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學(xué)祥

離婚綜合癥

◎孟學(xué)祥

王友坤和張雅娟討論離婚的事，就像討論一場買賣一樣，完全不顧我的存在。他們先是在另一個房間爭吵，吵著吵著就來到了客廳。坐到沙發(fā)上的他們已經(jīng)不再爭吵了，但仍在爭論，為過去的一些小事爭論，最后他們就說到了離婚，開始討論離婚的事情。

我已經(jīng)不能再靜下心來做作業(yè)了，好在這些作業(yè)明天老師也不急著要。我從房間走出來，坐到王友坤和張雅娟旁邊的沙發(fā)上，故意把電視打開，聲音調(diào)得很大。以前我這么做的時候，爭吵的他們都會不約而同看我一眼，然后把嘴巴閉上，把臉別往一邊，誰也不理誰。要不，王友坤就會從沙發(fā)上離開，賭氣走到書房去玩電腦。這個時候，張雅娟就會轉(zhuǎn)過身來問我：達遒，爸爸要和媽媽離婚，你同意嗎？不同意！每次他們爭吵過后，她都要問我這個問題，我都會說“不同意”。聽了我的回答，她就會攬過我，極其溫柔地把我擁進懷中，堅決而又果斷地說：對，不同意，我們堅決不同意！我們兩個要結(jié)成同盟，擰成一股繩，不能讓王友坤的陰謀得逞。哼，他想丟下我們娘倆去過快活日子，我們決不答應(yīng)！

但這次這個辦法不靈了。電視剛剛開啟，就立即遭到了王友坤的喝斥。我驚異地看著王友坤，發(fā)現(xiàn)他也正用兇狠的目光看著我，看得我心發(fā)慌手發(fā)抖，連忙把電視關(guān)掉。這時張雅娟也用不滿的語氣對我說：達遒，回你的房間去，不要來這里摻和，這是我和你爸之間的事。

淚水涌出了我的眼眶。我賭氣把自己窩在沙發(fā)里，讓淚水一個勁地從臉頰上流下來。王友坤和張雅娟雖然沒再堅持要我回房間，但他們也當(dāng)我不存在一樣，繼續(xù)討論他們離婚的事情。

自從我進這所普通初中就讀，沒有達到王友坤的愿望進重點中學(xué)后，他就不太關(guān)心我的事情了，更是很少和我交流。仿佛在王友坤的眼中，這個家就只有他和張雅娟了，我就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只有在和張雅娟爭吵中，我把電視的聲音調(diào)高，影響到他們爭吵的情緒后，他才像突然發(fā)現(xiàn)我存在一樣。但也決不跟我說話，而是沉默然后離開。白天他去上班，我去學(xué)校，我們很少有見面的時間，晚上回到家，我主動和他說話，他也是待答不理的，久而久之，我們之間就幾乎無話可說了。

