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靈美(中山大學哲學系博士生)
中西之“道”——書評《晚明耶穌會士世說》
薛靈美(中山大學哲學系博士生)
“達道”一詞出自《禮記·中庸》:“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敝祆浣忉尅斑_道”:“達道者,天下古今所共由之路,即《書》所謂五典,孟子所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是也”。晚明山西絳州士人韓云編輯《達道紀言》一書,內容為摘錄西士高一志(Alfonso Vagnone)諸多著作中的格言整理而成,內容涉及君臣(159條)、父子(21條)、昆弟(附老幼31條)、夫婦(23條)、朋友(附諂諛恩施諫責121條)。對比儒家“五達道”的順序而言,《達道紀言》一書將君臣關系置于最前,且所占比重最大;將夫婦關系置于長幼關系之后。除去表面顯露出的信息,仍然有諸多疑問值得探究,接近四百條的格言,出自何處?從西方到東方經歷了怎樣的轉變?編排意義何在?中西之“達道”融通體現在何處?
時隔400年,關于《達道紀言》的研究著作——“Jesuit Chreia in Late Ming China: Two studies with an Annotated Translation of Alfonso Vagnone's ‘Illustrations of the Grand Dao'” (《晚明耶穌會士世說——高一志〈達道紀言〉譯注及兩種研究》)問世。值得一提的是,該著作依然是由中西學者通力合作完成,李奭學先生和梅謙立(Thierry Meynard)先生分別就以上問題做了深入的探討,共同接過了探索“道”中之義這一棒。
該書分為三個部分,李奭學先生側重研究“紀言”之前世今生,挑選代表性的格言追根溯源,梳理文本性與真實歷史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并最終使其界限更加明了。《達道紀言》中有許多在今天看來耳熟能詳的人物故事和言行,例如束格辣德(今譯蘇格拉底)、歐里彼德(今譯歐里庇得斯)、格羅(今譯西塞羅)等,早在17世紀他們的言語、形象已經被傳教士介紹到中國。然而這些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物,其言行是否與《達道紀言》中描寫的一致?李奭學先生從具體的“世說”以及字詞當中逐次展開二者之間的張力,“有時是語境變革使然,有時是刪節(jié)所致,有時則為增添所造成”,總之真實的歷史人物常常被演繹加入虛構的歷史情節(jié),當然在晚明這種情況是不容易發(fā)現的。但是就高一志的主旨來講,其虛構情節(jié)絲毫沒有影響格言要表達的思想?!笆勒f”或者說修辭學的使用,具備了彰顯價值普世性與借用權威之人言行的雙重特性。于此帶來的困惑在于,“這些人雖然是歷史實人,世說中的言行卻是經過耶穌會士假捏而得,正是修辭的開花結果,則我們的師法是在向實人交心,還是向謊言納貢?”“世說”被晚明耶穌會士當作宗教啟蒙的工具,是因為“世說”本身的特性能夠迎合傳教士所“需”。李奭學先生基于歷史真實與修辭學的思考,闡釋兩者之間各自產生的文化背景與緣由,進而思考修辭學在文本形成過程中的意義。
從李奭學先生的研究中,對中西文化互動的交流有了更深刻的了解,而不是簡單的連接拼湊,在中西文化交流的暗流下,每一條格言的發(fā)展變化與形成,背后都有中西經典論著、歷史觀念以及思維模式的交叉與張力。耶穌會士的“移花接木”客觀上也促成了這種交流。作者思考的正是基于“移花接木”這個過程,以及修辭在世說中扮演的角色,是否具有傳播的歷史可靠性。嚴格意義上講,若不具有歷史性,那么我們如今提倡的修辭學是否具有合理性?顯然李奭學老師的提問與思索,已經不限于針對《達道紀言》一書,修辭學在文本中所造成的虛構性與真實歷史之間的張力,或許是其要探討的核心問題。對文本高屋建瓴的把控與思考,正是本書的最大特色之一。
