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榮會
讀碑帖兩題
諸榮會
——智永《真草千字文》
天地玄黃 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 辰宿列張寒來暑往 秋收冬藏……
如此詞句優(yōu)美,押韻合轍,朗朗上口的文字,原本只是一本古代幼兒識字、寫字的啟蒙教材而已,最初是由梁武帝命周興嗣從王羲之書法中集出一千個不同的漢字編纂而成,故名《千字文》。但是,自從《千字文》成書后,其事實上更成了書法家們和書法愛好者的一部經(jīng)典,他們對此臨寫、仿字,以至借用此文字進行各種書體的創(chuàng)作,一直都不曾停止,為此歷代留存至今的《千字文》各體書法作品,可謂數(shù)不勝數(shù)。僅元代的趙孟頫一人,留存至今我們還能看到的,就有17種之多,事實上他究竟寫過多少,已難以估算——肯定是遠遠不止這個數(shù)字吧!不過若論書寫《千字文》最多的古代書法家,恐怕還輪不上趙孟頫,至少有一個人,雖然因為歷史的種種原因,他流傳到今天的作品數(shù)量確實不如趙孟頫多,但是有史料確載,他曾書寫《千字文》800多部,并分藏于當時浙江大大小小所有寺院。此人是智永。
智永是一名和尚,和尚擅書法者可謂代不乏人,在中國源遠流長的書法史上,“禪僧書法”事實上也可謂一重要章節(jié)和段落。
智永《真草千字文》(局部)(右圖)
一般說來,書法既與禪僧結緣,總會沾上僧的印跡、滲進禪的哲思,至少是書寫內(nèi)容,多會是宗教經(jīng)卷、禪偈等等。如我們熟悉的弘一法師,他在出家前寫過的書法,文字內(nèi)容多華采激揚之詩文,但出家后,不但書風一變,而且內(nèi)容也多佛家經(jīng)卷,連偶爾應酬,也多“愛國不忘念佛,念佛不忘愛國”之類。而這方面智永似乎是個例外,他書寫的佛家經(jīng)典遠沒有書寫《千字文》多,可見他對《千字文》的熱情要遠遠大于對佛家經(jīng)典,據(jù)此,我們自然可以作出這樣的判斷,他雖然確確實實是一個僧人,但似乎志不在參禪修行,而在于書法藝術—努力繼承,熱情傳播,竭力發(fā)揚;當然,那《千字文》在智永的眼中和心中,絕對已不只是一本幼兒啟蒙教材,而是負載著中國書法藝術所有密碼的一個最好載體。
智永是一名和尚,但更是一位書法家,并且是一位自覺肩負著文化責任的書法家。
據(jù)說智永俗姓王,以王羲之輩算起來是其七世孫。雖說藝術是很難如手藝和絕活般進行家族式傳承的,但是其中的技法、技巧部分還是多少可以傳授的。所以自從王羲之后,所謂“王字”在王家家族內(nèi)一直有著“單傳”:王羲之傳其第七子王獻之乃眾所周知,王獻之據(jù)說所傳是其外甥羊欣,羊欣又傳給王羲之從兄的四世孫王僧虔,王僧虔傳肖子云,智永的俗世書法老師正是肖子云。
智永最后選擇了出家,他當然知道一旦做了和尚,便自然“無后”;他當然更知道,“王字”要繼續(xù)傳承下去,中國書法藝術更要傳承下去。但是他為什么最終還是出家做了和尚呢?