他們的討論卻沒完沒了，我希望他們的討論能夠停下來，然后也希望他們能主動征求我的意見，讓我在他們離婚的事情上也投上珍貴的一票。他們沒有停下來，更沒有征求我意見的意思，甚至于他們就當(dāng)我不在旁邊，激烈的討論中更不看我一眼。他們討論的一些問題就像在菜市場買菜一樣，你推過來我推過去地討價還價，最終很多事情都沒有達成協(xié)議。偶爾停頓下來尋找詞匯時，他們才注意到我。發(fā)現(xiàn)我還窩在沙發(fā)上，兩人就像達成共識似的催促我去睡覺。只不過王友坤用的是喝斥的語氣，張雅娟的語氣雖然沒有王友坤的高亢，但卻有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爭論注定還是要延續(xù)下去的。在他們爭論的離婚這個問題上，我去睡覺與否就成了很次要的問題。他們雖然達成共識要我去睡覺，卻只是在形式上注重，結(jié)果上就不那么關(guān)注了。他們繼續(xù)爭論了好長時間，我?guī)缀踉谏嘲l(fā)上睡著了。重新停下來時，他們仿佛才又注意到我還沒有走。王友坤就氣憤地站起來，扯著我的耳朵，把我推進臥室。被王友坤扯著耳朵的時候，我特別恨他，在他把我推往房間的這一段路上，我希望張雅娟能像從前那樣，趕過來扯開王友坤的手，順便把王友坤責(zé)罵一頓。我相信如果張雅娟這樣做的話，掙脫王友坤的手后，我一定會大聲說：王友坤，我決不同意媽媽和你離婚！然而她沒有趕過來扯開王友坤的手，王友坤扯我耳朵，我疼得大叫的時候，她都沒有為我說一句話。王友坤把我推進臥室，在外邊狠狠地把門關(guān)上，把他們爭吵的聲音也關(guān)在了門外。被關(guān)在門內(nèi)的我，因為耳朵被王友坤擰得疼痛難受，同時也因無法再聽到他們討論的話題而干著急和無奈，不爭氣的眼淚就像雨水一樣從臉上流了下來。我恨王友坤，我恨張雅娟！我決定從現(xiàn)在起，不管他們真離婚還是假離婚，不管他們是決意離婚還是只停留在口頭討論上，都不關(guān)我的事了。

張雅娟敲開我房間門時，我還在夢中傷心落淚。她把我從夢的驚悸中拉進現(xiàn)實，讓我知道我應(yīng)該去上學(xué)了。她給了我一張五十元面額的紙幣，叫我自己去買早餐吃。她的眼睛紅紅的，肯定一夜都沒睡好覺。想到昨夜他們討論的事，我很想從她那里知道結(jié)果。她不跟我說，我也不敢問。我胡亂洗了把臉，揣上她給的錢，背上書包沖出了家門。門關(guān)上的一剎那，聽到她在身后喊道：買稀飯包子，或者買面條和米粉吃，不要光吃干的，干的對身體不好。

楊芳琳背著書包，站在小區(qū)大門不遠的綠化帶旁邊，一邊把玩著頭發(fā)，一邊不時地往小區(qū)大門里張望。我匆匆走到她身邊，她把手上的頭發(fā)松開，埋怨道：怎么才來，我都等好半天了。我不理楊芳琳，繞過她往前走，并小跑起來。楊芳琳也小跑著跟在后邊，邊跑邊喊道：喂，王達遒同學(xué)，你是什么意思？人家等了你好久，你不但不理人家，還一句話都不跟人家說。

跑了許久，感到胸口的氣快喘不出來了，我才抓著一棵小樹停下來。楊芳琳氣喘吁吁地也抓著旁邊的一棵小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你跑什么？有人追你嗎？我不理楊芳琳，繼續(xù)往前走。楊芳琳跟上來繼續(xù)問道：跟你說話呢，你怎么就不理人了？我沒好氣地說：我就是不想說話，我煩！說完這句話，我又向前跑去，這次，楊芳琳沒有追上來。

在包子鋪里買了些包子，買了一杯豆?jié){，邊吃邊等楊芳琳，我決定把王友坤和張雅娟要離婚的事告訴她。前年楊芳琳和我還在西湖小學(xué)讀五年級，她爸媽離婚，她說她不知道跟誰說，然后就告訴我了，那個時候我們就成了好朋友。初中又在同一所學(xué)校同一個班級，上下學(xué)又走同一條路，我們就變得形影不離了。那個時候她說她真不希望他們離婚，但她做不了他們的主，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她爸媽離婚后，她媽搬離了家，她和她爸生活，不久，她爸找了個后媽，在外重新買房居住后，這個家就只剩下她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了。

