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康熙八年(1669年)三月,西洋教士南懷仁以“監(jiān)督歷法”身份掌欽天監(jiān),意味著西洋歷法重新得到朝廷認可。盡管如此,天主教并未得到弛禁。宮廷傳教士努力尋求皇帝對天主教的寬容。兩年之后,在楊光先教案中被逐至廣東的西洋教士得以“奉旨歸堂”。本文利用中西文獻,研究西洋教士重掌欽天監(jiān)后,實現(xiàn)地方教士“各歸本堂”的過程,不僅剖析宮廷傳教士為推動朝廷寬容天主教,周旋于皇帝、禮部和滿漢大臣之間的策略和人際環(huán)境,而且揭示出皇帝與官員大臣的態(tài)度和反應。
關鍵詞:康熙;宮廷教士;禁教令;奉旨歸堂
明萬歷至清道光年間,有一批歐洲傳教士持續(xù)活躍在北京宮廷。這批宮廷傳教士在明清中歐文化交流上扮演了重要角色,不過,他們立足宮廷的根本目的是謀取皇帝和官員大臣對天主教的寬容。1664年,在華傳教士遭楊光先參奏,后經禮、刑兩部審訊決議,北京四位神父安文思(Gabriel de Magalh?es, 1610—1677年)、利類思(Ludovico Buglio, 1606—1682年)、南懷仁(Ferdinand Verbiest, 1623—1688年)、湯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 1591—1666年)被軟禁東堂,各省教士被逐至廣東,天主教被視為邪教遭到禁止。1668年12月(康熙七年十一月),北京教士奉旨與楊光先等同測日影,經過多次較量,西洋歷法重新得到朝廷認可。到1669年(康熙八年三月)時,南懷仁得以在欽天監(jiān)監(jiān)督歷法,享監(jiān)副銀俸,并對歷法工作進行了一系列修整。1盡管此時他們重回宮廷,地位日漸穩(wěn)固,但是天主教和地方教士的情況卻仍和楊光先教案時一樣。直至1671年,才有所改善——廣東傳教士得旨“各歸本堂”。宮廷神父如何實現(xiàn)了地方教士“奉旨歸堂”的呢?中間過程如何?學界目前對此并無研究。從傳教士被囚廣東到“奉旨歸堂”,這是一個重大的轉變,也是歷獄案結束后,西洋傳教士第一次尋求朝廷寬容天主教的結果。通過分析研究這一事件,不僅可以看出宮廷傳教士除傳播歐洲科學文化之外的另一面生活,也透露出康熙朝廷對天主教的最初態(tài)度和反應。本文利用傳教士的書信報告和中文題奏諭令,對這一過程做細致梳理分析,2
揭示康熙八年西洋教士初回宮廷后尋求皇帝寬
一、宮廷教士為天主教正名
根據(jù)安文思信可知,西洋教士1669年6月19日(康熙八年五月二十一日)受皇帝召見時,就將湯若望等傳教士因楊光先參奏所受不公一一告稟。此時康熙正設計扳倒鰲拜,五月十六日諭令議政王“拏問輔臣公鰲拜等”,二十八日以和碩康親王為首的議政王會議詳定鰲拜三十條罪狀。16月21日,西洋教士向以和碩康親王杰書為首的、受理鰲拜攝政期間冤案的親王大臣呈遞訴狀。2宮廷神父在訴狀內重述從明至清在京修歷的歷史以及遭楊光先攻訐被逐之事,并依據(jù)兩點證明天主教不是邪教:一是,天主教已在華傳行八十余載。二是,世祖皇帝多次對天主教示以恩澤,“數(shù)幸堂宇,賜銀修造,御制碑文,門額‘通微佳境,錫望‘通微教師”,“若系邪教,先帝圣明豈不嚴禁?”然而,天主一教和傳教者俱遭楊光先誣蔑,“將無辜遠人二十余人押送廣東羈紲,不容進退,且若望等無辜抄沒之罪,今房屋令人居住,墳墓被人侵占,”故請為昭雪。3
