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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瓜洲訪

      2015-09-29 02:41肖德林
      福建文學 2015年10期
      關鍵詞:余力大偉館長

      肖德林

      1

      大偉所在的揚州城,城市不大,名氣不小。

      名氣不小,是因為城市歷史長,發(fā)生過一些大事,特別是漢、唐、清,城市的舊影躺在唐詩宋詞里,那就不得了,哪個人沒學過唐詩宋詞!大偉熱愛這個城市的文化。這么說吧,大偉在文化館工作,是有文化情結的人,有了文化情結,就顯出了與周邊人的不太合拍,有股藐視別人的意味,人家腹誹,大偉更尷尬,久而久之,大偉寧愿不與人打交道。

      不是家里的固定電話停機,大偉恨不得把手機扔了。因為這個手機對他,好像真的沒什么用,難得有個電話來,大多數(shù)還是推銷什么什么的,煩了,大偉也會對電話大吼幾聲,然后不管不顧地撳掉按鍵。不過,盡管不愿意,大多數(shù)時候,大偉還是能聽他們把話說完的,因為大偉自認是個好脾氣的人。

      現(xiàn)在手機突然響起來,藍色的熒光穿透夜晚的桌面,大偉手機鈴聲選的是高山流水的曲子,現(xiàn)在一遍遍沖洗桌布上的青山和蒼松,春風拂大地般,大偉在曲子里流水將盡的時候按了接聽鍵。

      電話是父親的。父親先咳嗽兩聲,然后才開始說話。父親說:吃過啦?大偉稍微點點頭,輕輕嗯了一聲,突然意識到父親看不到他點頭,加重語氣說:吃過了,你呢?父親沉默一下,說:我也吃過了。大偉等父親的下文,半晌沒聲音。大偉追問一句:有事嗎?父親又激烈咳嗽了幾聲。沒有來由的,大偉的心抖了一下,他聽出了父親話里的猶豫,揣想著什么難以言說的事,不會父親的身體又出現(xiàn)什么狀況了吧?父親現(xiàn)在像盞油燈一樣,飄飄忽忽地燃燒,大偉擔心哪天一陣風來,就把這盞燈給吹滅了。父親是孤獨的,自從母親走了以后,更是踩著自己的影子過日子。父親住在老城區(qū),老城區(qū)與新區(qū)距離不是太遠,但是來去就是不便,汽車開不進去,得步行,自己回老屋的次數(shù)越來越越少。要父親和自己生活,父親也猶豫,看看兒媳婦的臉色,惶惶地搖搖頭。大偉在父親面前,就有了一點愧疚,這愧疚埋藏在心里,自己知道,父親明白。

      父親也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但是不知道啥原因,不太來往,在大偉的記憶里這叔叔姑姑基本不大上門,各自成家后更是難得。

      父親說:我昨天又整理了一下你爺爺留下的一些東西——

      大偉豎起耳朵,父親又沉默了一下說:發(fā)現(xiàn)了一幅侍女圖,你知道是誰畫的,嚴從,你給我查查這個人,最好找個人鑒定一下。父親喘了一下氣,我還是有點擔心是假的。大偉的心突然猛跳了幾下,血一下子涌到腦袋上,感到了自己臉上的溫度在上升,對父親說:我來……想想辦法,家里有這樣的寶貝,怎么沒聽你說過?我馬上到你那兒去。

      眼下,這個城市時興收藏,叫“躺著就把錢掙了”,特別是書畫,到了逢畫必貴、看字見長的地步,甭管真懂字畫假懂字畫,家里都要掛上幾幅,不管真贗,要的是個品位。清朝時候,這個城市曾有一個非常著名的畫派,叫“揚子江畫派”,別人都是畫梅蘭菊竹、四時山水,只有這個嚴從,只畫仕女,卓爾不群,因為他年少時就在皇帝御書房當過差,甚至陪皇帝畫過畫,看盡天下美色,落在筆底,自然活色生香。他的畫流傳下來的非常少,收藏市場上是高端搶手的奇貨。

      2

      大偉撂了電話,開上自己的車,腦子一直在想,找誰來鑒定呢?自己混成這個苦逼相,連個拿得出手的朋友也沒有,更遑論鑒定專家。其實館長據(jù)說是個專家,但是大偉就是不想請他,對這個上司,大偉總感覺遠離一點好。

