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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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樹旅舍
葉辛
鎮(zhèn)子叫一棵樹。
不是這個鎮(zhèn)上只有一棵樹,鎮(zhèn)子上、鎮(zhèn)周圍樹木多著呢。
鎮(zhèn)子叫一棵樹,說的是這個鎮(zhèn)上有一棵3000多年的古樹。古銀杏樹。樹陰濃密,枝椏虬曲,光是深入泥巴底下、裸露在泥土之上的樹根,綿延都有幾百米。當?shù)厝苏f有里把長的根根。
于天成開著摩托車,駛進挨著一棵樹濃陰下的古鎮(zhèn)旅館院壩,抬頭望了望樹椏,竟是密密簇簇的一片,正月間,樹上沒葉子,光是縱橫交錯粗粗細細的枝枝椏椏,就把天際遮沒大半,使得院壩里比外頭更加幽黑。
在縣城里工作的老同學(xué)林開林對他說,一棵樹鎮(zhèn)上,只有挨著一棵樹的旅館還將就著能下榻入住。其他的客棧住得進去只怕躺不下。
挨著一棵樹,只有一家旅館。于天成沒費勁兒就找著了。旅館名字就叫一棵樹旅舍。
辦入住手續(xù)的時候,兩眼瞇成一條縫的店主邊把鑰匙丟給他,邊對他說:“稀客呀!正月十五沒到,你是新年里一棵樹旅店的頭牌客人?!?/p>
于天成要付入住一晚的費用,店主笑瞇瞇擺著手道:“不用不用,明天離店時你再交吧!”
服務(wù)臺上寫著,住一晚上90元,于天成心想,可能是見他掏出張一百元的票子,店主沒零錢退。
轉(zhuǎn)身走向樓梯時,不知為什么,于天成覺得店主的雙眼瞪得大大的,一直盯著他的背脊。
恐怖的感覺也許就是從產(chǎn)生這一想法的時候開始的。他身上帶著錢,還不少。
上了二樓,面對長長的走廊,于天成不由打了一個寒戰(zhàn)。偌長的走廊,鬼火似的只亮著一盞燈,陰森森的。
于天成看了看手中的鑰匙號頭,219,得走到二樓盡頭,才是19號房吧。
果然,到了走廊盡頭,把鑰匙插進鎖孔開門的時候,于天成側(cè)轉(zhuǎn)臉瞅了一眼,媽耶,鬼火般幽幽閃著的燈影里,長長的走廊像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山洞。
進了客房,于天成開了燈,昏黃的燈光下,床、桌椅、床頭柜,像林開林說的那樣,收拾得還算干凈。他把雙肩包往桌面上一放,簡單進衛(wèi)生間梳洗了一下,一頭往床上倒下去。這個春節(jié),他過得太累了。大過年的操辦媽的后事,他忙得幾乎沒好好地喘一口氣。
于天成這次過大年時回鄉(xiāng),始終沉浸在懊悔的心態(tài)中。他沒有想到事情會發(fā)展到這個地步,一年多之前父親去世了,他趕回來奔喪,已經(jīng)產(chǎn)生過悔恨,他還沒在省城里混成器,具體地說還沒成家立業(yè),還沒報答過對他有著養(yǎng)育之恩的父母,像那些混出個人樣兒的鄉(xiāng)親們一樣,至少把一輩子生活在窮鄉(xiāng)僻壤的父母接進省城,享上幾天福,見識見識省城的繁華,見識見識省城夜晚璀璨的燈光,他們能習(xí)慣就住下去,愿住多久就住多久。他們不能習(xí)慣住一陣再回老家,這樣他的心也可以安然一些。哪曉得還沒等他盡這份孝,父親就走了,走得那么突然、那么意外。走之前的幾天于天成和他通話,他還樂呵呵的,哈哈笑著在電話里對他說,你忙吧,我和你媽都挺好,用你寄給我們的錢,翻蓋了二上二下的磚瓦房,寒冬臘月間都暖和多了,比原先那板房強多了。你忙,惦記著我們打個電話就成,你媽她想你,空了你就多撥撥電話……多識大體的父親,于天成一直想攢下錢,多給父母寄點兒,把家鄉(xiāng)那屋基地上的老房子,翻蓋成三上三下氣氣派派的傳統(tǒng)樣式。鄉(xiāng)下蓋房子不貴,比省城黃金地段萬把塊錢一平方米便宜多了,可父母親硬不讓,說兩個老人,二上二下都有四間房了,哪住得下這么多地方。
給二老說著了,處理完父親的后事,于天成硬逼著母親隨他去省城里住。是的,他還沒成家,是的,他目前只是租住著一室戶的單元房,可那房里有衛(wèi)生間,有小廚房,況且他還需要母親照顧,洗洗涮涮,煮飯洗衣。
母親很快適應(yīng)了陪伴兒子的省城生活,她把房間收拾得干干凈凈,她去菜市場買回的菜,往往比于天成雙休日買回家的便宜。除了催促他快娶個媳婦有些嘮叨,母子倆相處得其樂融融,于天成已經(jīng)習(xí)慣了享受母親的悉心照料。
清明節(jié)前幾天,母親鬧著要回老家,她說要在清明給父親上墳,她說出了嫁的姐姐和姐夫要回娘家來,她說得趕回家鄉(xiāng)接應(yīng)親戚朋友和四鄉(xiāng)八寨的拜祭者,她說父親太孤單了,她不能離他那么遠……啰嗦得于天成沒有辦法,只得把母親送回老家,陪伴母親接待親友,祭拜父親。清明忙過后,說什么母親也不愿隨他去省城了。她說省城里那福她已經(jīng)享受過了,她得呆在村寨上陪伴父親,老家二上二下四間房屋總關(guān)著不吉利,每天得有人守著這四間房開窗透氣。再說她吃慣了自家園子里的新鮮蔬菜,省城菜市場的菜貴不說,西紅柿沒西紅柿的味,豆莢沒豆莢的味,只長成了蔬菜的模樣……