皇帝按例將訴狀轉至禮部奏議。禮部8月4日(七月八日)確議認為天主教為邪教,主要依據(jù)有三點。首先,順治帝1656年旨令禁行邪術,有暗指天主教為邪教之意:
諭禮部,朕惟治天下必先正人心而黜邪術,儒釋道三教并垂,皆使人為善去惡,反邪歸正。此外乃有左道,惑眾結黨,夜聚曉散,小者貪財恣滛,大者亡命希謀,屢行嚴飾。不意余風未殄,實系有徒,京師輦轂重地,借口進香,然肆行無忌,男女雜糅。特諭欽遵通行嚴禁在案。
其次,順治帝賜其碑文,并非嘉其異說,而是褒揚湯若望的個人品質:
又世祖皇帝賜湯若望碑文內一段曰:朕巡幸南苑,偶經祠宇,見神之儀貌如其國人,堂牖器飾如其國制,其幾上之書則曰天主教之說也。但若望入中國已數(shù)十年,而能守教奉神,肇新祠宇,敬慎蠲素,始終不渝,孜孜之誠,良有可尚。
再次,教案期間,西洋教士供狀內容表明,奉教之人的種種行為皆與“儒釋道三教”相違:
南懷仁等原供內男女入教用清水洗額赦他的罪;又入教男女凡所犯罪過,替天主解赦;又凡人病危,用圣油傅其五官,天主必憐而赦之;又祖宗亡故者,不燒紙乃是不行孝道;又無明顯解赦有益之處,且系三教以外之教。天主教非為正教,不便舉行。
最后斷定,之前對天主教、西洋教士和官員教徒的判決皆合情合理,無需再議:
西洋教書籍銅像,《天學傳概》書板,俱系天主教之物,已經焚毀;其宣武門內堂房屋,奉旨給與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其東堂與湯若望、利類思等居住,阜成門外墳前所有堂交工部,工部俱題變賣,所買之人將堂房拆毀;至于外省堂,遵旨未經拆毀,令人居住,其墳地并未與人,仍留與其。伊等又門上所書“通微佳境”,并賜與湯若望“通微教師”之名,皆因若望能知天象,故世祖皇帝賜之,非為表揚天主教賜也。因湯若望傳行天主教緣由,革職交與刑部議時,將“通微教師”之名一并革去。又西洋人二十余名留此處,恐復行邪教,具題遵旨押送廣東。又有佟國器、許纘曾、許之漸等或因助銀修堂,或因入教,或因作《天學傳概》書序,俱治罪革職,無容再議。1
次日,皇帝將禮部決議告知傳教士。傳教士極力申辯,認為禮部并未詳細調查,2有違常例,希望能將案件移交眾親王經由議政王大臣會議做決議。8月7日(七月十一日),皇帝以禮部未能對湯若望一事做合理決議為由,旨令議政王貝勒大臣與九卿科道官員再行確議:“旨前楊光先告湯若望擬以重罪,今既稱湯若望之罪冤枉,豈可不將是非議明,著議政王貝勒大臣九卿科道會同再行詳議具奏?!?順、康兩朝,議政王貝勒大臣會議之事,“俱系國家重大機密事務”,4此外,按照傳教士報告來看,清廷滿漢官員在西洋人和天主教的問題上立場不一,且漢官多持反對意見,滿官多相反。和碩康親王對西洋教士親善有加,將此事交與以和碩康親王為首的議政王貝勒大臣處理,無疑是對西洋教士有利的。
貝勒大臣、九卿科道和各部尚書會同詳議,西洋神父、楊光先也參與其中,自行辯論。由于參與審議的官員立場各異,他們前后于8月10日、11日和14日經過三次議政,到8月16日(七月二十日)時具題如下:
