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節(jié)日之城”

劉陽

重返故地

2012年，我?guī)е鴮а葑髌贰段沂窃铝痢穪淼綈鄱”み吘壦囆g節(jié)演出，經(jīng)歷至今難忘。當劇組一行拖著塞滿服裝道具的行李箱，帶著二十幾個小時的國際旅行的疲憊挪進愛丁堡的古城區(qū)，我們瞬間被愛丁堡的熱烈所點燃?！皯騽〉暮Ｑ螅　彼滋椎男稳菰~在我的腦海里不斷地重復著，但我當時想不出任何其他更貼切的語匯。鋪天蓋地的演出海報一片片一層層地張貼在海報欄、建筑墻體、電線桿、垃圾桶、圍墻、欄桿和你能想象到的任何可以張貼的平面；酒吧、咖啡廳、書報亭和快餐店的老板也不會拒絕你在店里放置宣傳單?；始依锏溃≧oyal Mile）車輛禁行，人聲鼎沸，“瘋人”橫行。我當時記錄到：“兩個高挑的帥哥衣著講究，卻把褲子褪到了腳踝；一群身著二戰(zhàn)軍裝的年輕人擺了一個戰(zhàn)斗造型；一群中古世紀的人在街道上穿行；一個男人把自己綁在欄桿上，口中念念有詞；一個帳篷在街道當中分開人流，里面伸出了一只手……”所有這些人的手上都舉著演出宣傳單，這一群“瘋子”正竭盡所能邀請你進入他們瘋狂的世界。每年8月的愛丁堡都是一個神奇而瘋狂的世界，到處都是歡慶、戲劇、音樂、詩歌……這是世界藝術家與觀眾的聚會。

2015年8月，我故地重游，瘋狂與歡慶的場面依舊。我卻僅僅是作為藝術節(jié)的觀眾，多了一份閑適，也多了一份冷靜。置身事外的我有了更多余暇觀察和思考。

邊緣的主角

許多中國戲劇人常提到的“愛丁堡戲劇節(jié)”實際上并不存在。所謂“愛丁堡戲劇節(jié)”是對“愛丁堡國際藝術節(jié)”（Edinburgh International Festival）和“愛丁堡邊緣藝術節(jié)”（Edinburgh Festival Fringe，一譯“愛丁堡藝穗節(jié)”）的謬稱。

二戰(zhàn)即將結束之際，英國格萊德堡歌劇院（Glyndebourne Opera）經(jīng)理魯?shù)婪颉べe（Rudolf Bing）與一些英國藝術家在倫敦的聚會上討論到藝術家在二戰(zhàn)浩劫中所面臨的困境，期望能在不列顛找到一個沒有被戰(zhàn)爭破壞的城市為歐洲藝術家提供一個交流舞臺——創(chuàng)造“一朵人類精神的綻放之花”——以撫慰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 在1947年，經(jīng)過三年籌劃后，終于在蘇格蘭首府——被稱為“北方雅典”的古城愛丁堡，舉辦了第一屆愛丁堡國際藝術節(jié)。當時許多歐洲頂級音樂家和樂團都來到愛丁堡，首屆國際藝術節(jié)可以說是一個相當成功的音樂節(jié)。

然而，一些不請自來的小型表演團體卻被國際藝術節(jié)拒之門外。但他們不愿放棄，為了展現(xiàn)自己的才華，其中有八個劇團干脆就地另組了一個藝術節(jié)，上演自己的劇目。其中七個團體在愛丁堡當?shù)匮莩?，另外一個劇團則在愛丁堡北邊約20英里的鄧弗姆林修道院演出。這一行為在第二年的國際藝術節(jié)舉辦期間仍然延續(xù)，蘇格蘭劇作家和記者羅伯特·坎普在1948年的報道中寫道：“戲劇在官方藝術節(jié)（作者注：指愛丁堡國際藝術節(jié)）的邊緣，似乎存在比以前更多的民間歡娛……在這樣的夜晚恐怕我們很多人不會回家吧?！盵Kemp， Robert.更多的是戲劇的鮮活（More that is Fresh in Drama）.愛丁堡新聞晚報（Edinburgh Evening News）.1948年8月14日]于是 “愛丁堡邊緣（Fringe）藝術節(jié)”就此得名。越來越多的表演者追隨“邊緣”的腳步，自發(fā)來到愛丁堡表演，“邊緣”的規(guī)模逐漸壯大。1959年愛丁堡邊緣藝術節(jié)委員會正式成立，組委會沿襲了藝術節(jié)的“邊緣”精神，對演出不設置任何門檻和內(nèi)容審查。