于天成無奈,只得孤身一人回到省城,繼續(xù)他的朝九晚五的上班生活,繼續(xù)他的加班加點的拼搏。好在他這一年進步比以往都快,錢也賺得更多了,他也攢夠了在省城并不太偏的地段購買一套兩房兩廳的首付款。更為喜人的是他談了一個對象,女孩兒叫尹曉娟,白凈,微胖,脾氣好。父母都是省城里的職工,人家沒嫌棄出身在偏遠山鄉(xiāng)的于天成,還表示小兩口真談成了準備結(jié)婚買房,他們可以補貼女兒一點。于天成到哪兒去找這么好的未婚妻啊,他沉浸在戀愛的歡悅之中。轉(zhuǎn)眼又要過年了,他不想回老家去,于是他給母親打電話,勸母親到省城來過年,看看他新找的對象,她未來的兒媳婦。他以為母親一定會來的,她不是總嘮叨著要他趕緊找么。哪曉得母親說不想來,住在省城里她嫌吵,夜里總是睡不著,做夢,盡夢見他父親。醒來之后睜著眼睛等天亮。
于天成這才曉得母親到省城來并不是在享福,而是在受罪。唉,媽住在這里的時候怎么不說呢,他還以為她挺適應(yīng)的呢!于是他決定回老家陪伴母親過年??蓻Q定下得晚了,已經(jīng)買不到長途客車的票。咬了咬牙,他在大年夜前一天,臘月二十八騎著天天上下班的摩托車,“突突突”地回到了村寨上。到了家中,到了那二上二下的磚瓦房里,母親見著他,那個歡樂啊,那個笑容啊,讓于天成感到自己頂著凜冽的寒風(fēng)趕這一天半的路值了。
“天成,你咋個像從天上飛來的,說來就來了呀?”母親雙眼淌著淚,滿臉笑著問。
“我想媽了!”于天成響亮地回答。
“想媽你像往常一樣,打電話??!”母親指著家里那架老舊的電話機說,張著嘴笑得合不攏。
于天成湊到母親跟前,眼睛睜得大大地說:“我就想像現(xiàn)在這樣,看看媽?!?/p>
“你就騎著那突突突……”
“騎著摩托車來了,好快的。媽?!?/p>
“騎了幾天???”
“昨天一早出的省城?!?/p>
“那你昨晚,宿在哪兒???”
“縣城老同學(xué)林開林那兒,他住信訪辦宿舍。”
于天城回到家中,才知道媽不愿意到省城來的真正原因。媽的兩條腿癱了,走不成路了。在家里,媽得雙手撐著板凳、撐著桌面扶著床欄勉強挪動。二上二下的房子,樓上那兩間屋,她足有半年沒上去過了。于天城上樓去一看,樓上的灰塵,都厚厚一層了。
于天成那個揪心啊,過年這幾天,他把所有的家務(wù)活全包下來了。他打掃干凈二上二下的四間屋子,擦干凈玻璃窗子,他把水缸里的水挑得滿滿的,足夠他娘倆過完這個年了。最主要的是,他到場街上去買來了肉,買來了雞和鴨,還有魚。母親說豆腐香,他買來老豆腐,又買嫩豆腐,還買了香豆干。煮飯之前他一遍一遍地問媽,想吃什么菜,湯里面鹽放得少一些還是多些?他全順著媽的心意做,他要補課,他要補償一年到頭對二老雙親的虧欠、對良心的虧欠。媽一天到晚都朝著他笑,望著他笑,讓他順著自己喜歡做飯做菜,不要顧及她,她老了,再好的東西吃上去都嘗不出多少味,說完仍是笑。
于天成看到母親的笑容心里涌上了一陣陣辛酸,媽臉上是在笑,可媽的雙眼里分明噙著淚。媽說這是歡喜的淚,高興的淚。于天成卻覺得媽笑得那么可憐,那么令他這個做兒子的揪著心。
他下定決心,過完這個年,哪怕是背,也要把媽背到省城去,給媽看病,他覺得媽的雙腿是癱了,媽卻說不是癱,只不過是乏力,依靠雙手撐著兩只小板凳,撐著桌面、扶著床欄,媽還能挪動,還能應(yīng)付日常起居,還能摸索著干些家務(wù)……于天成不和媽爭,他要讓媽高高興興地過個年,過完了年,就由不得媽了。反正他已經(jīng)拿定了主意。
可是媽沒等過完年,就……
媽走了,走得毫無征兆,走得安安靜靜。是接財神的鞭炮響得震天動地的時候,于天成手里拿著杯茶,給媽端過去,剛才媽說口渴,想喝一口茶,是那種味兒濃濃的野茶,罐兒里有。于天成照著媽的意思,找出山崖上采來的野茶葉,煮開滾燙的水,泡上了,又稍涼一些,才給媽端去。
手里捧著茶杯時,于天成叫了一聲:“媽,茶泡好了,我端來給你?!?/p>
沒聽到媽的回答,于天成端著茶走到端坐著的媽跟前,媽沒反應(yīng),他定睛一看,媽的臉仰起來,臉龐上掛著慈祥的笑容,布滿魚尾紋的眼角掛著晶瑩的淚花兒,幾乎和往常的神情沒啥兩樣。于天成剛想說什么,茶杯從他的手里掉落在地上,茶水、茶葉、玻璃碎片濺了一地。
媽一動不動,臉上的表情是僵滯的。
于天成撲向前去,雙手緊緊抓著媽的肩膀,驚慌失措地大喊大叫,他搖著、晃著,媽再也沒有應(yīng)答。
媽死在他的眼前,他捶胸頓足,號啕大哭,有一種天塌下來的感覺。
接下來的幾天,出嫁了的姐姐一家子趕了回來,操辦后事,把媽葬在一年多之前離世的父親旁邊。老家二上二下的房子變賣了,這個決定于天成做得十分果斷。父母不在了,老家的根沒了,他不可能再回來居住,房子留著干什么?以后回來給父母親上墳,盡可以住旅館,一棵樹鎮(zhèn)上的旅館,縣城里的旅館。遠嫁的姐姐贊同他把祖屋賣了,多點錢讓兄弟在省城買婚房。