湯若望等建造天主堂,供獻天主,系伊國之例,并無誘人作惡結黨亂行之處……應將湯若望“通微教師”之名復行給還,該部照依原品級賜恤,其許纘曾、許之漸等應令該部查明,給還原職。至于阜成門外堂及房屋,工部具題變賣,無容議,所賣原價,并將空地工部取還給南懷仁等。因天主教緣由解送廣東西洋人栗安當二十五人,應行該督撫差官驛送來京,候到日該部請旨……楊光先即行處斬,妻子流徙寧古塔。5
此次結果與禮部先前所議大有不同,除了表明西洋教士并非邪道惑眾,應還與湯若望之嘉名之外,還提到將廣東被囚西洋人驛送至京,楊光先應行處斬??梢哉f,經過此番朝議之后,宮廷教士贏得了巨大勝利。安文思的報告中提到,除上述內容外,這次決議里還有一項至關重要的,也即,只允許歐洲人信奉天主教。宮廷教士得知消息后,頗為受挫,懇請康熙像順治一樣準許他們傳教。6不過,目前發(fā)現(xiàn)的《熙朝定案》里收錄的中文題奏沒有提到只允許歐人奉教這一內容。出現(xiàn)這種偏差的原因目前難以探究,不過中西文獻俱載,8月19日(七月二十三日)康熙下旨:“議政王貝勒大臣九卿科道會同將這本內情節(jié)再加詳議具奏。”7
諸臣經8月22日、28日兩次詳議后,具題:“今看得供奉天主教并無為惡亂行之處,相應將天主教仍令伊等照舊供奉……”8疏內沒有“只”字,僅模糊提到允傳教士“照舊供奉”。安文思譯為:“經過詳細調查,供奉天主教并無為惡亂行之處,相應令傳教士照舊供奉和傳播天主教……”9利類思對具題的理解是:“因此,應當讓他們照舊行事(obrem)?!?0不論是中文疏題意思模糊,還是安文思解讀有誤,皇帝的諭批明確了只允許傳教士奉教這一點:“楊光先本當依議處死,但念其年已老,姑從寬免,妻子亦免流徙。栗安當?shù)榷迦瞬槐厝砭┏?,其天主教除南懷仁等照常自行外,恐直隸各省或復立堂入教,仍著嚴行曉諭禁止,余依議?!?這即是被之后的宮廷教士徐日昇(Tomás Pereira,1645—1708年)視為“心頭刺”的康熙八年禁教令。
二、“無罪獲勝”
經過宮廷教士此番努力之后,朝廷判定奉教之舉“并無為惡亂行之處”,傳教士可以“照常自行”。此外,從某些具體方面來看,在華天主教也可謂“無罪獲勝”:
一、楊光先教案中的受害者得到平反,仇教官員得到懲治。先是許纘曾、許之漸官復原職,李祖白等照原官恩恤。流徙子弟取回,有職者各還原職?!包S鞏、李光宏、黃昌等原降之職復應還給?!苯又?,九月禮部請旨議湯若望恤典一事:
該臣議得,湯若望“通微教師”之名既復行給還,照伊原品級賜恤,應照原任通政使司通政使加二級又加一級掌欽天監(jiān)印務事湯若望給與合葬之價,并給與一品致祭銀兩,遣官讀文致祭,祭文內院撰擬。奉旨:依議。2
十月,禮部官員赴湯若望墓前致祭文。傳教士載,1669年9月20日,為湯若望補舉葬禮,得銀五百二十五兩。21日,四位仇教大臣被流放。311月3日,楊光先在離京廷不遠的流放途中去世。4
二、教堂得到恢復。1669年8月議政王大臣會議的決議中包括恢復北京天主教堂。傳教士提到,“沒過幾天,我們重新開放教堂(西堂,也即之后的南堂),展示圣像。我們挪用了東堂的祭壇飾物,因為西堂里的被一個無賴毀掉了。為了修復教堂和住所,我們花了三百兩銀子。”5皇帝命令相關官員估價阜成門外堂及房屋地產的價格,由工部取還?!捌湟恋雀烦情T外堂及房屋,工部具題變賣,所買之人拆毀,其所賣原價工部取給,將空地還給南懷仁等?!?