如同風播下了一顆野草的種子而迅速生長出的一片廣闊草原，到1981年參加邊緣藝術節(jié)的團體已經(jīng)增加到494個，發(fā)展成了世界上規(guī)模最大的藝術節(jié)并保持至今。根據(jù)組委會官方數(shù)據(jù)，2014年戲劇節(jié)的25天內(nèi)，有來自51個國家的超過3193場演出，發(fā)生在299個演出場所。而2015年，演出數(shù)量和場地又有增加。演出形式包括嚴肅戲劇、喜劇、兒童劇、舞蹈、形體戲劇、馬戲、卡巴萊、音樂劇、歌劇、脫口秀、展覽、行為藝術等，幾乎囊括了所有的表演形式。因為戲劇演出占據(jù)了邊緣藝術節(jié)的大部分，也被我們的部分戲劇人自然而然地誤稱為“愛丁堡戲劇節(jié)”。

五十八年來，邊緣藝術節(jié)和國際藝術節(jié)這對在組織上并無關聯(lián)的“歡喜冤家”，每年8月在愛丁堡不見不散。國際藝術節(jié)本著“為更多的觀眾呈現(xiàn)世界頂級藝術家的演出”的理念，對演出精挑細選，受邀者大腕云集。而邊緣藝術節(jié)卻以其獨特的開放性和多樣性吸引了更多的目光，以海量的豐富演出淹沒了整個城市，“邊緣”成為了主角。

自由+競爭=蓬勃

“邊緣藝術節(jié)”不僅僅是一個節(jié)日，而且是一個巨大的演出市場。你不難發(fā)現(xiàn)會有世界頂級藝術家參與邊緣藝術節(jié)的演出，但是有更多的小團體和不知名的藝術家的參與是為了能夠讓自己的作品脫穎而出。這個時候來自全世界的觀眾和演出經(jīng)紀人都來到了愛丁堡，住著比平日貴兩三倍的旅館，拿著邊緣藝術節(jié)的演出節(jié)目冊和各種宣傳單，或盯著手機上邊緣藝術節(jié)的官方APP，艱難地在數(shù)千場演出中挑選出劇目，制定著自己的觀劇行程。要想多看演出，行程必須嚴密，奔跑必須迅速。但是即使是一天看10場戲，連看25天，你仍然無法看完全部演出的十分之一。

英國的媒體和專業(yè)劇評人的評星成為選戲的重要參考，一旦一個戲的評分達到4星以上，劇團就會迅速地將星級打印出來，并標注評星的媒體或劇評人的名稱，粘貼在自己的海報上。但少數(shù)劇評人也會因為評星與演出水準經(jīng)常性不符，而被經(jīng)紀人和資深觀眾私下列入“黑名單”。一些高水準的演出通過藝術家和經(jīng)紀人之間的口口相傳，變得一票難求；同時也有許多劇目上演時門可羅雀。高水準或有潛力的演出，會迅速地被經(jīng)紀人預定，第二年就會出現(xiàn)在倫敦的著名劇院內(nèi)，或者被邀請到更多的藝術節(jié)，或者去更多的國家巡演。

如果說國際藝術節(jié)為觀眾展示的是成熟的果實。邊緣藝術節(jié)則如同一個巨大的生態(tài)系統(tǒng)，演出團體、觀眾、經(jīng)紀人、劇評人和媒體各司其職。大量的文藝作品構建出一個巨型金字塔，藝術家通過自由而有序的競爭盡量擠向塔尖，為世界（當然是以歐洲為主）輸出高質量的藝術作品。愛丁堡則為這個生態(tài)系統(tǒng)提供了可以生存的文化環(huán)境。

2012年在愛丁堡，感受到了英國人對文化的關注，以自由的環(huán)境和對多樣化的寬容造就了藝術的蓬勃發(fā)展。3年后，更感受到了“競爭”對創(chuàng)作者的壓力與推動。