看到我在路邊吃包子，楊芳琳像沒看見一樣，把臉扭往一邊，想從我身邊繞過去。我騰出一只手抓住她的書包帶，另一只手把裝在塑料袋的包子遞給她，這是她最愛吃的青菜包子。她不接包子，一邊掙扎一邊大聲說：你干什么呀？放手！我緊抓著她的書包帶不放，努力把塞在嘴里的包子咽下去后對她說：你喊什么呀，剛才是我不對，我向你道歉。楊芳琳停下腳步，停止掙扎，狐疑地看著我。我把她拉到一邊，把手上的包子重新遞給她，她猶豫一下，接了過去。我誠懇地對她說：我煩，我心情不好，我爸媽要離婚了。楊芳琳不說話，眼睛愣愣地盯著我，臉上一副懷疑的表情。以前王友坤和張雅娟吵架鬧離婚的時候，我也告訴過楊芳琳，后來他們都沒有離成婚。多次后楊芳琳就安慰我：大人的事太難搞清楚了，經(jīng)常喊離婚的人沒有離成婚，而沒有喊離婚的人卻說離就離了，不用去管他們。楊芳琳的爸媽離婚前不吵不鬧的，突然間就把婚離了，他們離婚對楊芳琳打擊很大。他們剛離婚那陣楊芳琳幾乎都不想上學(xué)了，要不是有我這個好朋友陪著，她都想自殺了。我對楊芳琳說：這次是真的，他們不光吵架，還坐下來討論離婚的事了。

你相信他們真的會離嗎？楊芳琳整了整被我拉松的書包帶，盯著我的眼睛問。我把頭低下來，一邊吃包子，一邊情緒低落地輕聲說：他們肯定會離，這次我媽沒有來征求我的意見，她可能也想離婚了，他們昨晚上還討論到了我跟誰一起生活的問題。

楊芳琳說：他們離就離吧，沒什么好煩的。你看我爸我媽離婚，我還不是生活得好好的，他們離婚了你也可以生活得好好的。他們離婚了，你還有我這個好朋友呢。以后我陪你，就像以前你陪我一樣，我們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一起回家。你還可以到我家去吃飯，我奶奶做的飯可好吃了。

楊芳琳和我都只有十三歲，我還比她大半個多月，此刻她卻像我的姐姐，一邊安慰我，一邊陪伴我往學(xué)校走去。楊芳琳對我說：大人離婚我們管不著，但他們都得拿錢給你，哪個不給你就去法院告他（她）。楊芳琳還說：跟誰在一起生活不重要，重要的是房子必須是你的，房產(chǎn)證必須辦成你的名字。我問楊芳琳怎么會懂得那么多，楊芳琳說：奶奶教我的，奶奶說有了房子就有了家，就有了生活的主動權(quán)，今后不管誰想在這個家中住，都必須得聽我的，我允許他們才能住得進來。

中午我不想回家吃飯，打電話告訴張雅娟，電話接通，我剛“喂”了一聲，她在那頭就急匆匆地對我說：中午我要加班，飯菜都做好放在冰箱里，你回家用微波爐熱了，吃好后趕快睡午覺，下午才有足夠的精神上課。電話那頭嘈雜的聲音顯示張雅娟應(yīng)該不是在辦公室，而是在飯館之類十分嘈雜的地方?；夭换丶页燥?，我一般是不給王友坤打電話的，打也沒用。王友坤中午一般都不回家，他要么說在外邊應(yīng)酬，要么就說是接待上邊來的領(lǐng)導(dǎo)，幾乎很少來家吃中午飯。

楊芳琳請我到石板街坡腳的德克士去吃東西，說是為了慶祝我終于跟她成一伙了。然而，在德克士里面，我和楊芳琳情緒都很低落，啃著炸雞腿的我們都不想提父母離婚的事情，但除了這個話題，我和楊芳琳都不知道說什么。我們一人吃一個炸雞腿、一個面包和一個冰淇淋，要的奶茶還沒有上來。楊芳琳說：沒意思，不吃了，我們出去走走吧。走在路上，楊芳琳接了個電話，看得出楊芳琳很不耐煩，沒說上幾句話就把電話掛了。掛上電話后我問她：誰打的電話？看你那么不耐煩。她說：我媽媽，奶奶說我沒在家吃飯，她就打電話來問我在哪里吃的飯，跟誰在一起吃的飯，為什么不回家吃飯？問個沒完沒了。都離婚了還經(jīng)常來管我，真是煩死了。