三、天主教書籍在宮廷傳播開來。西洋教士在翻案過程中向皇帝、親王貝勒和王公大臣發(fā)放天主教書籍,為的是讓他們了解天主教,以駁斥對天主教的誹謗言論。
他們印制了哪些書籍呢?安文思1669年4月16日信載,利類思除了再次修訂那本雄辯的護教書外,還撰寫了兩本著作:一本是天主教的概要,一本概述了他們被扣上的十四條罪狀。7
1670年利類思致何大化信中透露:宮廷傳教士寄給何大化(副省會長)他們近期印制的書籍,包括一本針對楊光先攻訐言論的護教著作,一本天主教概要,一本有關歐洲的論述,是根據(jù)艾儒略神父的著作寫成的,后來皇帝命人譯成滿文閱覽。8當時宮廷教士撰寫和修訂的護教著作有《天學傳概》(1662年)、《不得已辯》(1665年),天主教概要書籍有《圣教簡要》(1665年)、《圣教要旨》(1668年)、《主教要旨》(1669年)、《天主正教約征》(1669年),有關歐洲的論述有《西方要紀》(1669年,又稱《御覽西方要紀》)。9
他們的目標群眾是誰呢?其中一個群體是參加議政的官員。傳教士提到,
在議政期間,我們散發(fā)了許多我們再次印刷的書籍,給親王和朝中要臣,包括一本護教書,一本概述天主教的書籍《主教要旨》(hu kiao yao chi),一本有關歐洲風俗的。有關歐洲風俗的這本書我們是在(農歷)三月呈遞皇上的,這本書被翻譯成滿語,名為《御覽西方要紀》(yu san si fam yao ki)。1
還有對這些書籍感興趣的官員?!拔覀儼堰@些書贈送給親王、大臣以及對這些書籍感興趣的人?!?他們還在各省傳播這些書籍。“……在宮廷廣泛傳播,現(xiàn)在把護教著作發(fā)放到各省很有必要,尤其是給那些看過楊光先仇教著作的人。”3此外,還有皇帝。1669年4月6日,傳教士在受皇帝召見時,呈遞了一部有關歐洲的著作的兩個章節(jié):其中一章是關于天主教的,另一章是關于傳教士的?;实蹖鹘淌窟@個章節(jié)頗有興趣,很快令人譯成滿文閱覽。4同年9月17日,皇帝命太監(jiān)從傳教士處拿來一本有關天主教的書和一本利類思編撰的護教著作。51670年10月15日,傳教士向皇帝進獻科學儀器和鐘表時也呈上6本有關上帝的書籍,還有4本是由一個章節(jié)索引和利類思神父翻譯的有關圣托馬斯神學的文章(可能是1676年出版的《超性學要》的部分內容)組成??滴跏中蕾p圣托馬斯神學。6除了口頭介紹外,天主教書籍成為皇帝和官員大臣了解天主教和歐洲的又一途徑,不過,此時官員對這些書籍的興趣和閱覽目的主要是為了定案。
三、為地方傳教士之請:“各歸本堂”
1669年8月有關西洋教士的諭旨中,地方教士仍羈于粵東,且因恐地方復立教堂,天主教仍行禁止?;实蹧]有寬禁天主教和地方傳教士,宮廷教士只能孤注一擲,逼迫他進一步解禁天主教,采取的策略是,請求返回歐洲。理由是,作為宗教人士,他們若無法傳教,則也無意居留。西洋教士并非有意離開中國,他們在給同教中人的信中解釋說,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很確定皇帝不會讓他們離開”。7此舉是西洋神父迫使皇帝做出對天主教有利諭令的一種策略。傳教士的“威脅”奏效?;实凼盏匠收埡螅?月29日令西洋教士撰寫護教論著和天主教內容,并讓內官傳達他恩準傳教士呈遞奏疏的口諭。西洋教士的疏內包含四點內容:一是介紹天主教;二是簡單介紹囿于廣東的神父和其他傳教者;三是請求皇帝恢復天主教在順治時的“自由”,允許廣東神父返回各堂;四是,請求禮部除了將此疏呈遞皇帝之外,也站在他們的立場上,題請傳教士各歸本堂。10月2日,傳教士將奏疏交與禮部。8
