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詩德,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荊門《作家林》雜志主編。在《星星》《詩選刊》《長江文藝》《青海湖》《福建文學》《中篇小說選刊》等刊物發(fā)表詩歌、散文、小說作品多篇。出版有詩集《漏網(wǎng)之魚》《水埠頭》,散文集《騎馬過橋東》,中篇小說集《界樁》等。現(xiàn)供職于荊門市文聯(lián)。
涂家灣有人過世后,有自己的一套古老的收殮儀式。先要為死者“抹汗”,換上壽衣,穿上鞋襪,最后用索線將死者雙腳腳尖纏住,再放到榻上。涂家灣的人說,人死之時,半天空會傳來悠揚的呼喊之聲,三魂七魄化一縷青煙,從七竅中悄悄溜出,輕手輕腳,一步三回頭,應聲而去,讓死者就像平常打了會兒瞌睡,不知不覺中,這個瞌睡就再也醒不過來了。在這半睡不醒、要死不活之際,最忌諱的是貓,倘若此時有黑貓從屋梁上躍過,而這一時刻又恰好與死者的生辰八字中的某個時刻巧合,就會驚動魂魄,就會發(fā)生傳說中的詐尸。一旦詐尸,死者會從榻上坐起,下地亂竄。脫離了魂魄的尸首,齜牙咧嘴,雙目圓睜,膝蓋不打彎地逼直向前,抓到什么是什么,就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輕易不松手。為以防萬一,于是就用索線絆住死人的腳,即便詐尸,尸首也只能一蹦一跳地向前躍進。詐尸如同惡毒的詛咒,一旦祭起,災難會像懸在頭上的劍,這個家族接下來的幾代人都會因此而香火不旺。
這種事,只流傳在涂家灣老人們口中,誰也沒真的見過,沒想到在網(wǎng)珍婆身上驗證了。
一
流涎寶發(fā)現(xiàn)網(wǎng)珍婆歪在三支渠邊上時,太陽已偏西。斜陽照在三支渠水面上,折射出粼粼波光。渠水清淺,看得清螺螄、蚌殼在軟軟的泥上劃出的一道道印跡。渠道兩旁蓬松的枯草,很明顯是被人故意點火燒過的,黑一塊白一塊,滲透在一起,像瘌痢頭上的癩子,明擺著的不舒服,讓人恨不得用手去撓一撓。流涎寶順著支渠漫不經(jīng)心走著,他是要去把放在三支渠外的叉角牯牛找回家的。自從那次請菩薩的事情發(fā)生之后,流涎寶又落下個毛病,走路時,身子前傾,一蹌一蹌的,就像是踢到了什么障礙物,要撲倒在地一般。說來也怪,流涎寶即使是摔倒在地,總是摔得仰面朝天,從沒看到他摔成狗吃屎。冬日無事,收割后的稻田里閑得只剩下空曠,延伸到很遠的湖心深處。早上,流涎寶把叉角牯牛趕到支渠外,把牛繩朝牛角上挽了個麻花狀,一拍牛屁股,牛就撒歡地跑向田野。一望無際的稻田,像一塊被人遺棄的抹布,看不到一點亮色。把牛散放在野外,也并不是想讓它吃到什么,只是索性讓它丟掉軛頭纜子、耕耙耖磙的掛念,放松心情地去野一天。
流涎寶沿著蚌殼在水下劃出的道道走,他想看看蚌殼們究竟藏在哪里。那些七彎八拐的道道,一下子裹成一團理不清的亂麻,辨不出頭緒,突然又從毫無頭緒中挑出一條,像一只孤雁飛向高朗的天空,清晰地朝前面開闊處劃開。流涎寶緊跑幾步,心想,蚌殼再怎么會躲,也得躲在泥里,絕不會飛上天。眼看就要追到蚌殼的老窩了,追著追著就追到了網(wǎng)珍婆歪著的地方。
網(wǎng)珍婆望眼藍天,面朝灣子,腳蹬稻田,順著坡勢躺在三支渠旁,一只手枕著頭,一只手捏著個裝農(nóng)藥的塑料瓶,一副很享受的樣子。
流涎寶和涂得貴用門板把網(wǎng)珍婆抬到鎮(zhèn)醫(yī)院時,人可能就早已經(jīng)斷氣了。流涎寶回到灣子找到涂得貴很花了點時間。涂得貴情急之下,把網(wǎng)珍婆住的屋榻子的門一腳踹了,搬起門板就跑。流涎寶和涂得貴抬著網(wǎng)珍婆,跑得耳邊生風,直奔鎮(zhèn)醫(yī)院。流涎寶在前,身子前傾,腳步邁得快,把涂得貴拖得上氣不接下氣。以至于流涎寶心存疑慮,要是他們跑得太快,網(wǎng)珍婆掉在后面的魂魄是否跟得上來。
既然抬來了,總得找醫(yī)生看看吧,也算是了卻一番心愿。涂得貴開始找穿白大褂的,碰上一個就拉著說,醫(yī)生,幫忙看看吧。醫(yī)生,幫忙看看吧。醫(yī)生都很忙,在醫(yī)院窄狹的走廊里來回穿梭,懶得搭理。旁邊有人提醒,要掛號、交錢的。涂得貴這才去找交錢的窗口。守在網(wǎng)珍婆旁邊的流涎寶,捂著鼻子站得遠遠的,網(wǎng)珍婆身上散發(fā)出的刺鼻的農(nóng)藥味,讓流涎寶一陣陣頭皮發(fā)緊。他不知道怎么鬼使神差地碰上了這樁倒霉事,而且像一坨糖雞屎,沾在手上甩也甩不脫。
兩個戴口罩的護士指揮涂得貴和流涎寶把網(wǎng)珍婆從門板上移到急診室的一張病床上。掛吊瓶的架子,裝著針管、刀子、剪子的盤子,一應器具,準備齊全,只需一聲令下,馬上就可以開膛破肚。隨后過來一個醫(yī)生,閻王般的威武,護士便小鬼一樣畢恭畢敬地退在兩旁。醫(yī)生一手拿著聽筒,一手拿著個小手電,用戴著手套的手,翻開網(wǎng)珍婆緊閉的眼皮看了看,說道,誰是死者家屬?涂得貴怯生生地答,我。隨后便跟著醫(yī)生去了醫(yī)護辦公室。后來涂得貴才知道,這個醫(yī)生也就是鎮(zhèn)醫(yī)院的院長,叫錢世民。
僵都僵了,才抬來。醫(yī)生取下口罩說。
野外抬來的。涂得貴唧唧噥噥,擠出的一句話,讓醫(yī)生盯著他看了好一會。
叫什么名字?醫(yī)生問。
涂得貴。涂得貴以為問他自己的名字。
死者。醫(yī)生有些不耐煩了。
哦。她呀。網(wǎng)珍婆,張網(wǎng)珍。涂得貴一急,還真的差點說不出老娘的名字了。
醫(yī)生遞過來一張紙。
涂得貴正要仔細看看時,就聽到外面炸了鍋似的亂成一團,尖叫聲鐵釘一樣從玻璃上劃過,在心上劃出一道印記,濺起白色的粉末。他只好把那張紙揉成一團,胡亂地朝褲袋里一塞,跟著醫(yī)生跑過去。
只見原本躺在病床上的網(wǎng)珍婆直挺挺地坐起來了,樣子比鬼還要嚇人。急診室的病人、護士都跑光了,流涎寶也跑得不見了蹤影。涂得貴嚇得躲在醫(yī)生背后,不敢再看,他也就沒看清楚網(wǎng)珍婆當時究竟是睜著眼,還是閉著眼。
二
涂得財趕到醫(yī)院,見到的是網(wǎng)珍婆一張鐵青色的臉。他下意識地用一只手按著網(wǎng)珍婆的額頭,把另一只手放在自己頭上。他依稀記起小時候網(wǎng)珍婆為探究他們兄弟倆是否發(fā)燒了,就是采用的這種方式。他得出的結論是,網(wǎng)珍婆已經(jīng)冰冷。涂得財把搭在網(wǎng)珍婆左臉上的一綹亂發(fā)幫她抿在了耳根下,隨即便去找錢世民。
涂得財咬定一個理,你說人抬到醫(yī)院后還是不是活的?錢世民說,從生理學的角度說,呼吸停止,瞳孔放大,沒有心跳,就是死了。涂得財說,我不跟你談這個學那個學,你就說死人還會從床上坐起來嗎?錢世民說,不太可能。涂得財說,這不就對了。那就是說,人送到醫(yī)院時是活的,是被你們整死的,對吧?