王友坤又不回家吃晚飯。每次他們兩人爭吵，王友坤都不會回家吃飯，每天晚上不到深夜不回家，回家都要帶回一大股酒味。張雅娟回家看到冰箱里的飯菜沒有動過，問我中午在哪里吃的飯，和誰在一起吃的飯？得知我和楊芳琳在一起吃飯，張雅娟很不高興。她用警告的語氣對我說：我跟你說過好多次，叫你少跟她攪和在一起，你就是不聽。楊芳琳是什么人，是一個敢用笤帚把她后媽趕出家門的人，你跟她在一起也不會學(xué)到什么好。楊芳琳用笤帚把她后媽趕出家門，是我們小區(qū)人人都知道的事。她爸離婚不到兩個月，就把后媽領(lǐng)進了家門。后媽進門那天，楊芳琳對著她爸又哭又鬧，還扛著笤帚追打她后媽。她爸重新結(jié)婚后，后媽不愿意走進這個家門，硬逼著她爸重新在另外的小區(qū)買了一套住房。對于這件事情，楊芳琳后來對我說，那天是她奶奶教她這樣做的，她奶奶希望她爸和她媽媽復(fù)婚，她也希望她爸和她媽媽復(fù)婚，結(jié)果她和奶奶的愿望都沒能實現(xiàn)。楊芳琳的爸爸媽媽都重新組成家庭的一段時間，楊芳琳的情緒特別低落，放學(xué)后不想回家，奶奶去學(xué)校接過幾次，她就和奶奶吵架。無奈的她奶奶悄悄找到我，叫我每天放學(xué)后，一定要幫她等到楊芳琳，叫她和我一起回家，不要讓她去外邊瞎逛。

王友坤沒有回家，飯桌上就只剩下我和張雅娟。吃飯前，我把電視開了，聽著電視上的聲音，感覺飯桌上就多了一些生氣。張雅娟把一大塊魚肉挾到我碗里，叫我多吃點。邊吃飯張雅娟邊對我說：以后我如果中午加班不回家吃飯，中午飯我都幫你做好放在冰箱里，回家用微波爐一熱就可以吃了。少在外邊吃東西，外邊的東西都不衛(wèi)生，還有地溝油什么的，對健康沒有什么好處。飯桌上，我問張雅娟：媽，你和爸真的要離婚嗎？她停下筷子，問我：你今天是怎么了？為什么突然想到要問這個問題？接著她又說：離不離婚是我和你爸的事，不用你摻和，你只要把學(xué)習(xí)搞好就行了，少摻和大人的事。我很不滿意張雅娟今天這種說話的態(tài)度，以前她和王友坤吵架，每次吵完后都要來對我傾訴，希望我能與她站一條線，堅決扼殺住王友坤離婚的念頭。今天是怎么了？今天卻叫我少摻和了。不是個好兆頭。

我說：媽，我十三歲了，懂事了，你和爸要離婚，也應(yīng)該早一點讓我知道，讓我也好有個心理準(zhǔn)備。張雅娟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說：喲，你還有心理準(zhǔn)備？你有什么準(zhǔn)備的？我們離不離婚關(guān)你什么事。退一步說就是我和你爸離了婚你也不用擔(dān)心，我們還照樣養(yǎng)育你，一直把你養(yǎng)大成人。我說：你們離了婚我不要你們養(yǎng)活，你們只要把房子給我，把房產(chǎn)證辦成我的名字就行了，然后你和爸搬出去，每個月給我生活費，我可以自己照顧自己。