智永出家結廬的地方是浙江紹興的蘭渚山,為什么選擇在那兒?難道真的只是如佛家所說的“隨緣”,或是某種巧合?絕對不會!那應該是智永思慮再三后作出的不二選擇!因為那兒有蘭亭,即當年王羲之創(chuàng)作出“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的地方。
今天,我們?nèi)ヌm亭,一般人選擇拍那種證明“到此一游”照片的地點,一般會在蘭亭前或鵝池畔,他們的眼中都只有王羲之和《蘭亭序》,這當然也怪不得他們,因為其名氣實在是太大了,但是我每次去蘭亭,都會去謁瞻一座特殊的墳墓,說其特殊,是因為其中并沒有任何人的遺骨,埋葬其中的只是一些寫廢的筆頭。據(jù)說智永當年寫廢的,日積月累竟裝滿了五大竹筐,最后他懷著一種復雜的感情將之筑成一座“退筆冢”—此絕不會是一次行為藝術—目的只為展示自己的勤奮、刻苦和賣弄自己的苦心和功力;如果有什么目的的話,我想應該是他想以此完成了一種姿態(tài),表明一種決心,即將自己全部的才華、精力連同生命一起,交給書法,交給歷史,成為永恒。
因此,我每次在“退筆?!鼻懊C立,便總仿佛看到一個青瘦的沙彌,一名精干的法師,一位持重的方丈,在做完師傅規(guī)定的每天要做的功課之后,在做完每天為各色信徒求做的法事之后,在念完每天要領著僧眾必念的佛經(jīng)之后,無論春夏秋冬,無論凄風苦雨,總獨自走進寺院的一隅,青燈下,黃卷間,一管毛筆,一張糙紙,日間揮寫夜間思,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此情此景,雖非參禪,但誰又能說不深得禪機和禪意呢!
是的,對于智永來說,書即禪,禪即書,書法就是智永的畢生所參之禪!
此時,讓我們從智永書寫的800多卷《千字文》中挑出一卷徐徐展開吧!
或許最初躍入你眼簾的,會是“散緩不收,反復不已”(蘇東坡語)的文字吧—畢竟只是一本幼兒識字教材,畢竟其所有文字并非智永自己從心中流出,畢竟智永又寫了30多年,800多遍!然再細讀,或許你就會禁不住如蘇東坡一般發(fā)出嘖嘖驚嘆:“骨氣深穩(wěn),體兼眾妙,精能之至,返造疏淡,如觀陶彭澤詩?!比绱藭L,不正是魏晉余緒、二王一脈嗎?后人歸納出的所謂“晉人尚韻”,其韻不即此而已嗎?但我們再看晉人書法,《蘭亭序》而外,大多為“吊哀、候病、敘暌離、通迅問,施于家人朋友之間,不過數(shù)行而已”的短札之類—不能說這樣的文字寫出所謂的魏晉風度和韻味容易,但這樣的“性情書寫”,較之于“專業(yè)創(chuàng)作”或“職業(yè)創(chuàng)作”至少要輕松許多吧;而智永對《千字文》的書寫,完全是一種“專業(yè)創(chuàng)作”或“職業(yè)創(chuàng)作”—盡管他并不是以此為生;而一部幼兒啟蒙教材,雖然其被編纂得似乎也文采斐然,但怎么著也不會如我手寫我心的“情性書寫”來得心手又暢、得心應手吧!
眾所周知,中國古代其實是沒有“書法家”這一“家”的,他們在社會上最顯著的身份一般都是文人,書法只是其為政、為官、為文之“余事”和“末技”。而相比之下,智永或可算作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專業(yè)書法家”—其完全將書法當作了他的主要人生,而將包括宗教在內(nèi)的其他都實際當作了“業(yè)余”。
至此有人或許又會問:既然如此,那他為什么要做和尚,不干脆就當一個“專業(yè)書法家”呢!
其實,這個問題許多人都拿來同樣問過弘一法師,只是他最終都不曾有過任何解釋,我們能得到的種種解釋,都只是來自于他的弟子、朋友、家人等,而他們所做出的種種解釋,有多少是與事實相符的呢!不過我們相信,弘一與智永雖然相隔千年,但是他們既走了同樣一條道路,一同歸入佛門,在放棄了俗世幾乎所有后,又不約而同堅守書法,硬要說其原因,應該有著許多相似之處吧?
所以有的放棄,或許是因為無奈,而所有的堅守,則肯定都來自于信仰!
