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鄧志華

葛 朗

※ 鄧志華

他原本叫葛朗邰的，但人們普遍認為這個名字與他的個性很不相稱，有點浪費文字，叫“葛”也許更合適，為了省點力氣，人們真的叫他“葛”，但由于聲音太短促，他總聽不到，后來人們才無可奈何叫他葛朗。

葛朗雖然退休多年，但所穿的衣服依然是在職時學校發(fā)的校服。那兩套校服在他的身上著了魔似的，多年來輪番貼著他，任由他的汗水泡浸，狐臭蒸熏，總不離不棄，只是慢慢變薄，特別是那一件短袖衫，像蟬翼一般透明，隱約看到里面的皮毛。

葛朗是有知識的，聽說青年時期挺喜歡看文學名著，經(jīng)常到學校圖書館借書看，其中有一本名叫《歐也妮·葛朗臺》的名著就令他著迷。他反復研讀了十多遍，葛朗臺這個人物令他佩服得五體投地，想不到世上竟有一個與自己個性如此吻合的人，深深為這個箍桶匠為人處世的風格所打動，他決心以葛朗臺為榜樣，厲行“節(jié)儉”，該省就省，廣羅財富，壯大自己。為了時時警醒自己，他把父母給他起的名字改掉，冠上葛朗二字，以便與葛朗臺看齊。

為了取一個合適的名字，他卻可費工夫，像葛朗福、葛朗輝這樣的名字有意義又很好聽，他很喜歡，但經(jīng)過三天兩夜的推敲琢磨，他不得不忍痛割愛，因為“?！?、“輝”筆劃較多，浪費墨水，違背了他的初衷。更為了親切起見，便稍為改動一下，取名為葛朗邰，在臺字邊加上一個耳傍，意即對偶像葛朗臺俯首聽命、言聽計從。但人們偏偏把他的“邰”字去掉，叫他“葛朗”，令他有點失望。

葛朗住的樓房趕上福利分房的年代，花幾千元就購買下來了，但當初購房時他很不情愿，總認為給國家打工，國家就應分一套住房給他，為什么要用自己的錢來購買呢？為了這件事，他和單位的領導吵過了數(shù)回，似乎這么一吵，國家就會取消購房制度，他的存折就不會出現(xiàn)負號。

葛朗是個老老師，本來可分到五樓，可他主動要了一樓。他的高風亮節(jié)贏來了校長的一番熱血沸騰的表揚，更贏來了因他相讓而分到理想樓層的同事的兩行感激熱淚和一頓謝恩早茶。喝完早茶，葛朗心里樂開了花，這一回他可是名利雙收，既受到領導表揚和感激，經(jīng)濟上更得到了不少的好處。一是要一樓就少交數(shù)萬元，那可是一個月的工資呀；二是住一樓可以方便到學校飯?zhí)么蜷_水，提自來水，洗衣服，一個月下來至少可以少交10方8方水費。還有一點，那就是住一樓，雖然蟻子、老鼠多一點，潮濕一點，甚至偶爾還有蛇什么的鉆進來，但可節(jié)省點腳力，更重要的少上幾層樓，就少流幾滴汗，就少喝一杯開水，少喝一杯白開水，就可以節(jié)約幾分錢。要知道百萬富翁都是從節(jié)約幾分錢開始的。在一個炎熱的晚上，偶爾有點風，但還是熱得人汗流浹背。沒有月亮，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前幾天學校就因為這樣的夜晚丟失了數(shù)臺電動車。樓上一個女同事下樓倒垃圾時經(jīng)過葛朗的門口，見他的大門敞開著，屋里黑乎乎的，一點動靜也沒有，聯(lián)想起近來賊多，不禁大驚，不關門還了得？她想為葛朗關上門，但又不知他在不在家，于是她喊了一聲“葛朗”。此時，葛朗探出頭來，裸露著上身，坐在靠門的椅子上，回應道：“哦，我在，在等兒子放學回來?！薄澳菫槭裁床婚_燈，不開風扇呢？嚇死人了?！备鹄事唤?jīng)心地答道：“無所謂的，不看書，不用開燈的，我已開了門，開來窗，還有扇子，電風扇就不用開了?！?/p>

葛朗顴骨高聳，一雙小眼深埋在眼窩里，看見有利可圖便發(fā)出清幽的光；嘴巴長期張開著，露出上排顆粒碩大的牙，仿佛一把耙，隨時把一些有用的東西耙進來。聽說學校最近買進一批籃球，葛朗欣喜若狂，第二天一早就鞠起那微駝的背，到體育器材室借了一個，一玩就是幾個小時，愛不釋手，差點忘記上課。不久學校又購買一批足球，他又借了一個，踢到天黑才回家。以后每逢有球賽，他都報名參加，但最終都不能上場，只是在外圍張羅著，劃劃場地、搬搬礦泉水，湊湊熱鬧。盡管不能參加比賽，他都堅持鍛煉，鍛煉好身體就不用看病買藥，不看病買藥就不要花錢。有一次他感冒時到藥店買了幾分錢藥，被店員白了一眼，他至今記憶猶新。

