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 措(藏族)
母親的土地
◎雍 措(藏族)
即使無人照料,那塊土地依然保持著昂然的生機!
野草,蓬勃地生長著!
根須像無數(shù)鬼魅的魔爪用最尖銳的指甲刺進那塊土地,越來越深刻,越來越桀驁!
一枝柔弱的樹枝懸掛著不知道何年秋天的果實,干癟了,卻永遠記錄著秋天的痕跡。
這就是我家的土地,確切地說這曾經(jīng)是父親的土地。
母親看著這片土地,凹陷的眸子深邃而憂郁。
父親是在一個我們?nèi)叶紱]有任何心理準備的冬天突然離開我們的,那個冬天,房前屋后的樹木蕭瑟,母親穿上了父親生前為她購買的厚厚的棉衣,可是母親說她還是冷,我不知道那個冬天的溫度和過去的冬天有多大差異,只記得母親確實很冷,最后單薄的身軀只得在床上度過那個長長的冬天。
家安靜極了,我常能感覺到風呼呼劃過玻璃發(fā)出的輕微震動和小狗踅行時不規(guī)則的喘息,我開始懼怕這樣的靜謐,它蠶食著我的心靈。
那天,母親沒有披棉衣走出了家門,我看見她走到了那塊經(jīng)過冬日荒涼的土地,久久地依偎著那棵櫻桃樹。無法品讀她那雙蒼白的眼神究竟能從地里獲取什么,只記得母親的身軀稍微動彈了一下,弄落了櫻桃樹枝上最后一片枯葉。葉子輕輕地飄下來,落在母親的腳邊,母親靜靜地注視那片枯葉落腳的土地,很久很久。
母親的眼角有些濕潤。
也許冬天里最后的那片落葉給了母親太大的震撼,葉子枯萎了,但是沒有離開樹木,盡管孱弱,也一直陪伴著櫻桃樹。
因為父親的突然離去,本來生機勃勃的綠色,也變成灰色了。
那把鋤頭,有些銹跡斑斑,鋤把因為好久沒有用過,長了許多小霉點。母親用布擦了一會兒,然后用水浸泡鋤頭。
這些都是父親生前的事情,那時母親的任務(wù)就是操持家務(wù)和照顧好我們。
母親扛著鋤頭,來到了那塊地,但是她沒有急于放下鋤頭,站在荒蕪的地邊,思索著什么或是根本就不知道怎樣開始。
鋤頭有些重,我看見母親的肩膀慢慢的佝僂下來。
母親放下鋤頭,彎腰去拔那些生命力極強的野草。她先是俯著身子,然后屈膝,最后干脆一個膝蓋跪在地上,拔完一片,又起身繼續(xù)向前拔。
野草躺下了,母親一次比一次更緩慢地彎腰起身。
秋天,那塊地里的白菜苔綠油油的,嬌嫩的菜枝上長滿了許多含苞待放的黃色花蕾。每天,一群蜜蜂貪婪地縈繞在那里,一夜間突然綻放的花蕾總是會給它們帶去意想不到的驚喜。
學校離家不是很遠,母親為了我和姐姐的學習卻執(zhí)意要我們住校。
那個星期六,母親摘下所有的菜苔,到菜市上賣。我和姐姐看著晚霞漸漸被夜色稀釋,月牙兒從對面山頂探出頭來時,終于記起這是母親第一次賣菜。夜更濃厚的時候,我們再也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惶懼,手牽著手,順著小路邊走邊叫著:“阿媽,阿媽?!?/p>
“喂,我在這里呢!”
聲音里夾雜著勞累和喘息。
母親那溫暖熟悉的味道離我們越來越近。
小路上多了三個夜晚歸家的人,不覺得孤獨,因為有了母親我們本來就不再孤獨。
母親忙碌著給白菜苔施肥,鋤草,然后每到星期六就到菜市上去賣。菜苔被折斷的部位總是很快地又長出鮮嫩的新枝。雖然不記得那個秋天母親賣了多少次菜苔,但它那堅強的生命力在我的腦海里已經(jīng)根深蒂固。
始終不明白母親為什么總要選擇我們回家的日子去菜市,直到那天接過母親遞給我們的一疊鄒巴巴的零錢。
“今天菜苔不好賣,沒掙多少錢,先拿這些錢交給學校,不夠的明天我再給你們送到學校,咱們再困難也別欠公家的錢。”
我們接過皺巴巴的零錢,感覺到那疊錢還殘余著母親的溫暖。
那塊地再也沒有荒蕪過,地邊間隙種上了幾十棵的櫻桃樹。
春天,小樹茂盛的枝葉嚴嚴實實地把地遮了個水泄不通,母親那時就空閑了下來,經(jīng)過牛耕,簡單地種些香菜和小菜供自己家食用。母親說:“當你只能擁有一樣東西時,你就不要想第二樣東西,貪念模糊你的意志。地,也是一樣的,你想要在這塊地里收獲櫻桃,就不要奢望在這塊里有其它更好的收成?!?/p>
母親全心全意的呵護,土地再也不生硬板結(jié),它無言地默默奉獻著!