皇帝雖然準許傳教士上奏,但并未知會禮部受理。禮部拒絕了西洋教士的奏疏,原因有二。一是,皇帝已經給予西洋教士足夠多的恩澤;二是,皇帝剛下旨禁止其他教士進京。然,西洋教士辯解,他們并非讓皇帝違背自己下達的命令?;实劢箯V東傳教士進宮,而傳教士希望的是讓這些神父各歸本堂,并非進京。禮部仍然不肯收受。如何將奏疏上呈皇帝成了一個難題。他們隨后來到通政司(Tum-Chim-su),通政司也認為皇帝已下諭令,他們不可能受理這樣一份折子,況且這是禮部所轄事務。還有一種途徑可以促成此事,即經由內臣直達皇帝。但是,在順治一朝和康熙初年,直詣宮門陳奏的權力僅限于部院大臣和科道官員。如1656年上諭吏部:“向來科道及在京滿漢各官奏折,俱先送內院,今后悉照部例,逕詣宮門陳奏。其外省所送通政使司題本及在京各官本章,仍照舊送通政司,轉送內院?!?除了禮部和通政司拒受奏疏外,西洋傳教士在呈遞奏疏過程中還受到其他諸多因素阻撓,如葡使瑪訥薩爾達聶(Manuel Saldanha)入京、神父遭參奏等。直到1671年1月3日通政司才在親教官員和皇帝的壓力下受理了傳教士的奏疏,并轉呈皇帝。1通本內容如下:
遠西臣利類思、安文思、臣南懷仁等謹奏為天恩難報事。臣等仰荷皇上睿智洪慈,古今無兩者也。如楊光先誣告湯若望一案,議政王貝勒九卿科道會同詳議,革職者復官,流徙者還鄉(xiāng),歿者賜恤,生者頂仁,昊天之恩,無微不照矣。惟是栗安當?shù)榷嗳司昧b東粵,切念安當?shù)劝胂灯呤耸坏戎?,其中十余人有通曉歷法,于順治拾陸年奉旨入國,禮部題請在案。至臣等自幼棄家學道,生雖西洋,歿則中國,自明迄今已將百年,世祖皇帝深知天主教無敝,故賜堂賜扁御制碑文,屢次圣駕臨堂,容臣等各居本堂焚修。伏乞皇上垂浩大之恩,念安當?shù)葻o辜之苦,賜仍依世祖皇帝時得生歸本堂老歸本墓,以繼世祖皇帝柔遠之仁,則諸臣有生之年皆皇上再造之德也。伏乞睿鑒施行,已經具呈禮部,未蒙代題,為此具本謹具奏聞??滴蹙拍晔辉露疹}。2本月二十七日3奉旨:這本內情節(jié)該部確議具奏。4
禮部先后進行兩次部議。先因有前旨“栗安當?shù)炔槐厝砭?,“恐直隸各省或復立堂入教,仍著嚴行曉諭禁止”,故認為讓其各歸本堂不妥,恐有可能再行傳播邪教。1671年1月29日(康熙九年十二月十八日)禮部又一議得:皇帝欲讓栗安當?shù)攘b粵東者各歸本堂,但考慮到可能會復立教堂,傳行教義,故希望仍然嚴行禁止。同時,其中通曉歷法者可送至京城,與南懷仁同住。5
1671年1月31日(康熙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康熙旨:
據(jù)利類思等奏稱栗安當?shù)劝胂灯呤耸隉o辜久羈粵東等語,此內有通曉歷法的著取來京,與南懷仁等同居,其不曉歷法的,準其各歸本堂,除伊教焚修外,其直隸各省一應人等,不許入教,仍著遵前旨禁止。6