涂得貴蹲在一旁倒還像個死了娘老子的苦主,一臉的無助。一雙起了霧的眼睛,不很明亮地忽上忽下地脧著他哥涂得財和錢世民,一時半會還弄不明白他們爭來爭去究竟是什么意思。
涂得財是聽說網(wǎng)珍婆死在了醫(yī)院里才趕回來的。涂得財從工地上的腳手架下來,手里的安全帽都沒來得及放就往家里趕。在城里混了好長時間,下三爛的事都干過,沒一件能讓他發(fā)財。很長時間沒回家了,他就是想讓自己記得自己是城里人,讓鄉(xiāng)下人忘記他是個鄉(xiāng)下人。讓涂得財懊惱不已的是,在城里不管怎么說他還算個城里人,雖然總是低人一等,一來到鄉(xiāng)下怎么就成了徹頭徹尾的土坯子貨。好在他手里拿著的那頂安全帽,多少會顯示出一些他和鄉(xiāng)下人的區(qū)別?,F(xiàn)在是倒過來了,城里人忙得要命,鄉(xiāng)下人閑得要死。鄉(xiāng)下人把幾顆谷種朝田里一撒,就萬事大吉了,栽秧割谷用機器,一年上頭游手好閑。城里人為掙幾個錢,一個個眼睛瞪得像牛卵子,吃飯走路都賊一樣盯著別人的錢包。涂得財有個買彩票的嗜好,寧愿少吃個饅頭,也要買張彩票。有人譏笑他說,你一個工地上干苦力活的,為慈善事業(yè)作什么貢獻呢?涂得財說,你知道個屁,這叫活著的意義。中彩就是根吊在眼前又總是啃不著的狗骨頭,讓你覺得生活中還有個奔頭。少吃個饅頭餓一餓就過去了,要是老有個事在心里想著不就有了個盼頭嗎?涂得貴跟他打電話,哭哭啼啼的。他就在電話一頭罵,哭個球,不就是要幾個錢嗎?后來聽說老娘死在了醫(yī)院里,涂得財突然眼前一亮,有了中大獎的感覺。好像天上掉下一捆人民幣正正地砸在頭頂,只覺得舒服不覺得疼。
一路上,涂得財把電話打得發(fā)熱,把老實巴交的涂得貴打得暈頭轉向。人不要抬走,就放在醫(yī)院里,等我回來再說。他一再叮囑。他并不是想弄明白老娘為什么要自尋短見,而是反反復復地核實著人死在醫(yī)院里的細節(jié)。
仁愛醫(yī)院就是早前的鎮(zhèn)衛(wèi)生院?,F(xiàn)在的人膽子大,沒怕處。什么話都敢說,什么事都敢做。仁愛醫(yī)院院長錢世民本來只做過幾天赤腳醫(yī)生,但他把腳上的皮鞋一穿,搖身一變就成了院長。衛(wèi)生院一承包,整個醫(yī)院就成了他自己的了。院子還是先前的那個院子,病床還是先前的那幾張病床,牌子一換,就是個大醫(yī)院了,唯一不同的就是收費高得沒了影。有意見?有意見別到這里來。私立醫(yī)院,不是毫不利己就救死扶傷的。幾間破房子,十來張病床,前面急診室擺著數(shù)把椅子,七零八落的幾個人,一人守著個吊瓶,坐在椅子上打點滴。猛一看,還以為是一群人坐在一起打瞌睡。急診室的墻上,一邊是屋漏水滲出的黃黑交錯的奇形怪狀的圖案,一邊貼著幾張人體解剖圖,腸子肚子都看得一清二楚,還做著走路的姿勢。涂得財將網(wǎng)珍婆的尸體朝急診室一拖,一股嗆人的農(nóng)藥味就塞滿了每個角落,把那些打點滴的人一下子都擠出了急診室。就在這種濃烈的農(nóng)藥味摻和著醫(yī)藥味道的急診室里,涂得財把既是醫(yī)生又是院長的錢世民堵在了里面。
錢世民從見到網(wǎng)珍婆在病床上坐起來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是見著鬼了,病已上身,不是那么簡單能擺平的事。從理論上說,死而復生的事也不是沒有可能,一個喝農(nóng)藥死的人,且已全無生命跡象,怎么能從床上坐了起來呢,這讓錢世民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是當他把所見到的與詐尸的傳說聯(lián)系起來時,他寧愿只相信鬼神而不相信醫(yī)學。既沒有充分的道理說服自己,在涂得財咄咄逼人的追問下也就做不到理直氣壯。
涂得財沒有一點死了娘老子的悲傷,躺在那里的網(wǎng)珍婆像是隔壁家死的一只貓或者狗。他滿門心思想的是和醫(yī)院的這個架可有得吵了。要得官司贏,除非死個人,人死了,死在醫(yī)院里,你醫(yī)院就脫不了干系。憑他多年在城里混出來的經(jīng)驗,他覺得這個架一定要吵,說不定會吵出一大坨油水。吵架的事,無非是你一句我一句,看誰的嗓門高,根本不可能吵出什么結果,最大的可能是吵到激憤處,開始動手,打它個雞飛狗上屋。涂得財這回并沒有像鄉(xiāng)下人吵架那樣,而是學著城里人,慢慢講道理,預先設定好了一個局,把有利于自己的理,朝既定的方向引。因此他表面上吵得兇,但吵得文明,絕不因為一時血往上涌,動手動腳,把理動歪了。
妯娌吵架,看娘屋里有沒有人,外姓人吵架,看族里有沒有人。病人家屬和醫(yī)院吵架有些不好說。雖說自古以來就有句俗話,醫(yī)得了病,醫(yī)不了命,哪個醫(yī)院哪個醫(yī)生都不敢打保票說百分之百可以醫(yī)好病人的病,這是顯而易見的道理,可如今人們普遍不這么認為。用涂得財?shù)脑捳f,要是信醫(yī)生的,不如信鬼說的。醫(yī)院是在變著戲法昧著良心賺錢。嗬,我老娘抬進來的時候,又是交這個費那個費,交完了才肯過去看一眼?,F(xiàn)在死在了醫(yī)院里,你就說是該死的,哪有這個理?一個人說不出硬道理,人多勢眾,無理也可以說成有理。
涂家屋里的人不好纏,這在上下左右都是出了名的。涂家灣一灣子人都姓涂,自古以來,只要有事,爺孫父子婆媳姑嫂一起上,黑壓壓的一片,有理沒理,從人數(shù)上就占了上風?,F(xiàn)在也時興這個,氣勢也能把人壓跨。涂得財就催著涂得貴回涂家灣叫人,要把親戚六眷,娘屋里、婆屋里的人都攪動起來,讓大家丟下手中的活,丟開桌上的麻將,往醫(yī)院趕。
涂得貴人還沒回灣子,話就四下傳開了。有說網(wǎng)珍婆死在了醫(yī)生的手術刀下的,有說是一針打下去給打死了的,還有說醫(yī)院先要拿多少多少錢才肯救人,結果涂得貴打電話找他哥拿錢,錢沒等到,人也沒救活。還有一說更讓人覺得稀奇古怪,說是網(wǎng)珍婆在死去好幾個時辰之后,突然又從病床上坐起來,滿院子一蹦一跳地竄,見物咬物,見人啃人。當時要不是流涎寶在場,還不知會鬧出什么事。
我的個娘老子喂,那不就是古話中說的詐尸嗎?
三
網(wǎng)珍婆想尋短見,謀劃了好長一段時間,起因還是春上涂老爹過生日的事。
網(wǎng)珍婆惦記著涂老爹的生日,并不是為了趕人情,去做客。大凡涂家灣的紅白喜事,大家都會給網(wǎng)珍婆帶個信。也就是在客人吃過后,把些殘湯剩水攏過來讓網(wǎng)珍婆也開個葷。都是涂家屋里的人,不是長輩就是晚輩,也不怕人嫌棄。網(wǎng)珍婆,誰誰誰家里請喜酒,到時去啊。人們叫著喊著。聽起來好像是說請她去喝喜酒,實際上是告訴她一個體面乞討的去處。
那天早上,網(wǎng)珍婆是從一片鑼聲中醒來的。
天剛放亮,一片敲銅鑼的聲音水一樣在灣子里蕩來蕩去,網(wǎng)珍婆就像落在水面的一片葉子,或者一截草,被鑼聲一遍一遍地推遠,拉近,卷下去又浮起來。
網(wǎng)珍婆從低矮的屋榻子中伸出半個頭,探了探風向,又縮了回去,一如躲在洞中冬眠的蛇,朝外吐了吐蛇信子,不敢貿然出行。網(wǎng)珍婆重新扯了扯衣襟下擺,想裝扮出走親戚的樣子,當家的和打粗的衣服都是身上穿著的一套,沒什么好壞之分。她從枕頭下摸出很少用的發(fā)網(wǎng),把頭發(fā)在腦后打個結,用發(fā)網(wǎng)網(wǎng)住,以免搞得披頭散發(fā)的,再用一條分辨不出顏色的毛巾裹了頭,才出門。
早春天氣,和冬天差不多冷。走在前面的是老黃狗,老人一樣縮著脖子,不情愿地歪著八字步。這段時間以來,老黃狗特別依戀網(wǎng)珍婆,網(wǎng)珍婆進進出出,它總是腳跟腳手跟手,每到晚上,早早地爬到網(wǎng)珍婆的腳頭睡了,等網(wǎng)珍婆上床。老黃狗有孝心啊,還曉得幫我把被子捂熱乎呢,網(wǎng)珍婆嘆息著。多個活物,多一分熱氣,也就有個不離不棄的說話對象。
