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素玄
戲臺上來來往往,讓人深記的,總是最刻骨銘心的恩怨情仇。
記得那時初見,那個名喚秦香蓮的女子荊釵布裙一面素顏,鄉(xiāng)野田疇間,風為裳,花為佩,眉眼盈盈帶笑。有夫琴瑟和鳴,有子承歡膝下,每日聽他瑯瑯讀書聲,指下的柴米油鹽也分外斑斕。最平凡,又最幸福。
她支持他的一切。她知道她愛的陳世美不是甘于屈居這片窄小天地的燕鳥,他有鴻鵠之志,十年寒窗,只為一朝折桂。所以直至分別那日,她遠送一程,只叮囑他保重,并不給過多的羈絆與負擔。
所有不舍只化作16個字:君去求官,妾奉高堂,若得富貴,莫棄糟糠。陳世美也回她以美好承諾: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夫妻恩愛,地久天長。
得他保證,她就像再沒有可懼怕的事,暗自把他許下的未來緊攥在手心,從此只顧盼念。可是有些感情畢竟脆弱,猶如斷線之箏,風箏飛了,就再也回不到手上。
遠在汴梁的陳世美龍門躍鯉登皇榜,瓊林宴罷甚風光。得知太后欲招他為東床駙馬,一步登天的榮華富貴擺在眼前,什么糟糠之妻都忘了,過往當真如煙,輕飄飄就散了。他連緬懷的時間都吝嗇給予,一心做起他的駙馬。
光陰匆匆便三載。癡癡等待的香蓮未收到他一絲音信。公婆雙雙命喪,她終于決定帶著一雙兒女,離湖廣,往汴梁,去尋那個她苦等了三年的男人。人尚未尋到,卻在途中一家旅店里聽來了令她不敢置信的消息:三年前陳世美便高中狀元,并被招為駙馬。
真相如霹靂,秦香蓮愣在那里,說不出一句話。那一瞬才知,所謂的誓言也不過一場騙局,她傻傻地信了,便注定了被辜負。命運竟殘忍至斯,外人口中一句簡單的實言,就能讓所有璀璨的記憶都風化。
半生過往,一夢南柯,恍如隔世。
心早已碎成渣,她卻還要苦撐著再拼好一個自己,找那薄情寡義的男人當面對質。哪怕清楚發(fā)生的一切都是真,但若把愛情逼到極致,就必須得有個交代,來成全愛情的破碎。
可惜就連破碎,都不是陳世美成全的。他連見面的機會都不給她。還是守門人同情這孤兒寡母,假裝阻攔未遂,放他們進府去。
陳世美見到香蓮,沒有羞慚,只有質問。他還不知家中雙親皆逝,還覺得香蓮就該在家為他侍奉高堂,哺育幼兒。而他,只需理所應當?shù)刈冃摹?/p>
可憐香蓮見了他,把之前的肝腸寸斷都拋了,還要再傻一次,求他回頭。她說公婆,說兒女,卻不說自己的深情。哪怕知道他另娶佳妻,可她那執(zhí)念般的愛情,能說沒就沒嗎?她把它硬生生地磨成了卑微的附屬,卻不知在一顆移情的心那兒,這附屬,連個掛在他腰間的資格都討不回。
討回的只有冷冰冰一錠銀和無情的驅趕。糟糠之妻又如何,兒女又如何,他陳世美如今名利雙收,鮮花著錦,早已與那些過往割袍斷義,香蓮行行淚水濡濕衣襟,唯獨潤不了他已龜裂的心。
她不甘呀,愛到不能再愛,為他燃盡青春與心血,只得到這樣的結局。她不甘,于是轉身把一紙訴狀遞到了丞相王延齡面前。狀告駙馬陳世美,這當然不是小事,王延齡也不敢輕易審判,但著實同情這女子,忽然心生一計,問香蓮是否知曉東周列國百里奚與夫人堂上相會的故事。
香蓮也是知道的,百里奚做了高官后,他的妻子來找他,只是演奏了一曲家鄉(xiāng)小調,就感動了百里奚,自此夫妻團圓。她自是有猶疑,陳世美畢竟不是百里奚,這樣的法子對他究竟有幾分作用呢?但事已至此,不放手一試她無法回頭。
恰逢陳世美壽誕,王延齡前去祝賀,席間向陳世美提議招個歌女前來助興。陳世美推辭不過,只得應下。人倒是請來了,陳世美一見,只余驚駭—怎不驚駭,在他眼里,秦香蓮就意味著他美好前景的攔路人,他恨不得永生不見。
厭惡至此,還有什么挽回的余地?
