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愛玲
徐州幼兒師范高等專科學(xué)校
清代詞學(xué)家況周頤在《惠風(fēng)詞話》中有云“吾聽風(fēng)雨,吾覽江山,常覺風(fēng)雨江山外有萬不得已者在。此萬不得已者,即詞心也”?!霸~心”也就是作者所言的“吾心”,即作者的主觀情感。山間之清風(fēng),天上之明月,潺潺之流水,本就是無情之物,無關(guān)人事?只不過有情之人觀之,清風(fēng),明月,流水,落花便都成了含情物,它們被染上了多種多樣的情緒色彩。尤其是在宋代那些多愁善感的文人筆下,這些自然之物被更多地賦予了濃重的離情愁緒,浸潤著宋代詞人獨特的情感體驗和豐富的審美意蘊,反映了那一時代獨具魅力的文化內(nèi)涵,散發(fā)著耀眼的光輝。
楊花潔白輕盈、紛飛飄零、漫天飛舞的姿態(tài)常常會撩亂人的思緒,尤其是對那些飽受離別相思之苦的人來說,楊花的紛飛繚亂極易引發(fā)相思之情和離別愁緒,由思念卻無法相見引發(fā)的愁緒伴隨著楊花的飄落彌漫于天地之間。于是楊花自然而然地就成了詞人們傳遞思念、表達離愁別緒的情感載體。將楊花寫得細膩傳神的要數(shù)章質(zhì)夫的《水龍吟·楊花》了,“燕忙鶯懶芳殘,正堤上柳花飄墜。輕飛亂舞,點畫青林,全無才思。閑趁游絲,靜臨深院,日常門閉。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fēng)扶起。蘭帳玉人睡覺,怪春衣雪沾瓊綴。秀床漸滿,香球無數(shù),才圓卻碎。時見蜂兒,仰沾輕粉,魚吞池水。望章臺路杳,金鞍游蕩,有盈盈淚”。前人評價該詞細膩地寫出了楊花之形態(tài)(飄墜、輕飛亂舞)、楊花之神態(tài)(閑趁、靜臨、傍珠簾)、楊花之“闖入”人間的狀態(tài)(春衣、雪沾瓊綴.繡床漸滿,香毯無數(shù))等,可以說寫得形神兼?zhèn)?,筆觸細膩,輕靈生動。與章質(zhì)夫重點描寫楊花的形態(tài)特征相比,蘇軾的《水龍吟·次韻章質(zhì)夫楊花詞》重在寫楊花所寄予的愁思,“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M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fēng)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盵1]330一句“似花非花”,可謂是花中有人,形中有神?!凹毧磥聿皇菞罨?,點點是,離人淚”。在詩人筆下,楊花的漫天飛舞恰如離人的眼淚,紛紛揚揚,無窮無盡,全詞通過楊花隨風(fēng)飄轉(zhuǎn)的情景,刻畫出一位充滿了相思愁苦的思婦形象,可謂抒寫相思離情之佳作。恰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說:“詠物之詞,自以東坡《水龍吟》為最工?!?/p>
蘇軾在他的另外一首《昭君怨》中,也賦予柳絮以人的情感,“欲去又還不去,明日落花飛絮。飛絮送行舟,水東流。”[1]405在這里,飛絮的多情和流水的無情更加襯托了人的有情。
此外,宋詞中借楊花來表達相思離愁的詞句還有很多,張先的“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濛濛”。(《一從花令 》)也是借楊花來表達離愁別緒的佳句,柳絲的繚亂本已惹人內(nèi)心的離愁,漫天飛舞的柳絮更增添人的苦恨惆悵?!皾M地落花,漫天飛絮 誰知總是離愁做”。(向子湮《七娘子》)“亂花飛絮,又望空斗合,離人愁苦”。(秦觀《河傳》)等等,從這些詞句中我們看到,那漫天飛舞,繚亂紛飛的楊花、飛絮無不寄寓著詞人們各種各樣的離情愁思,它們已不僅僅是自然界的物象了,而是被賦予或寄托了人的情感,散發(fā)著迷人的魅力。
“雨”在自然界中是最平常的,然而它一旦與詩人的愁苦心境相遇,就變成了一種憂傷惆悵、悲苦失意的符號,細雨如絲,更是象征著愁苦的連綿不盡。
婉約之宗秦觀的《浣溪紗》:“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 ?!盵1]598“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兩句對仗工整,聯(lián)想巧妙,比喻新穎。用“自在飛花”表現(xiàn)夢的飄渺輕盈 ,用“無邊絲雨”象征愁的無休無止,情景交融,意境優(yōu)美而意蘊豐富。體味這無邊的飛花細雨,我們仿佛也感受到了那輕輕的寂寞和淡淡的哀愁。全詞用語輕盈,清淡優(yōu)雅,難怪有人說 “雖不識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語”(《詩人玉屑》卷二十一引晁無咎語)
劉克莊的《賀新郎》:“湛湛長空黑,更那堪斜風(fēng)細雨,亂愁如織。老眼平生空四海,賴有高樓百尺??春剖幥а虑锷0l(fā)書生神州淚,盡凄涼不向牛山滴。追往事,去無跡。少年自負凌云筆。到而今、春華落盡,滿懷蕭瑟。常恨世人新意少,愛說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若對黃花孤負酒,怕黃花也笑人岑寂。鴻北去,日西匿?!盵1]1734在這里,陣陣斜風(fēng),絲絲細雨交織成了詞人煩亂的愁緒:對才華消盡,只余暮年蕭瑟之感的嘆息;對不顧國家多難只想效法魏晉名士風(fēng)流的文士的不滿;對國家的現(xiàn)狀感到憂心如焚而又無能為力的無奈,這種種情感交織在一起,抒發(fā)了詞人對國家、對個人身世的深沉感慨。