      車子路過火車站,一列火車正出站,喊破了嗓子似的,狂奔而去。大偉喜歡一個人開夜車出去,到火車站,看看那些即將到遠方去的人,心里無限羨慕,漂泊有時候是需要資本的,你得有時間有閑情,還要有閑錢,有時候沿文昌路,到大潤發(fā)超市,看著那些拎著大包小包的人,人間煙火,也這么令人感動。胃子突然有點隱隱疼,還伴著悸動。四十多歲了,人生有謝幕的蒼涼,但是身體倒是鬧騰開了,先是頭發(fā),仿佛一夜間就花白了,接著是皮膚,小毛病不斷,腳丫里生癬,皮膚上生癢,抓著抓著出來一串疙瘩,總也不退,發(fā)現(xiàn)是癬,或者哪天皮膚上出現(xiàn)一點黑斑,慢慢變成一顆黑痣,皮膚上總是生出一些毛病。慢慢地,由表及里,器官也漸漸不安靜了,如這個胃,一說胃不好,就有人開涮:大偉嫌位子不行了,要動。大偉苦笑,自己一個在文化館編編小報的人,哪里還談什么“位子”。

      車子沒地方停,狗咬尾巴似的轉(zhuǎn)了幾個圈,能停的地方都占著,一夜之間,城市成了一個大停車場。街上霧蒙蒙的,不是霧,報紙說是霾,是灰塵,不僅影響肺,影響心臟,甚至影響生殖,報紙上在呼吁學生停課。不知一下子從哪里鉆出這么多霾,還長期盤踞不走,它倒成了主人,人們一下沒有了主意,心里亂糟糟的。這個霾對父親的病尤其不利,父親是“老慢支”,這種天氣就喘成一只蝦。

      忙了半天,大偉終于找到了一個車位,安頓它比安頓個人還難。

      昏黃的燈光下,父親蜷縮在床上,歪著頭,果然氣喘,這個討厭的霾,大偉心里罵。父親床頭的電話,忠臣似的束手低頭而立。大偉給父親倒了一杯茶,墊高了后背的被子,靜靜地坐著,看著父親艱難喘氣。父親突然明白什么似的,指指床頭小桌子。大偉看了一眼桌子,桌子上一幅古畫,還半包著黃黃的舊報紙。大偉擔心的是父親的病,說:我們?nèi)メt(yī)院吧?父親搖搖頭:沒事,只是這兩天嗓子癢得特別厲害,歇歇就好了,老毛病。大偉歉意地搖搖頭:要不,你還是……住到我們那邊去?父親抬起頭,看了一眼大偉的眼睛,搖搖頭說:我還是住在老屋,一個人,慣了。

      大偉徐徐展開這副古畫,線條粗疏靈動,仕女目中含怒,畫幅上透著某種無奈與悲切,這個女子不同于一般女子的病弱無力,一股氣穿透她薄薄的身子,朱唇半啟,似有斥責之語破紙而出,背景是漫漫長江。再看看題款、印章,果然是嚴從,那幾個字手舞足蹈,狂亂得像天書。

      父親竟然藏著這樣一件寶貝,虧他口緊。

      自己說它是寶貝沒用,得有專家說。專家說了,市場才能認可,這道理誰都明白。父親說:你也四十多歲了,不能總窩在文化館編小報,據(jù)說你們館長特別喜歡字畫,給他看看?

      大偉輕笑了一下,未置可否。

      父親自己當了一輩子供銷社的售貨員,到老了,操心起兒子的位置問題,似乎有點超出他的能力。巴拉家里人倒是爺爺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是一個區(qū)的文化館的干部,這個也是大偉為什么能在文化館編小報的原因。父親本來讓大偉把畫帶回家,大偉想想說:畫你留著吧。老屋的氛圍與這畫配得上。大偉想,別人說自己不著調(diào),原來自己也是張褪色的畫,只有在老房子才能有生機,呼吸著熟悉的氣息,身體酥酥的,一下子,靜下來。再看家里的木板壁、小磚鋪地,還有堂屋里的幾個木柱,甚至旺磚屋頂,它們溢出的氣息與這張畫早融為一體了。

      大偉不想把他們生生剝離開來。

      3

      在回去的路上,大偉腦子里想到了一個人,余力,報社的記者。

      大偉跟余力并不太熟,見過兩三次面。余力當時征訂報紙?,F(xiàn)在的記者不好當,不僅要寫文章、搞活動,還要推銷報紙。余力就是向大偉推銷報紙的,大偉當時笑了,我一個文化館編小報的,一無權二無勢,哪里推銷?余力一臉誠懇,看看你那些作者么?大偉說:我們那些在鄉(xiāng)鎮(zhèn)搞文學的人希望你免費贈送還差不多。余力眼里希望的光點在縮小、黯淡,大偉不忍心,當著余力的面打了兩個電話,竟然征訂掉一份,余力感激地擂了大偉一下:以后有啥事,哥說話!