諭令最終下達,傳行各部:
欽此欽遵。查得山東省堂栗安當、汪汝望,山西堂金彌格、潘國光、劉迪我、成際理、柏應理,湖廣省堂穆迪我,江西省堂聶仲遷、聶伯多、殷鐸澤,浙江省堂洪度貞、閔明我、費里白、白道明,福建省堂何大化、郭納爵,陜西省堂李方西、穆格我,廣東省堂瞿篤德、陸安德,欽此欽遵。到部。相應移咨廣東總督,查明內有通曉歷法的幾名即行起送來京,其不知歷法者,即令各歸各省本堂可也。此合咨前去煩為查照旨內事理,欽遵施行。康熙十年正月十八日。兵部行咨各省總督撫院。7
禮部準兩廣總督金光祖揭文:
看得西洋人栗安當?shù)葴什课模閮扔型〞詺v法,起送來京,其不曉歷法,即令各歸各省本堂,除查將通曉歷法恩禮格、閔明我二名送京,不曉歷法汪汝望等十九名送各本堂訖……8
可知,康熙十年三月旨到粵東,恩理格9、閔明我奉命前往京城。通曉天文歷法成為日后傳教士如徐日昇、安多、蘇霖等進宮的通用名目。
四、宮廷教士的策略
宮廷教士1669年6月始上書請求容教,到1671年1月廣東傳教士得以各歸本堂,回溯這一尋求容教的歷程,可以看出,“奉旨歸堂”是繼西洋神父重回欽天監(jiān)之后,朝廷對他們在華地位的進一步肯定。這一事件揭示出宮廷教士的“求容”策略和舉措,以及他們這一時期在宮廷的地位、人際關系。
(一)從西洋教士在議政和奏疏中的言辭可以看出,他們主要依據(jù)以下幾點為天主教辯護:一是仇教者攻訐西洋教士和天主教的理由不正當,無理無據(jù),僅是出于個人厭惡;二是,順治皇帝對西洋教士的恩佑和對天主教的寬容,也即“若系邪教,先帝圣明,豈不嚴禁”;三是,西方天文學與西方天主教密不可分,他們無法在信奉一種沒有得到認可的宗教的同時在宮廷為皇帝效力;四是,西洋教士無惡行,以此推之,天主教不是邪教。
(二)西洋教士注重培養(yǎng)官員的“善意”態(tài)度。通過上文分析可以看出,在尋求容教的過程中,仇教官員給西洋教士帶來巨大障礙。此外,一些官員在天主教問題上會隨時改變立場。例如,佟國器1在楊光先教案爆發(fā)之前,對傳教士可謂庇護有加。教案爆發(fā),朝廷抓捕地方教士到京時,他寫信給江西屬院,命人“銷毀過去表揚教士的一切跡象。”2再如Guēn t?i,3他之前與湯若望關系密切,在教案中倒戈反天主教,而到翻案時,他為保全仕途,又倒向西洋教士一邊。西洋教士認為,中國官員對天主教和神父的個人態(tài)度,而非理據(jù),直接決定了他們可能對天主教采取的行動措施。傳教士在不同時期多次表明,官員的厭惡情緒會置天主教于危險之中,友好態(tài)度至少可能不會讓他們有負面的意見。如安文思指出:“(他們的)厭惡情緒足以讓他們反對天主教,而要優(yōu)待(天主教)只需要(他們的)好感?!?由此可知,西洋教士并不認為他們與官員之間存在持久的友好或敵對關系,而是根據(jù)形勢和利益不同有所變化。基于這種看法,為了贏得更多官員的好感,西洋教士每天忙著結交拜訪親王和大臣。5