與我們相關？

今年我在愛丁堡的時間不過一周，卻在熙攘的街頭至少有十幾次和來自中國大陸戲劇界的朋友、熟人巧遇。這與2012年的情況大不相同，那時你很難遇到來自大陸的演出商和戲劇人，愛丁堡藝術節(jié)對許多人來說是或陌生或遙遠的名詞。而那時來自中國的當代戲劇演出更是鳳毛麟角，以至于愛丁堡劇評人 TYCHY看完我們的演出后寫道：“在愛丁堡，中國作品少之又少……但是套用拉爾夫·瓦爾多·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的話來說，邊緣藝術節(jié)海納百川，希望來自中國的不僅僅是一條涓涓細流。”

自2012年在中國舉辦的“愛丁堡前沿劇展”吸引了中國戲劇人和觀眾對愛丁堡的關注。今年愛丁堡的各個演出場地都出現(xiàn)了中國戲劇演出商忙碌穿梭的身影。參加邊緣藝術節(jié)的來自中國大陸的演出也達到了20出：其中當代戲劇5出（來自獨立劇團的3出，藝術院校演出2出），國家院團兒童劇1出，受國家資助的傳統(tǒng)音樂、舞蹈、兒童藝術團和小學演出14出。

當年的我是帶著“先行者的驕傲”與朝圣的心情來到了這個“世界最最著名，規(guī)模最大的藝術節(jié)”，如今回望不禁啞然失笑。對于創(chuàng)作者來說，愛丁堡邊緣藝術節(jié)是一個開放的窗口，是一個與世界相遇的平臺，對于參與者的身份、作品的質量與內(nèi)容都絕對的寬容。但它僅僅是一個開始，而并非是終點。寬容的藝術節(jié)有不寬容的觀眾和市場，任何質量不佳或不能向世界開發(fā)的作品都會被這巨大的海洋所淹沒，甚至沒有機會成為觀眾的笑柄。對于我們這些創(chuàng)作者來說需要思考的是：來到邊緣藝術節(jié)，如何用作品與來自世界的專業(yè)觀眾和戲劇人交流和提升自我，以走向更高的舞臺？抑或這是僅僅為了一遭體驗，一段旅程，一個名號？

值得一提的是：或許說成名已久的郎朗在今年的愛丁堡國際藝術節(jié)上演出并不讓人意外，但中國的獨立劇團“陶身體劇場”也受到組委會的邀請參與國際藝術節(jié)的演出。再次有中國劇場人憑著自己的實力走上國際頂級舞臺，雖是稀有卻也令人振奮。

借“國際藝術節(jié)”和“邊緣藝術節(jié)”之勢，愛丁堡國際電影節(jié)（Edinburgh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蘇格蘭國際故事講述節(jié)（Scottish international Storytelling Festival）、想象節(jié)（Imaginate Festival）、 愛丁堡爵士和布魯斯音樂節(jié)（Edinburgh Jazz & Blues Festival）、愛丁堡藝術節(jié)（Edinburgh Art Festival）、愛丁堡梅拉音樂舞蹈節(jié)（Edinburgh Mela）、愛丁堡皇家軍樂節(jié)（Royal Edinburgh Military Tattoo）、愛丁堡國際圖書節(jié)（Edinburgh International Book Festival）、愛丁堡國際科學節(jié)（Edinburgh International Science Festival）、愛丁堡新年前夜節(jié)（Edinburgh's Hogmanay）等一系列文化節(jié)日應運而生，愛丁堡已經(jīng)成為名副其實的節(jié)日之城。

經(jīng)過幾十年的傳承與探索，愛丁堡模式被世界文明所肯定。對于期望大力發(fā)展文化的我們，如何培養(yǎng)出藝術生態(tài)環(huán)境，讓創(chuàng)作者、演出商、制作人、觀眾、文化基金等共生共存，如何形成良性的循環(huán)，讓當代文化這仍孱弱的物種自然、健康地生長，愛丁堡顯然是可以為我們的文化建設者所借鑒的……

（作者為戲劇導演，上海戲劇學院教師。2015年在倫敦藝術大學倫敦戲劇中心擔任訪問學者，本文受到“上海高校中青年教師國外訪學進修計劃”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