無論弘一還是智永,我們最明顯能看到的他們的無奈,便是都不幸生于亂世:弘一所遇之亂世離我們很近,自不必說,那是內(nèi)戰(zhàn)連連、外族入侵;無獨有偶,智永所遇竟也是這樣,先是內(nèi)亂之“正始之亂”“八王之亂”,再是外族入侵之“五胡亂華”。在這樣的亂世,人真如草木、螻蟻,朝不保夕,死于非命,實在是一種常態(tài)。我們不妨設想一下,如果智永不躲進(暫且就算他是躲進吧)寺院,其生命或許就在某一天如其師肖子云一樣死于非命,這種可能性實在是太大了!昔人云“將以有為也”,智永的結廬蘭亭,或許亦如此!
弘一法師的俗世弟子豐子愷曾經(jīng)說過大體這樣一段話:人的生活大體上有三種境界,其一是物質(zhì)的,為多數(shù)人生活之境界;其二是藝術的,能到達這一境界的已不多,他慶幸自己能到達此境界;其三是信仰的,亦即宗教的,其為最高之境界,只有弘一法師等極少數(shù)人才能到達。作為弟子,豐子愷給予弘一法師的評價可謂極高,不過在我看來,如果說人生此至高境界,弘一法師已到達了,那么智永更應該早就到過了吧!因為他們都不但具有堅定不移的信仰,而且智永在堅守、努力和奮斗方面,比之弘一似乎要更難能可貴。
不是嗎,正是因為智永的堅守和努力,作為“王字”傳人的他,筆下才得以保存“王字”精髓,在二王之后,“王家書法”事實上一代不如一代的情況下,使魏晉“尚韻”書風得到一次難能可貴的中興,并且又同時開啟了唐代“尚法”書法之先河;雖然相對于中國漫長的書法長河來說,他只是其中的一個點,但是因其承前啟后、繼往開來的地位而獲得了永恒;而原本只是一幼兒啟蒙教材的《千字文》,也因此而獲得了文化的超越。書寫《千字文》的歷代書法家不計其數(shù),其中不乏一寫再寫如趙孟頫者,還有不乏以皇帝之至高無上身份如宋徽宗者,但能如此點鐵成金的,唯智永一人而已!
“我心即佛。”當智永以一種文化雄心一本又一本地書寫著原本只是幼兒啟蒙教材的《千字文》而非佛家經(jīng)典時,佛一定也會在他身后,不,在他心中—微笑吧!當然,一起微笑的還有他筆下的文字——
天地玄黃……
——讀《韭花帖》
天下的瘋子無非兩類:一類是真瘋,一類是裝瘋。
若是真瘋,其即為病,除卻病因或可略說一二外,可說之處應該不多;若是裝瘋,可說之處便一定不少,且其中一定還很復雜。
楊凝式,人稱楊風子,此“風子”多少有點為尊者諱的意思,其實就是“瘋子”—究其“瘋”,應該不會是真瘋,有他留下的《韭花帖》為證。
晝寢乍興,朝饑正甚。忽蒙簡翰,猥賜盤飧。當一葉報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實謂珍饈。充腹之余,銘肌載切,謹修狀陳謝,伏維鑒查,謹狀。
《韭花帖》全文僅六十三字,即使翻譯成現(xiàn)代漢語,大體也只不過百多字:
(我)午睡剛起,正覺腹中饑餓。忽然收到你的來信,還有賜予的一盤韭花。眼下韭花正是當令蔬菜,味道本來就好,配合肥嫩的羔羊肉一起吃,真是美味呵。你吃到美味(韭花),自享之余(想到與我分享),(這份情意)我將切記于心,(為此)特寫此回信答謝,希望你能接受。
一盤韭花,原本區(qū)區(qū),但是由于送達的時刻恰到好處—一是正好午睡起來,腹中饑餓,二是正好有肥嫩羔羊肉可配著一起吃—便既有雪中送炭般的及時,也有錦上添花般的完美;于是對遙送韭花的朋友心生感念,遂修書致謝。如此一來一往間,禮輕情重,語短意長,恰到好處—主人公若真是一瘋子,豈能對于人情世故有如此準確把握!