黝黑鮮綠的葉子你擁我擠,使得夏日火熱的陽光也只能借著風的力量時不時好奇地窺視那塊地。
熟透的櫻桃掛滿樹枝,像星羅棋布的紅色珍珠,在斑駁的陽光里錚錚閃爍著,壓得大樹都喘不過氣來。
櫻桃豐收的季節(jié)是我們?nèi)易蠲β档臅r候,它的收獲期限嚴格固定在二十天左右。
那段時間里,我們早出晚歸,每天吃飯也基本在地里。母親負責出售櫻桃,我和姐姐負責采摘。我們像機智、敏捷的小猴子穿梭在每一棵母親種下的櫻桃樹上,累了,就坐在樹上邊吃邊休息,有時我們也相互給對方下一場不大不小的“櫻桃雨”。
我們家的櫻桃味美肉豐,個頭大,銷售總是供不應(yīng)求。那時,母親總忘不了留下一棵櫻桃樹,選個好日子,做一壇香甜可口的櫻桃酒。每逢佳節(jié)或者是有客人,我們都能品嘗到櫻桃酒那沁人心脾的甘甜。
風兒由暖漸漸冰涼,萬物像特別怕冷的花兒,萎靡蕭條起來。
櫻桃樹光禿禿的,樹干也沒有往日光滑細膩,緊皺的皮膚上長滿無數(shù)灰褐色的小斑點。
母親弓著腰,一粒粒飽滿的豌豆從母親的左手迫不及待地跳進坑里,母親用右手的小釘耙輕輕地給它蓋上泥土,像阿媽在為孩子遮擋住寒風的威懾一樣盡職盡責。
冰刺的寒風更加深入那個季節(jié),豌豆調(diào)皮的小腦袋東搖西晃地鉆出母親給它們蓋好的“棉被”。
當冬天好不容易擠出個燦爛的微笑時,母親又開始鋤草、施肥,記得有一次,豌豆尖上來了許多“不速之客”,幾天下來,綠綠的葉子耷拉起來。母親焦急得徹夜難眠,第二天睡意朦朧的自己,被一陣嘩啦啦的水聲吵醒了,拉開窗簾,看見母親正在專注地調(diào)藥。
母親的愛養(yǎng)育著我和姐姐,更滋潤著那塊土地!
起風了,風吹亂了母親額頭那縷白得剔透的銀發(fā),母親站在櫻桃樹下,撫摸著一棵棵櫻桃樹,品讀著屬于她的土地……
我和姐姐像播種在那塊土地的兩粒種子,是母親的辛勤耕耘和無私的愛讓我們健康成長,我們漸漸長高長大,母親老了。
我和姐姐讓母親離開了那塊土地,因為母親再也無法舉起那把沉重的鋤頭!
那塊地就又慢慢荒蕪起來,母親的心也隨之荒涼了許多。
時??匆娔赣H走過那塊地,用充滿皺折的雙手撫摸那一棵棵在歲月里和她共同老去的櫻桃樹,衰老的樹皮和母親的雙手混和在一起的一剎那,她的表情復(fù)雜而凌亂。
但是,歲月的雙手卻無法撫平母親額隙殘留的滄桑!
母親離開了土地,去了姐姐生活的那個城市。姐姐是個孝心十足的好女兒,可是母親對于土地的思念也讓姐姐非常無奈。
母親固執(zhí)地想念家鄉(xiāng),想念那塊種滿櫻桃樹的土地。
母親病了!想聞聞地里泥土的清香,想再一次握起那把鋤頭,想繼續(xù)在那塊土地里享受一次豐收的喜悅!
而一切只能在那個陌生的、無法滲透自己的大都市里重復(fù)地勾畫,然后再重復(fù),再勾畫。
在那人情淡薄的都市,母親感覺很孤獨!