      大偉想,明天早上上班第一件事就是給余力打電話,但一直拖到快中午。館長交辦了一個臨時任務,推不掉,只能灰頭土臉地干,大偉是個不輕易駁人面子的人。到中午的時候,大偉心里就覺得這事放不下,不知道找余力,會不會給報道一下,更不知道,報道一下會有什么效果。

      余力比大偉想象中熱情:這是個好新聞!但余力提出來,他要看畫,他要拍照片,還要采訪大偉。大偉一下子有點無所適從,說:你還是采訪我父親,我對這幅畫沒研究。關鍵館長交代的事還沒做完,小報下午要發(fā)排到印刷廠,我陪你去一下,就回文化館。余力在電話里奚落大偉,你知道嚴從一幅畫多少錢?如果鑒定是真的,你一輩子吃喝的錢都有了,還上什么破班呢?

      大偉突然興奮起來,這幅畫價值連城呀,父親難道是想借勢炒作一下?現(xiàn)在是個講究炒作的年代,大偉懂。什么破館長!一種東西突然從大偉的心里長出來,似乎瞬間長大,大偉知道它很庸俗,沒辦法,它就有這股邪勁。心中有了這東西,大偉知道,眼下這幅畫就是他最大的事,大得他不能隨便說話。

      余力幫他說,余力在報紙上說。

      經(jīng)過半天采訪,老爺子也很興奮,紅光滿面,雖然不斷劇烈咳嗽。余力不斷調(diào)動老爺子的情緒,大偉擔心老爺子興奮過了頭,會樂極生悲,不斷給余力使眼色。余力不理他,只管唾沫橫飛,拍照,不停地拍,提問,不停地提問,間或還不斷地與外面的專家連線,電話不斷,一會攤手,手機沒電了,大偉心里說好,哪知道余力用了大偉的手機,把它打成了熱線電話,鈴聲此起彼伏。大偉說:新聞就是要加點油加點鹽,再不然誰關心你這畫?當然更重要的是加薪,燒得旺旺的,誰來添薪?余力搖搖手機,就是電話里的專家呀,專家就是柴火,你就甭心疼那點電話費。大偉不好意思地笑一下。

      一頓飯是少不了的,大偉咬咬牙,到最高檔的“春風忘”訂了一桌,專家云集,以前只在報紙上見過的名字,都坐在自己的身邊,其中最著名的丹羽先生更是搖頭晃腦,唾液橫飛。大偉自己倒成了局外人。

      大偉和父親滿懷希望靜候報紙上的聲音。

      余力的報道在報紙上是整版,這個版子像顆炸彈一樣,震得不少人“啊”了一聲。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館長突然趿拉著一雙棉拖鞋,出現(xiàn)在大偉的面前,面無表情地問大偉昨天的事為啥沒辦。大偉已記不得館長上次光臨自己辦公室是什么時候了,有事打個電話,電話就是他張大的嘴巴,今天顯然是想和他談談心,因為交代的事未辦,這是第一次。大偉嗯嗯地有點心不在焉,心在報紙上呢。館長有點意外地看著大偉,突然就有點慍怒了。館長就看到了那張報紙,看到一個整版的報道。館長更加憤怒,這是什么亂七八糟的,憑他丹羽的一口黃牙說真的就是真的啦,嘁——館長的頭發(fā)早就掉光了,剩下的幾根在頭上盤成一個大旋,此時全部脫落下來,館長看上去就有點猥瑣。

      大偉立在桌旁,面露微笑。

      這時手機響了,是父親,從他的咳嗽里感覺到他的愉快。大偉莫名地一陣緊張,看一眼館長的禿頭,館長邊看報紙邊罵丹羽,后來就成了自言自語,忘記了大偉的存在。大偉現(xiàn)在突然決定搬回老屋去,與父親一起守護那張古畫。所以他對父親說,今天回家,就趕緊掛了電話。再看館長,趴在桌上,指甲一個一個地劃過小蝌蚪似的黑字,眼睛幾乎已經(jīng)貼在報紙上,一摞長發(fā)落下,窗口一陣亂風,館長的臉浮動起來。