溫庭筠的《更漏子》:“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云殘,夜長衾枕寒。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焙髢删渫ㄟ^視覺、聽覺寫“三更雨”,表離情之苦?!暗蔚矫鳌比齻€字不僅是對自然環(huán)境的真實描繪,也暗示著主人公聽了一夜的雨聲,定是整夜未能成眠,可見相思之深,離情之苦,這雨不像是落在梧桐葉上,倒更像是滴在離人的心里,讀來感人至深。周紫芝的《鷓鴣天》“梧桐葉上三更雨,葉葉聲聲是別離”便是化用了溫庭筠的詩句,詞人守著一盞將滅的孤燈,聽雨打梧桐,一葉葉,一聲聲,喚起了滿腹離愁。
與溫庭筠的詞相類似,聶勝瓊的 《鷓鴣天·別情》:“玉慘花愁出鳳城,蓮花樓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陽關(guān)曲,別個人人第五程。尋好夢,夢難成。有誰知我此時情,枕前淚共簾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盵1]1037也是借大自然的夜雨寄托離人之愁情,然相比之下,聶勝瓊這首詞對夜雨中情景交融的描繪,更顯得深刻細膩,真摯感人。它把人的主觀情感與雨夜的客觀環(huán)境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物我合一,“枕前淚”與“簾前雨”相襯,窗內(nèi)窗外,雨淚同滴到天明,字里行間流露出幾多孤寂,幾多凄涼,幾多愁苦,幾多感傷,讀來令人斷腸。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fēng)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1]989李清照以一首《聲聲慢》將古典詩詞對愁情的描繪推到了極致,全詞以大量的筆墨描繪深秋景象,強烈地渲染了作者在遭受個人際遇與國家命運變化的一種凄涼、慘淡、悲戚和愁苦之情,抒發(fā)了詞人孤寂落寞、悲涼愁苦的心緒。亡國之恨,喪夫之痛,孀居之苦交織在一起,形成了無比愁苦的心境,難以排遣。相比之下,李煜的愁還有春水可比,而詞人的愁緒則非筆墨所能形容,可謂言有盡而意無窮。難怪有評:“全篇字字寫愁,層層寫愁,卻不露一‘愁’字,末尾始畫龍點睛,以‘愁’歸結(jié),而又謂‘愁’不足以概括個人處境,推進一層,愁情之重,實無法估量?!?/p>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子罕》),李白詩云“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將進酒》)。正因為水的奔涌不息,一去不返,讓多少文人墨客生發(fā)出時光易逝,人生短暫的慨嘆:“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李煜《烏夜啼》);“可奈光陰似水聲,迢迢去未停?!保淌狻镀脐囎印罚弧鞍嵘汈?羨長江之無窮”(蘇軾《前赤壁賦》)。
而流水永不停休的特點又恰恰與愁的連綿不絕相吻合,因此它常常被用來比喻愁之長,愁之深,如“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t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劉禹錫 《竹枝詞》);“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保ɡ铎?《虞美人》)。
到了宋代,那些多愁善感的詞人們也紛紛將自己的愁情寄予這綿延不絕的流水,或是以流水來比喻或象征自己無法排遣的愁情。歐陽修的《踏莎行》便是代表性的一篇詞作:“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fēng)暖搖征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闌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春山外。”詞人觸景生情,由途中所見春景,觸發(fā)離愁,而且這離愁隨著分別時間之久,相隔路程之遠越積越多,就像眼前這春水一樣,無窮無盡,于是就有了“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的形象比喻,將自己內(nèi)心不斷增加的愁苦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
而在另一首詞中,詞人卻反其意而用之,“碧野朱橋當(dāng)日事,人不見,水空流。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 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秦觀《江城子》)。迢迢春水與離憂之淚在此匯聚成一股相思離愁的洪流,連綿不絕,言有盡而情不盡。
此外,宋詞中表現(xiàn)愁情的意象還有很多,像草、月、柳、酒、夕陽、落花等,而且在許多詞中,詞人不是用單一的意象來寄托自己的愁苦之情,而是通過多種意象的復(fù)合疊加,使主觀愁情得到了充分的外化,從而使讀者獲得了一種全新的情感體驗和審美感受。在這里,楊花不再是楊花,細雨不再是細雨,流水也不再是流水……它們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經(jīng)過民族文化心理的積淀,形成了獨特的審美意象,構(gòu)成了中國乃至世界文學(xué)史上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
[1]夏承燾.中華宋詞鑒賞辭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