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鈞
戲中人(五題)
岑燮鈞
三十六年前外灘上的那條醋溜魚的味道,白秀文到老都不會忘記。
那時的外灘沒有現(xiàn)在整齊,一切都是隨性的。汽笛在迷離的燈光中,一波長一波短。這進(jìn)進(jìn)出出的輪船,演繹著多少離合悲歡。
耳邊小調(diào)的旋律,從舞廳上傳來,隱隱約約。她與何生對坐著。何生脫掉了戎裝,他要到舟山去,明天就動身。那時,她剛夜場結(jié)束,演的是《虞美人》。劇場后門停著一輛車,姐妹們都知趣地避開了。
外面的風(fēng)聲時緩時緊。就像此刻的窗外,微微飄動的窗簾仿佛虞姬的流蘇。可惜你沒看上,白秀文說,我們明天換戲了,這是你唯一沒看的一部。何生已經(jīng)三個月沒有留在身邊,即使回來,也是匆匆見一面,即刻就走。他有公務(wù)在身。這光怪陸離的世界,已經(jīng)四面楚歌。但是,她只是個唱戲的,外面的游戲,由男人們頂著。
簾幕揭起,侍應(yīng)生進(jìn)來。
“先生,小姐,這是你們點的醋溜魚,請慢用。”
何生開的第一筷,只是他夾給了白秀文。
白秀文夾筷子的樣子,讓何生著迷。她總是握在筷子尾上,這樣顯得筷子特別長,就像她穿旗袍的身姿,顯得下身特別婀娜修長一樣。
人說,這種腰叫水蛇腰,能毀掉男人的。
“黃魚的味道總還是一般,我倒是喜歡吃那酸酸甜甜的醋溜糊?!?/p>
醋溜糊里有香菇、嫩筍絲,要緊的是還有韭黃,吃起來不至于空落落,讓人覺得藕斷絲連一般,既滑溜,又有嚼頭。
三十六年后在香港,何生又點了一道醋溜魚。
這是白秀文復(fù)出后第一次來香港。來之前,團(tuán)里千叮囑萬叮囑,一遍一遍強調(diào)紀(jì)律。她出來是向團(tuán)里請的假。雖說,私下逛逛走走,也算不得什么。但是,香港畢竟不同于內(nèi)地,何況何生是從臺北飛來的。
第一面見到他,她怔了一下。那不是她記憶中的何生,他已是兩鬢斑白,原先曲折有致的人中,在瘦挺的雙頰映襯下,顯得俏皮而優(yōu)雅。但是,現(xiàn)在他一臉滄桑,那么多溝壑淹沒了那一點點凹凸分明的人中。只有那鼻翼,還能看出當(dāng)年模樣。她抿了一下嘴唇,努力不使淚水溢出來。
窗外,能看到維多利亞港的瀲滟波光,被霓虹燈染得幽昧而駁雜。比起當(dāng)年外灘的夜色,這里更有海的味道。那種潮潮的氣味,也許臺北也如此吧。
他說,他不聽剡劇有三十六年了。
何生給白秀文斟酒,白秀文用手掩了一下高腳杯。我不會喝的,你知道的。白秀文說。你還是沒有變,何生給自己斟滿,呷了一口,看著白秀文。這是你喜歡的醋溜魚,你嘗嘗。他夾了一筷,放到白秀文的碟子里。
這種姿勢,白秀文熟悉而又陌生,就仿佛他的身體,如今看來,已判若兩人。
白秀文拿起筷子,在盤子里夾了少許,放到嘴里。她慢慢抿著,那滋味,到底隔著太久的時光。
“還好吃吧?”
白秀文點點頭。但是,她的舌頭告訴她,那不是以前的味道。她用小湯匙舀了些醋溜糊,澆在魚肉上。
“可有當(dāng)年的味道?”
