容、真的生活基礎上的統(tǒng)一與結合,讓藝術本身的語言表達出來,由人自己去感于物、動于衷,潛移默化,不知不覺地把思想感情導向積極、健康、光明、樂觀”。這與他1961年在《硯邊點滴》中所強調的是大不相同了。這兒強調的是“真的生活”,而不是歌舞升平、涂脂抹粉的假生活;這兒強調的是“善的內容”,而不是“政治”,因為“政治”有時也是“惡”的,如“文革”中所強調的“政治”。所以,他“文革”后的山水畫,不再用“紅光亮”的形式去描繪革命圣地這種題材,而是歸于傳統(tǒng),歸于繪畫的本質,流露出自然親切的氣息,如《荊溪夢恬》《安樂山》《行吟圖》《鵝溪月》等。而一些大幅的山水畫,也沒有了過去所作政治山水畫中那種明確的政治指向,只是用淋漓的筆墨來表現(xiàn)自然之壯美與自家之襟懷,如《銅峰疊翠》等。
文章開頭時說過:當時“大師們幾乎無一例外地紛紛參與政治畫的創(chuàng)作。”(不論是解放初期“新年畫”式的山水畫,還是六七十年代描繪革命圣地的山水畫)那么錢松喦創(chuàng)作這類作品是出于自愿,還是出于無奈?筆者以為兩者兼有。
說他出于自愿,是因為他的生活經(jīng)歷。解放前,作為一位畫師和教書先生,以賣畫和教書為生,生活并不安逸。尤其是三四十年代戰(zhàn)火連天,他飽受顛沛流離之苦,對社會和民眾的苦難有切身的感受,這可以從那時他的繪畫題跋中看出。解放后,他的生活比較安定,社會地位有所提高,他有歌頌這個時代的內心需求。尤其是他當選為無錫市第一屆文聯(lián)主席、蘇南文聯(lián)副主席、無錫市人民代表大會常委,后來又做了江蘇省國畫院副院長、全國人大代表,他的這種歌頌的愿望更是發(fā)自內心的。
說他出于無奈,是因政治對繪畫的強力干預,完全違背了國畫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尤其是“文革”中那種莫名其妙的政治?!拔母铩敝?,他也下放干校,他也因“黑畫”而受批。1971年他有一首詩:“動魄驚心戰(zhàn)一場,險峰頂上好風光。曾經(jīng)滄海知清濁,先買朱砂畫太陽?!痹姷暮髢删洌[約表現(xiàn)出一種無奈的感覺。雖是無奈,但也得不斷地追趕形勢,不然有可能就是挨批挨斗。1974年,在《今日江南分外嬌》一圖的跋語中,錢松喦說:“今天的江南面貌日新,充分體現(xiàn)了社會主義制度的優(yōu)越性,我每在再一次描寫時,見到工農業(yè)生產又勝于昔,自愧作品跟不上形勢的飛躍發(fā)展。”1974年,“文化大革命”已經(jīng)進行了八年,在“四人幫”的折騰下,我國國民經(jīng)濟已經(jīng)到了崩潰的邊緣(中央文件語),何來“工農業(yè)生產又勝于昔”呢?沒有辦法,無可奈何,所以錢松喦就只好“先買朱砂畫太陽”。錢松喦“文革”中的政治山水畫,可作如是觀。
錢松喦是那個時代的大師,也是中國繪畫史上的大師,因為他代表了一個時代。人們能在他的畫作中看到那個時代的昂揚與歡欣,也能看到那個時代的荒唐與悖謬;能看到那個時代畫家的激情與創(chuàng)新,也能看到那個時代畫家的艱難與困惑。這就是錢松喦政治山水畫的歷史價值和藝術價值??v觀錢松喦解放后的所有畫作,就等于看了一部中國當代繪畫思想史。不論后人如何評說,他都將在畫壇上有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