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家

國學論衡

《周頌·訪落》考論

王克家

《訪落》是《周頌·閔予小子之什》中的一篇，該篇與《閔予小子》、《敬之》、《小毖》四篇，因“俱言嗣王，文勢相類”①，通常被視為一組詩。《閔予小子》篇《鄭箋》云：“嗣王者，謂成王也”②，學者多認同此說③。

關于詩篇主旨，論者多用《詩序》之說。《訪落》篇《詩序》云：“《訪落》，嗣王謀于廟也”?！豆{》曰：“于廟中與群臣謀我始即政之事?！雹茏浴豆{》以下多用此說⑤，實則大可商榷。為便于論述，現(xiàn)將《訪落》篇全文迻錄如下：

訪予落止，率時昭考。於乎悠哉，朕未有艾。將予就之，繼猶判渙。

維予小子，未堪家多難。紹庭上下，陟降厥家。休矣皇考，以保明其身。⑥

《詩序》“謀于廟”之說與詩篇中“訪予落止”一句的舊注相呼應：

《毛傳》：“訪，謀。落，始。時，是。率，循?！?/p>

《鄭箋》：“成王始即政，自以承圣父之業(yè)，懼不能遵其道德，故于廟中與群臣謀我始即政之事?！雹?/p>

詩篇第二句“率時昭考”，鄭玄以為乃群臣對成王之言：“群臣曰：‘當循是明德之考所施行’”。此說與前后詩句似難契合。

“訪”字《詩經(jīng)》、《尚書》中各一見，而不見于殷周金文。⑧《尚書·洪范》“王訪于箕子”句中的“訪”，于省吾先生認為此處“本應作方”，并舉《漢書·高五王傳》“訪以呂氏”顏師古注為例，解為“方”，意為“正”、“始”。⑨然其與“訪落”之“訪”用法顯然不同。

“落”，高亨《周頌考釋》云：“落疑借為略，同聲系，古通用……引申為方法策謀之義?！雹狻睹珎鳌酚枴奥洹睘椤笆肌?。高說與《毛傳》雖似不同，但于詩意之闡發(fā)實各有補充。止，語辭?！霸L予落止”意為始即政，與下句“率時昭考”連言，通達無礙。該句意為我今即政，將踵武先人之道。

“朕未有艾”，《鄭箋》：“艾，數(shù)。”鄭玄并謂此句意為：“於乎遠哉，我于是未有數(shù)。言遠不可及也?！?朱熹《集傳》：“艾，如‘夜未艾’之艾”，此句言“予不能及也”。?馬瑞辰云：

《爾雅·釋詁》：“艾，歷也?！薄皻v，數(shù)也。”又曰：“艾、歷，相也?！薄督继厣吩唬骸昂喥滠囃蕉鴼v其卒伍?！睔v當讀為閱歷之歷?！墩f文》：“閱，具數(shù)于門中也?！笔侵?、歷與數(shù)皆同義。《箋》釋“未有艾”為未有數(shù)，猶云未有歷也。未有歷則難及，故《箋》又言“遠不可及”。?

王國維《釋辥》提出不同于前人的說法。他說：“彝器多見辥字……此經(jīng)典中乂艾之本字也。《釋詁》：‘乂，治也。艾，相也?！?高亨先生承繼此說：“艾，相也，輔佐?！庇谑∥帷稘陕菥釉娊?jīng)新證》亦申述王國維氏之說：“艾之本字應作辥……金文凡言辥多系夾輔之意……朕未有辥，言朕未有輔。”?

按，舊說迂曲難通?！鞍弊之斎缤鯂S等訓為“相”，有輔助、夾輔之意。下面對此作進一步的說明。

《訪落》全篇中，除“朕未有艾”句，第一人稱代詞均用“予”字。學者對上古漢語中“朕”、“予”等字用法的考察為我們判定“艾”字的含義提供了線索。有學者指出：“‘朕’有尊崇之義，在對話當中說者用這個稱代自己會顯得對聽者不夠尊重……但是當說者提到自己所尊崇的人或希望聽者加以重視的事物的時候，說者就會使用這個代詞?！?