“還好……”
其實是,醋溜糊的甜味壓過了酸味,正好與當(dāng)日反了一反。少了點韭黃,味道就有點悶?zāi)伭恕?/p>
“昨晚你演的《虞美人》,讓我觸景生情,流了不少的淚啊?!?/p>
“沒有那時好看了,老了。”
“那時我錯過了你的戲。好在酒是陳的香,如今演來,更有味道。當(dāng)年我與你外灘一別,也是這般光景啊。兵敗如山倒,從此天各一方……”
這樣的天翻地覆,誰能料得到呢?老實說,當(dāng)日演《虞美人》,多少有點小孩子過家家的味道。何生沒看上,倒也不甚可惜。只是在這變亂中,她小產(chǎn)了,后來再也沒有懷上過,終使她一生蕭疏——到如今不說也罷。
“我原先還以為是‘春花秋月何時了’的那個‘虞美人’,其實就是京劇的《霸王別姬》。不過,若是演‘春花秋月何時了’,也是一樣的……”何生像是跟白秀文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與京戲比起來,剡劇更兒女情長些?!卑仔阄姆畔驴曜?。
何生拿出了一張照片,“當(dāng)年我們分別時,就是這般模樣,還記得嗎?”
白秀文一看,不由內(nèi)心顫抖。她看看眼前的何生,又看看照片里的何生,不由一聲長嘆。為這一張照片,她受了多少苦。藏過天花板上,藏過煤爐灰里,甚至藏過馬桶底下,但最終還是被搜出來了。那時,她是被作為國民黨軍官的小老婆看待的,能挨過來,只能說是奇跡。
她用手帕擦擦眼角。
“怎么了?”
“沒什么,看看照片,真像做夢……”
臨別時,何生說:“我等你,說不定有一天你可以來臺北演出……”
白秀文到底沒有送何生去機場。她不想讓人發(fā)現(xiàn)什么。
可惜的是,第二年何生就病歿了。
白秀文八十八歲才過世。臨終時,她忽然說想吃醋溜魚。等做來時,已閉了眼。學(xué)生們收拾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那張照片,才知道老師就像那虞姬,也是一段傳奇。
她們看了也動心。
早先,反串的事兒是常有的。老先生們走江湖,什么都演,男男女女是不論的。
小袁長得好,身材修長,臉蛋帶著娃娃氣,而又英氣逼人,漂亮得像女孩子。老先生帶著他,就仿佛帶著個如花的少女,怎會不喜歡?與阿姨們配戲,女人們疼著他,就像疼自己的兒子。
演《雷雨》時,小袁的周沖讓人眼前一亮。
為了“練兵”,團(tuán)里組織了一次反串大會演。那些老戲骨,真是了得,演老生的反串成了鴇兒,演小姐的成了武將,演風(fēng)流小生的竟做了“奇怪刁”……排練時,自己都笑岔氣。但是,一旦化妝上臺,就演啥像啥,沒一個漏氣的。
讓小袁演的是《葬花》,演林妹妹,而原先的林妹妹演寶玉。小袁有點走不進(jìn)去,演女人,擱不下臉。一個老先生看出點苗頭,說演戲啊,要臉就是不要臉,不要臉就是要臉,你得把自己忘了。后來想出的辦法是帶妝排演,小袁漸漸進(jìn)去了。
“小袁真俊啊!”張阿姨說。
“我看啊,還是反一反的好,你看,比小林更像黛玉!”李阿姨壓著嗓子跟張阿姨咬耳朵。
不知小林聽到?jīng)]有。反正,小袁的黛玉驚艷了。
公演時,領(lǐng)導(dǎo)都來了。演出氣氛很好,掌聲一浪高過一浪,戲迷們笑得淚水都出來了。領(lǐng)導(dǎo)們平時繃著的臉也舒展開來,難得放懷一笑。上臺祝賀時,領(lǐng)導(dǎo)說:演龍像龍,演虎像虎,你們演絕了!
“你真的是小袁?”一個女領(lǐng)導(dǎo)說。小袁害羞地點點頭。后面的大領(lǐng)導(dǎo)握住他的手,說:“祝賀你演出成功!”回頭又看了他一眼,笑了笑。
小袁覺得又溫暖又難為情。
一次,他們演《雷雨》招待客人,小袁依舊演周沖。他的戲不多,卻博得了不少掌聲。是領(lǐng)導(dǎo)先鼓的掌,領(lǐng)導(dǎo)鼓掌了,誰不跟呢?
第二晚,上面通知進(jìn)“大院”演出,讓他演《葬花》。
“這位是昨晚演周沖的!”