母親又回到了故鄉(xiāng),回到了她無法離開的土地。
經(jīng)過兩年他鄉(xiāng)的工作后,我又回到了離那塊土地很近的地方 。
我的母親,母親的土地。
我俯下身,拔掉那些吮吸土地養(yǎng)分的雜草,輕輕揚起那一粒粒無私的細土,覺得母親的愛,母親的歲月都能在我的指縫間流淌。
村子依然坐落在半山腰,長滿雜草的土地還在無休無止地創(chuàng)造生命的奇跡……
只要有母親在那塊土地上生活,那塊土地就始終牽掛住我的心。
“熬不過,這個坎,很多人都熬不過?!崩先藗冎傅氖嵌?。果真,父親沒有熬過冬天。冬天,在母親的心中,是一道永遠愈合不了的傷口。
這個冬天,母親病了,母親的第一感覺,就是和父親一樣,熬不過這個冬天。當母親的很多檢查單堆放在醫(yī)生面前時,母親顯得很緊張。醫(yī)生將檢查單反復(fù)地看了又看,母親坐在對面,一動不動,偶爾將眼神投向那位臉龐清瘦的醫(yī)生,偶爾又看著醫(yī)生手中的檢查單。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想著一些悲傷的事,悲傷的情愫從那雙凹陷的眼中流淌出來,浸濕了我趴在她肩上的手。當?shù)弥赣H的病只是傷風感冒時,我像卸下重擔,松了口氣。醫(yī)生接著說:“老人家,你的身體好著呢,輸幾天液,就可以回家了?!蹦赣H緩慢地站起身,或許是剛才過于繃緊的神經(jīng),讓她的腿腳有些麻木,她俯下身,用手輕輕地捶了捶酸麻的腳?!斑@腳,冬天就不是自己的了?!蹦赣H直起腰,像是給我說,又像是給自己說。
處理好一切事宜之后,母親躺在病床上,右手掛上了液體。白色的液體一滴一滴,緩慢地鉆進母親的身體里。母親微微閉著雙眼,像是靜享著這份安靜。我以為母親睡著了,正準備為她蓋嚴被子,母親卻睜開眼睛,對我說:“昨晚,我夢見你父親了,他坐在我身旁,不說話,看著我,看得我心里暖暖的?!蹦赣H臉上露出一絲淺淺的笑容。我撫慰著母親,告訴她好生養(yǎng)病,以免父親擔心?!岸?,是個坎,這個坎,我不知道哪天就邁不過去了。”淺淺的笑,在母親的臉上漸漸模糊,母親將臉往枕頭里移了移,潔白的枕頭遮住母親的半邊臉,母親臉上幾道皺紋深陷進枕頭里,像是深深陷進母親走過的艱辛歲月里,撫也撫不平。
在病痛下,母親變得異常脆弱,這和平時的她判若兩人。坐在母親身旁,心中的酸楚不言而喻。急速的咳嗽聲,讓病床上的母親微微地顫抖起來,我急忙將母親從病床上攙扶起來,輕輕地為她捶著背。母親的臉在一陣咳嗽聲后,變得紅潤起來?!昂缺??”我問母親。母親不說話,微微點了點頭。虛弱的原因,水杯在母親的手中,輕微的顫動著,杯中的水也跟著顫動起來?!拔椅鼓惆?”這句話卡在我喉管處不上不下,最終沒有鉆出我的喉嚨。我不想說出這句話,讓母親感覺自己是真的老了。
轉(zhuǎn)過頭,窗外飄著大片大片的雪花,每一朵雪花經(jīng)過病房窗戶時,似乎都好奇地往母親這里看了看,似問候,似關(guān)切,然后悄悄地滑落下去。雪的世界,一片純潔。
“那個冬天,也有雪?!蹦赣H說。我回過頭,發(fā)現(xiàn)母親也盯著窗外紛紛揚揚的雪花。我知道母親說的是父親離世的那天?!澳翘斓难軠\,很薄,一碰就碎?!蹦赣H說完,將身體慢慢依靠在后面的墻上,記憶拴住了她的思念。那是一個古怪的冬天,寒冷似乎不屬于那個冬季,每天艷陽高照,照得人心里亮堂堂的,可就在父親去世的那天,一夜?jié)M天星辰之后,早晨,地上就鋪了一層薄薄的雪,這個突來的景象,讓很多人都覺得像做夢一樣,猶如父親的去世,也像做夢一般。父親的遺體停放在有雪的小山坡,那里成了父親永遠停留不前的地方。一座新砌的小土包屹立在那里,孤孤單單、安安靜靜,像父親站著、坐著或者守望著那方土地。
“如果有一天,我熬不過那個坎,你記住,把我放在你父親身旁,挨得緊些?!蹦赣H的頭靠在墻上,蓬松的頭發(fā)里露出絲絲白發(fā),身后,深灰色的墻壁把母親的白發(fā)映襯得更加刺眼。“那是多遙遠的事情?!蔽也桓艺暷赣H的眼睛,裝著幫母親整理腳下的被子,一邊將眼眶中打轉(zhuǎn)的淚水盡量地收回去?!澳愀赣H一定是想我了,他在那小山坡上呆了那么多年,一直很孤獨。”母親眼睛一直盯著窗外。
雪,紛紛揚揚。
父親住著的小山坡也有雪了吧?雪覆蓋了山尖、大樹、荊棘、小溪,父親孑然的呆在山坡上,靜守世間悲歡離合。
“院子里的茶花,正開放著,你父親喜歡茶花,我也喜歡,種在小山坡上,有雪的時候,花兒在雪中開放……”不斷的咳嗽聲打斷了母親的話,我急忙幫母親捶著背,倒上熱水,讓母親喝下。水進入母親喉嚨時,發(fā)出輕微的咕嚕聲?!拔蚁牒煤玫厮挥X,希望這一覺醒來,雪也停了。”母親顯得很疲倦,眼皮耷拉著。我扶著母親躺下,像照顧孩子一樣,幫母親蓋上被子。
病房安靜下來,母親睡著了,她睡得很安穩(wěn),此起彼伏的喘息聲輕輕地回蕩在病房里。
有雪的季節(jié),我多想一直呆在母親的身旁,不讓她孤獨,不讓那一份冰涼刺骨的記憶包裹著她。
此刻,窗外下著雪。不過,黎明到來之前,或許,這一切就像做夢一般,恢復(fù)平靜。
(責任編輯 張雅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