涂老爹的生日場面,是網(wǎng)珍婆這一輩子都沒見過的。遮天蔽日的油氈布搭起的天棚,罩住了半邊灣子,屋前屋后的樹上、籬笆上,披紅戴綠地飄著彩條,就像春天提前擠滿了庭院。圓弧形的拱門,貼著金色大字。拱門兩邊一邊掛一片大鑼。一進拱門,兩邊各擺放著一張八仙桌,八個吹鼓手齊齊整整地早已落座,笛子、笙簫、葫蘆絲一應俱全地擺在那里。有客人來了,兩片大鑼一敲,吹鼓手便鼓起腮幫子嘰里哇里吹。年輕的客人用現(xiàn)代樂器侍候,年紀大的客人,用喇叭迎接。什么《倒牙牌》《點絳唇》《鳳點頭》,什么《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樂》等曲調,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的,中國的外國的,混著吹。網(wǎng)珍婆聽不出什么名堂,在她聽來也就是個熱鬧意思。
網(wǎng)珍婆和老黃狗緊趕慢趕趕上游鄉(xiāng)的隊伍時,見風流淚的眨巴眼早已淚水漣漣。
涂老爹八十歲生日,也就成了涂家灣的大事。涂老爹的大兒子要讓涂老爹坐汽車游鄉(xiāng),說是汽車氣派、穩(wěn)當。二兒子不贊成,說汽車上不了小路,再說誰知道里面坐的什么人。三兒子說,坐轎,讓老爹也過過做縣太爺?shù)陌a。老四、老五卻贊成騎馬,騎馬威風。最后族里其他人一合計,搞了個折中辦法,做副滑竿,讓涂老爹端坐在上面,抬著游鄉(xiāng),熱之鬧之。那陣勢就像古裝戲里面的八府巡案出行,山搖地動。開路的是一對活靈活現(xiàn)的獅子,緊隨其后的是兩條搖頭擺尾的龍燈,不停地扭動著身軀,扭出五顏六色的花樣。接下來的是腰鼓隊,一邊敲鼓,一邊跳著。后面的軍樂隊,清一色的年輕女子。整齊劃一的裝束,白圓帽,長統(tǒng)靴,藍短褲,屁股繃得緊緊的,像敲打著的鼓面一樣富有彈性。涂老爹坐在滑竿上,童顏鶴發(fā),大紅的緞子棉襖穿著,黑禮帽戴著,手扶滑竿,被一長溜拜壽的隊伍簇擁著。殿后的是一套鑼鼓家什班子,敲鑼打鼓的每人腰間扎著喜慶的紅腰帶,敲打出一臉春風。沿路的親戚朋友,搭上點關系的人家,都買了鞭炮,一掛接一掛地放。哪里的鞭炮放得響,獅子、龍燈就舞得歡。
也許活該有此劫難。就在這時,不知是誰把一掛鞭炮扔在了老黃狗的胯下,平常溫馴的老黃狗被炸得驚慌失措,拼出了老命,一蹦三尺高,亂咬亂竄,往人空里鉆。先是鉆進了獅子、龍燈陣,玩獅子、龍燈的騰不出手,用腳亂踢一氣,踢得老黃狗青汪鬼叫,連滾帶爬,聽得到骨頭斷裂的聲音。網(wǎng)珍婆在一旁急得跳腳,揮舞著頭巾,想解救危急之中的老黃狗,這時的老黃狗似乎成了條瘋狗,網(wǎng)珍婆再怎么喚也已無濟于事。老黃狗昏頭昏腦地鉆到了抬滑竿的腿空里。正抬著滑竿的流涎寶,見老黃狗齜牙咧嘴直奔他而來,慌亂中想躲開,才意識到肩上還擱著重物,在跑與不跑的這一猶豫之中,老黃狗就撞向了他的左腿骨,連驚嚇帶受傷,流涎寶就勢一歪,跪在了地上,他這一歪不打緊,整個滑桿就歪翻了。端坐在滑桿上的涂老爹順勢一個驢打滾,滾到了地上。等人把涂老爹扶起來時,鮮亮的新衣服上滾了一身灰。滿面春風的涂老爹滾成了個泥菩薩。
打死它,打死它,不知是誰喊了聲,大家便把手里的家伙紛紛砸向老黃狗,砸得老黃狗皮開肉綻,哀號不已。
你說你像個叫花子,跟著看什么熱鬧呢?雖然是老黃狗闖下的禍,人們自然把氣出在了網(wǎng)珍婆身上。
雖然出了點差錯,并沒影響到拜壽。午時三刻,兒子媳婦、丫頭女婿、親戚朋友、左鄰右舍,拜完壽,就開始入席。等一席二席三席的客人吃完,才輪到吹鼓手們吃飯。在現(xiàn)場幫忙的茼蒿嫂看到網(wǎng)珍婆還死皮賴臉地在一旁候著,便把她拉進天棚,混在吹鼓手們中間,端端正正地吃了回桌席。
四
一場雨,天氣又冷了幾分。昨夜的雨似乎全下在了路上,溝渠里不見雨,莊稼地里不見雨,只有走在路上,才能看到坑坑洼洼里的積水,走不了幾步就拖泥帶水了。
一輛手扶拖拉機突突突地停在鎮(zhèn)醫(yī)院門口時,已近中午。手扶拖拉機上一行人身上臉上,到處都濺著麻麻點點的泥漿,看起來怪模怪樣。一行人跳下車,罵罵咧咧地往醫(yī)院里走,把滿腳滿身的泥漿也一起帶進了醫(yī)院,一時間唾沫亂飛,泥水四濺,醫(yī)院成了個放牛場。
涂家灣的人聽說網(wǎng)珍婆被醫(yī)院整死了,很是憤憤不平。網(wǎng)珍婆在灣子里雖然不被人待見,但那是自家的事,在家里可以兄弟打破頭,對外就得擰成一股繩。大家雖然說得好聽,可做起來就不是那回事,推三阻四找借口,都說家里有事走不開。涂得貴找了半天也就來了這么幾個人,并且來的這幫人更多的是為看稀奇,聽說網(wǎng)珍婆斷氣了幾個時辰,居然又坐了起來,重新活過來了,因此想親眼看看這個活過來了又死去的人是個什么樣子。
按涂得貴的意思,是把網(wǎng)珍婆拖回去埋了算了,人死不能復生,再說是她自己尋死,把她救活了未必就中她的意??赏康秘斦f了,誰說了都不算,這事得聽他的。涂得貴雖然氣鼓鼓的,也只在心里。心想,你早干什么去了?老娘在的時候你幾年都不回來看一眼,現(xiàn)在人死了,反而要興師動眾地和醫(yī)院扯皮,安的什么心呢?
涂家灣一大灣子人少有雜姓。涂家灣的男人都姓涂,女人雖然有不姓涂的,因為大多只點名,不道姓,所有的女人也免除了姓,直呼其名,比如網(wǎng)珍婆,上了年紀才熬到在后面加上個“婆”字。
網(wǎng)珍婆有兩個兒子,老大涂得財,老二涂得貴。涂得財很早就出門打工,聽說是賺了錢,在城里買了房子,成了城里人。涂得貴生來木訥,笨嘴笨舌的,就留在家里種田。當初兩兄弟有個口頭約定,涂得財?shù)奶锝o涂得貴種,不收錢,不要谷,涂得貴負責贍養(yǎng)網(wǎng)珍婆。這個看起來合情合理的約定,實際上是讓網(wǎng)珍婆坐在了一團水蒲子上,水蒲子無根,隨風飄,飄到哪里,沉到哪里,說不準。網(wǎng)珍婆住的地方,是在小兒子涂得貴的樓房旁搭起的巴掌大小的屋榻子,看上去像是在光鮮的衣料上搭的一塊補丁。網(wǎng)珍婆說不是兒子媳婦不要她住在一起,而是她要搬出來住,一個人灑脫,想吃干的做干的,想吃稀的弄稀的,落得自在。事實上是不是如此,旁人無法知曉。她做得動的時候跟涂得貴做了兩年,做不動了被兒媳婦罵了兩年,涂得貴的媳婦依然覺得她礙事,老賤婆子去,老賤婆子來的,網(wǎng)珍婆就成了個嫌物。
網(wǎng)珍婆縮在屋榻子里,饑一餐飽一餐,等時辰。一年上頭,只有一條老黃狗搖頭擺尾地跟在身邊。夏天一把爛蒲扇,拍拍打打,扇干眼淚,冬天一張破竹椅,搖搖晃晃,命懸一線。不知道她是怎么挨過了一冬又一夏的。你說命不好吧,兩個兒子,都成人了。丈夫走得早,網(wǎng)珍婆當?shù)斈?,泥里水里,拼死拼活把他們拉扯大,結婚生子,操碎了心。還是命不好,到頭來比個孤老還不如,孤老還有政府照顧,網(wǎng)珍婆是有苦說不出。涂得財說是出去打工,總不見人影,既不回家,也不見一分錢寄回來。涂得貴是個受氣包,家里大事小事都聽媳婦的。再一想,也不能全怪涂得貴,他媳婦說的不是沒有理,兩個兒子,憑什么就該我一人照看這老不死的呢?就那幾畝田,我得服侍她,還要養(yǎng)老送終?她的大兒子在城里高樓大廈住起,腰包里鼓起,都不管老不死的死活,我一個窮種田的,我拿什么管?不說沒有黑紙白字的協(xié)議,即便有,那兩畝爛田就把她賣給我了?我現(xiàn)在把田退給他涂得財,不種了,我也不管老不死的了。我退貨還不行?怪大兒子吧,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要是混得好,他怎么也應該回來看看這個老娘吧。各有各的難處啊,網(wǎng)珍婆往往嘆息一番后,怪來怪去全怪到了自己頭上。網(wǎng)珍婆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怎么不死啊,活著顯宗呢。
一幫人擠擠擦擦,擠到停放網(wǎng)珍婆尸體的地方。尸體用白床單蓋著,一種奇怪的味道從床單下散發(fā)出來,讓人難以靠近。死人跟活人沒多大區(qū)別,一個有氣一個沒氣而已。人死了白布一裹,棺材板一蓋,生前做過的好事壞事,生前的幸福與痛苦,也就一并蓋上了?;钪臅r候喜歡想些死后的事,是否有人傳宗接代,是否有人為自己燒幾張紙錢,死后這一切也就煙消云散了。
涂得財似乎想極大地滿足一下大家的好奇心,他走到尸體旁,掀開白床單的角,讓網(wǎng)珍婆鐵青的臉露了出來,然后顯得無限悲傷地向大家陳述事件經(jīng)過。