二上二下的房子,照鄉(xiāng)村里現(xiàn)今的實價,值個十五六萬。于天成表示要拿現(xiàn)金,最多只能得個十一二萬。居中幫忙傳話的村長來來回回跑了多次,最終敲定了實實在在的價格,現(xiàn)金十二萬。由于天成作東,歡歡喜喜喝過一頓酒,整了很多菜,葷葷素素擺滿了桌子,臘肉、血豆腐、鹽酸排骨……都是家鄉(xiāng)味的農(nóng)家菜,姐姐、姐夫心痛還剩下那么多,太浪費了。于天成讓村長全打包帶回家,還送給他兩包煙,兩條臘肉火腿,兩箱酒,鄉(xiāng)間的那種土酒。姐說于天成送多了,談定的價格中,村長肯定已經(jīng)算上了他該得的那份。于天成心中明白,面子上還得這么做。他拿出其中的兩萬塊錢,給姐姐姐夫,姐姐只肯收一萬。姐說天成,爸媽常說這二上二下的磚瓦房是用你寄回的錢翻蓋的,我當女兒的沒貼補過爸媽,再說……再說你需要錢在省城發(fā)展壯大 ,省城里那房多貴啊,你拿著,買了房,姐一家子上省城來,早點有個落腳處。姐說的雖是實在話,于天成還是把兩萬塊錢塞到姐夫手里,說:這已經(jīng)很少了!我要富裕點,真想多……姐截住了他的話,一把從姐夫手里把裝著錢的信封奪了過來,厲聲說:“不能給他,一晚上在牌桌上給你輸個精光。這錢是我娘家的,得由我管著。”
于天成看得出,姐夫雖然不滿意,卻也不敢再吱聲,使勁兒轉(zhuǎn)過臉去猛抽著煙,乜斜著眼不說話。過大年,外出深圳、武漢、上海打工的漢子們回來了,湊在一起好賭,于天城是風(fēng)聞一二的。從姐抱怨的話語中,他聽出姐夫在牌桌上的戰(zhàn)績肯定不佳,心中愈加認定,給姐兩萬塊錢是對的。
客房里彌漫著一股煙與酒的陳氣,還夾雜著一股潮潮的臘肉發(fā)霉的味兒。
于天成倒在床上歇過一陣,堵得嗓子眼里難受。
他緩過一股勁來,起身打開窗戶,讓客房外頭清冷的新鮮空氣吹進來。俯首探臉往樓下院壩里瞅了一眼,他看見停放在根深須方的銀杏樹下的豪爵摩托,在夜色里閃著幽光。于天成心里忖度著,車停的位置不錯,一眼就能看到。
他轉(zhuǎn)身回進房里,找著熱水壺,煮了壺開水。熱水壺聲音響起來的時候,他又端詳了一下整間客房,決定不脫衣裳,就在床上對付著睡過在家鄉(xiāng)的這個晚上。
他慶幸自己是穿著一條休閑褲和一件工裝馬夾來的。十萬元的現(xiàn)金,休閑褲膝蓋旁的兩只兜中,分別放了兩萬元。還有六萬,分開塞進了工裝馬夾的口袋里,重是重一點,貼身穿著,感覺得到錢都在,踏實。騎著豪爵摩托回故鄉(xiāng)來的時候,他背著雙肩包,包內(nèi)滿裝著省城里買的糕點酥餅,那是他孝敬媽的,鼓鼓囊囊塞得滿滿的。辦了媽的后事,姐也把他的雙肩包塞滿了,那是姐帶給他的襪墊,特意給他織的一件毛線衣,還有兩塊花甜粑。姐說記得他小時候愛吃花甜粑,讓他帶上兩塊,吃的時候有個念想。至于二上二下四間屋子里的那些日常用具、家什,于天成一樣沒要。姐夫表示,改天他會找兩輛車,請寨鄰鄉(xiāng)親幫忙,一家伙全拖去。
和姐姐、姐夫分手,騎上摩托離開寨子的時候,于天成的心頭陡地顯得空落落的。這一走,他和寨子的關(guān)系就割斷了,他再也不會回來在寨子上住了,以后即使回故鄉(xiāng)來給父母上墳,只可能住在一棵樹鎮(zhèn)上,或是縣城里。他和故鄉(xiāng)和土地和自小長大的山水田壩的關(guān)系,就此像被一把刀砍斷了。
盡管離別故土的感覺使他的情緒沮喪,但他仍保持著十分的警惕和戒備。他帶著錢,十萬元之巨的現(xiàn)金,媽去世了,他賣了祖屋,得到了一大筆現(xiàn)鈔,寨子上男女老少幾乎都知道。
走上二樓的時候,于天成感覺到人家盯著他的雙肩包,這是一種下意識吧。
水煮開了,于天成刷了杯子,斟了大半杯白開水,晾在床頭柜上,等水稍涼些,就關(guān)窗睡覺。睡過這一晚,明天騎上摩托,路再遠也要回到省城去,回到他的窩里去。
一棵樹鎮(zhèn)上的夜,真安靜啊。靜得讓人不敢相信這是正月的夜晚,怎么一點兒也沒有過年的氣氛。
一陣腳步聲響到了他房門前,于天成正在警覺地傾聽,敲門聲響了起來:嘭嘭嘭,嘭嘭嘭……
急促而慌亂。
于天成快步走到門口,他輕輕撥拉了一下從里面蓋住的貓眼,往門外望去。
敲門聲仍在繼續(xù),還傳來一個女人的哀求聲:“開門呀,快開門!”
于天成湊近貓眼,幽暗的門口站著一個頭發(fā)蓬亂的女人,她邊敲門邊驚慌地側(cè)轉(zhuǎn)臉往樓梯口那兒張望。她的身邊沒其他人。
隔著門,于天成聽這聲音似曾相識,是寨子上的什么人呢?她的聲音帶著哭音。
“天成,快開門!”女人喊出了他的名字。
于天成的腦子里 “轟”的一聲響,他聽出來了。石淑女,他曾經(jīng)的同學(xué),他曾經(jīng)的……
他開了門,石淑女撲了進來,轉(zhuǎn)過身子,她舉起顫抖的手就掛門后的防盜鏈,太緊張了,掛了幾次,都沒掛上。于天成伸手過去,幫她掛上了。
他們的手觸碰了一下,于天成感覺到她的顫抖,她的手粗糙而灼熱,但手背依然纖細。
他剛要把自己的手收回,突然被她一把緊緊抓住,她雙眼噙著淚道:
“天成,救救我!”