“怎么可能?”客人很是驚詫,而領(lǐng)導(dǎo)很得意。
從此,小袁成了紅人,經(jīng)常有機會到“大院”演出。
大家看小袁的眼神慢慢地變了,像要發(fā)現(xiàn)什么似的。誰也沒明說,但都意會他背后有人。
但是,小袁反而變得沉默了,心事重重的樣子。后來,他甚至拒絕反串演出,除非上面點將去“大院”。大家的理解是,他背靠大樹好乘涼,已經(jīng)今非昔比。所以,要看小袁的《葬花》,那是很不容易的。
人們對小袁最后一次反串演《葬花》記憶猶新。這是作為壓軸戲推出的。出場時,落英繽紛,舞臺效果極佳。以前,只是虛擬一下了事。
大家很快忘了臺上的是小袁。林妹妹幽幽然出來,輕移蓮步,在滿地落紅間自怨自嘆。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
黛玉如此,但小袁是重點培養(yǎng)對象,團(tuán)里的人都眼紅呢。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fēng)流。
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
那聲音,漸漸有了傷感,鈍鈍的痛,似乎是真的。他在唱“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時,淚水溢滿了眼眶。一個小后生,能反串把戲演成這樣,不得不讓人由衷嘆服。小林是正宗嫡傳的“林妹妹”,都沒他演得好——難道小袁真的具有爐火純青的演技?
可惜,花無百日紅。革命的氣氛越來越高漲,反串作為“封資修”被禁了。
烏云壓頂,風(fēng)云突變。“大院”的斗爭讓人目瞪口呆,你方倒臺我登場,大字報貼滿了大街小巷。
團(tuán)里也不閑著,老先生們一個個靠邊站,進(jìn)牛棚的進(jìn)牛棚,隔離審查的隔離審查。他們原來是老江湖,誰沒個把柄落在人手呢?
大家忽然發(fā)現(xiàn),小袁不見了。各“戰(zhàn)斗組織”都在找他,可就是找不到,不知是誰先下的手。各種消息滿天飛,有一種說法是,他與大院里的一個女的不清白?!半y怪,他總是上大院去演出!”有人向小林打探,小林說反正每次演出,她先來了。
小袁是在一個深夜被另一派搶走的。
當(dāng)大領(lǐng)導(dǎo)被押上臺時,陪斗的還是小袁。小袁的嘴角、眼角都有血痕,衣服明顯被撕扯過,有一處裂開著。前襟耷拉,露出胸的一邊,里面的血痕更加明顯。大家的目光在小袁身上搜索著,上上下下。最后,只得逡巡在胸前的“不是男人”四字上,只恨那紙牌遮擋了要緊處。
這一次批斗范圍不大,有種曖昧的味道,誰也不知道兩個男人是怎么弄的。
小袁的頭垂得很低很低,他的身子在簌簌發(fā)抖。不久,身下濕了一攤。
反戈一擊的是女領(lǐng)導(dǎo),她成了革委會主任。
第二天,人們發(fā)現(xiàn)小袁真的不見了。后來,在郊外的江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男尸,身上也有血跡。撈上來后,攤在岸邊。
風(fēng)吹來,落花亂飛,一些落在尸體上,一些飄到江里,隨水遠(yuǎn)去。
楊小娟的十七歲是在突如其來的變故中度過的。
之前,她一直是個快樂的孩子。母親楊素娟既是名角,又是團(tuán)長,她在團(tuán)部,就像在自己家一樣。很小的時候,她就喜歡上舞臺,看媽媽演戲。水袖一甩一甩,她覺得特好玩。媽媽拗不過,就讓她跑龍?zhí)?。她起先?dāng)個站隊的宮女,后來會演了,就給媽媽當(dāng)丫鬟。演《桃花扇》時,她甚至當(dāng)了B角。阿姨們都說她很有天分,將來定是個紅角兒。
但是,現(xiàn)在她只能低著頭走路。楊素娟被押上了臺,楊小娟還能有好日子過嗎?這個藝名才用了不到一年,她真希望自己不是楊小娟,而只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孩子。
上午,批斗大會在學(xué)校大操場舉行,楊素娟在列。楊小娟深深地埋下頭,耳朵嗡嗡叫,臉頰一陣燙一陣冰,一會兒血紅一會兒煞白。她聽到母親在辯白,說沒有……我不是……中央領(lǐng)導(dǎo)看過我的戲……這時,崔阿姨走上臺去,她說:你就是特務(wù),解放前我親眼看見你和國民黨特務(wù)在街頭接頭。“你,你,你血口噴人!”崔阿姨猶豫了一下,突然一個巴掌,打在母親臉上。于是,全場高喊“打倒”。她偷偷瞟一眼,看見母親剛想抬頭,就被戴紅袖章穿綠軍衣的小將按下頭去,隨即一頓皮鞭。那聲音很刺耳,一揪一揪,讓人心拎起來,要尿尿似的。
崔阿姨是母親的大弟子,解放前就跟著,見人從來是一張笑臉。
她不敢看母親。母親演《江姐》時,也曾遭遇這樣的虐待??赡鞘窃趹蚶?,哪像此刻,靈魂里起革命呢?