送來時還是好好的,就是被他們整死的啊。大哥大姐,叔侄嬸娘們,無論我涂得財怎樣對不住大家,不看僧面看佛面,這是欺負我們涂家屋里沒人啊。醫(yī)院是干什么的,醫(yī)院是救人的啊,他們倒好,他們是為賺錢的。涂得財掏出一張早已皺皺巴巴的紙,一抖一抖地抖給大家看。這是他錢世民給的張死亡證明,好端端的一個活人,他說死了就死了,我老娘是咽不下這口氣才從床上坐起來的,他們要是搶救及時,肯定死不了。這不找醫(yī)院找誰?找醫(yī)院還要找政府,政府不管老百姓的死活嘛。醫(yī)院是他們辦的,死了人他們就得管。他們就是騎在老百姓頭上作威作福,他們就是官官相衛(wèi)嘛,他們就是貪污腐敗嘛!他們就是吃老百姓的肉喝老百姓的血嘛。
涂得財越說越激動,像領導在臺上作報告,并且還是脫稿講話,講得被拖來的一幫人目瞪口呆,像一群聽會的聽眾。
他們是人,我們老百姓就不是人,就是一只螞蟻。老百姓也是一條命,我們就連豬狗畜牲都不如嗎?他們總是這樣欺負我們的,就是看我們好欺負,這次我們一定要討個說法,哪能讓他們隨便一糊弄,我們就信呢?我們要找政府要個說法。涂得財說得大家忘了眼前的事,說得大家一起對當官的憤憤不平,一起怨恨起政府來。
有人就在旁邊起哄,找政府,對,找政府,找政府!要討個說法。
五
挨打后的老黃狗幾天后才摸到屋,好像走了很遠的路程,走得跛腳瘸腿,病病蔫蔫,骨瘦如柴。網(wǎng)珍婆見到它時,已經(jīng)看不出它原來的模樣,就像一個人大病一場之后,完全變了形。也不知道它究竟傷在了哪里,看起來是很嚴重的內傷。那些人真下得了手,跟一個畜牲過不去。就說是因為它讓涂老爹受了驚嚇,滾下了滑竿,如果沒人把鞭炮朝它胯下扔,它怎么會亂咬亂竄呢?打狗欺主啊,網(wǎng)珍婆也只能是嘆息幾聲。老黃狗好像知道自己將不久于人世,時常用一雙可憐它自己也可憐網(wǎng)珍婆的眼睛,直直地望著門外,成天呆在屋榻子里,不出門,不吃不喝,時不時地喘口粗氣,就像網(wǎng)珍婆時常嘆息一般。網(wǎng)珍婆原以為拖兩天它就會慢慢地好起來的,誰知沒過幾天,它兩腿一蹬,走了。
讓網(wǎng)珍婆郁積于心的是,明明把老黃狗埋在了三支渠邊上,等到第二天去看時,竟然尸骨無存,只剩下個土坑。
怕打眼,天黑時分,網(wǎng)珍婆用繩子在老黃狗的頸子上打了個死結,將整個身子用件爛衣服包了,“牽”著出門。一條窄狹的田埂蛇一樣彎曲著溜向遠處,收割后的田野像沒完沒了的日子朝前延展,四下無人,死一般寂靜。網(wǎng)珍婆“牽”著老黃狗,一步一蹌,有些吃力,就想到了自己的身后事,老黃狗死了,還有個人來掩埋,明日我死了,有沒有人抹兩把眼淚,很難說,尸殼子都不知會丟在哪個地方。前些年,網(wǎng)珍婆丈夫去世時,她都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痛心。丈夫一輩子老實,死的時候都沒有一句安慰人的話,結結巴巴在網(wǎng)珍婆耳邊說,苦了你啊!然后眼淚一漫,就沒氣了。苦了你啊,一句大實話,也許生來就是受苦的命。
畜牲也是一條命,讓它來世托生到富人家享福吧。人死后埋的地方也是要講風水的,頭望著遠處的水,就是望著吉利,網(wǎng)珍婆費了好大勁,才把老黃狗“牽”到離灣子不遠不近的三支渠旁邊埋了,讓它也能望著水。
老黃狗一走,網(wǎng)珍婆的屋榻子里空了一半,整個心也就空出了一大塊,空得慌。老黃狗不知尸首何處,又讓她心里填進了一坨,堵得慌。有事無事在路邊晃著,還不時地自言自語,怎么就沒了呢?
茼蒿嫂路過,見網(wǎng)珍婆一個人坐在那里嘰嘰咕咕,就喊,網(wǎng)珍婆,網(wǎng)珍婆,今天誰誰誰屋里請滿月酒,還不過去?等網(wǎng)珍婆回過神來,茼蒿嫂已到了她身后。
你說怪不怪呢?明明是埋了的,怎么就沒有了呢?網(wǎng)珍婆一邊說一邊沒停下手里的活。網(wǎng)珍婆正在剁樹枝,舉著把生銹的篾刀,把她平常撿來的一些小樹枝,剁成一截截的,一堆堆碼好,風干一個夏天,到大雪封門時,就可用來生火做飯,寒冷的冬天也就有了暖意。這時的網(wǎng)珍婆還在為自己的另一個冬天作準備。
茼蒿嫂一旁聽了半天,才明白網(wǎng)珍婆說的是老黃狗。許是其它的畜牲刨出來啃著吃了?再不就是有人挖出來剮了賣肉了?茼蒿嫂幫著找原因。網(wǎng)珍婆不是沒想到這些情況,只是她不愿相信罷了。如果說是野貓、豬獾拖出來啃了,周圍沒一點跡象,最大的可能是有人把埋了的老黃狗挖出來了。現(xiàn)在的人沒一點怕處,什么事都敢做。死豬死狗,也不管是病死的還是毒死的,只要能換到錢,都敢拿出去賣。想到老黃狗被剝了皮,大卸八塊,血淋淋地擺在菜攤子上的情景,想到被張開的血盆大口一塊塊吞食的情景,網(wǎng)珍婆舉起的蔑刀差點從手上脫落。
茼蒿嫂沒想到網(wǎng)珍婆為一條狗這么傷心?;钊说氖露疾傩牟煌辏€有閑心管一條死狗。百勸不解,就拿自己不開心的事來開導網(wǎng)珍婆。說到自己的事比說別人的事容易動感情得多。茼蒿嫂說著說著就說到了流涎寶的菩薩。
現(xiàn)在的人都得些奇奇怪怪的病。茼蒿嫂說。她的丈夫涂春楊上半年突然病了。開始是唉聲嘆氣,幾天不說一句話,后來不吃不喝整天整天地睡,還一個勁地說胡話,說得人毛骨悚然。涂春楊沒外出打工的原因,是他不想賺錢。茼蒿嫂生了五個姑娘,沒有兒子,這讓涂春楊心灰意冷,賺了錢給誰呢,反正女兒是要嫁出去的。因此成天在家里捂著,捂著捂著就捂出病來了。萬般無奈,茼蒿嫂想到流涎寶,想到請流涎寶的菩薩摸一下。
知道嗎?流涎寶的菩薩,靈著呢!茼蒿嫂為驗證自己不是在扯野白,把外面聽來的事,講得嘴里冒白沫,都跟網(wǎng)珍婆說了。說老臺鎮(zhèn)有個干部,來拜菩薩,癥狀是吃不香睡不穩(wěn)。菩薩給了一個字——che,然后伸出一個指頭。涂家灣的人把“撤”“拆”都念che,第二聲。當時正搞遷村騰地,村民的工作沒做好,縣里又要立軍令狀限時拆到位。干部一想,菩薩的話有深意,意思是要我往后撤,退一步海闊天空嘛。拆遷這件事雖說是個肥差,但風險大,不如按菩薩說的,做縮頭烏龜。果不其然,沒幾天,拆遷事發(fā)。上司一出事,他就順理成章頂了上去。這事聽起來也就是在“三個秀才趕考”的笑話上編的。說三個秀才趕考,找算命先生問前程,算命先生伸出一個指頭,笑而不語,這叫打啞謎。無論三個人考不考得取功名,無論有幾個能考取,算命先生都是穩(wěn)操勝券的。
茼蒿嫂說,流涎寶的菩薩——點到奉行。網(wǎng)珍婆不是不知道流涎寶的菩薩,信則有,不信則無的事,網(wǎng)珍婆沒朝那個方向想,茼蒿嫂的話就是給網(wǎng)珍婆指了條陽光道,讓網(wǎng)珍婆灰暗的日子有了些亮色。
六
涂得貴抱了床爛棉絮,在醫(yī)院里又裹了一晚上。一閉上眼就做夢,一夢連一夢。他不是夢見自己騎在一頭瘋牛身上,就是夢見騎在一頭野豬背上,顛顛簸簸,不斷地被摔下來,又不停地朝前跑。他想,要騎就騎在虎背上算了,聽人說過騎虎難下的話,但他真的沒見過虎,虎只是畫中的幾條虛線,騎了幾次,騎不上去。正在恍恍惚惚之間,突然前面出現(xiàn)了條深溝,瘋牛怒吼,縱身一躍,涂得貴便從牛背飛了起來。睜眼一看,就見涂得財把裹在自己身上的爛棉絮掀開了,罵罵咧咧地在喊,還睡個屁,還不趕快回去叫人。
昨天用手扶拖拉機拉來的一撥人,大多是為了看個稀奇,聽說網(wǎng)珍婆在醫(yī)院出事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還說是聞所未聞的詐尸,因此大家也就吵吵嚷嚷地跟到了醫(yī)院。一看,網(wǎng)珍婆也就是一副死人的樣子,并沒有什么稀奇。無論涂得財怎么說得水點燃燈,大家激動了一下很快就恢復了平靜,于是就開始鬧著要吃飯。請神容易送神難,涂得貴打腫臉充胖子,在鎮(zhèn)上擺了兩桌,招待大家。吃過飯,喝過酒,還有幾個喝得酩酊大醉,嘴一抹,散了,只有涂得貴孤雁一般守在網(wǎng)珍婆身邊。