(三)護教官員是宮廷教士取得成功的關鍵因素。其中,對西洋教士親善的滿官,尤其是康親王杰書6和侍衛(wèi)大臣索額圖7,起到了重要作用。索額圖首先告知康熙京城西洋教士的存在,康親王杰書建議并協(xié)助西洋教士在皇帝為蒙冤者平反之際上書翻案。西洋教士在信中評論,由于皇帝年幼,性格柔弱,許多政務都仰賴索額圖去執(zhí)行。索額圖既不忌憚群臣百官,甚至對皇帝也少有懼怕。作為皇帝的侍衛(wèi)大臣,索額圖對皇帝的影響很大,權力也超乎異常,傳教士甚至推測康熙1670年左右下達的一些有關天主教的諭令直接出自索額圖之手:“可以肯定的是,我們上面提到的兩道諭令是索額圖的意思,除了直覺之外,也有許多明顯的證據(jù)?!?也可以說,正是因為索額圖的支持,地方神父才得以各歸本堂。此外,他也是皇帝恢復湯若望嘉名、御賜喪葬、恢復住院教堂的主要推動者。9
余 論
西洋教士初回康熙宮廷后,湯若望和欽天監(jiān)奉教官員得到平反,北京教堂重新開放,傳教士可以照舊奉教,九年時地方教士也得以回到各自教堂。然而,“恐直隸各省或復立堂入教”,天主教實際上“仍著嚴行曉諭禁止”。有關1669年禁教令,中國學者徐海松認為,盡管只準南懷仁等傳教士奉行天主教,但與歷獄案時抓捕驅逐傳教士相比,這“實際上已經跨出了傳教弛禁的實質性一步”。11671年的諭令重申了1669年的禁教事宜,同時又準廣東傳教士各歸本堂,柏里安(Liam Matthew Brockey)認為,這道詔令肯定了南懷仁的科學才能和他們的自由,但是,“諭令并沒有提到寬容基督教或宣布傳教士可以自由傳道。實際上,詔令指出,他們可以在已有的追隨者中間傳道,但是禁止改勸他人皈依基督?!?研究者對這兩道詔令解讀不一,當時的宮廷傳教士也有自己的看法。耶穌會士安文思、利類思和南懷仁都認為1669年的詔令是禁教令,因而才有之后以“歸國”為由迫使皇帝頒布一道對他們有利的詔令——也即1671年詔令。此外,康熙1692年頒布容教令后,宮廷耶穌會士徐日昇追溯了皇帝對天主教的態(tài)度,并表示,盡管圣寵優(yōu)渥,但是1669年禁教令一直是他們的心腹之疾:
從那時起一直到現(xiàn)在,這就像是我們的心頭刺;因為,實際上,由于有這條禁令,任何官員都能夠像以前做的那樣重新迫害教徒,霸占重新建起的教堂;盡管,由于皇帝給予我們許多尊重,官員們一般不會大張旗鼓地仇教,而是隱蔽行事。盡管皇帝給予我們厚愛,為的是(就像某次他告訴我的那樣)這樣漢官也就能對我們尊重,而不再侵擾我們;然而,皇帝不敢廢止禁教令,這樣做會違反帝國的慣例,因為這件事必須經過禮部同意,而禮部強烈反對。3
從徐日昇的描述可以看出,從1669年西洋教士重新回到欽天監(jiān)到1691年浙江仇教事件爆發(fā),1669年禁令是官員發(fā)動仇教的正當理由。除此之外,盡管西洋教士深受皇帝寵信,但是官員不會因仇教而受懲罰。1671年地方教士奉旨歸堂時,1669年的禁教令得到重申,耶穌會士仍然無法自由傳教,天主教也沒有恢復至順治帝時期的狀態(tài)。不過,若從康熙宮廷傳教士尋求容教的整個歷史過程來看,“奉旨歸堂”一事緩和了地方傳教的緊張氣氛,一定程度上瓦解和松動了禁教令。
[作者陳玉芳(1985年—),澳門大學博士,澳門]
[收稿日期:2015年6月18日]
(責任編輯:李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