這革命,平息,要等到母親平反重新安葬之后。母親死得很慘,是自殺的。
此后,她繼承了母親的衣缽,重拾藝名楊小娟。此前,她下放農(nóng)村,叫劉紅旗。
母親如果能再堅強一些,也許就熬過來了。
也就這么想想。不能往深處想。楊小娟還年輕,她有她的生活。何況,演到哪里,大家都很尊重她,甚至把她看做是楊素娟——她與母親很像的。她也知足了。
直到退休。她空了,學(xué)會了上網(wǎng)。無意中,她看到了“楊素娟吧”,都是母親的戲迷發(fā)的帖,對母親的《桃花扇》贊不絕口,稱母親是“活香君”,不但在舞臺上塑造了活生生的李香君的形象,而且在生活中,也是一位性格剛烈的女子,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讓楊小娟很欣慰,不由泗淚滂沱。她記得有一回演《桃花扇》時,李香君撞頭自盡,母親竟真流血了,她嚇了一大跳。她一邊拿過紙巾揩淚,一邊往下點,又翻一頁,忽然,“楊素娟之死”的帖子直逼眼簾。她閉了一會眼,心有不忍,怕撕開自己的傷口。多少年來,靠的就是回避,遺忘,自慰。畢竟,母親去了很多年了。
終于,她還是點開了這個帖子。她一條一條往下看,發(fā)現(xiàn),滿屏都是對崔阿姨的譴責(zé),說她忘恩負(fù)義,欺師滅祖,出賣靈魂,豬狗不如……是她,逼死了自己的老師。更有甚者,說如果自己遇到姓崔的,肯定扇她一巴掌,讓她跪在楊素娟墳前,贖罪!
其實,不是這樣的,她輕輕對自己說。她還能很清晰地記得,在母親平反大會上,崔阿姨痛哭流涕,長跪不起。此后,她很少再登臺,把平生所學(xué),悉數(shù)教給楊小娟。后來,她得了嚴(yán)重的抑郁癥,不久就病逝了。
“大家都這樣譴責(zé)姓崔的,難道她女兒就沒有一點過錯嗎?”
楊小娟的心拎了一下,很多年沒有這樣讓人顫抖了。
“她曾與母親劃清界限,她母親游街時……”她看不下去了。她站了起來,摘下眼鏡,扭了一下眉心。她喝了一口水,又慢慢坐下。正像帖子所說的,她在那天的批斗大會上,繼崔阿姨之后,第二個站出來,向世人宣布,與母親一刀兩斷,從此恢復(fù)本名——劉紅旗。她要像自己的名字一樣,紅旗飄飄。她說,我一定站穩(wěn)立場,站在革命群眾一邊!
但是,那天在路上,她抱著一棵樹,嗚嗚地哭了。
她恨自己,為什么要生在這樣的家庭?這時,她看到游街隊伍過來了,她有一種沖動,也想把鞋扔上去,振臂高喊:打倒特務(wù)楊素娟!但是,她沒有多余的鞋子。她只能站在一邊,看游行隊伍過去。她發(fā)現(xiàn)母親頭發(fā)散亂,嘴角流血,一副疲憊極了的樣子。有那么一瞬,她似乎看見自己了。她心里一驚,但隊伍馬上沖亂了,母親的眼神一直在尋找什么似的。她低下了頭,被沖來沖去。游行車過去后,她跟著大家,做出高呼的樣子。其實,聲音像蚊子,只有她自己才能聽見。
回到家,她頹然倒在床上。
整書包時,一張報紙倒了出來。對了,是昨天同學(xué)給她的。報紙上說,李蘭芬負(fù)隅頑抗,以自殺對抗革命群眾!