雖說一灣子人都姓涂,但人各一心,合不成一條,更何況各人吃各人的飯,各人有各人的事。生死天注定,人死如燈滅,大家對此也就十分淡定。哪家有了白喜事,對于別人來說,也就是死了一只抱雞母那么簡單,過后就不再放在心上了。隔壁三家的,幫忙把死者送下土,順帶搭幾滴眼淚,一起說說死者生前這好那好的事,人一下葬,就沒事了。周圍的親戚朋友,對死者的懷念的時間略為長一些,偶爾家里辦什么事,想到某人,哦,不對呀,那個人上個月過世了的,然后嘆息一聲。對于至親的人來說,一時難以丟開,或者說難以適應。好端端的一個人,說走就走了。吃飯時間到了,擺個碗筷在桌上,占個位置,叫做“叫飯”,只當死者也和家人一起共進午餐。一天兩天,一月兩月,有一天會順順當當?shù)赝私酗?,既然忘了,又不好補回來,就再也不擺碗筷了。要一灣子人天天為一個死人去轉,平白無故,誰也不會干。
涂得貴聽說又要他回去叫人,就有些發(fā)憷。求爹爹告奶奶的事不是人干的活,低三下四,大伯二爺?shù)亟猩习胩?,人家愿意的用鼻子嗯一聲,不愿意的只當沒聽見。
涂得財?shù)囊粋€電話,讓涂得貴像神鬼附體,失去了本性。涂得財說,你別信那些詐尸的鬼話,這是老娘的陰魂在照看著我們,不管她是不是死了又活過來了,死活都在醫(yī)院里,它醫(yī)院就有責任,醫(yī)院有責任,政府就有責任,醫(yī)院是你政府允許辦的嘛。政府一有責任,就得賠錢。先張口要它個十萬二十萬。退一萬步說,最后到手七八萬是不成問題的。事成了,分你一半。一半是多少,一半就是三四萬啦,涂得貴一年上頭勤扒苦做,累死累活,也不過糊個嘴巴。這樣既可以風風光光葬了老娘,還能拿到一筆錢。他猶猶豫豫把這事跟媳婦一說,就像點燃了火藥桶,媳婦噼里啪啦說了一大堆,吐出的唾沫要把涂得貴淹死。有這樣的好事,苕氣都會去搞。你怕什么,他涂得財把老娘朝家里一扔,不管,我們也盡到責任了。現(xiàn)在是他涂得財說要鬧的,鬧得好,我們跟著沾光,鬧得不好,天塌下來有長子頂著,你怕什么?他要你怎么做就怎么做,反正主意是他出的,你還怕把你種田的飯碗打破不成?媳婦最后丟過來一句更狠的話,這回你得硬朗些,要不到錢,就不葬老娘,管它是涂得財拿還是政府拿。
涂得貴被涂得財和媳婦揉過去揉過來,揉成了一張皮影子,任人上下左右甩。
請涂老爹出面的這個主意,是茼蒿嫂幫著出的。
牛毛細雨,飄飄灑灑,像外婆不斷線的搖籃曲,讓整個涂家灣睡得死沉死沉。接近涂家灣時,涂得貴步子放慢了。走過木橋,轉過灣子的拐角處,穿過一片柳林,就到家了。他腦子里突然想起小時候老娘常在他耳邊唱的那首兒歌,三歲的伢,穿紅鞋,搖搖擺擺上學來,老師老師不打我,等我回家吃口奶了來。那時候他總是在老娘懷里拱,有奶無奶都得吮幾口。一眨眼的工夫,他長大了,結婚,生子,建房,忙著忙著就與老娘生分了。娶了媳婦忘了娘,涂得貴心里裝著的全是錢、錢、錢,父母給不了他錢,這就成了他怨恨老娘的理由。涂得貴抬頭朝柳林看了看,樹上葉子早掉光了,樹杈上的雀窩像灣子里睜著閉著的眼睛,呆呆地望著天空,十分打眼。春夏之時,雀窩掩藏在茂密的樹葉間,秋冬后,孵出的雛鳥已長翅高飛,雀窩也就冷冷清清地成了空巢。涂得貴正走著,樹上的一只老鴰拍翅而起,丟下一坨屎,正砸在頭上。
涂得貴萬般無奈之下,敲開了隔壁茼蒿嫂的門,把茼蒿嫂堵在了屋里。
你不幫幫我,就沒人肯幫了啊。涂得貴說。
茼蒿嫂說,我一個女人家的,怎么幫你?要我說,你去找涂老爹,這事只要涂老爹肯出面,就八九不離十了。
在涂家灣,涂老爹就是個活祖宗。涂老爹今年八十歲了,輩分高,年齡長,并且還知曉些神道、醫(yī)術。自然成了涂家灣最有威望的人。大凡爭嘴、打架之類的事,要評個理,都得去找涂老爹。涂老爹坐在太師椅上,微閉著眼,聽雙方陳述,不時地“嗯”個兩聲。涂老爹并不評判事情的是非曲直,最多也就是講講古,講講與眼下的事毫不相干的過去,讓各人自己從中悟出道理。來找涂老爹評理的人,也不是要涂老爹斷個誰是誰非,只是把涂老爹當作個活菩薩,向他稟告而已。涂老爹說過之后,他們就會理直氣壯地說,這事活祖宗評過理了的。
如果涂老爹肯出面,誰敢不聽?受茼蒿嫂的點撥,涂得貴像落水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接下來的問題是誰能請得動涂老爹呢?
七
網(wǎng)珍婆之所以聽信茼蒿嫂的話,是她已經(jīng)沒一個可以說話的人了。她唯一可以說話的畜牲——老黃狗,也死了。她就開始掛念茼蒿嫂跟她說起的去拜菩薩的事。早些年,網(wǎng)珍婆也隨同別人去拜過觀世音菩薩,那時,雞叫頭遍起床,四下一片漆黑,只能摸腳走,走得渾身起雞皮疙瘩,想到有菩薩保佑就什么也不怕了,走到寺廟,師傅們還沒開門,她們要的就是要燒一炷頭香,這樣菩薩才能顯靈。其實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希望菩薩來保佑什么了,她一門心思想要去拜菩薩的目的,就是想當面問問菩薩,她前世究竟作了什么惡,今生讓她在陽世間受盡磨難。她更想知道的是她那個死鬼丈夫在那邊過得怎么樣,她過去后到哪里去尋他。
流涎寶的菩薩網(wǎng)珍婆是知道的,至于是不是靈驗,網(wǎng)珍婆沒去拜過,往往是近處的菩薩遠處靈。茼蒿嫂的話讓網(wǎng)珍婆想到了流涎寶,想到了要拜菩薩。
說到流涎寶的菩薩,還真讓人覺得有些神。那是前幾年的事了,灣子里請菩薩,歪打正著,讓流涎寶成了菩薩的馬腳。
請菩薩的事是涂老爹主持的。正月一個月,天天有神值守。神也不知是什么時候從哪個方位下來的,反正像過隊伍一般,悄悄地就來了,又悄悄地走。年還沒過完,涂老爹提議,要請一回菩薩,問問年成,也是為了找個新的馬腳。
馬腳,也叫卒子,是菩薩在人世間的代言人。涂老爹是個老馬腳。涂老爹成為馬腳時,據(jù)說下了三天三夜的馬,菩薩才上身。涂老爹的菩薩,老成持重。方圓十里,看外事,沒有誰比涂老爹的菩薩更靈驗。誰家屋里有個頭疼腦熱的,請涂老爹瞧了,就知道是沖撞了哪方神靈,或者是被哪位先人摸了下,朝向東南西北燒幾張紙錢,劃一碗符水,或噴在身上或當茶喝下,第二天病疼全無,如常人一般。涂老爹老了,就想把馬腳卸了,讓年輕人來擔當。
洗手焚香,四跪八拜,稟過祖宗,敬過神,念過表文,請菩薩的儀式就開始了。
請請鼓,請請鑼,請請菩薩下馬腳。
鑼鼓家什一響,香燭紙碼一燒,剛才還像玩把戲一樣熱鬧的場面,頓時嚴肅起來。不管你信不信,這時都會覺得菩薩就站在了你身邊,讓你全身緊張,不敢有邪念。
堂屋中間擺了張八仙桌,一張柘木桌子,厚重、結實,經(jīng)得住扳。八仙桌旁站著一圈人,雙手撐在桌子上,低著頭,默念著涂老爹教的四方土地、五方正神之類的咒語。圍著桌子的一圈人是經(jīng)過挑選后才有資格站在那里的。至少要品行端正,為人厚道,孝敬父母,在左鄰右舍面前說得起話。涂家大爹屋里的老大涂春楊,人老實巴交的,話少,為人也還誠實,雖然生了幾個姑娘也沒能生個兒子,好在媳婦茼蒿會過日子,一家人還過得和和氣氣,是個合適的人選。涂家三爹屋里的涂春才,孝敬老的,還認得幾個字,人也隨和,算個人選。涂得貴擠擠擦擦擠到桌邊,也想試試,結果被涂老爹攔在了一邊。涂老爹沒吱聲,只是把手揚了揚。肅穆的臉像上了層霜,寒氣逼人。涂得貴一臉羞愧,退到了一邊。
自家的老娘都不孝敬,還想做馬腳?這么大的樓房,把網(wǎng)珍婆趕到外面睡屋榻子,媳婦對公婆不是罵就是打,做兒子的卻沒有一點擔待,讓人戳脊梁骨。涂老爹雖然沒明說,臉上的表情寫得清清楚楚了。
請請鼓,請請鑼,請請菩薩下馬腳。
八仙桌周圍的一圈人圍著涂老爹,低著頭,心無雜念,靜候菩薩現(xiàn)身。鑼鼓點子開始是輕輕地敲,敲得神秘兮兮的。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別看這節(jié)奏簡單,松一陣緊一陣地敲,就會敲出奇跡,就會把菩薩敲下馬來。
請菩薩不像請客,搭個信就過來了。比如說,要把重陽樹上的菩薩請下來,就像是把重陽樹上鳥窩里的那只鳥說得飛下來歇在手板心上一樣。一是要心誠,還要看有沒有緣分。
流涎寶不知什么時候擠過來,站在了八仙桌旁邊,等到菩薩上身了,大家才察覺到。
流涎寶肯定是來看熱鬧的,他隨著看熱鬧的人擠到八仙桌前也是為了看得更清楚些。當屋里捶鑼動鼓搞起來之后,他已經(jīng)沒辦法離開了。神龕上燒著香,八仙桌上燒著香,并且是大把大把地燒著,流涎寶被香一熏,腦袋像上了道緊箍咒,越束越緊,整個身子也像被扔在了冰洞里,如細麻繩捆扎著,勒得透不過氣來。他本想擠到外面去,卻身不由己,只得就勢扶住了八仙桌。