      館長突然啪的一聲,拍了桌子,胡說呢,這幅畫怎能現(xiàn)在才出現(xiàn)?這個丹羽又想干什么?整天以專家自居還不夠,想把個贗品糊弄成大師代表作?想干啥呢?你說——

      館長是收藏字畫的行家,大偉不知道說什么,生怕哪句話說得不當,讓館長暴跳如雷。微笑,微笑是武器。大偉捏捏出汗的手,暗自叮囑自己,千萬別一沖動,說出這幅畫是自家的。

      好在,一會,館長貴臀抬起,趿拉趿拉地走了,背影是憤懣的。

      大偉呆了一下,點燃一支煙,腦袋在煙霧里浮浮沉沉。大偉自己想搬回老屋住,擔心老婆不同意。果然,電話里老婆反問:老頭子為啥不把畫給我們,放到新家里不更安全嗎?大偉咳嗽一下,說:爸爸是要我拿回去的,我沒拿,這幅畫伴了他一生了。還有些道理,大偉想想沒說,這些道理很“酸”,在下崗女工的眼里根本不是道理,大偉想想還是咽了下去。好在,不說,也就過去了,這個女人在生活中是個面條型的女人,給點溫情就找不著北,稀里糊涂,不較真,這是缺點,也是優(yōu)點,雖然自己混得苦逼,但是,這個女人幾乎沒有提出過什么過分的要求,倒是大偉心疼她,希望她吃好一點,穿好一點。大偉心軟了軟:我暫時住過去。女人在那頭說:隨你,隨你,這個家也只是你的一個旅館。大偉“嘁——”了一聲,就掛了老婆大人的電話,輕松掩面而來。

      4

      父親對大偉的突然闖入有一種意外,似乎失而復得,顯示出莫名的不安,一種無法言說的喜悅,說話的嗓門不知不覺大了。大偉看著父親,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熟悉,只是緩慢了,似乎是電影在放慢鏡頭,心里有愧疚,自己離開這一切太久太久。屋子里的氣息像母親的羊水一樣,把自己領回來路。當年這個屋子非常擁擠,還有爺爺,叔叔一家,不知為啥姑姑一家也住在這屋里,屋里連個伸腳的地方都沒有,但是爺爺很滿足,坐在天井的藤椅里,手里卷本線裝書,不時抬頭逗屋檐下的小鳥,這時陽光好呀,灑滿了一院子,爺爺伸個懶腰,回頭對屋里喊:大偉,給我加茶,滾開的!大偉一般在斗蛐蛐,聽了喊,扔下小棍子往廂房跑,煤炭爐上成天有個銅水壺,一年到頭冒著熱氣,那是爺爺最喜歡的,他要滾開水泡茶葉,茶葉是魁龍珠,富秋茶社特別窨制的。現(xiàn)在父親也有喝茶的習慣,一個人,電水壺燒一瓶水,喝一天,有點落寞,沒有爺爺喝茶的地動山搖。

      父子倆坐在燈下看畫,父親的手輕輕摩挲著毛邊說:這幅畫的裱工了得,是揚州當時最好的裱匠裱的,三分畫,七分裱,光這個裱工就很值錢?,F(xiàn)在的裱匠哪有這么細密,他們把它當活兒干,老輩裱匠可不是這樣,把它當個人,在和它說話呢。大偉眼光重重地落在這張酥酥的紙上,現(xiàn)在這幅畫長八尺,寬三尺,糊裱樸素、凝重,甚至還有淡淡的墨香,表面一層薄薄的發(fā)黃的絲綢,似要掩蓋這仕女滿腔的怒氣。父親說:它出世了,離開我家的日子也不遠了。那館長真懂畫嗎?大偉知道父親的意思,笑笑說:他懂個屁!父親有點憐愛地看看大偉,搖搖頭,露出一絲微笑,含著點傷感。

      睡在父親的腳邊,安然入夢。

      手機的鈴聲把大偉弄醒,天已經(jīng)亮了,話筒里是余力興奮的聲音:懶鬼,快起床,省里的專家馬上到你家,收拾,收拾,這專家的臺架不是隨便搬得動的!余力的聲音因興奮而嘶啞。大偉說,市里的專家不是看過嗎?還有丹羽。余力說:市里專家算個啥,丹羽在省里專家面前只能是個小學生,這事小不下來了!