上星期,革命組織要她交代解放前她媽的情況。她說,那時還沒我呢。讓他們?nèi)フ依钐m芬。
李蘭芬是母親解放前的搭檔。
母親沒有回來。前二天中午,上面通知她去送飯。她想告訴母親李阿姨自殺的消息,但是她不想跟母親搭話,怕……出門時,她回身又給母親帶了件衣服,就用那張報紙包了……
她像塞狗食一樣,從門底下塞了進(jìn)去,轉(zhuǎn)身就跑。
“那不是啟示她媽也自殺嗎?”那個帖子說。
“她跟姓崔的是一個德性,只是她是女兒,她媽也會原諒她,我們又何必憤憤不平呢?”跟帖說。
她一下子傻掉了。她說不明白當(dāng)時的動機——難道那張報紙真的是催命符嗎?!
其實,李阿姨后來又活了,而母親竟真的一去不返了。
她恍惚了很久,母親的臉老在眼前晃悠,一會兒是素面朝天,一會兒淡妝濃抹。不知是燈光的緣故,還是窗簾的緣故,她老覺得母親就在身邊,耳邊是揮之不去的鼓板的聲音,似乎在演戲,好像是《桃花扇》,她在“罵賊”……這戲她演過多次,李香君血濺若桃花……血,哦,一攤血……母親跳樓了……
楊小娟六十七歲那年,天天到母親墳前唱“罵賊”……
戲開始了,李青梅坐在秋千架上。丫鬟輕輕推著,一晃一晃,讓人不禁茫然起來。
四十年前演這出戲時,自己還是少女模樣;沒想到,一晃成了老年李清照,再演婀娜姿態(tài),竟有些生疏,到底是老骨頭老臉了。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不來香港也有三十多年了。天下大變那年,也曾來香港避居數(shù)月,雖有點落魄,畢竟是“剡劇小姐”,采訪的采訪,邀請的邀請,與達(dá)官貴人多有過從。如今再來,雖號稱“藝術(shù)家”,卻不過一老嫗罷了。
昨晚的歡迎宴會,倒還有些排場。只是,腔調(diào)變了。一代風(fēng)華,如今都凋謝了,無論拿叉拿盤,都硬手硬腳,舉杯祝酒,也帶著三十年革命的氣息。
好些人都不認(rèn)識了。
席間,一個穿著旗袍的貴婦走過來,說“李小姐,你還認(rèn)得我嗎?”李青梅總覺得面善,卻一時答不上來。她說:“你當(dāng)年到邊疆去,我父親還特地到火車站迎接你呢!”——原來她竟是曹司令的女兒。
多少年了?李青梅扳扳手指。她記得很清楚,有一天上頭找她談話,鼓勵她支援邊疆,扎根邊疆,說這是一件很光榮的事——也就是說,劇團(tuán)要外遷。她一時不知所從,但還是表態(tài):我去做動員工作,就是只剩我一人,我也會孤身前去!
“不,你要帶著你的剡劇團(tuán)一起去!”領(lǐng)導(dǎo)溫和地說。
頓時,團(tuán)里炸開了鍋。她隱隱感知,是有人排擠她。猶記得那次復(fù)演《李清照》時,某人曾陪同領(lǐng)導(dǎo)坐在下面,那眼神有說不出的味道。但領(lǐng)導(dǎo)說,這是組織的決定。那時,她的《李清照》多紅啊,不遜于某人的《梁紅玉》。只是,自己僅僅是一個角兒,而某人已是剡劇界的代表人物。
同行三分仇,果然!
她在邊疆,幾度想重排《李清照》,總不如愿。結(jié)果,讓她移植了《梁紅玉》,仿佛她只是某人的影子而已。這使她越加相信是某人搞的鬼——司令他們是粗人,知道什么。
這一回,赴港演出,終于一了夙愿,重排了《李清照》。但是,她也有苦惱,就是無法完美再現(xiàn)少女李清照的情態(tài)——她太滄桑了。
焉得不滄桑?
當(dāng)戲演到國破家亡,李清照孤身奔赴江南之時,李青梅的每一段唱,都聲情并茂,仿佛杜鵑啼血,如泣如訴,如怨如慕。
這人的命運啊,就像秋千,晃蕩來又晃蕩去。
與李清照一樣,李青梅同樣遭遇了不幸。她一度曾是座上賓,可不久就淪為掃廁所的下等人。劇團(tuán)砸爛了,有六七年時間,她一直掃大街、捅下水道。司令都被打倒了,世界翻了個個兒,她還能在舞臺上閨房閑坐手捧詩書嗎?就是做梁紅玉、穆桂英都不行了。她的手越來越粗糙,越來越像松樹皮。無人時對鏡自照,做戲中情態(tài),蘭花指都像老梅枝了。
有一回,她捅了一天的下水道,起來時暈倒了。
一個裹著頭巾的女同志,把她扶到樹下,把圍巾圍到她身上,說:你受苦了,一切總會過去!她事后想想,總覺得有些蹊蹺:她認(rèn)得我?她是誰???