那邊鑼鼓敲得緊,這邊桌子旁的人都低著頭,默念咒語,以虔誠的心與菩薩相許。念著念著,八仙桌開始動起來了,大家精神為之一振,肯定是菩薩上了身。睜眼一看,是旁邊看熱鬧的流涎寶有了動靜。流涎寶雙手緊緊地抓著桌子的一角,眼睛發(fā)直,渾身抖動,不能自已。事情發(fā)生得突然,請菩薩的人誰也沒料到,幾個敲鑼打鼓的把鑼鼓點子打成了一鍋粥。
流涎寶一只手拉著桌子角,一只手在空中亂擺,渾身開始抽搐,像菩薩上身的樣子。眾人還沒回過神來,他向后便倒,頭碰在墻上發(fā)出很大的聲響,蓋過了咚咚咚的鑼鼓聲。一般情況下,菩薩上身后,馬腳會不由自主地做出些令人驚訝的動作,但也在允許的范圍內,比如說,馬腳會仰身后倒,后邊早已有人預備在那里接著,要不一旦著地,人會受傷。流涎寶的往后一倒,倒得不是時候,生生地磕在地上,大家只好停下手中的活,將他扶了起來。誰知流涎寶順著桌子站起來后,雙手卻離不開桌子了,整個身子左右前后大幅度擺動起來,敲鑼鼓家什的以為菩薩上身了,鑼鼓點敲得更起勁。咚咚咚,咚咚咚——,流涎寶便踩著鑼鼓點子把身子搖出了節(jié)奏,也搖出了菩薩的煞氣。
流涎寶雙手抓著桌子的兩邊,頭不停地晃動,整個身子不停地搖擺,結實的八仙桌就開始在堂屋中間轉動起來。大家死死地壓著桌子,不讓桌子振動得太厲害。幾個人的力氣似乎沒有流涎寶一個人的力氣大,大家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八仙桌還在不停地抖動。
菩薩附身前,馬腳必須要有一番掙扎。菩薩要將馬腳整得筋疲力盡,整得魂魄出竅,整得服服帖帖之后,才能上身。菩薩看準了的馬腳,都難逃這一關。只是這次菩薩突然現(xiàn)身,讓大家都不知所措。菩薩找馬腳,愛找誰找誰,這不是凡人所能確定的事,也許是菩薩看上了流涎寶的那種苕樣,苕人有苕福,菩薩就是覺得他根基好。
這次的菩薩換了個令人意外的新馬腳。
八
涂得財接到老娘的死訊時,根本沒打算回來,死了就死了,埋了算了。我涂得財不回來你們還能讓老娘臭在家里不成?聽說老娘死在了醫(yī)院里,涂得財一下子就來勁了。
涂得財要涂得貴回灣子里去搬人,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只好掏出手機一個勁地打??粗稍卺t(yī)院里的網(wǎng)珍婆,涂得財就想到了自己在城里沿街叫賣水貨衣物的情景,他想如果抬到醫(yī)院不行,那就抬到鎮(zhèn)政府,不達目的不罷休。網(wǎng)珍婆在涂得財眼里已經(jīng)不是自己死去的親娘了,成了一件可以用來換錢的珍貴商品。他設定了底價,再進行一番深度炒作,看能不能炒出個更好的價錢。
什么?沒人來?豬腦殼,10塊不行就20,20不行就30,我就不信錢都請不動他們。涂得財在電話里把涂得貴罵得狗血淋頭。
涂得貴支支吾吾了半天,說,要請你來請。
這下把涂得財搞著急了,把電話從左邊換到右邊,換了個口氣說話。
以涂得財?shù)臑槿耍瑸匙永锏娜丝隙ú粫I他的賬。雖說都是姓涂的宗族,涂得財在涂家灣人心目中,就是個二流子的形象,即便他在城里成了百萬富翁。
涂得財之所以離家出走,去城里打工,與他在涂家灣做的件丑事有關。那年夏天,割中稻的時節(jié),涂得財起了個早,趁涼快到渠溝旁自家的稻田割谷。太陽還沒出來,沾在稻穗上的露珠,碰在臉上,清涼清涼的,像女人的手在撫摸。稻田邊上,一些小蟲子卿卿我我、嘰嘰喳喳地鬧著,讓涂得財還沉浸在昨晚的美夢中。涂得財夢見自己娶了個如花似玉的媳婦,他摟著媳婦就要親嘴,就是對不準嘴巴,涂得財一急,就去扯媳婦的褲腰帶,扯著扯著,就覺得下面有什么東西急得要出來了,越急就越扯不開,越扯不開越急,結果美夢被一泡尿脹成了泡影。涂得財正割著稻子,偶一抬頭,就看見旁邊稻田里還有一個人,雖然看不清臉相,但從撅起屁股來看,圓圓渾渾的,肯定是個女人。涂得財丟下割谷的鐮刀,輕手輕腳摸了過去,原來是他一個叔伯嬸娘。嬸娘穿著件薄薄的花襯衣,胸前鼓鼓囊囊的一對奶子,隨著割谷的動作左右搖擺,擺得涂得財?shù)男倪诉诉藖y跳。涂得財看看四下無人,從背后一把摟住叔伯嬸娘,亂摸一氣,他叔伯嬸娘沒想到一下子從背后鉆出個人來,還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放倒在稻田里了。叔伯嬸娘在下面一邊掙扎還一邊喊,我是你嬸子呢,狗日的。涂得財說,都這個時候了,我還管你是不是嬸子,你就是我祖宗也對不起了。
由于他叔伯嬸娘的不情愿,這事就說了出去,到最后,只得找涂老爹去評理。涂老爹說了四個字,豬狗不如。涂得財說了,還真的是不如豬狗呢,公狗母狗發(fā)情了就上,哪還論什么輩分?一灣子人都姓涂,不是爹爹就是妑妑,不是嬸娘就是侄女,要去找個同輩分的日,還不要把雞巴搬到肩上跑?一句話把涂老爹慪得差點背氣。
這還得了?涂老爹說,還無法無天無怕處了?家有家法,族有族規(guī),政府管不了你,我要用族規(guī)來整治你??次也话涯闾魯嗄_筋,滾簾子插水。沒等涂老爹動用族規(guī),涂得財就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涂得財要涂家灣的人幫他去鬧醫(yī)院、鬧鎮(zhèn)政府,顯然是不可能的。涂得財做不到的事,他就逼著涂得貴去做。涂得貴就像只哈巴狗被人嗾得到處亂轉。
當聽說涂得貴已托人請涂老爹出面時,他就有種不祥的預感。我的個老天爺啊,請誰也不該去請那尊菩薩的喲。且不說涂老爹對涂得財?shù)拇嬉?,要是把真實目的告訴了涂老爹,那不是把腦袋伸在涂老爹面前要他敲?這個涂得貴啊,鄉(xiāng)下人,豬腦袋,辦不好事。埋怨歸埋怨,但還得把事搞圓滿,涂得財火急火燎地找到涂得貴,給了些錢,面授機宜,這才離去。
該下雪的日子卻下雨,接二連三地下了幾天雨,涂家灣各家各戶門前都下成了一灘泥。涂得貴穿了雙長統(tǒng)膠鞋,在每戶人家的臺階上站一回,把從別處沾來的一腳泥,分攤到每戶人家的門口。
荷包里揣了幾個錢,人也就膽子大些了,走起路來也顯得比先前硬朗,每到一家的門口,叔叔伯伯、侄兒侄女地叫,他才叔,20塊錢一天,去不去?涂得貴喊到床前,涂春才還躺在床上拉醒鼾,也沒搭理。我跟你這么說吧,30,就30塊錢一天,你看怎么樣?我給別人都20,你就30,行了吧。幫個忙。你想啊,跟在死人后面走幾圈,30塊錢就到手了,你一天到晚圍著兩塊死田轉,能轉得出現(xiàn)錢來?涂得貴的幾句話居然讓涂春才動心了。
涂得貴這一天比搞雙搶時還累,本來就不善言詞,還得趕鴨子上架,一家一戶,拿臉去扯。每進一家門就像做賊一樣,從頭到腳,哪里都不自在。
橫幅已經(jīng)打出來了:政府草菅人命!還我老娘!凡屬是去的人,每天發(fā)30塊錢。沒事跟抬著死人起哄,總有些晦氣。但涂家灣的人都喜歡錢,管它呢,只要有錢,幫著哭喪的人都有,又不要出力,去就去吧。道理說不通的事,錢一給就通了。
剩下的就是把人邀齊了一起上路。
九
網(wǎng)珍婆是拜過菩薩后,才真正想到了死。原先總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怎么不死啊,活著顯宗呢。敲起鑼來滿院子喊著要死的人,其實并不想死?,F(xiàn)在網(wǎng)珍婆不說死了,而她處處在為死作最后準備。
流涎寶的學名叫涂賢世。他老娘引寶生他的那年,時逢水災,南垸倒口,水退去后,潰口的地方就敞在那里,沒再合攏。據(jù)說就是犯了這個煞,流涎寶的嘴角如南垸潰口,涎水不斷線地流。灣子里的人都叫他流涎寶。流涎寶出生后,倒讓全家有了些奔頭,畢竟有個傳宗接代的了。長著長著,人雖然長出了些模樣,可就是流涎不止。兩三歲的時候,滿以為小孩是該流涎的,沒在意,等到了七八歲時,還是流。流涎寶身子是長成人樣了,心智卻停留在兒童時期。總混在一堆小孩子里面玩。來,來,來,來打我。流涎寶說。你打我一拳,我追得到你。有個高個子男孩,跑上去,猛地一拳,打得流涎寶仰面朝天,他一邊哭,還一邊埋怨,我又沒說要用力打。旁邊一群孩子就圍著他起哄。引寶兩口子的意思是,只要不跛不瘸就行了。沒想到隨著年齡的增長,流涎寶的一種怪病越來越明顯。一年總要發(fā)那么幾回,發(fā)病后不燒不冷,不吃不喝地蒙頭睡,睡得不省人事,隨著年齡的增長,再發(fā)病時,已開始有抽搐的跡象。