《詩經(jīng)》中，除“朕未有艾”以外，“朕”字尚有三見，茲對此略作說明?！洞笱拧ひ帧返诹拢?/p>

無易由言，無曰茍矣。莫捫朕舌，言不可逝矣。?

這四句是下臣諷諫周王之辭。“茍”字，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據(jù)《說文解字注》指出當為“茍”，釋為“慎言”。?捫，執(zhí)持，使不得動?！盁o曰”之后乃周王之言，大意是“我言自謹慎，不需被約束”，頗顯其不得冒犯、自以為是之狀。

《大雅·韓奕》首章言韓侯入朝謁見周王，接受冊命，“朕”字兩見：

韓侯受命，王親命之：纘戎祖考，無廢朕命。夙夜匪解，虔共爾位，朕命不易。?

詩篇記述周王告誡韓侯要承繼祖考緒業(yè)，勤于王事?！盁o廢朕命”常見于周王對臣下的誥命中，體現(xiàn)王命的權威?！半廾灰住敝?，“朕”字更強調了王命不可隨意更改。

上述語例中，“朕”字的使用均含有莊重之意?！对L落》篇“朕未有艾”句中，“艾”若作閱歷解，與“朕”字此義不相契合。故此處“艾”訓為“相”，助也，指能輔助成王之人。處在困境中的成王，亟需輔助，詩句用“朕”字表示重視，合乎情理。如此，“朕未有艾”，乃詩人言己乏人輔助。詩篇下句云“將予就之”，將，扶將。就，趨赴也。兩句意為希望有人輔助，以踵繼先人緒業(yè)。

“繼猶判渙”，猶，謀，先王之道也。判渙，《毛傳》謂：“判，分。渙，散也。”《鄭箋》云：“繼續(xù)其業(yè)，圖我所失，分散者收斂之?！?后代學者如朱熹《詩集傳》、陳奐《詩毛氏傳疏》、胡承珙《毛詩后箋》等諸家之說多由此而來。

按，“判渙”系疊韻聯(lián)綿詞，聯(lián)綿詞各詞素一般不可分而論之。?高亨先生《周頌考釋》云“判渙”猶言“徘徊”：

判渙當讀為般桓。判般古通用……渙桓古亦通用……《廣雅·釋訓》：“般桓，不進也。”……蓋般桓、旁皇、徘徊乃一語之轉耳?！毒戆ⅰ吩唬骸鞍閵J爾游矣。游優(yōu)爾休矣?！卑閵J與此判渙同，亦般桓也。又《皇矣》曰：“帝謂文王，無然畔援，無然歆羨，誕先登于岸?！迸显嗉窗慊敢?。此言我仍尚徘徊，因無輔臣扶我就之爾。?

同一詞族的連綿詞的書寫形式不同，所表述的內涵亦略有區(qū)別。與“判渙”同族的連綿詞包括“般桓”、“伴奐”、“旁皇”、“徘徊”、“彷徨”、“徜徉”、“徜恍”等。在分別使用時，這些詞的意義有所區(qū)別?！洞笱拧ぞ戆ⅰ贰鞍閵J爾游矣”句中，“伴奐”是“從容自在，往來周游”之義，故《鄭箋》云：“伴奐，自縱弛之意也?！?《訪落》之“判渙”則言“于困境中艱難前進”，述其容與難進之態(tài)。

由上述可見，自“訪予落止”至“繼猶判渙”皆成王語，大意為：“我今始即王政，循先人緒業(yè)。然道里悠遠，乏人輔助?；蛴袑⒂嗑椭?，雖有艱難，余亦勉力為之?！毖赞o質樸，情感真摯。

“紹庭上下，陟降厥家”兩句歷來引人誤解?！多嵐{》：“紹，繼也。厥家，謂群臣也。繼文王陟降庭止之道，上下群臣之職以次序者。”?于省吾先生《澤螺居詩經(jīng)新證》指出：

按紹、卲、昭古通。陳侯因敦“練高祖黃帝”，練即紹緟。羌鐘“于天子”，即昭?！稌ご笳a》：“紹天明”，即昭天明?！罢淹ド舷拢旖地始摇?，言昭顯于庭之上下，往來其家，謂神靈之臨蒞也。箋說迂曲不可從。?