昨天,曹司令的女兒說“當(dāng)年你掃大街時,我曾扶你起來”,讓她忽然重又記起這件事?!澳鞘悄銌幔渴悄?,真的是你!”李青梅盯著看,不由激動起來。
“其實,解放前我就是你的戲迷了!”
當(dāng)年,剡劇大盛,投票評選“剡劇小姐”,是娛樂界的一件大事。為此,戲迷們奔走相告,為各自的偶像拉票。據(jù)傳,女子中學(xué)還有人發(fā)動全體學(xué)生,投票給李青梅呢。
“沒想到,原來就是你??!”
“那時,我是學(xué)生會干事。記得還到后臺來找你簽字呢,不知你還記得否?”
兩人的手不由得握在一起,只是已不是當(dāng)年的手。當(dāng)年簽字,手似玉蔥,輕輕一揮,龍飛鳳舞。那個“梅”字,她還特意練過,連體一筆,結(jié)尾來個大甩,就像是揮灑水袖一般。
“你可知道,當(dāng)年你帶團(tuán)到邊疆來,也是我?guī)透赣H點的將!”
“什么,是你?”李青梅心里一沉,但臉上依舊掛著笑容。多少年來,她以為決定她命運的是某人,沒想到竟是眼前的這個人。而某人跟自己一樣,也曾被隔離多年,看來大家都是苦命人,更別說誰決定誰了。
如今曹司令已經(jīng)調(diào)到北京,女兒定居香港,而只有自己依舊遠(yuǎn)離剡地。
李青梅的手不知什么時候松開了。
想當(dāng)年蓬萊春狀元紅,
酒闌歌罷玉壺空。
菊花箋上落珠璣,
錦繡文章入杯中。
……
李清照的手掠在滿頭白發(fā)上,唱完了她最后的戲。
李青梅演老年李清照最拿手,仿佛她就是李清照似的,一唱就讓人動容。邂逅曹司令女兒,讓她一夜無寐。沒想到,今次來港,竟也是她牽的線搭的橋,這讓她悲欣交集。人說貴人相逢,她可算得?就像蕩秋千,蕩來蕩去,總還是秋千架下。而此刻,當(dāng)老了的李清照坐在秋千架上,陷入深深的回憶之時,她感覺仿佛是在回憶自己的一輩子。
戲完了,帷幕漸合。
她依舊坐在秋千架上,久久不愿起來……
午后的陽光,在車外跳躍。王素琴的耳邊,一直圍繞著孫怡香的聲音。五十多年前,與她公演《評雪辨蹤》的那個午后,她倆在過戲。她一時著迷,竟忘了接下句。
孫怡香的聲音好聽極了,清正優(yōu)雅,字字送聽。
與她排戲,總是要失神。有時她伏在孫怡香身上,做小女子狀,因為孫怡香是演小生的。大家就笑鬧一番。
但是,后來自己做了團(tuán)長,就不好這樣了。
車在鄉(xiāng)間公路行進(jìn)。秋后的田地,顯出衰敗的跡象。有的撂荒著,有的種著幾行菜。王素琴一頭銀發(fā),比這農(nóng)田更衰老。她已經(jīng)有三十年沒來這里了。當(dāng)年被管制勞動,整整八年,就在這里度過。與她同一組的是孫怡香,但她早三年走了,走之前,留下了她僅有的三元四角錢。
在舞臺上,她們一個是小姐,一個是書生,誰曾想到會成為“做窯”人。
她記得很清楚,有一回她在窯內(nèi)“出磚”,突然暈倒了。是孫怡香,又是按摩,又是掐人中,硬是把她從死神邊拉了回來。其實,她當(dāng)時已尿血很久了。
“媽,是這里嗎?”