      大偉后來想專家就是專家,說出的話,撂地上就能砸出坑來。省里專家說:這是一幅真畫,無疑,這是國內(nèi)發(fā)現(xiàn)的嚴從的第五幅畫,其它四幅都在各博物館藏著,這是唯一一幅在民間發(fā)現(xiàn)的嚴從畫,難能可貴,保護得這么好,更加不易。專家又說:當時嚴從在揚州已是窮困潦倒,幾乎吃完上頓沒有下頓,最后竟是被餓死。世態(tài)炎涼,天地悲愴,一生大起大落,落得死不如犬。專家對父親表示了無限謝意,這不是你吳家的事,這是整個城市的財富!大偉給專家弄得熱血沸騰,果然父親干了一件大事。專家說:嚴從中年右手病廢,改以左手書畫,號稱“左畫圣人”,還特治了一方“一臂思扛鼎”印,他的所有題跋都是左書,不是題在右上,而是在左中,寫得最順手的地方,他會藏,這幅題款就藏在仕女的裙幅邊,這無法模仿的。專家后來對這幅畫的裱貼也贊不絕口。令大偉驚異的是專家對著這幅畫竟然留下了眼淚,是的,真真切切,專家的嗓子突然就粗了,身體軟軟的,幾乎要跪倒。余力邊拍照,邊猴子似的跳著忙。令人刮目相看的是余力對糊裱工藝能說得頭頭是道,專家問他哪學的,余力謙虛地笑笑,家傳的,家傳的。大偉想,找余力報道,真是找對了人。

      送走專家,家里寂靜無聲。父子相對,似乎有許多話,但又不知從何說起。

      第二天,余力的報道,又是整版,斗大的標題,嚇人。100°C的開水,又給他燒了一把。大偉對余力說,這次是徹底給你炒糊了,我都不知道如何收場。余力說,這不夠,還要搞作品研討會,還要搞展出,嚇得大偉一個勁地求饒:哥們,三分幫人真幫人,七分幫人幫死人,你收手吧,求你了,報紙上你報道我們雖然是化名,但是只要認識我家的,哪個看不出來?老爺子經(jīng)不住折騰了,別把個老命搭進去。余力電話里,也不悅:我又是采訪又是請專家的,我何苦呀?嘁——

      一個傍晚有人找上門來了,是多年不見的叔叔和姑姑。

      5

      姑姑明顯老了,原來楊柳般的腰身突然粗糙成一只大壇子,頭發(fā)也花白了,扎著的暗紅色的圍巾,明顯顯得老氣,臉上的皺紋波浪一樣肆虐,在大偉的記憶里,姑姑從爺爺駕鶴西去,幾乎二十年沒踏進這個家門。叔叔倒顯得年輕一些,但是明顯沒有姑姑張揚,縮著手,站在一邊。他們拎來一小袋水果,此時在桌上顯擺,大偉看出那是兩斤蘋果。姑姑最小,最受大偉父親疼愛,所以在父親面前還是顯出潑辣無拘,叔叔可能從小是父親的小跟班,在父親面前還是有點畏懼。

      父親笑了一下,冰面上裂了道紋,示意他們坐,他們沒理睬,姑姑掏出了報紙,指著上面的畫,說:大哥,這個收藏者是你吧?大偉緊張地瞟了一眼桌上,好在不知什么時候,畫已經(jīng)給收起來了。父親看一眼姑姑,再瞟一眼叔叔,點點頭:不錯。雖然父親輕輕吐出的是兩個字,但大偉感覺的是兩顆炸雷,炸得屋子里灰塵盡落。姑姑提高了音調(diào),回頭看了一眼叔叔:果然是他。叔叔好像受到了某種鼓勵,急促地跳上前:那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們?吳家的大事我們也應該知道,當年父親分家的時候,可沒這幅畫!父親沉默半晌,抬起頭,眼中就有了悲哀。

      這幅畫是我從父親手里買來的。父親搖搖頭,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們沒喝酒吧,今天上門不會都說的醉話吧?

      叔叔舔了舔舌頭:還喝酒?我和妹妹都氣炸了!你怎能這樣當我們的哥哥。你當年不是說這幅畫賣了八千塊,給父親印了詩集,怎么還在你手里?

      父親苦笑了一下,盯著姑姑。姑姑傾一下上身,干渴的鵝子一樣伸長了脖子,脖子上暗紅色的圍巾,此時在她手里不安地扭動:別看我,這事你就是不對,這幅畫也有我們的份,你就走到天邊評理,你都沒理!