后來的一件事讓引寶知道兒子真的是有病在身。
那年熱天里,流涎寶在自家禾場上曬谷,剛剛把幾麻袋谷子攤在禾場上,天就變臉了。追著人趕的一團烏云,追著追著,便怒氣沖天,一下子散開來,圍成黑壓壓一片,鍋一樣反扣在涂家灣上空。一個炸雷過后,跑暴雨來了。谷子眼看要被雨水沖走,引寶急得跳腳,卻找不到流涎寶的人了。剛才扯閃的時候還看見流涎寶在門口走進走出,怎么突然就不見了身影呢?一禾場谷,引寶一個人再怎么也沒辦法收攏來。她尋到屋內,就看見流涎寶汗流浹背地倒在床上,睡過去了。引寶火不打一處來,操起扁擔就砍,谷都流走了,睡你娘的個×!幾扁擔下去,像砍在別人身上,流涎寶連睡的姿勢都沒變一下。引寶走過去一看,只見兒子縮著一團,臉色蒼白,雙目緊閉,死過去了一樣。引寶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涼水,失魂落魄地忙了好一陣子,忙得雙腿發(fā)軟,仍不見動靜,眼淚汪汪地正要出去喊人,就聽見里面哦——的一聲,長長地吁了口氣。再進去看時,流涎寶已睜開了眼睛,問他剛才的事,他搖搖頭,茫然不知。
一禾場谷被跑暴雨泡了湯,更讓引寶放心不下的是流涎寶的這個病。外人不知,引寶是再清楚不過了,她不知怎么才好,暗地里四處尋找藥方,總不見效。流涎寶就這么流著涎水過日子,流到四十多歲了也沒找到媳婦。引寶也只能認命,孤兒寡母地把日子往前過。
無娘的孩子天照應。一次偶然的請菩薩,鬼使神差地讓流涎寶做了馬腳,半癡半呆的流涎寶搖身一變,成了半人半神的菩薩替身。這也讓引寶略為感到一絲安慰。
自從起了拜菩薩的心,網(wǎng)珍婆從春跟到秋,從秋追到冬,纏著流涎寶的老娘引寶不放,好說歹說,要流涎寶為她下一回真神,讓菩薩顯靈,幫她看下生前身后的事,好讓她死也能閉上眼睛。網(wǎng)珍婆只要拉住引寶,便一把鼻涕一把淚,朝自己身上抹,也朝引寶身上抹。我的姊妹啊,你就幫我這一次吧,菩薩會可憐我的。網(wǎng)珍婆反反復復說自己可憐,說得引寶也覺得她是有些可憐了,只好辛苦兒子給網(wǎng)珍婆下一回菩薩。
兩個女人把流涎寶堵在了屋里。
引寶順手把大門一關,流涎寶就無處可逃了。網(wǎng)珍婆罪人一樣,縮手縮腳坐在一旁,引寶把點燃的三炷香插在香爐上,燒了紙錢,要流涎寶凈手后,坐到位子上去。流涎寶像小牛犢初次上軛頭一樣,就是不踩溝。他不是上廁所,就是喝水,不是抽煙,就是撓癢,借口朝外跑,就是不想坐到香爐前的那把椅子上去。流涎寶知道只要他往椅子上一坐,香爐上那股特殊的香味就直朝鼻子里鉆,鉆得他頭皮發(fā)緊,渾身冒冷汗,整個人便會隨之抽搐起來,抽得縮成一團,抽得連肋巴骨都要被擠斷。流涎寶還沒做馬腳時,就這么抽過,成了馬腳抽得更厲害,每抽一次,抽得人汗流浹背,臉色蒼白,幾近虛脫,好多天都還不了原。這種事他躲都還來不及躲,哪會捉起虱子放到自己身上咬呢?因此,他只有在發(fā)病抽搐時,才說是菩薩上了身,從不主動給人下菩薩。個中奧妙,引寶最清楚。
大門一關,流涎寶就像一頭即將被宰殺的豬,綁在了屠案上,等著最后一刀。他怕聞到那種香味,左搖右擺,一屁股的不舒服,要不是他老娘引寶守在前面,他真想爬起來就跑。一陣風從門縫中吹過來,流涎寶一百個不情愿,寥寥香篆還是直朝他鼻子里鉆,也不知是不是菩薩顯靈,流涎寶打了個冷驚,似乎有個熟悉而古怪的東西從鼻子中爬了出來,爬到了頭上,流涎寶頭皮一緊,菩薩就下來了。抽搐了好一會,菩薩才哼哼唧唧地開始發(fā)話,至于菩薩說了些什么,網(wǎng)珍婆又是如何聽懂了菩薩的話,那就不是流涎寶的事了。
十
求爹爹告奶奶,錢發(fā)了一堆,好不容易邀集了二三十人,涂得貴就帶著這些人向醫(yī)院進發(fā)。人群中,有大人、有小孩,還有七老八十的老頭、老婆婆,這支奇特的隊伍,高高低低,穿著也是五顏六色,看起來很是打眼。涂得貴走在人群前面,垂著頭,沒有半點去大鬧醫(yī)院的氣概。
剛走出灣子,就見灣子拐角處的路中間坐著個人,攔住了去路。走近一看,才知道是涂老爹。涂老爹拄著根拐杖,搬了把椅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拐角正中,拐角處的路本來就窄狹,涂老爹把拐杖一橫,像是從山上下來的山大王一般守在要路口,要想從此過,先留買路錢,一副攔路搶劫的樣子。大家都不知道涂老爹的用意,涂得貴還以為涂老爹是要為眾人壯膽,臨別時,講幾句鼓舞士氣的話,因為他跟茼蒿嫂說起過要去請涂老爹出面的事。涂得貴挨挨擦擦摸到涂老爹身邊,掏出煙往涂老爹面前遞,被涂老爹攔了回來。涂得財呢?你要涂得財過來,我有幾句話要說。涂得財不來,誰也休想從我面前過。涂老爹一句讓一行人止住了腳步。
事發(fā)突然,涂得貴一下沒了主意。跟著來的一行人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催著涂得貴快點要涂得財?shù)綀觥?/p>
涂得財所擔心的事果然不出所料地發(fā)生了。他原本想不要涂老爹出面,花幾個錢把人聚集攏來就行,有錢能使鬼推磨,而現(xiàn)在是有錢能使磨推鬼。涂得財相信沒有使錢辦不到的事。只要人一齊,一大堆人到醫(yī)院到鎮(zhèn)政府這么一鬧,還愁錢到不了手?沒想到事情節(jié)外生枝,搞到非要他本人和涂老爹當面鑼背面鼓地來對陣不可。
等涂得財趕到涂家灣的時候,先前的二三十人已走了一半,涂老爹還氣定神閑地坐在拐角處,像坐在野地里放牛一般自在。涂得財硬著頭皮走到涂老爹面前,裝煙,涂老爹不理會,上下打量了一番涂得財才開始說話。
我說涂得財,你這是要把涂家灣的人邀到哪里去呢?涂得財在一旁唯唯諾諾的,我老娘被醫(yī)院的人整死了,得討個說法。我們涂家灣的人不能就這樣被人欺負吧?大家說是不是?涂得財想先從架勢上壓倒涂老爹,煽動大家情緒。涂得財把他自己和涂家灣的人聯(lián)系在一起的說法令涂老爹有些生氣。哦,你還知道你是涂家灣的人,我說涂家屋里的老二,你娘老子把你們生下來,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多不容易?你們的父親死得早,你老娘一個女人家,屋里屋外地操持,既當漢子又當娘,勞累了一生,到頭來落得了個什么?你們兩個兒子,有哪個在疼她?你們兩個不成氣的東西,有了鈔票忘了娘,不說平時,就是過年過節(jié)也沒見回來看看。涂老爹越說越生氣,越說嗓門越高。
開鑼了!開鑼了!好戲開鑼了!先前走了的那些人聽說吵起來了,一邊喊著又跑回來看熱鬧。還有不知就理的人都圍到拐角上,想看個究竟。
涂得財不敢發(fā)作,還是心平氣和說,涂老爹啊,您老人家不要發(fā)火嘛,一個族的人,無論在家有天大的錯,也不能被外人欺負嘛。您老人家大人大量,哪怕我先前有錯,您總不會揪著舊賬不放吧。涂得財總想把話題朝族人不能被外人欺負這上面引,說著說著就說漏了嘴,這不是明擺著在數(shù)說涂老爹因為記恨先前的舊賬,才不肯出面幫這個忙嗎。涂老爹一聽就來氣,人無廉恥,百事可為,我記舊賬,我記舊賬就該把你先綁起來再說。你說你把個老娘丟在家里不管死活,現(xiàn)在老娘死了,血汗都被你們兩個忤逆不孝的兒子榨干了,你還在想著從她身上榨錢,你還是個人么?還有你涂得貴也不是個好東西,涂老爹的拐杖指向涂得貴說,兩層樓房,空空蕩蕩的,怎么就容不下一個老婆子呢,居然把她趕到外面住,你們的良心被狗吃了?于心何忍!于心何忍!涂老爹越說越激動,拐杖把地下戳得稀爛。你老娘死了,是她自己想死了。明明是她自己吞藥水死的,與醫(yī)院何干?關人家醫(yī)生屁事,關政府屁事。人死了,入土為安,你這么鬧來鬧去的,我算是看明白了,就是要找政府要幾個錢,是吧?就是要用老娘的尸體換幾個錢,是吧?你自己鬧也罷了,還把鄉(xiāng)親們綁著和你一起鬧,你這是人做的事嗎?你不要臉我們涂家灣的人還要個臉面呢。如果說你老娘是被人害死的,那就是你們兩個兒子害死的。要我說,你要鬧,要去告政府,按家法族規(guī),我們還要告你呢,告你個忤逆不孝,告你個虐待老人,我看你跑得脫?