于天成往后退了一步,她挨得他太近了,她渾身上下都散發(fā)著女人才有的那股味兒,夾雜著她緊張的神情,慌亂無措的舉止,忐忑不寧的眼神。還有她那兩片不住抖動的嘴唇。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于天成警覺地問。
“我……我看見你進來的?!?/p>
“我上樓時沒見有人?。俊?/p>
“我隱在暗處,老板轉(zhuǎn)進屋里去時,我跑上來的。”
“你知道我住在這一間?”
“就你這一間門縫里有光?!?/p>
“大過年的,你不在家里呆著,怎……”于天成疑慮重重。
“天成,”這回輪到石淑女用驚訝的語氣反問他了:“你……你真沒聽說?”
定睛瞅著石淑女驚懼的雙眼,于天成鎮(zhèn)定了一些。
他退回到床沿邊,推出一把椅子,示意石淑女坐下。隨后他坐在床沿上,他還有疑問,但他不能沒禮貌地盤問下去了,他得冷靜下來好好忖度一番。他端起剛才晾著的白開水,試探著抿了一口,開水不燙了。他喝了一口,望了一眼桌子上的杯子,問石淑女:
“你要喝水嗎?”
不料石淑女傾身向前,雙手奪過他手里的杯子,一仰脖子,大口大口地喝起來,一會兒就喝光了。一抹水漬從她嘴角淌了下來,她用手指抹了兩下,又把空杯子重重地放在床頭柜上,道:“渴死了!”
看著她一系列失態(tài)的粗魯?shù)膭幼?,記憶回到了于天成的腦海里。
母親的葬禮上,有過石淑女的身影,于天成沒和她搭話,遠遠認出是她的時候,只是禮貌地點了點頭。當時他沒往細處想,她為什么會出現(xiàn)。他以為她嫁給了附近村寨子的漢子,聽說了媽離開人世的消息,她就來了。
山鄉(xiāng)里的風(fēng)俗,人死飯甑開。她和媽熟識,她該來?,F(xiàn)在想來,她那時候就留神他的行蹤了吧。
哦,對了,年前騎著豪爵趕回家來,在縣城里的同學(xué)林開林那兒住了一宿,熄了燈,林開林睡前曾對他提過一句石淑女,他們都曾經(jīng)是縣中的同學(xué)。林開林問他聽說過石淑女的婚姻嗎,他說沒有,這是真話。自從他上了省城里的大學(xué),他們好像不約而同地感覺到了相互之間的不合適,便不再保持聯(lián)系,高中階段那種蒙蒙朧朧的好感,那種愿意接近的愿望,也便隨著距離的遙遠而淡薄了。后來聽說她在鄉(xiāng)下嫁了人,于天成連想都不再想她了。
林開林是怎么說的?他說石淑女慘了,她那男人把她押在賭桌上,當賭注輸了!
在彎彎拐拐的盤山路上騎了整整一天的摩托,神經(jīng)始終處于高度緊張狀態(tài),又多喝了幾口酒,回到林開林的住處躺下來,于天成的倦意就上來了,他一點沒有談話的興致,只對這荒唐的消息哈哈干笑了兩聲,一轉(zhuǎn)身就睡著了。
這會兒和石淑女面對面坐著,于天成把一切都想起來了。瞧這女人,他和林開林當年共同的縣中同學(xué),蓬頭垢面,一雙眼睛含著幽怨,粗聲地喘著氣,瘦削的臉頰上泛著一層暗黑的油光,身上的衣裳東歪西斜,一只鈕扣,明顯扣在不對稱的鈕洞里,一眼看去,整個人就是個叫化子。
“你……”于天成站起身來,手指了一下衛(wèi)生間,“要不要洗洗?”
說著他快步走向客房的衛(wèi)生間。只想著對付一晚上,他自個兒都還沒細細地看一下衛(wèi)生間的設(shè)施呢!
他走進衛(wèi)生間,打開了燈,還好,衛(wèi)生間里有簡陋的沐浴設(shè)施,是那種電熱的淋浴器。他轉(zhuǎn)過身,石淑女已經(jīng)無聲地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眨巴著眼睛盯住他。
他指了一下水龍頭:“洗一下?”
石淑女惶惑地點了一下頭,一步走進衛(wèi)生間,一把拉起他的手:“我洗的時候,你要仄起耳朵,仔細聽著?!?/p>
于天成疑惑地望著她。
她舔了舔嘴唇,說:“危險!你有錢,他們要來搶你。”說完呼呼地直喘粗氣。
于天成只覺得自己的腦殼脹大了,頭發(fā)從根根里直豎起來。啥子?媽的,這大過年的,光天化日之下,就要搶人?什么年頭了!可看石淑女的神情,又不像是騙他。他吸了一口氣,道:
“這是在鎮(zhèn)上啊……”
“鎮(zhèn)上咋個了?”石淑女顯得振振有詞,她順手把臺盆里的水龍頭擰開,水流得嘩嘩響,“跟你說,那些賭輸了血紅眼的漢子,連婆娘都押上去賣,啥事兒干不出來?”
于天成瞪直了眼,這么說林開林聽到的傳言是真的,這么說石淑女是淪落到了這樣的境地!那她今晚上……
“你想想,這些在外頭,一年干到頭的打工仔,把辛辛苦苦的血汗錢輸個精光的時候,是個啥絕望的心情?他們啥做不出來?”
說完她把臉湊近臺盆,使勁地搓了搓手,掬起水往自己的臉龐上潑了幾下,從晾桿上抽下一條毛巾,抹拭著臉,水龍頭的水響得嘈雜。
于天成的心 “怦怦”直跳,所有的疲憊和困倦都被恐懼趕跑了,他把祖屋賣掉得了十多萬塊錢,滿寨子的人都曉得,他是一個大目標,這當兒他只有孤身一個人,遭搶之后他找什么人去追討?他……他該怎么辦?
“你……”他茫然地瞪著石淑女,卻不知朝她問什么,她能幫上什么呢?