      圍巾隨著姑姑的手大幅度地跳躍著,張揚著怒氣。

      父親搖搖頭,當年誰能肯定這幅畫是真的?悲傷再次漫過他的脖子,他的臉。他突然有點喘,喉嚨里塞了塊布,這塊布塞得他低頭難語。姑姑和叔叔,對看一眼,一齊瞪著父親。

      一股怒氣在大偉的心里升騰,他回頭瞪了姑姑和叔叔,剝了一瓣橘子給父親。但是他們還沒有走的意思,他們等著父親吐橘子種子似從嘴里吐出答案,但父親這顆橘種子沒有吐,而是嚼碎,咽了下去。

      父親說:我們身為吳家的子女,都應該保存好祖上的遺物,父親不在了,但是他的東西還在,它每天伴著我們,告訴我們別忘了吳家這條根。

      叔叔突然冷笑起來,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反駁:你姓吳嗎?你跟吳家沒有任何關系,你不要以吳家長子的身份跟我講話。

      叔叔用吃奶的勁一拍那幾只蘋果,蘋果們經(jīng)不住拍,紛紛滾地逃命。

      我們都不知道我們……姓什么,我們無父無母,我們就是一顆塵埃,來自何方,又飄向何處,不知道。我們的……父親收留了我們,我們對他,對吳家就沒有一點責任嗎?沒有嗎?

      父親大口大口地喘息不止,那股怒氣終于沖出了大偉的胸膛:夠了,你們夠了!

      大偉撥通了120。

      經(jīng)過一番折騰,父親在醫(yī)院總算安靜了。第二天早晨,倚著病床,父親說:我們這個家確實是五湖四海,不容易。你爺爺,他是天下第一善人,我違背了他,雖然當時不能肯定這幅畫是真畫,我確實動了貪念,我直覺它是真的。父親喘口氣說,我對不起他老人家。他們說得對,我不是他們的哥哥,我,他,還有你姑姑,家只有一個,小兒堂。我們都來自那里,我們都是孤兒。

      吊針藥水一滴一滴地注入父親逐漸枯萎的體內(nèi),緩緩地,透著晶瑩。

      大偉的手機響了,高山流水的曲子漫過雪白的病房,大偉現(xiàn)在怕接手機了,這篇報道出來,揚州城好像突然興奮起來,因為余力用大偉的電話打?qū)<?,這個號碼就外泄了,不斷有電話打到大偉手機上,現(xiàn)在來電顯示的是余力。大偉看了父親一眼,父親目光迷離,沉浸在過去的歲月。大偉捂著嘴巴到了醫(yī)院空曠的走廊。

      接完電話,大偉看看父親的吊水,父親突然回過神來,示意大偉坐。你爺是個書畫癡,一生沒結婚,所有的錢都用來收藏書畫。那個年代,肚子還沒填飽,沒有人收藏這些東西,20元錢能買張鄭板橋的畫,到了文革破四舊,不知道燒掉多少古字畫,現(xiàn)在拿一張出來,就能換一戶房產(chǎn),那時人……唉,怎么那么傻,你爺爺?shù)淖之嬕不径紵恕莻€善人,他像收藏書畫一樣把我們收藏進吳家,我進吳家門是1955年,我已經(jīng)10歲。你叔進門時也才6歲,你姑姑就更小,只有4歲。我們一家在你爺爺庇護下,倒也其樂融融。一年冬天,北風吼吼,你叔帶你姑走丟了,我們四處找不見,你爺對著大風嚎啕大哭,后來我在郊區(qū)的一塊田里找到他們倆,他們不知怎么走進郊區(qū)的胡蘿卜田挖蘿卜吃,兩個人在田地里睡著了,差點凍死。我流著淚對你爺說,我一定要照顧好他們……唉……

      沉默不語。

      這幅畫差點被賣了。緩了一下,父親說。大偉看著父親,父親蜷縮在床上,像一只受傷的貓,大偉感覺到父親的虛弱。你爺爺臨終幾年,要把自己的詩印成集,差錢,一個香港商人不知怎么打聽到你爺手里有嚴從這幅畫,愿出一萬元買,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這可是一個大數(shù)目,能把人耳朵震聾,但是虧得這個商人弄不清這幅畫的真假,交來了3000元訂金,說好把畫送給上海的專家鑒定,如果是真的再交剩下的錢,但是不久,我想這幅畫不能流出揚州,不能流出中國,經(jīng)過我勸說,你爺爺也有悔意,我拿著他的信到上海找到那商人,交回訂金,欲取回這幅畫,可是商人哪里舍得給,后來干脆躲我。這個商人長得一副清瘦精明樣,我圍著他的住處整整轉(zhuǎn)了三天,他沒肯再見我面。沒辦法,我又回揚州,把病中的老爺子搬上輪船、搬上火車,背上汽車,與商人爭吵了兩天才要回這幅畫。