張雅娟坐到我對面，像不認(rèn)識一樣久久地盯著我看，看得我忐忑不安，心中七上八下。我把椅子往后挪了挪，急急忙忙叫了一聲“媽”，不敢正視她的眼睛。見我把椅子往后挪，她也把她坐的椅子往前挪了過來。聽到我叫“媽”后，她說：喲，真看不出，我們家達遒長大了，會算計了，懂得為自己撈利益了。張雅娟把我的手拉過去，捏在她的手里，我感到她的手有一股潮濕油膩的感覺，讓我很不舒服。我想把手抽出來，但她抓得很緊。她緊緊抓住我的手說：跟媽講，你是怎么想到要房子這個主意的？我想說是楊芳琳告訴我的，但又怕她聽完后罵楊芳琳。只好說：我們班好多父母離異的同學(xué)都這樣，父母離婚后都把房子過戶到他們的名下，他們都擁有了自己的房子，我是從他們那里聽來的。張雅娟放開我的手，把椅子往后挪了挪，然后輕輕地對我說：你不說媽也知道，萬一，我是說萬一。萬一我和你爸真的離婚，我也要爭取把房子過戶到你名下。讓你爸搬出去住，我們娘倆住一起，你爸不答應(yīng)我就堅決不離婚。記著，我們娘倆要站在一條線上，要組成同盟，要同你爸這個起外心的人爭取到底。

說著說著，張雅娟又?jǐn)堖^我的頭，把我輕輕擁進懷中。這一次，我不再感受到她懷抱的溫暖，相反卻生出了特別難受的感覺。張雅娟繼續(xù)說：你爸不要我了，你就是我的財富，我要好好保護你，我要你好好讀書，上高中，上大學(xué)，將來找個好工作，我就感到心滿意足了。她還說了許多話，很多話都讓我的鼻子發(fā)酸，讓我總有種想哭的感覺。好幾次眼淚都快流出來了，還是被我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我不能哭，無論怎么說，我都應(yīng)該表現(xiàn)得比楊芳琳堅強。楊芳琳的父母離婚時她都沒有哭，我就更不能在張雅娟的懷抱哭鼻子了。

王友坤是第三天晚上回家來的，他帶來了在單位用電腦打印出來的離婚協(xié)議書。他把離婚協(xié)議書擺放在張雅娟面前。她并沒有馬上看，而是看著王友坤說：我們是不是也應(yīng)該征求兒子的意見。王友坤不耐煩地說：征求什么意見，我們倆離婚關(guān)兒子什么事？你先把協(xié)議書看了，看看寫法上有沒有問題，財產(chǎn)分割有沒有意見？沒有問題沒有意見我們再征求兒子的想法，看他愿意跟誰一起生活？還是那句話，房子不分，兒子跟誰生活誰就要房子，房子將來也是兒子的，跟兒子生活的一方如再婚，就必須從這個房子里搬出去。

王友坤推開我房間門時，我剛把作業(yè)本和書、筆等文具收進書包。今天老師布置的作業(yè)特別多，光是語文、數(shù)學(xué)、英語三科主科的作業(yè)加起來就有三十多道題，七點多鐘吃好晚飯一直做到深夜十二點多鐘才勉強做完。做完作業(yè)，剛想準(zhǔn)備洗漱睡覺，王友坤就推門進來了。他一改往日對我說話那種兇聲惡氣的語調(diào)，用我很不習(xí)慣的很輕很溫柔的聲音說：達遒，爸來跟你說件事，爸和你媽因感情不和離婚了，你現(xiàn)在出來跟我們說說，你愿意跟我還是跟你媽一起生活？

王友坤和張雅娟真的離婚了！雖然早有心理準(zhǔn)備，但離婚的話從他嘴里說出來時，我還是感到震驚，也感到有種說不出的難過。我就像是做錯了事，跟在王友坤后面從房間走出來，低著頭站到他們兩人面前，不敢抬頭看他們的表情。王友坤又把說過的話重復(fù)了一遍，我才抬起頭，抹去快要從眼里涌出的淚花，小聲說：我不知道。王友坤說，你慢慢想，想好了再說，不急，無論你選擇跟誰在一起生活，我和你媽都保證共同培養(yǎng)你到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工作。張雅娟走過來，把我拉到她旁邊，想把我拉進懷中。從房間出來的時候，我看到她在流淚，王友坤問我話時，她就在偷偷抹淚。王友坤把剛才的話又重復(fù)了一遍，我仍小聲說：不知道。王友坤有點著急，把話重復(fù)第四次時聲音就提高了。張雅娟不樂意了，她對王友坤說：你吼什么，讓孩子好好想想，無論他做什么樣的選擇我們都不應(yīng)該干涉。