“我是從柴房逃出來的,”石淑女把毛巾往晾桿上胡亂一塞說,“被那些賭鬼賣幾回了!贏了我的畜牲,連姓啥都不曉得,就要我陪著睡,你說我這過的是什么日子?我洗洗,你仄著耳朵細細聽著?!?/p>
說著她扳住于天成的胳膊,把他往盥洗間外一推,“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門。
于天成站在門口愣怔了片刻,他聽見她把熱水器打開了,里面的水聲淌得更響了,“嘩啦嘩啦”的,分不清是臺盆的水龍頭還是沐浴器的水聲,反正響得有些刺耳。
于天成幾大步走到窗戶邊,隱住身子,小心翼翼地朝外望去。他的心撲通撲通直跳。
3000多年的古銀杏樹像一尊頂天立地的大佛般聳立在那里,偌大的樹冠籠罩下一片陰影,有一根虬曲的枝干有力地伸到窗戶前來,縱橫交錯的枝椏之間還能看到幽黑的鳥窩。他的那輛豪爵摩托車仍閃著暗光停在那里,早知道一棵樹鎮(zhèn)上這么亂,他再累都會騎車直接趕到縣城去。
于天成從兜里摸出手機,給林開林打電話,把自己所處的險境告訴他,讓他務(wù)必設(shè)法救救自己。他該有辦法的,他不是在縣政府信訪辦么?
沒想到林開林一接電話,比他還要緊張慌亂:“天哪……你了,天成,你沒聽說嗎,去年春節(jié),一棵樹鎮(zhèn)上出了個大案,賭錢的山洞發(fā)生了爆炸,死了好幾個人,現(xiàn)在都沒結(jié)案呢,我能有什么辦法救你?”
于天成有一種往懸崖下墜落的絕望感,不由道:“那你就看著老同學(xué)被搶、遭難?”
“光是被搶算你命大了,”林開林的回話更殘酷:“我是怕你活不過今晚上去?!?/p>
“你是在咒我?”
“我是在把你的險境講給你聽?!?/p>
“那咋辦?”
“我要你盡量想辦法拖,保住自家性命要緊,其他啥子都可以舍棄?!?/p>
“你……”
于天成話沒講完,林開林已經(jīng)把手機掛斷了,這家伙,是逃避責(zé)任,還是急著要去設(shè)法找人?沒得到他一句準確的回話,于天成忿忿地把手機放進兜里。
他拉過客房里的桌子,對準了客房的門,把它推過去死死地頂住了房門,順手還將兩把椅子也拖了過去,抵住了門板。萬一有人砸門,多少也好抵擋一下。
219客房里又靜下來。除了衛(wèi)生間里傳出的 “嘩啦嘩啦”的水聲,客房里外都沒啥異樣的聲響。
于天成躡手躡腳地走到他剛才打開的窗戶邊朝窗外望去。銀杏樹籠罩下的陰影似乎更幽暗了。他的那一輛從省城騎來的豪爵,仍停放在那里,附近沒什么動靜。
夜在漸漸深沉。
于天成目測著窗口和橫生過來的那一根銀杏樹粗壯的枝椏的距離,真是觸手可及,躍上窗臺,跳到枝椏上去,看來是可行的。只是,真來了強盜搶錢,他能從枝椏上逃走,石淑女怎么辦呢……
正全神貫注地思考著,于天成的身子被一雙手猛地緊緊地抱住了。
他驚懼地轉(zhuǎn)過臉,慌張得幾乎喊出聲來,石淑女沾水的發(fā)梢貼近了他:
“在想咋個逃走?”
于天成認準了是她,這才鎮(zhèn)靜下來。可他仍不習(xí)慣一個女人這么緊緊地悍然不顧地抱著自己。他本能地想掙扎,可石淑女的力氣十分大,兩條手臂牢牢地箍緊了他。
真是的,在省城里正和他談戀愛的對象,那個微胖的、見了面總愛笑瞇瞇的女孩尹曉娟,都還沒和他這么親近過哩。他們之間,至多只是拉個手,連親吻都得找個幽暗得有詩意的地方,匆忙地局促地親一下。更親密的行為,諸如擁抱、相互更近的撫慰,都還不曾有過呢。這會兒,你看,什么預(yù)兆也沒有,女人就緊緊地親昵地把他抱住了。
他沒使出更大的勁兒掙脫,只是對她點頭:“我能跳出去順著樹枝逃,你行嗎?”
說著,他指了指樹陰下濃重陰影里的豪爵摩托車。
“不要爬樹跑,”石淑女搖晃了一下濕漉漉的頭,發(fā)梢上沾著的水珠拂到了于天成臉上,有點兒香波的味兒,“那樣太危險!人家把樹一圍住,你到了地上,就給逮住了。”
“那怎么跑?”
石淑女的一只手在于天成身上摸了一下。摸著了他工裝小褂的口袋,她晃了一下問:“這是你賣祖屋的錢,對嗎?”
“是的?!庇谔斐沙姓J。他的神經(jīng)頓時緊張起來,這一別多年的老同學(xué),別也是為了他的錢而來的!
她嘆了一口氣:“錢錢錢,命相連哪!人家沖著你這錢,要你的命來了。”
“我又沒招他們、惹他們,”于天成委屈地說,“他們竟敢公然來搶?”
“你有錢哪!”
“才10萬!”
“10萬,你曉得,我那男人把我輸了去,作價多少?”
“8萬。睡過我之后,又拿我去押,只夠5萬了?!闭f著,石淑女的眼淚奪眶而出,淚水如雨般淌下來。
于天成仰起臉來,不曉得說啥才好。他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在省城里打拼,干的是一份為省市電視臺做節(jié)目的活兒,固定收入每月4000元上下,再有一些津貼、獎金之類,平時社會上好好壞壞的事兒,啥沒聽說過?可是在他的故鄉(xiāng),在他生于斯長于斯的偏遠山鄉(xiāng),竟然出了這等咄咄怪事,讓他瞠目結(jié)舌,不知所以。
石淑女掛滿淚水的臉朝于天成面頰上貼了一下,扯了扯他的工裝小褂,耳語般說:“隨我來?!?/p>
說著,她朝著客房的一面墻走去。
漆成板栗色的這一面墻上,開著一扇門,同樣漆成板色,不細看還極易忽略。于天成進屋之后就沒細細地打量這間客房,他走近石淑女身邊,輕聲問:“門外通哪里?”
石淑女道:“原先也是一間客房,一上一下兩個套間,220和120,本是為出得起錢的客人備的,可住進套房的客人,半夜總是嚇得驚叫著跑出來,說是房間里鬧鬼……”
“鬧鬼?”于天成越聽越玄乎。
“是啊,”石淑女破涕為笑,笑了一聲之后道,“請來魔公鬼師跳神,又請來風(fēng)水先生,說出的是一個底細?!?/p>
“一個原因?”