于氏所說通達可從。“紹”通“昭”，昭顯之意?！渡袝の暮钪贰叭昕私B乃顯祖”，句中“紹”一作“昭”，亦可為證。?故“紹庭”即“昭庭”，意為昭顯于庭。

“上下”一語的含義，需要特別說明。對該詞理解一般為：“上下級眾官吏”，或“升降官吏”?。這一認識顯然由《鄭箋》“上下君臣之職以次序”之說而來，實誤。有學者指出：

紹庭上下，即上下于此明廷也……上下者神靈而上至自天，下至于地，其專名則曰陟降。?

“上下”一詞在《詩》、《書》中，有時可指稱具體方位，但更多地表示“全、備”之意?！洞笱拧ぴ茲h》“上下奠瘞，靡神不宗”?，“上下”強調的是包括天地在內的山川百神?？梢姡吧舷隆焙w的是一個概念上的廣大的空間。這種以詞匯的字面意義表達抽象概念的情況，在《詩經(jīng)》中亦有其他例證，如“夙夜”一詞。姚小鷗先生曾指出：“在整個《詩經(jīng)》中，‘夙夜’一詞雖然在使用時，有時字面還含有‘早晚’的含義，但其精神主要是表示‘敬’的思想文化內涵。”?“上下”一詞亦屬此類。故此，“紹庭上下”不僅言神靈往來的行動，更強調其無時無處不在之狀態(tài)，含有“充盈于庭”之義。

“陟降厥家，“家”即邦家，指周人保有的天下。“陟降”于《詩經(jīng)》中凡四見?。按，“陟降”系古人成語，表示特定的含義。王國維在《與友人論詩書中成語書》中說：“古人頗用成語，其成語之意義，與其中單語分別之意義又不同”?！肮湃搜在旖?，猶今人言往來，不必兼陟與降二義”。有“以降為主，而兼言陟者也”，有“以陟為主，而兼言降者也?！?

清代學者已注意到“陟降”的特殊含義。馬瑞辰云：“古者言天及祖宗之默佑，皆曰陟降”。?馬瑞辰此說系因襲匡衡而來。?《漢書·匡衡傳》記匡衡上疏漢元帝曰：

昔者成王之嗣位，思述文武之道以養(yǎng)其心，休烈盛美皆歸之二后而不敢專其名，是以上天歆享，鬼神祐焉。其《詩》曰：“念我皇祖，陟降廷止?！毖猿赏醭Ｋ甲婵贾畼I(yè)，而鬼神祐助其治也。?

陟降言“鬼神祐助”，為漢代以來的經(jīng)學家之共識。由此可知，《詩經(jīng)》中“陟降”言天帝或先祖神靈上下往來，含有神明庇佑之義。

我們知道，《詩經(jīng)》是先秦禮樂文化的產(chǎn)物和重要組成部分。“詩”在“禮”的規(guī)范下創(chuàng)作和應用，是在禮樂文化系統(tǒng)中人們的必然行為的產(chǎn)物，同時“詩”又是“禮”的有機組成部分，體現(xiàn)著禮的精神。?“敬”是周禮的精神核心?，它貫穿于整個《詩經(jīng)》之中，在《周頌》中體現(xiàn)得尤為顯著。關于“敬”的內涵，我們曾予以闡述：“敬”之精神體現(xiàn)為兩方面含義，一是表示對天命的敬畏和對先祖的崇拜，一是代表個人修養(yǎng)要達到的某種標準。?