“應(yīng)該是這一帶,但是,好像一切都變了?!?/p>
正好路邊的地里有一個農(nóng)夫,王素琴示意停下來。農(nóng)夫也是個上了年紀(jì)的人,一打聽,才知道干校的八一窯場早沒了,轉(zhuǎn)過那個村子,河邊荒地里有一攤亂石頭,就是當(dāng)年的窯址。王素琴讓兒子帶她過去。他們在莊稼地里摸摸索索前進(jìn),又熟悉,又陌生。果然,亂草叢中,還有些地基,這是窯棚,這是窯基,兩廂是曬泥坯的地方,再過去些,是埠頭。這些年,她經(jīng)常夢見自己與孫怡香在窯邊,一會兒好像在演《評雪辨蹤》,劉月娥走出窯洞翹首遠(yuǎn)望,呂蒙正冒雪而來;一會兒又變成自己搬著磚瓦坯子往窯洞里送,孫怡香擦著滿臉的汗在里面接應(yīng)……
她一直想回一趟八一窯場。戲里的劉月娥與呂蒙正,能寒窯苦守——她與孫怡香呢?
兒子要回美國了,若再不讓他陪去,怕是沒得機會了。一想起美國,她就感到不安,仿佛有心病似的。自從那年孫怡香滯留美國,與女兒團(tuán)聚之后,她很少回來。近些年氣氛和緩了,來過三次,可是三過團(tuán)部而不入。孫怡香在訪談中只談自己演的角色,搭檔的戲一概不談。王素琴看了,到底有些悲涼。做人一輩子,故人是越來越少了。
王素琴在荒地中顫顫巍巍地走著,一腳高一腳低。兒子扶著她。一棵孤零零的樹,在荒草夕陽中,煢煢孑立。她扶著這棵樹,感到了自己的虛弱。再怎樣凌厲的個性,在歲月中都會風(fēng)化成婆婆媽媽。若是廿年前,她不會這樣多愁善感。
“你回不回去?”
當(dāng)初她就是這樣嚴(yán)肅地質(zhì)問孫怡香的??墒?,孫怡香卻云淡風(fēng)輕,她只想趁這次剡劇團(tuán)來美國演出的機會,留下來,與孩子共享天倫之樂。反正,過不了幾個月,她就可以退休了。
終于,她說出了一句嚴(yán)厲的話:
“那你以后就不是剡劇團(tuán)的人了!”
也許是這句話傷了人心。孫怡香也是多少年的剡劇人了,她倆是同一個村子走出來的同科姐妹,一起唱戲,一起闖江湖,就是“文革”都沒能讓她們分開,臨到老了,竟要這般決絕!
孫怡香離開時,側(cè)了一下臉,似乎想回頭,但終于還是走了。
可是,她不知道,當(dāng)時的局勢,多么緊張。走出寒窯才幾年,過來人焉能不知這又是一個緊要關(guān)口?有消息造謠說,她們將滯留美國,這無異于叛逃。作為團(tuán)長,她當(dāng)機立斷,決定提前回國。
“原轎去,原轎回,一個都不能少!”
她的堅定立場,受到了上級的表揚。但是,畢竟少了孫怡香,仿佛她王素琴帶團(tuán)出了什么大事似的——外人怎么看呢?
有五六年,孫怡香的退休手續(xù),一直擱著。很多人都在背后傳,是她作的梗。
后來,據(jù)說“有人”悄悄地替孫怡香辦了。
這么些年過去了,人們再也不提這件事,包括那場風(fēng)波。但是,她依然覺得自己沒做錯。當(dāng)然,孫怡香也沒錯,就像她如今對兒子戀戀不舍,希望他多呆些日子一樣。
這個午后,她在窯場廢墟邊呆了很久。
回來時,她隨帶了一塊完整的瓦片。這當(dāng)然不是秦磚漢瓦,卻是當(dāng)年的一個見證。一路上,她黯然無語。
兒子臨走的那個晚上,她把他叫到了自己的房內(nèi)。打開一個匣子,里面就是那塊瓦片。
“你把這個匣子帶給孫阿姨,就說這是媽從八一窯場的遺址上帶回的?!?/p>
那一晚,她做了個夢,夢見窯場上風(fēng)云突變,她心里很急,就是邁不開步。她大喊:“阿香,阿香,要下雨了!”話音剛落,果然暴雨如注,她和孫怡香辛辛苦苦做的磚瓦坯子,化為了一攤爛泥……
半夜驚醒,但見窗外,一彎紅紅的下弦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