“對頭。都說一棵樹旅舍這最邊上的屋基,建在了3000年古銀杏樹的樹根上,傷著了神樹的血脈,沖撞著圣靈,神樹惱火了。”
“后來呢?”
“只得把樓上、樓下兩間套房都拆了呀!”石淑女接著說,“你說稀奇不,房子拆了之后,一棵樹旅舍就不再鬧鬼了?!?/p>
于天成將信將疑地指著門:“那這門外……”
“就是一架梯子?!?/p>
“梯子?”
“是啊,一架窄窄的梯子?!?/p>
“那我們快下?!庇谔斐烧f著,一個轉(zhuǎn)身撲到床邊,拿起雙肩包就邊背邊說:“到了院壩里,騎上摩托就走?!?/p>
他覺得如釋重負。
石淑女卻并不打開門:“這梯子不通院壩?!笔缗噶艘幌麓皯簟?/p>
“那通往啥地方?”
“樹洞。銀杏樹根底下的洞穴?!?/p>
“這洞……”于天成遲疑了,“通往哪里?”
石淑女困惑地擺著腦殼:“不曉得。我也沒往洞里鉆過。”
于天成皺緊了眉頭:“那你又咋個曉得這客房里有門,這門又……”
石淑女又啜泣起來:“嫁了個賭鬼,我在這旅舍里打工,混口飯吃,就都曉得了。樹洞通到哪里,連老板都不知曉?!?/p>
突然門上 “咚咚咚”響起了敲打聲,很不客氣。
于天成和石淑女對望了一眼,噤若寒蟬。
只有衛(wèi)生間里的水聲,仍在 “嘩啦啦”響著。
石淑女往于天成身前湊湊,低聲叮嚀道:“說你在洗澡……”
于天成往客房門口走了兩步,放聲問道:“誰呀?”聲音慌張又不自然。
門外響起了一棵樹旅舍老板的聲音:“于天成,你開開門。有人找!”
“等一會兒,我在洗澡,”于天成拉直了嗓門不耐煩道,“一會兒就好?!?/p>
“那我們在門口等著,你快點!”老板的聲音又道,“跟你說,我手上有鑰匙!”
話音落畢,可以聽見門外雜沓的腳步聲。衛(wèi)生間里的水聲持續(xù)不斷地響著。
石淑女把墻壁上的門拉開,有一股陰冷的風(fēng)吹進屋來。
于天成只遲疑了一剎那,就往門外走去。他剛踏上窄梯,石淑女也出了屋門,重新把門關(guān)上,從門外擰上了鎖。
窄梯上下一片烏漆墨黑,什么都看不見。于天成站在梯子上,往自己的雙肩包側(cè)袋里掏摸。他記得,每次回老家鄉(xiāng)下,他都帶著一支手電筒。手電筒雖不大,但有點亮,總比啥也看不見強多了。
石淑女下了兩步梯子,緊貼在他身后問:“不敢走了么?”她的氣喘得粗粗的。
手電筒掏摸不著,照習(xí)慣他是放在雙肩包側(cè)袋里的,這次出門前他還瞅過一眼,姐姐給他整理雙肩包時,是不是給他調(diào)換了位置?他找不著了。
石淑女的手在他肩上拍了兩下,催促著:“快走呀!你聽。”
隔著門,于天成聽到房門又被敲擊得山響,還有人呼喊著。他摸索著往下走去,直怕自己一腳踏空了。
“快走,莫怕!”石淑女仍在催他。
好了,手電筒找著了,被擠壓到了雙肩包側(cè)袋部的角落里,于天成顫抖著把小小的塑料殼手電筒掏出來,按亮了。一圈光照射下,窄梯直通一個洞子里,他放快了腳步,鉆進洞里。
前頭有了亮光,石淑女在他身后看得分明,鉆進樹洞,把他往旁邊一推說:“你照著光,我走前頭,你太磨蹭了!”
說著,她弓著腰,低下頭,連走帶爬地,直往樹洞深處小跑而去。
嗬喲!于天成真沒想到,3000年的古銀杏樹的樹根底下,會有一個這么大的樹洞。他晃動著手電筒的光,緊隨在石淑女身后貓著腰走去。
“媽的,這龜兒子鉆進樹洞里去了!”一聲斥罵清晰地傳進于天成耳朵里。
幾支手電筒的光,在身后的洞口邊亂晃著,光影閃爍進洞子里來。
于天成驚愕地站停下來,熄滅了手上的電筒光。
“于天成,你乖乖地出來,沒你的事兒!”一個嗓門聲嘶力竭地吼著,“老子們只是借你兩個錢花?!?/p>
于天成斂聲屏息,大氣都不敢出。這撥人盯上了他的錢,看來是算計好的。
“你要不出來,惹惱了老子,老子燃起煙把你熏死在里頭!”又一個聲音威脅道,“還是放乖點,出來吧!”
于天成猶豫了,是啊,充其量就是賣祖屋得到的10萬元,錢被他們搶去了,還能賺回來,命沒有了,留錢有什么用?他呆站著不動了。
“聽清了沒有?”洞外又喊起來。
石淑女一陣風(fēng)般撲回他跟前,逮住他的雙肩包,壓低了嗓門道:“別聽他們鬼扯!錢搶了去,命也保不住。你沒聽說,去年春節(jié),為了搶錢,把個山洞炸塌了,壓死一伙人??熳甙?!”
“走哪兒去?”于天成惶惶不安,“這樹洞口一堵死,我們倆都跑不出去!”
“憨包!”石淑女罵起他來,“這樹洞還有個出口,我聽人講起過。快走!”說著,就勢又拉了他一下。
于天成跟著石淑女走去,又把小手電筒按亮了。果然,電筒的光影里,這樹洞曲里拐彎,又深又長。
石淑女邊低頭弓腰走得飛快,邊不屑地說:“燒洞子,他們敢!真是狗膽包天了?!?/p>
于天成不解:“你不是說,為了錢,他們啥都做得出來嘛?”
“燒神樹要遭報應(yīng)!”石淑女頭也不回地說,“一棵樹旅舍那兩間套房,為什么老鬧鬼?是傷了神樹的根根,砍著了神樹的血脈。他們放火燒神樹的根根,熏樹洞,非要遭雷劈不可,看他們哪個敢動手?”