      大偉給父親喝口水,給他捶捶后背,說,你歇歇再說。

      父親頓了一下,搖搖頭,不要緊。

      畫是要回來了,但是你爺爺?shù)脑娂€是印不成,不完成他的心愿,作為吳家的長子,我寢食難安,他雖然沒有生我們,但對我們恩重如山。家里實在窮,后來你爺對我說,在揚州,不管是誰,只要出8000元印詩集的錢就把這幅《仕女圖》賣給誰。唉,那時候揚州沒有幾個人收藏字畫,更沒人愿意出8000元錢買一張輕飄飄的紙,我到哪里去找買家!我后來沒辦法,你知道,我朋友多,我東挪西借,湊足了8000元,給你爺爺,說有人買下了。你爺根本不知道,這個買家其實是我。我不知道這幅畫后來會如此值錢,我動了貪念。你叔他們一直懷疑這幅畫的去向,因為他們從來沒看到過買家,幾次提起都被我生硬回絕。這幅畫像個膿包一樣在我們間埋伏著,把我們的情誼侵蝕得一干二凈。詩集印成了,你爺爺也撒手人寰。你爺爺像個鉤被的,東拉西扯地把我們這幾顆心縫合在一起,你爺爺去世,這些心訇然崩裂,也許,它們本就不應該在一個胸膛里跳動。再加上這幅畫里埋藏的怨懟,終于使得兄妹成了陌路人?,F(xiàn)在,他們終于上門算賬了……

      大偉想起來,老城區(qū)家里壁櫥里是有一堆藍色的詩集,好像叫“鑒湖集”。對,鑒湖是你爺爺?shù)奶?。父親回答時迸出一絲欣喜。大偉心下慚愧,因為是古詩詞,自己從來也沒把這詩集當回事,任其自生自滅。哪知道,這是爺爺?shù)撵`魂在說話。

      大偉回家,翻出爺爺?shù)脑娂?,果然有得這幅仕女圖的記錄:得之是非場,都付春風中。什么是非場,為何要付春風?大偉沒想明白,但,這似乎不是一個好兆頭。

      6

      叔叔和姑姑把他父親告上了法庭。怕父親受不了,大偉隱瞞了消息,但他知道,這是薄紙包烈火,瞞不了的,父親必須上庭應訴,只有他說得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大偉想,能瞞一時是一時。大偉現(xiàn)在很后悔利用媒體不當,惹火燒身。那天余力打電話來說,有人給他打電話,追問報料者姓名,大偉就知道大事不好,但不知道叔叔姑姑跟自己一點血緣關系也沒有。這個家缺少的原來是血緣的顫動?,F(xiàn)在余力告訴他,這個人要把他們告上法庭,理由是這畫也有他們的份。大偉在電話里著急地說:你勸勸他們呀,別把這事弄得滿城風雨,怎么說,我們都是一家人。余力頓一下說:不……你錯了,我要鼓勵他們,讓他們上法庭,讓地球人都知道這幅畫,這幅畫的價值,呵呵,你家就準備數(shù)銀子吧!

      從現(xiàn)在開始,只要是余力的電話,大偉的心就會莫名其妙地顫抖,他怕了這個電話。

      父親的病突然加重,呼吸越來越困難,有兩天吸痰機一會兒就要上一次,眼睛甚至有些迷離。終于有一天,醫(yī)院下了確診通知,父親哪里是什么氣喘,是肺癌。他自己硬扛著,大偉長期對父親的忽略終于釀成了大錯,大偉偷偷面壁而泣。醫(yī)院要切肺,父親死活不同意,鬧著要回家,最后妥協(xié),再在醫(yī)院待段時間,病情穩(wěn)定了回家,保守治療。