再看原帖,寫作七行,雖有“天下第五行書”之稱,其實字體應屬行楷,甚至就算楷書也未嘗不可。能操翰弄墨的瘋子也是有的,但一般都多只是任筆為體,甚至是信筆涂鴉;能寫一筆楷書的瘋子,應該是很少的吧!更何況《韭花帖》并非一般楷書作品,即使將之放置于整個書法史上來觀照,此也可謂一匠心獨運之楷書杰作。
《韭花帖》(右圖)
首先,說其為楷書,但是又以行書筆法為之;說其為行書,明明呈現(xiàn)的又多楷書的美學特征。如此筆法,向上越過了整整一個唐代的楷書,直接智永;向下則開啟了趙孟頫以行書筆意作楷書的先河。其次,在章法上也一破楷書常規(guī),將字的行距和間距有意拉開,并采用有行無列的方式,使整件作品呈現(xiàn)出意趣蕭散、意味雅淡的風格,把楷書的章法法則與作品的內(nèi)容意趣結合得渾然一體,如同天成。如此匠心,豈能出自于一瘋子筆下?即便真是天成,那也只能靠妙手偶得!
不過,如果楊凝式只寫出了《韭花帖》,人們一定不會將“楊風子”的雅號送予他的,他還寫過《夏熱帖》,還寫過《神仙起居法》《盧鴻草堂十志圖跋》,他還在當年洛陽城里城外的大小寺廟中,直向著一座座粉白的墻壁“箕踞顧視,似若發(fā)狂,引筆揮灑,且吟且書,筆與神會,出其壁盡,方罷,略無倦怠之色,游客睹之,無不嘆賞”(張齊賢《洛陽縉紳舊聞記》)。想來那“楊風子”的雅號,一定是這樣得來的吧?那情景,那風采,不難想,一定如當年的癲張、醉素吧—“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杜甫《飲中八仙歌》);“飄風驟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茫。 起來向壁不停手,一行數(shù)字大如斗?;谢腥缏勆窆眢@,時時只見龍蛇走”(李白《草書歌行》)……
宋代大書法家黃庭堅,曾在洛陽親眼見過楊凝式揮灑在寺院墻壁上的書法,他的評價是“無一字不造微入妙”,并將楊凝式的字和吳道子的畫,評為當時的“洛陽二絕”;多年后,他在為蘇軾《黃州寒食詩帖》題跋時,為了高度贊揚蘇軾此帖書法水平之高,竟寫道:“此書兼顏魯公楊少師李西臺筆意,試使東坡復為之未必及此!”黃庭堅的眼光我們沒有不相信的道理!
只是吾生晚矣,無福一睹楊凝式揮灑在那寺廟粉墻上的墨跡,讓我們產(chǎn)生無限遺憾的同時,也給我們無限想象,那些墻壁上的書法,一定不會是《韭花帖》那樣的書體吧!一定是龍?zhí)扉T般的行書,或驚蛇入草般的草書!或許楊凝式的另幾件傳世杰作《夏熱帖》《神仙起居法》和《盧鴻草堂十志圖跋》正可作為我們?nèi)绱讼胂蟮拿髯C—它們與《韭花貼》全然不是一個面目,同時各自又一件一個面目,全然不同:
《韭花帖》故意將字間距與行距拉大,《盧鴻草堂十志圖跋》則來了個相反,故意將字距緊縮,使整件作品顯得雄渾茂密,其茂密的程度,較之以茂密著稱的顏真卿書法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韭花帖》用筆,可謂精致至微妙,而《夏熱帖》又來了個相反,似破筆直刷—不知后來米芾之“刷字”是否從此得到過啟發(fā);還有其字法與章法,可謂正反、大小、松緊、曲折隨意為之,一切都打破常規(guī),然而,又正是在這樣一種奇形異態(tài)中天性真情盡顯。
《韭花帖》是用行書的筆意寫楷書,而《神仙起居法》則走得更遠:以狂草的筆法寫行書,其故意增大的收放之間,騰挪之間,更加空靈、自由、飄逸,讓人能聯(lián)想到的,不光是神仙,還有與神仙天宮相關的云霞霓裳、氤氳遠樹,甚至電閃雷鳴……
將《韭花帖》《夏熱帖》《神仙起居法》和《盧鴻草堂十志圖跋》放在一起,一眼看上去,真是很難看出它們竟是出自一人之手,但是事實上它們又切切實實都出自于楊凝式之手。
什么叫風格,就是一個藝術家總體上所呈現(xiàn)的一個相對固定的某種美的特點,可是楊凝式,似乎沒有一個共同的、相對固定的特點,即每一件作品都呈現(xiàn)出各自獨特的面目。
那么,楊凝式為什么要如此變換風格?為什么出自他一人之手的不同作品風格差異如此之大?對于一位藝術家來說,這未免太瘋狂了吧?而這一特點(如果也可算一個特點),對于一位藝術家來說,一定是有意而為—而這或許也正可作楊凝式的“瘋”“裝瘋”而非“真瘋”之一證!—如果“真瘋”,是絕對不可能如此的,其只能任筆為體、信筆涂鴉!