我掙脫張雅娟的擁抱，將自己的身體挪到了沙發(fā)另一頭，與她拉開距離。我看了看王友坤，發(fā)現(xiàn)他也在看我。我又看了看張雅娟，發(fā)現(xiàn)她雖然也在看我，卻不時在抹眼睛。我把頭抬起來，小聲但很堅決地說：我跟媽媽！聽到我的回答，王友坤立刻轉(zhuǎn)身，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了客廳。他走后，張雅娟又一次把我拉進她的懷中，讓我的頭緊緊靠在她胸脯上，我感到有一些冰涼的淚水滴落到了我的臉上。

家說散就散了，和張雅娟在居委會辦好離婚手續(xù)后一個星期，王友坤就從這個家搬了出去。在他搬出去的頭天晚上，我們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共進了最后的晚餐。那晚上的飯桌上出現(xiàn)了從未有過的平衡與和諧。王友坤從外邊買來了許多好吃的東西，張雅娟也在家做了幾個好菜。我一會給王友坤挾菜，一會又給張雅娟挾菜，忙得不亦樂乎，他們兩人也時不時給我挾菜，我也吃得心潮澎湃。雖然他們兩人還是像過去一樣，在飯桌上很少說話，但其樂融融的家庭氣氛仍然讓我感到很溫馨。明天就搬嗎？張雅娟問。嗯，我不想總是住在這里，我住在這里會影響你們的生活。王友坤答。然后就是長久的沉默。兒子的生活費我會按時送過來，以后給兒子辦個卡，我按月把生活費打到卡上，也就不用來回跑了。又是長久的沉默。張雅娟對王友坤說：我想把房子辦成兒子的名字，你看……王友坤說：我也是這樣想的。哪天我們抽個時間，帶兒子一起到房管局去辦過戶手續(xù)吧。

雖然我對王友坤沒多少好感，但他從家搬走后，我還是感到很失落，每天放學(xué)回到家，總感覺這個家像缺少了點什么。王友坤的家和張雅娟的家都在農(nóng)村，都在距這個城市很遠的山區(qū)。他們兩人離婚后，沒有老人來和我們住，這個家就只有我和張雅娟兩個人。平時不怎么寬敞的房子，王友坤一搬出去，感覺就有點空空蕩蕩了。他們剛離婚那陣，看得出張雅娟也有些失落，常常獨自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然而沒過多長時間，她就不再發(fā)呆了，而且也開始熱衷打扮，晚上也需要出去應(yīng)酬了。張雅娟在外應(yīng)酬不回家，我和她居住的家也就變得更冷清更空寂。我不像楊芳琳那樣，放學(xué)回到家有爺爺奶奶陪著，有人幫做飯。更多的時候，張雅娟應(yīng)酬不回來吃飯，我就只能拿著她和王友坤給的生活費，到飯館里去買飯吃。家的冷寂、空蕩，讓我越來越不想回到那個家去。

這段時間，幸好有楊芳琳陪著，才讓我不至于感到太寂寞。得知王友坤和張雅娟離婚后，楊芳琳的爺爺奶奶對我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同情。跟著楊芳琳回她的家去吃過幾次飯，感覺她雖然也生活在一個離異家庭，但日子卻比我溫馨。楊芳琳說得沒錯，她奶奶做飯的確好吃，比張雅娟做的飯要好吃多了。張雅娟比離婚前忙多了，出去應(yīng)酬的時間也越來越多，也就越來越不愛管我了。除了不斷地給我錢，叫我自己去買飯吃外，她幾乎都很少有和我像從前那樣坐在一起說話的機會。很多個晚上她回到家，我都已經(jīng)睡下了，第二天早上她叫我起床吃早餐，我們都還來不及說上幾句話，我就又背著書包匆匆出門了。我生性膽小，從不敢在外邊惹什么事，也許這一點，也是讓她對我放松管束的原因。