      果然,余力又登出了報道:《兄妹欲法庭爭名畫》。大偉非常生氣地對余力吼:你這是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叔叔和姑姑從此消失,他們等著法庭相見,他們沒有時間在父親的病房出現(xiàn),哪怕一次。原來大偉還想,算了,一家人,補償他們一點錢吧,畢竟曾經(jīng)一個鍋里吃飯,現(xiàn)在,大偉改變了主意。你們說共同財產(chǎn),可是我父親已經(jīng)出錢把畫買下來了,算屁共同財產(chǎn),你們當年為什么不共同出錢買下這幅真假莫辨的畫——大偉想。打吧,打吧,父親反正已徹底成了孤家寡人,吳家早已不復存在。至于父親說為自己升遷,把這幅畫送出去,現(xiàn)在這幅畫滿城風雨,哪個還敢要?那個自稱專家的館長給他十個膽,他也不敢收,父親越來越幼稚了。

      春天了,天氣非常明媚,曾經(jīng)肆虐的霾也終于偃旗息鼓,天氣預報中的霏霏小雨一直沒有來這個城市報到,現(xiàn)在外面滿地陽光,暖風一吹,所有的空地呼啦啦全長出綠油油的青草、小花。春天就是給人希望,父親從鬼門關暫時算闖過來了??諝夂?,父親就精神。父親早上醒來,伸了伸手,算伸了個懶腰,氣色也不錯。大偉的欣喜一點點從心里漾出來。父親突然問:要清明了吧?大偉算了一下,是不遠了。父親突然就不安了,說:我要去瓜洲。大偉一下子不明白,爺爺和媽媽的墳根本不在瓜洲,在干孤山。大偉說:你放心,爺爺?shù)膲炍仪迕鲿ゼ赖斓?,你安心養(yǎng)病。我要去瓜洲。父親又說了一遍,很急迫。

      大偉征求了醫(yī)生意見,醫(yī)生沉吟一會說:也不要緊,春天到郊外散散心,對病有好處。

      瓜洲不遠,半小時車程,但是大偉只是路過,從來沒有下過車。父親在瓜洲要找的果然是一座墳,揚州城不少人過去都把先人送到這里安息。

      大偉的耳畔是長江千年不息的濤聲。

      父親說:當年所有人都不知道這幅仕女圖的價值,除了你爺爺,只有這個人知道,這個人就是裱這幅畫的,名字叫余海。大偉聽了這個名字,心里一驚,莫非這個余海和余力有什么瓜葛,他記得余力說過他對糊裱工藝的了解是家傳。父親繼續(xù)說,文革前,你爺爺要我把這幅畫送給余海裱,但是后來文革鬧起來了,我們就把這幅畫忘在余海家,一直到文革后,你爺爺突然想起了這幅畫,你知道這時家里收藏的書畫都已經(jīng)被燒光,我試著上門去取,老先生竟然把畫裱好,藏在家里,專等取畫人,這一等,就是十多年。最后他非常爽快地原物奉還。唉——,我們當時竟然沒有多付一分錢,你知道他是行家,有一萬個理由推脫的。他死后,據(jù)說葬在了瓜洲。我找過,但沒找著。

      大偉把父親攙扶出車,坐上輪椅,在路邊尋尋覓覓,問路人,沒有一個人能說出余海的安息之地。這一片因為修路,又開發(fā)商品房,墳可能早被平了,大偉想。

      不遠處就是江邊了,大偉怕父親受不了風寒,說:我們心意到了,余老先生在天之靈一定會看見的,我們回去吧,時間長了,醫(yī)生這一關過不去。

      父親點點頭,貪婪地看著長江,濁浪滔天,白茫茫一片,隨風搖曳的蘆葦像在和他打招呼。父親指了指一座不起眼的亭子,說我們到那里休息一下吧。父親笑了一下,臉上的皺紋也舒展開來,裂帛似的。大偉的手機響了,一看是余力的,大偉心尖一顫,一時不知接還是不接,高山流水曲子一直在流。大偉看了一眼父親,果斷關機。不接手機,大偉也知道,案子要開庭了。他現(xiàn)在不需要余力再做新聞報道。

      亭子已經(jīng)久無人打理,荒草成冢,很破敗。大偉一抬頭,呆住了,亭子上寫三個大字:沉寶亭。

      這不是杜十娘當年怒沉八寶箱的地方嗎?

      大偉一跺腳,自己多少年前就想來找找這個地方,不想今日邂逅,心里突然有遇見故友般的激動。

      再看父親,高僧入定般。

      父親突然說:請他們回來吃頓飯。大為點點頭,大偉自然知道“他們”是誰。

      責任編輯 楊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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