第二部分,梅謙立先生側重于“達道”之義,通過分析其編排框架與內容,揭示出《達道紀言》中所表達的西方政治觀及倫理學的東傳,其中也不乏討論中西之間的交融。文章從修辭學、政治哲學和倫理學的角度來分析中西方之間的異同,同樣看重修辭學在《達道紀言》中所承擔的分量,修辭學產生之初即是提供道德榜樣,達到趨善避惡的目的,經過從中世紀到文藝復興這一時期的轉變,其間基督宗教吸納希臘羅馬文化,耶穌會的教育背景也注重人文主義的傾向,高一志作為這一時期西方文化的載體,將文藝復興時期的修辭學技巧用于傳道,利用斯多葛學派與儒家的相似性,以普魯塔克的文集作為翻譯的重點,與儒家所提倡之“道”并無違和。斯多葛學派強調把倫理當作個人修身的重要方式,也為耶儒之間的理解提供了平臺。
在此基礎上作者從《達道紀言》的整體編撰與內容入手,對其編排方式與目的進行分析,思考其內容與西方政治哲學、道德哲學的相關性。韓云整理高一志著作中的相關格言,目的在于培養(yǎng)一種政治倫理的態(tài)度,重視君王的修養(yǎng)、提倡大臣敢于納諫、拒絕暴力以及對法治、經濟、稅務等問題的分析,格言內容所表達出來的要試圖與儒家正統(tǒng)思想,以及當時的歷史背景契合。例如《達道紀言》中肯定君主的權威,中國皇帝的絕對權威合乎耶穌會對社會的期待,他們認為只有和平的國家才能發(fā)展宗教。因此這也成為高一志對待政治權力的態(tài)度,這與儒家“修治”天下并不矛盾,并且為明末士人改革社會提供政治理論。因此,盡管《達道紀言》是以“世說”形式展現,其內容易懂,但是其中所蘊含的更多是倫理方面的教導,這樣就與儒家“達道”相得益彰。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與高一志其余的著作不同,《達道紀言》并不是高一志本意要完成,韓云挑選有益儒家士人達道之句輯錄,盡管其倫理觀皆是在基督宗教許可范圍之內,但是全書中沒有出現任何有關“天主”“上帝”等字眼,抑或是引導士人救世而去宗教化,抑或確信西方政治倫理對儒家倫理的補充,韓云的考慮不得而知。
第三部分為兩位學者對《達道紀言》所作龐大又基礎性的工作,將《達道紀言》中355條格言逐條進行翻譯、注釋與分析。明末傳教士與當地士大夫合作,將歐洲經典著作由拉丁文翻譯為古漢語,時隔400年后,中西學者通力又將其著作翻譯為英文,這種努力是一種文化的重新考察,也為中外學者提供了共同會話的基礎。對其進行注釋,單從其實證功夫上講,此書兼具考據性與研究性,無疑可以當作后繼學者研究的參考工具書。這種不著痕跡,據實直書的注解,將我們從西方明哲的言語中拉出來,旁觀這一歷史時期中西文化各自做出的改變與互動。最后從中西經典的源頭中,詳盡印證其格言的源本與轉變,其思想價值不亞于《達道紀言》本身所要表達的內容。如果說《達道紀言》是晚明西方文化傳入中國的見證,那么對此的譯注即是對這一時期中西雙方歷史的考察。
明清之際中西文化交流領域規(guī)模有限,但是這是中國人第一次理解西方,同時也提供西方一種新的視角看待中國。近些年來關于此階段的研究成果層出不窮,但是針對文本內容的深入研究尚未開始,《譯注及兩種研究》一書從小處著眼,研究對象不過是一萬字左右的文本,內容相對容易理解,但是兩位學者對其的研究卻是連貫古今中西,提供多學科交叉的視野與思維,從古典世界到文藝復興,從斯多葛學派到儒家,從修辭學到倫理學,延伸出來的眾多線索還原了晚明時期的文學,甚至是西方古典時期的文化流變。總之,盡管兩位作者研究的切入點各有側重,融通中西卻是研究此類問題不可缺少的素質,而可喜的是作者具備這種研究實力,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此書必將嘉惠學林,啟迪后學。當然,《譯注及兩種研究》是一個榜樣式的開端,此類研究的前景仍然很廣闊。
“Dao” of China and the West: Reviewing Jesuit Chreia in Late Ming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