我不可能天天跑到楊芳琳家去混飯，盡管她奶奶做的飯菜對我有著極大的誘惑。大多時候，我都是在飯館買飯吃。有時，我也會拉上楊芳琳，讓她陪著我去吃飯。一天我們在外邊吃飯，楊芳琳說她也不想回家了。我問她為什么。她說：我爸又離婚了，被那個女人趕出了家門，搬過來和我們住在了一起。楊芳琳的爸爸和她的后媽又離婚了！這個消息讓我意外，也感到有些震驚。楊芳琳說：他搬回來后就一天到晚管我，見我上網(wǎng)要管，我穿什么樣的衣服要管，我晚回家也要管。反正他就是看我不順眼，我也看他不順眼。更可氣的是我不想讓他在家中居住，爺爺奶奶還護著他，說他才是我的監(jiān)護人，才最有資格管我。

楊芳琳的爸爸和后媽離婚，其實在我們小區(qū)早就鬧得沸沸揚揚，只是我不知道罷了。他們離婚的時候，楊芳琳的父親本來想通過法院，爭取拿回他和那個女人居住房的一半房產(chǎn)，但她卻不讓。她跑到我們小區(qū)來找楊芳琳的爺爺奶奶，對他們說：如果楊元勇（楊芳琳的爸爸）一定要和我爭房子，我就要把他做的那些見不得人的事都抖出來，讓他去蹲班房。也不知道楊芳琳的爸爸有什么把柄落在這女人的手里，反正他們離婚后，他凈身出戶，不要說房子的一半，就是房子的一個角落都沒有得到。講到她爸第二次離婚的事，楊芳琳說：這個女人太歹毒了，她如果再敢上我們家，我還會拿笤帚再打她一次。

不愛回家的楊芳琳成了我的飯友，為了和我一起在外邊吃飯，有時她干脆連手機都不開，這樣，她爸就很少找到她。為了讓她回家吃飯，她的爺爺、奶奶、爸爸采取了很多辦法，到學(xué)校去蹲守接送、跟蹤，被楊芳琳發(fā)現(xiàn)后，她在家和他們大鬧了一場，并宣稱，如果他們再過多干涉她的自由，她就要離家出走，連晚上都不回家住了。

德克士是我和楊芳琳去得最多的地方，我們的中午飯基本上都在那里解決，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我請楊芳琳，她偶爾也會請我一次。每次我們到那里去解決中午飯，她都要帶給我不同的新聞，要不就是她爸重新找個女朋友了，要不就是她媽媽被她的后爸打了。每次說完這些，她都會嘆一口氣，大人樣地說：唉，我真搞不懂他們大人，過得好好的，為什么要離婚，為什么要重新找氣受？

王友坤和張雅娟離婚已經(jīng)一年多了。當(dāng)初張雅娟懷疑王友坤是在外面有女人，才提出和他離的婚。我也以為王友坤離婚后會馬上重新結(jié)婚，重新給我?guī)韨€后媽。就像楊芳琳的爸，離婚才兩個多月就再婚一樣迅速。但是王友坤都離婚一年多了，還是一個人住在租住的房子里。以前王友坤沒怎么管過我，離婚后卻關(guān)心起我來了，經(jīng)常電話詢問我的學(xué)習(xí)情況，還時不時地請我下館子去吃一頓，偶爾還會請我到他家里去坐坐，允許我用他的手提上網(wǎng)。這種待遇在他們沒有離婚前，我是想不都不敢想的。倒是張雅娟，離婚不久后就找了好幾個男朋友，還把他們都帶到家來，與我們一起吃過幾次飯。