于天成不吭氣了,他的中學(xué)時代,是在一棵樹鎮(zhèn)上度過的,他還記得,年年春、夏、秋三季,3000年的古銀杏樹枝繁葉茂,像一尊頂天立地的金色大佛,聳立云霄。在陽光的輝映之下,滿樹的銀杏葉片鮮艷奪目,閃爍著金黃色的光芒。風(fēng)吹來,樹上雀鳥鳴囀,流波泛光,煞是好看。那個時候他聽說過,一戶離大樹不遠的農(nóng)家,在挖園子土?xí)r,不小心傷著了宛如游龍般的樹根須須,當天夜里吐血身亡的事。沒有人深究過,這事兒是巧合還是真靈驗?但是千百年來,類似的傳說總是綿延不斷。
石淑女這樣的女子深信不疑,那也情有可原了。
走著走著,于天成感覺在上坡了,這么說,這樹洞還通到山上去。他記得,讀書的時候,他們9個男孩,手牽手圍繞著大銀杏樹干才合圍過來。而9個中學(xué)生,有的站得低,有的站得高。那站得高的男孩,還踢著腳尖喊:“嗨,我都站在你們頭上啦!”
古銀杏樹的根根,往山坡里探伸生長,是順理成章的事。
手電筒的光影搖曳著,于天成一邊跟著石淑女走,一邊仄耳傾聽,果然,身后并沒煙熏火燎的味兒傳來,連嘈雜的喧嚷也聽不見了。
隨著一股冷風(fēng)隱隱地吹來,走在前頭的石淑女突然趴下身子,往前爬了幾步,興奮地叫了起來:“洞口,前頭就是個洞口!”
說著,她雙手有力地在樹洞里扒拉著。
一股枯枝腐葉的泥土味鉆進于天成的鼻子里,于天成也跟著石淑女趴下身子,為她打著電筒。
樹洞口的腐殖土堆纏得很松很軟,石淑女使勁地扒拉推搡了一陣,就推出了一個偌大的洞口。
石淑女鉆出洞口,只頃刻工夫,就轉(zhuǎn)臉對于天成道:
“你出來吧,啥動靜也沒有。”
于天成照著石淑女的姿勢,四肢一齊使勁,爬出了幽黑的樹洞。
洞外的空氣清冷寒冽,沒等他站起身來,石淑女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似的輕輕叫道:“你看!”
于天成順著石淑女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遠遠的山坡下,一棵樹旅舍旁的夜幕里,燃燒著兩支火把,火把的光影里,有人影子在晃動,還有人打出手電筒的光,朝著四周照射。隱隱地,似有聲音傳來,但一句也聽不清楚。
于天成不敢站起身來,就勢坐在潮濕陰冷的坡地上,緊張地往四周環(huán)顧。
在樹洞里仿佛走了很久,鉆出洞來,他和石淑女卻仍在古銀杏樹虬曲的枝椏下的半山坡上,和山腳燃著火把亮著電筒的那撥人,離得只有咫尺之遙。
那撥人顯然還不甘心,在找抓到他的辦法。
他呢,他該怎么辦?他的豪爵摩托車仍停在一棵樹旅舍的院壩里,他們肯定發(fā)現(xiàn)了他的車子,料到他會去找車。沒車,他回不到省城去。
石淑女坐到他身旁來了,她把身子挨近他,下巴靠在他肩頭,臉貼近他耳畔,低聲問:“冷嗎?”
終究是正月寒冬的下半夜,石淑女一問,于天成不由打了個寒噤。剛才是因為緊張、害怕,忙著逃跑,把嚴寒忘了?;蛘哒f是感覺不到冷。這會兒,當真是冷得徹骨。
石淑女張開雙臂,環(huán)抱著他,抱得緊緊的。
他一動不動地凝坐著,經(jīng)過了剛才那一番脫逃,他們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沒有她來給他通風(fēng)報信,沒有她引著他逃跑,他不曉得這會兒是什么情況。也許已經(jīng)被搶,已經(jīng)被毒打,甚至、甚至命也難保。她救了他,救了他的難,救了他的命……
她的臉貼住了他的臉,她的臉冰涼冰涼的,唯有她的嘴里,呼出的氣息熱辣辣的,他感覺到了。
她親了他一下。他轉(zhuǎn)過了臉,她張開了雙唇,吁出一口氣,又咬住他,他們吻在了一起。
風(fēng)颯颯地吹來,耳朵里嗡嗡響。夜很冷很長,古銀杏樹枝椏間的鳥窩里,有只小鳥嘰嘰咕咕像在夢囈。
“說你找了個對象?”她摟緊他的脖子,一字一頓喘息般問。
“剛開始……交朋友……”他用城里人的說法,訥訥地道。
她輕笑一聲:“說你在省城工作幾年,還沒嘗過女人的滋味?!?/p>
“條件……不成熟……”他覺得她不是在訕笑他,她說的,肯定是故鄉(xiāng)村寨子那些人對他的議論。他只能用城里人的價值觀,省城人的規(guī)矩來回答她。他讀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在省城里拼搏打工,哪怕是自由戀愛的男女雙方,至少也得賺出一份房屋首付的錢,才有資格談婚論嫁,這婚是要 “談”的,“嫁”更是要 “論”的。談什么?論什么?就是條件呀!他要力爭在省城里生存下去,成家立業(yè),就得照這規(guī)矩行事。他沒有想過越出這規(guī)矩,他也超越不了。母親離世之后,故鄉(xiāng)的根斷了,他更得在省城里牢牢地扎下根來。他和故鄉(xiāng)的關(guān)系,以后只不過是年年有空時來給父母上個墳罷了。他還能怎么樣?他只能按城里的習(xí)慣勢力行事。
石淑女一把抓起他的手,他感覺得到她的手上還殘留著剛才扒拉洞口腐殖土?xí)r的那股味,但她這時已全然不顧,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壓在乳房上,夢囈一般說:
“我沒那么多條件,嗯……”
他像被火燙了似的想抽出手,可是她把他的手壓得緊緊的。他敏銳地感覺得到,她的胸部一片松軟,她隆起的乳房鼓鼓的,可他不敢挪動,不敢撫摸。成年以后,他從未接觸過女性的乳房,他沒想到是這么誘人,這么刺激,這么讓他神魂激蕩。
她又吻他了,吻得貪婪而又熱烈,還搖晃著腦袋,哼哼出聲。
他開始撫摸著她的乳房,鼓鼓的大大的乳房,她掀開了衣裳,讓他把手伸進去,他觸摸著她的肌膚……她一聲粗一聲細一聲嘆息地哼著,嘴里還不住地叫喚著:
“天成,天成,你別在乎,你……天成,噢,天成……”
她突然一下子坐直在他跟前,雙手捧住他的臉,認真地詢問道:
“天成,你想要么?要我么?”