涂老爹越罵越氣憤,涂得財怒火中燒,又不好發(fā)作。圍觀的人群看了場好戲。
十一
網(wǎng)珍婆死前是有過征兆的,只是人們沒往那上面想。
秋過后就是冬。田里的稻谷也收攏來了,整個灣子睡著了一樣的閑,閑得只剩下白天太陽,晚上月亮。
初冬的小雨,下得人眉眼不睜。涂家灣被雨水泡成了一塊嫩豆腐,似乎一點就破。
網(wǎng)珍婆的屋榻子里,一夜之間,長出了一片黃白相間的狗舌頭一樣的霉斑,連土坯子磚壘起的灶臺上都長得一塊一塊的,一腳下去,吱溜一聲,踩著了雞屎一般。網(wǎng)珍婆低頭一看,床底下不但長滿了這些東西,還不多不少長出了三窩青草,草葉子嫩黃嫩黃的,香扦子般粗細,還在一個勁地往上長。床底下長草,不是好兆頭。網(wǎng)珍婆想,這是不是預示著我已不久人世了呢?從春到冬,網(wǎng)珍婆的身子骨大不如前,老黃狗的死使網(wǎng)珍婆本來就很沉重的心情,變得更加郁郁寡歡。人都是要死的,更何況一條狗呢?死了,死了,一切也就萬事大吉了。
網(wǎng)珍婆纏著流涎寶為她下了回菩薩,菩薩究竟說了些什么,好像只有網(wǎng)珍婆一個人明白,只有她一個人大徹大悟了 。
大徹大悟后的網(wǎng)珍婆喜歡垂著兩只手,在灣子里轉圈,大家以為她丟了什么寶貝東西,等到網(wǎng)珍婆真的死了之后,人們才明白,網(wǎng)珍婆那是丟了魂呢。
那天網(wǎng)珍婆突然把兒子涂得貴攔在了門口,大聲大氣地說,給我五十塊,我好去還債,這也是你該給我的。網(wǎng)珍婆平時見了兒媳婦像老鼠見了貓,跟兒子也不多說一句話,突然拉著兒子要錢, 一下子把涂得貴搞懵了,涂得貴也沒多想,順手給了她幾十塊錢。轉念一想,這才怪了,她要錢干什么呢?
網(wǎng)珍婆就這么在灣子里轉著,并不是等人家告訴她誰家又有了喜事,要請她去喝喜酒,而是等著那些曾經(jīng)有恩于她的人說話,并且說些斷頭話。她涂大伯,幾時幾時借了你三塊錢,還你了,不能欠來世賬啊。她大爺,幾時幾時挪了你五塊錢,還你了,得罪了您郎的事,還望大人大量,一筆勾銷。還有幾個人接過網(wǎng)珍婆手里的錢后,站在那里,摸著腦殼想半天也想不起來是不是真有借錢這么回事。有些人情還不了的,她也一一檢過。茼蒿嫂那里,她一再說,多謝,多謝,今生還不了情,來世相報了。引寶那里,網(wǎng)珍婆專門去燒了幾炷香,磕了幾個響頭。
網(wǎng)珍婆一邊朝灣子遠處的三支渠走,一邊不時地停下來看看天,看看路,看得無比留戀。碰上了哪家的孩子,伸手摸摸孩子的頭,看到一頭牛,也用手摸摸牛厚實的脊背,她甚至煞有介事地跟路邊的花花草草說話。大家也沒在意,只有茼蒿嫂有意無意地說了句,網(wǎng)珍婆這是怎么了呢,不是在辭路吧?
河里有水,坡上有繩,那是自尋短見。一口氣上不來就過去了,那是閻王爺要勾你的魂。網(wǎng)珍婆死既沒上吊,也沒投河,她選擇了吞藥水的死法。
這天早上,有人看見她穿了件干凈衣服,手里拎了個瓶子之類的東西,在灣子里輕搖薄擺地走,還以為她是去哪里走親戚呢。等到流涎寶發(fā)現(xiàn)時,網(wǎng)珍婆其實早已死在了三支渠邊上。
沒有人能知道網(wǎng)珍婆臨死前想了些什么。她肯定是坐在三支渠邊上好一會,她會遠遠地望著即將要離開的灣子,即將要離開的熟人,還有那條她無法安頓好的老黃狗,她心里會想,這下總算是解脫了。她不需要再看兒媳婦的臉色行事,不需要再惦記大兒子二兒子突然良心發(fā)現(xiàn)來看她而找不著她的人,不需要再有勞鄉(xiāng)親們告訴她哪家屋里又有喜事,好讓她去吃點殘羹剩菜。她相信是她前世沒修好,今世得受罪。能像涂老爹那么風光地過回生日,死了都是一臉的笑。轉念一想,那又怎么樣呢?涂老爹再怎么風光,他能長生不死嗎?死了,死了,一切也就了了。自己的苦自己受,怨不了別人。她也就不愿連累任何人,讓自己死在野外,死在無人知曉的地方。要是發(fā)一次大水就更好了,讓大水把她的尸體漂向大江大河,送到一個來世能享福的地方。她見風流淚的眨巴眼,最后肯定會有兩滴清淚。
一個本不該久活的人死了,也沒有多么悲慟。如果是壽終正寢,那就是白喜事。涂家灣一些上年紀的人說,這下好了,網(wǎng)珍婆到好處了,享福去了。脫離人間的磨難就是享福。
十二
網(wǎng)珍婆的尸體從遠離灣子的三支渠抬到鎮(zhèn)醫(yī)院,又從鎮(zhèn)醫(yī)院抬到涂家灣,繞了一個大圈子,最后停放在了涂得貴一樓的堂屋里。像一袋沒賣出去的谷子,又搬了回來,丟在了家里。
請來的幾個道士,把網(wǎng)珍婆被糊成了一紙扁平的牌位,插在往日用來量糧食的升子里。牌位上寫作著:大懿德涂母張網(wǎng)珍之靈位。在網(wǎng)珍婆靈牌的周圍還有請來的諸神、請來的祖先等人的牌位,那些人是網(wǎng)珍婆都不認識的,他們把網(wǎng)珍婆擠在中間,眾星捧月一般。
靈牌供在進門右手邊的桌子上。桌子下面是一個破瓷盆,里面燒著紙錢。離瓷盆不遠處,鋪了條爛麻袋,預備著有吊孝的來好在上面下跪作揖的。桌子后面,兩條長凳,一塊門板一鋪,網(wǎng)珍婆不聲不響,仰面朝天地躺在上面。她已經(jīng)不再看人的臉色行事,也不怕躺錯地方了。涂得貴不知從哪個地攤上買來的一套水貨衣服,也不管合不合身,跟她套在身上,看上去就像給雕刻的木人兒裹著一身新衣服。臉上害羞似的蓋著張黃裱紙,手里塞了條灰色手絹,他們果真把那個叫網(wǎng)珍婆的人打扮成了去走親戚的模樣。網(wǎng)珍婆兩只腳被人用索線牢牢拴著,拴得逼直,拴住的腳不會倒向兩邊。這回網(wǎng)珍婆即使是再坐起來,也不能下地正常行走了。
在幾個道士的勸說下,涂得貴為網(wǎng)珍婆做了堂渡橋法事。這些道士也就是灣子里的幾個年輕人,他們既不出家,也不修道,誰家有了白喜事,拂塵一拿,道袍一穿,做一堂法事,明碼實價,給錢就行。道士們說,多的錢都出了,再加幾個錢,為老人渡個橋,功德也就圓滿了。
這天晚上,涂得貴門前禾場上憑空搭起一道奈何橋。奈何橋是用大方桌一層層碼起來的,底層四張方桌并排鋪開,第二層三張,第三層兩張,頂層上擺一張桌子,看上去層層疊疊,坎坷不平。這道虛擬的奈何橋險象環(huán)生,生前積德行善的人會暢通無阻,作惡多端的就得小心翼翼,一旦跌落橋下,便會萬劫不復。穿戴整齊的道士拿了拂塵在前面引路,涂得貴捧著靈牌,領著一行人跟在后面?;璋档臒艄庀?,道士牽引著眾人,小心翼翼地送網(wǎng)珍婆走過奈何橋,每走一步唱一段經(jīng)文,從橋的這頭走向橋的那頭。夜深人靜,冷風一吹,道士頭上帽子上的兩條飄帶,如同風箏的尾巴,在空中絞動,似乎一不小心便會飛得無影無蹤。涂得貴捧著靈牌,走著走著,突然嚎啕大哭起來。自從網(wǎng)珍婆死后,他被人趕得四處亂跑,沒一滴眼淚可掉。他突然感覺到過了這個奈何橋,那個曾被他們當作嫌物的老娘,只怕是再也不會在眼前晃來晃去了。怎么說走就真的走了呢?他甚至還想,如果老娘再活過來一次,他一定要讓老娘住進樓房,好湯好水地服侍她幾日。
網(wǎng)珍婆為什么在死過去了之后,又突然坐了起來呢?是她有未了心愿,還是為自己尋短見的事感到考慮不周,有些后悔了呢?沒有人再去追究。聽說,鎮(zhèn)醫(yī)院還是拿出了一筆錢作為安葬費,要不,網(wǎng)珍婆的葬禮還辦不了這么體面。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