“夫在東來妻在西,勞燕分飛兩別離。深閨只見新人笑,因何不聽舊人啼?”她唱得凄艷唱得深情,他裝聾作啞,只想趕緊挨過這分分秒秒。
最殘忍的事,莫過于此,幾句戲文就唱完了悲苦。人生寸寸受煎熬,千言萬語都描不出,卻要在簡單的兩三句情詞里把傷口揭給別人看,多少無奈。
王延齡都不忍心聽,直恨這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陳世美卻從未覺得自己有錯,他認定了香蓮串通王延齡來陷害他,辱罵栽贓,毫無風度。這樣的男人,其實已不值得香蓮再做什么了,莫說哭泣,就連憎恨都不必有,最好從此橋歸橋路歸路。
可惜這場傷痕累累的債還未到了時。愛是最大的騙局,愛沒了,怎么也要討個公道。帶著兩個不涉世險的孩子,她立即啟程前往開封尋包拯,為這騙局做個了結。
陳世美怕了,怕香蓮這一去就毀了他的榮華,被逼急的時候,人性丑陋畢現(xiàn)。他叫來家將韓琪,要他追上那母子三人,奪其性命,以鋼刀見血為證。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每次看都無比可惜。
韓琪奉命追至廟堂,聽了香蓮一番陳言,才知陳世美有多可怕,自己的妻子和骨血,怎下得了狠心要他們的命。這場戲里唯一讓人憐惜的就是韓琪,那才是個好男兒,重情重義,是非分明。他不是金科,不是駙馬,可一身坦蕩,知道何所為何所止。寧可一死天地鑒,留得清白在人間。他以自己的鮮血祭了鋼刀,還給陳世美一個最大的諷刺。
一個人的命,換來另一個人的人生。香蓮終于可以在包拯堂前,凜然狀告陳世美。
審判當朝駙馬爺,不是誰都有這魄力,但有的人,一生原則似天,清高,更是堅持。包拯恰是這樣的人??傆腥苏J為“包龍圖打坐開封府”一段是這出戲的點睛之筆,它歌頌了包拯的不畏強權,清廉明政,在這樣的背景下,秦香蓮那卑小如芥的愛情是如此不堪一提,似乎只是這些人物形象塑造的墊腳石。
但他們都忘了,這段成全了他人光輝的愛情,曾經卻是鄉(xiāng)間女子秦香蓮的全部。
曾經聽過另一版本的《秦香蓮》,不是頂頂出彩,卻一直記得其中扮香蓮的戲伶,她神情冷漠,在嘈雜的公堂上冷眼跪在一旁,看著陳世美被鍘的一幕。像一朵冷香花,被他的薄情摧折,最終又被他的鮮血澆灌盛開。
那才該是秦香蓮應有的姿態(tài)。在那用生命全情投入的愛情中,她被辜負,被拋棄,一而再地受傷害,逃離不了失敗者的模樣,可是,剔除掉“陳世美”三個字,她還是她,生命未盡,鮮活的心仍跳動著對人世的深戀。
就當這所謂的短暫愛情,只是她生命里路過的一攤泥濘,不小心濺了幾星泥點子在衣裳,抹去了,前路漫漫,還要繼續(xù)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