于天成只看到她臉上一雙眼睛野火般灼灼地放著光,惶惑得不知說啥好。他想要她,可又不是在古銀杏樹旁的野地里要,這不是他要的方式。
她又吻了他一下,說:“你是怕冷嗎?來,我們鉆進樹洞里去,那是地底下,誰也看不見……”
話音剛落,“砰”的一聲槍響,震耳欲聾地劃破夜空。
那回聲,在一棵樹鎮(zhèn)里鎮(zhèn)外回蕩了很久。
“咋個回事?”石淑女受驚地在于天成耳畔輕語。
于天成朝山坡下一棵樹旅舍那邊望去,只見燃起火把的地方更亮堂了一些,更多的手電筒光在搖來晃去,有幾道光還往半山坡里晃了晃,似要辨清山坡上的動靜。喧喧嚷嚷的聲音更響地傳開來。
繼而,火把熄滅了,手電筒的光柱也不再來回晃動,喧嘩聲漸漸平息。
一切復(fù)歸于夜深人靜時的沉寂,連一棵樹旅舍門前的那盞燈也關(guān)了。
下半夜的風(fēng)卻更大起來,呼嘯著吹過銀杏樹密密匝匝的枝椏,發(fā)出吱吱呀呀的響聲。
石淑女的臉往于天成跟前湊過來,悄聲說:“你這禍,躲過去了。”
“嗯?!庇谔斐珊吡艘宦暎瑒傄f一句啥,揣在兜里的手機,卻出乎意料地響起來,聲音響亮又清晰,驚得兩人跳了起來。
于天成趕緊掏出手機滑動接聽鍵,機屏顯示是林開林打來的。于天成連忙放在耳旁:
“開林,你說。”
“天成,你那兒的危機過去了嗎?”
“好像是……”于天成回答得不那么有把握。
“這么說奏效了,”林開林用肯定的語氣十分有把握地說,“我用了假傳圣旨的辦法,給一棵樹鎮(zhèn)派出所打了個電話,說是縣信訪辦接到報告,有人策劃要在鎮(zhèn)上旅舍搶劫,縣領(lǐng)導(dǎo)十分重視,要鎮(zhèn)派出所趕緊出動查一下,千萬不能再出事。去年山洞炸死人還沒結(jié)案呢,再出事就完了。你目前安全,就證明這法子奏效了!”
“虧得你……”
“虧我啥子??!”于天成的道謝話還沒說出口,就給林開林打斷了,“你老兄向我求救,我能有啥辦法。既指揮不了武裝部,又不能讓公安出動,更調(diào)不來武警。只能用這辦法咋呼一下,看來還管點事兒。不過只管得了一時半刻,你老兄,天一亮趕緊動身吧,到縣城我這里來吃早飯?!?/p>
“要得?!庇谔斐傻暮韲涤悬c發(fā)緊,林開林哪里曉得,他今晚上遭遇的驚險一幕啊,看樣子剛才的槍聲和喧嚷嘈雜,都同鎮(zhèn)派出所的出動有關(guān)系。他放下手機,才覺察到自己連一聲道謝都沒說。
“是林開林打來的?”石淑女問。
于天成點頭,深夜的坡上十分安靜,林開林說的話,想必石淑女都聽見了。
“我說呢,”石淑女如夢初醒般說,“這伙子輸紅了眼的賭鬼,怎就歇手了呢!是林開林喊動了警察。走,我們下坡去?!?/p>
“去哪里?”于天成想不出這當兒能去什么地方。
石淑女笑了:“派出所啊!離天亮還早著哪,只有在派出所,才能安心瞇一會兒。”
這是一個好辦法,哪怕就是在派出所的長椅上歪一會兒,都是安全的。
于天成站起身子,擰亮電筒,隨著石淑女,一腳重一腳輕地往一棵樹鎮(zhèn)派出所走去。
……
拂曉的薄明時分,于天成走進一棵樹旅舍的院壩,打開了豪爵摩托的鎖,跨上車座,發(fā)動了車子。那聲音刺耳而鬧心。
他看得分明,一棵樹旅舍的大門緊閉,門廳里黑幽幽的,門口的燈也關(guān)著。
照他吩咐,石淑女從車后箱里,取出一只頭盔,遞給了他。
他把頭盔戴上,石淑女坐在他身后,雙手環(huán)抱過來,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腰。
豪爵發(fā)出一串 “突突突突”的響聲,駛出了一棵樹旅舍的院壩。門廳里的燈亮了,不過他倆都沒看見。
于天成熟練地駕駛著他心愛的豪爵,駛出了故鄉(xiāng)的一棵樹鎮(zhèn)。車后坐著石淑女,一個數(shù)次在賭桌上被賣的女子,曾經(jīng)的他和林開林的同學(xué),如今無家可歸的可憐女人。他不曉得怎么對林開林說,他也不曉得石淑女只是想到縣城還是想到省城,他更不曉得如何對自己剛談不久的省城女朋友尹曉娟解釋石淑女,他只是覺得不能丟下她,丟下了她,她這一輩子……
出了一棵樹鎮(zhèn),有長長的一截下坡公路,直驅(qū)縣城。公路上彌散著黎明時分的霧紗,豪爵摩托風(fēng)馳電掣一般絕塵而去……
責(zé)任編輯朱繼紅
葉辛Ye Xin
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上海市文聯(lián)副主席,著名作家。1949年10月出生于上海。1977年發(fā)表處女作 《高高的苗嶺》,已出版近百部書。其代表作有長篇小說 《蹉跎歲月》、《家教》、《孽債》、《恐怖的颶風(fēng)》、《三年五載》、《華都》、《客過亭》等。曾擔(dān)任第六屆、第七屆全國人大代表,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上海市人大常委,上海社科院文學(xué)研究所所長,《山花》、《海上文壇》等雜志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