然而,楊凝式的“瘋”還是出了名:“時人盡道楊風子”。他在朝為官至太子少師,上朝下朝自然有儀仗相隨,但是他偏要甩開儀仗策杖前行,理由是那樣走得太慢;他喜歡去寺院的粉墻上揮灑,每每出門,仆人問今天去哪座寺廟,他隨口回答:“宜東游廣愛寺?!逼腿苏f:“不如西游石壁寺?!彼f:“就聽你的,去廣愛寺。”仆人說:“我說的是去石壁寺!”,他又說:“好呵好呵,那就去石壁寺?!贝搜源诵?,似乎懵懵懂懂在夢中一般,現(xiàn)實生活中似乎完全沒了主意如一具行尸走肉。只有當他到得寺院,面對一面粉白的墻壁,他才會重現(xiàn)活力;再當他在這些墻壁上盡情揮灑時,更像是換了一個人一般。而這樣的人在一般人眼中豈不就是個瘋子!
《盧鴻草堂十志圖跋》(右圖)
然而,作為宰相之子,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飽讀詩書的他,怎么就成了個瘋子的呢?據(jù)說全因為他父親的一次舉動和他與父親的一場對話:
唐朝末年,藩鎮(zhèn)割據(jù),農(nóng)民起義,天下大亂;最后朱溫自立稱帝,國號大梁。眼見著一個個當年信誓旦旦,忠于大唐,“不事二主”的縉紳大夫,都爭先恐后地跑去向朱溫交出大唐印鑒,并向新主子宣誓效忠。楊凝式的父親相涉,曾是唐宣昭帝的宰相,也準備去向朱溫交出國璽,楊凝式見此禁不住沖著父親大喊:“國家至此,你身為宰相,難棄其罪;不思己罪,便已罷了,竟還要獻出故國玉璽,邀寵新主,茍全性命,屆不怕遺臭萬年!”
《夏熱帖》
還沒等楊凝式將此話說完,父親已用手捂住他的嘴巴,并大驚失色地說:“此言若讓外人聽到,咱楊家定會滿門抄斬……”從此以后,楊凝式便變得瘋瘋癲癲。然而細想,他能不瘋嗎?一邊是自家老小幾十口人的性命,一邊是做人氣節(jié),哪一邊都是他不愿舍棄的!
不過楊凝式“瘋了”也好,就此中國歷史上便少了一名為亡朝殉節(jié)的傻瓜,也少一名稱職于新朝的循吏,而多了一位杰出的書法家。并且,他竟能在唐末到五代近百年中國歷史上最混亂的時期之一,奇跡般地活了八十二歲。宋人張世南在《游宦紀聞》說得好:“世徒知佯狂可笑,而不知其所以狂;徒知墨妙可傳,可不言其挺挺風烈如此!”
“瘋了”的楊凝式,其實比誰都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