我沒想到張雅娟會找楊芳琳的爸爸做男朋友。怪不得好幾次我和楊芳琳放學(xué)后，看到他們兩人有說有笑走進小區(qū)，我硬著頭皮和楊芳琳的爸爸打招呼，他卻不再像從前見到我那樣，張口就教育我，而是表現(xiàn)得對我很友好。開始我很納悶他怎么會變得那么友好？不再批評人，是不是楊芳琳跟他說了我的好話，讓他對我改變看法了？看到他和張雅娟走在一起，以為他們是下班后在街上碰到，然后結(jié)伴回家，也沒太把這些事放在心上。然而有一天，楊芳琳火急火燎地把我約到德克士，還沒有坐穩(wěn)，就劈頭蓋臉地對我說：你知不知道我爸新找的女朋友是誰？是你媽！屁股還沒有挨到椅子上的我，聽了楊芳琳的話，立即從椅子上彈起來，急赤白臉地說：你瞎說，不可能！楊芳琳說：怎么不可能，我爸都把你媽帶進我們家了。我說，那天你爸還到我們家吃過飯呢！楊芳琳說：你這個笨頭，我爸到你們家吃飯你都不跟我講。我小聲爭辯說：我媽不讓說，她怕你對你爸有誤會。楊芳琳頹坐在椅子上，唉聲嘆氣地說：肯定是了，我爸要和你媽重新結(jié)婚了，他們要組成新家庭了?？磥硗炅?，我們該怎么辦呢？張雅娟要和楊芳琳的爸爸結(jié)婚，這是我想都沒有想過的事。張雅娟曾在楊芳琳的爸爸第二次離婚的時候奚落過他，說他被第二個老婆趕出家門是活該，是他應(yīng)得的下場，也是對他這種花心男人的懲罰。想不到昔日對這個花心男人耿耿于懷的張雅娟，卻不聲不響地要嫁給他為妻了。

楊芳琳帶來的消息對我打擊太大了！我和楊芳琳在德克士坐了好久，都理不清這中間的糾結(jié)和頭緒。我和楊芳琳都不想他們兩人結(jié)婚。我不喜歡楊芳琳的爸爸，他仗著在單位當(dāng)領(lǐng)導(dǎo)，就覺得高人一等，常常對人指手畫腳。每次我去找楊芳琳，一旦碰到他在家，他就會把我狠批一頓，叫我小小年紀(jì)要把精力放在學(xué)習(xí)上，不要動什么歪心眼。被他批評多了，我一見到他就感到膩煩，也感到害怕。這樣的人如果做了我的后父，我真不知道怎樣和他相處。楊芳琳也不喜歡張雅娟，主要是張雅娟先不喜歡她。她說：她原來就不喜歡我，如果她做了我的后媽，我們兩個肯定會經(jīng)常吵架。然而，我們合計了好久，也想不出不讓他們結(jié)婚的理由。

我要了四個炸雞腿，兩個冰淇淋，兩盒薯條。楊芳琳一邊惡狠狠地啃著雞腿，一邊說：實在不行，我們兩個私奔。楊芳琳的嘴巴塞滿了雞腿肉，說的話我就聽不大清楚。我問楊芳琳：你說什么？楊芳琳把口中的雞腿肉使勁吞咽下去，然后把頭伸到桌子中間，大聲說：他們要是敢結(jié)婚，我們兩個就私奔，去一個他們找不到的地方，讓他們難過去。私奔！這是一個我從未設(shè)想過的問題，而且對于“私奔”這個詞，我還只是在一知半解中。但楊芳琳的話還是讓我很驚愕，我一只手拿著雞腿，一只手拿著冰淇淋，愣愣地看著她。楊芳琳也一臉認(rèn)真地盯著我看，絲毫沒有玩笑的意思。剛才楊芳琳聲音太大，已經(jīng)惹得周圍很多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我們兩人所在的位置。

（責(zé)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