通過對篇各句繹釋可見，《訪落》所述，非《詩序》所言嗣王與群臣“謀于廟”，而是成王本人的告廟之辭。篇中訴說時世屯邅，佐助乏人。“紹庭上下，陟降厥家。休矣皇考，以保明其身”四句，希冀先祖之庇佑，句中亦含將勉力盡責之意。

【作者單位：中國傳媒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博士后流動站（100024）】

①《閔予小子》《詩序》后孔穎達疏語?！睹娬x》，阮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598頁。

②《毛詩正義》，阮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598頁。

③《魯》說曰：“《閔予小子》一章十一句，成王除武王之喪，將始即政，朝于廟之所歌也”。見王先謙撰《詩三家義集疏》，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037頁。近年有學者否定成王所作的傳統(tǒng)說法，提出“《閔予小子》四篇作于穆王時”，是穆王在登基大典中使用的儀式樂歌。結合相關史事，可知這幾篇詩確系作于成王時，舊說不誤。參見姚小鷗、王克家《〈周頌·小毖〉考論》，《中國文化研究》，2012年夏之卷。

④⑥⑦???????《毛詩正義》，阮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598、598、598、598、555、570、598、545、598、561頁。

⑤今人如高亨先生認為：“《訪落》之主旨，乃希群臣之輔助?！备吆嘞壬f雖無“謀事”之意，但其“群臣”之言顯仍系舊說之影響。參見高亨：《周頌考釋》（下），《中華文史論叢》，1965年第六輯，第84頁。

⑧據(jù)張亞初《殷周金文集成引得》，中華書局2001年版。

⑨于省吾《澤螺居詩經(jīng)新證》，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58頁。按，《漢書·高五王傳》相關段落原文為：“大臣議欲立齊王，皆曰：‘母家駟鈞惡戾，虎而冠者也。訪以呂氏故，幾亂天下，今又立齊王，是欲復為呂氏也……’”。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995頁。

⑩?高亨《周頌考釋》（下），《中華文史論叢》，1965年第六輯，第86、87頁。

?朱熹《詩集傳》，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232頁。

?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094頁。馬瑞辰認為，義蓋與《庭燎》《傳》：“艾，久也”同。馬氏認為訓艾為久、歷、數(shù)同義，調和《傳》《箋》之說，頗有牽強。

??王國維《觀堂集林》，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79、75-78頁。

??于省吾《澤螺居詩經(jīng)新證》，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59頁。

?洪波《上古漢語第一人稱代詞“余（予）”“我”“朕”的分別》，

?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952頁。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434頁。

?清代學者已經(jīng)認識到“判渙”、“畔換”“伴奐”等疊韻。清人陳奐《詩毛氏傳疏》中已經(jīng)指出“判渙”是“疊韻聯(lián)綿字”，惜乎仍未脫舊說之窠臼，以為：“判從半聲，故云分也”。見陳奐《詩毛氏傳疏》，北京中國書店1984年影印本。

?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547頁。阮刻《十三經(jīng)注疏·尚書正義》作“紹”，阮元出?？庇浽疲骸疤剖?jīng)本岳本宋板蔡傳紹作昭，紹字非也。”見阮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257頁。按，紹作“繼”解，亦可與“昭”意相通：紹繼先人含有光耀之義。

?分別見于高亨《詩經(jīng)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498頁。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976頁。

?姜昆武《詩書成詞考》，齊魯書社1989年版，第302-303頁。

??姚小鷗《詩經(jīng)三頌與先秦禮樂文化》，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2000年版，第195、4-5頁。

?《大雅·文王》“文王陟降，在帝左右”?！堕h予小子》“念茲皇祖，陟降庭止”、《訪落》“紹庭上下，陟降厥家”、《敬之》“無曰高高在上，陟降厥士，日監(jiān)在茲”。

?分別見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第794頁，《大雅·文王》“文王陟降，在帝左右”和第1092頁《閔予小子》“陟降庭止”句注解。

?據(jù)姜昆武先生《詩書成詞考》“紹庭解”，匡衡釋陟降為鬼神佑助其治，馬瑞辰因之。

?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338頁。

?《禮記·曲禮》開篇即云：“毋不敬”?！多嵐{》曰：“禮主于敬”?！抖Y記·檀弓》載子路引孔子云：“祭禮，與其敬不足而禮有余也，不若禮不足而敬有余也?！?/p>

?王克家《〈周頌·敬之〉與周禮核心精神的構成》，《文藝評論》，201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