葛朗不單對球類喜歡，對樂器更是鐘情。他看電視見到人家拉小提琴，認為小提琴的聲音優(yōu)美動聽，不禁動起了買小提琴的欲念，第二天便到琴鋪買琴。進入商店，面對琳瑯滿目的小提琴，心花怒放，觀摩了半天，好不容易選中一把比較滿意的琴，但嫌價錢太高，便以買衣服的砍價氣勢先砍一大半，再半，再小半，以此梯度砍下去，砍了半天價，軟硬兼施，把售貨員折磨得嘴唇發(fā)白，面目無光，價格只降了個零頭。眼看太陽落山，夜幕降臨，葛朗長嘆一聲，很不情愿地放下手中拿得滾燙的琴，依依不舍地拖著深重的步伐回家。

當他疲憊不堪地回到家時，無意中聽到學校前天買了一臺手風琴的消息，那呆滯的眼睛頓時發(fā)出紫色的光芒。心想，手風琴也不錯，只需吊掛在頸部，不用扭頭，不用拉，只要按就有聲音出來了，并不亞于小提琴呀。于是，他就四處打聽手風琴的下落，得知手風琴在新來的音樂老師處，就迫不及待地走過去借，但音樂老師說要排練，準備參加國慶演出，暫時不能外借。他無可奈何，但不肯白走一趟，便在音樂老師的房間里亂按一通，才怏怏而回。國慶演出過后，葛朗第一件事就是想到去借手風琴，于是，又跑到音樂老師處，以一個老教師以后可能要參加學校演出為名把琴借回家，葛朗借到手風琴后，每晚都盲人摸象似的，彈奏一些簡單的音符，自娛自樂。以后音樂老師要用琴時，只好向他借，用完了馬上歸還。借多了，年輕的音樂老師討厭葛朗債主一樣眉頭橫鎖、臉孔冰冷的表情，干脆不用琴上課了。后來這個手風琴與音樂老師再也無緣。聽說葛朗退休后，手風琴依然時不時在他家里響起。

說起旅游，葛朗也十分向往，津津樂道。有一次，聽說學校組織去旅游，他便一大早守在校長辦公室門口第一個報了名。但知道要自酬一半經(jīng)費時，他就像一個縮頭烏龜，以屙嘔肚痛等各種理由，劃掉了自己的名字。所以他至今尚未出過省，甚至未出過市，只參加過學校組織的市內(nèi)全公費旅游，估計他去得最遠的就是仙人洞風景區(qū)了。同事總是不解，有好事者問他，干革命工作一輩子了，干嘛不到遠一點的地方旅游，休閑休閑，放松放松呢？他總不肖一顧地說，何必自討苦吃，拿錢買辛苦呢？再漂亮的地方，我在電視上也一樣可以看得到！

葛朗盡管已經(jīng)退休，但工資簿上的數(shù)字總是有加無減。在學校門口擺糖水攤的老婆又賺了點錢，積蓄日漸豐厚。某天對著鏡子一照，突然醒悟過來，一把年紀了，時日無多，也該享受享受了。但從哪個角度去享受呢？開小車是不可能了，年紀大不能考牌，況且自己對這樣一個鐵皮屋也不感興趣。找情人嗎？年輕時有過沖動，曾連哄帶騙一個小姑娘吃糖水，但由于付款時，像拔出吃進木柴的斧頭一樣，很艱難才拿出那一元幾角錢，結果眼看就要到手的羔羊給跑掉了，以后再沒機會?，F(xiàn)在機器失靈了，對這些更不感興趣了。葛朗苦思冥想，當他像作家尋找靈感一樣，到公園散步時，見到一個小學生拿著手機在打，那酷的樣子，使他豁然開朗，茅塞頓開。他一口氣跑回家，像范進中舉一樣，不時地喊著，找到了，找到了。他老婆以為他檢到錢這么開心，便追問起來。葛朗喜出望外，張開那口蠟黃的牙，念念有辭：“我會享受了，我找到享受的門路了，以前總是看人家打手機，明天我要買一個手機享受享受，也威風一下。”他老婆附和著眉開眼笑。

第二天一早，葛朗揣著他老婆給的幾百塊賣糖水賺來的錢，逛起街來，老婆不放心，怕他買到偽劣產(chǎn)品，便跟著一起去。老兩口像一對初戀情人似的，時而牽著手，時而對視一笑。他們走進一間又一間手機店，每款手機都認真研究一番。有的好看，但太貴，有的僅一百多元，比較合算，但不知能用多久。當他們逛完全部的手機店時，已是晌午時分。早上那碗稀粥早已消化掉，腸子不禁咕嚕咕嚕叫起來，葛朗忍不住了，終于痛下決心，買那款兩百多元的。這也許是葛朗一生中決定得最快的一件事了。

當他們捧回心愛的手機時，又要面對手機卡的選擇，不禁愁眉莫展，看來又要面對人生另一道難題了。葛朗眼珠子一轉(zhuǎn)，突然想起有個學生在電信部門工作，不妨咨詢咨詢。結果工夫不負有心人，他又很快地解決這道難題了。因為電信最新推出一個套餐，手機捆綁電話，50元包月。這對于葛朗來說，簡直是一個大喜訊。很快他就辦妥這件事。這對于葛朗來說，是平生辦得最快的一件大事。

有了包月，葛朗就可以足不出戶探親訪友了，這樣葛朗晚上又多了一個節(jié)目：聊天。親戚朋友不知內(nèi)情的，都以為他大發(fā)慈悲了，以前他來電時只響幾聲就停了，現(xiàn)在來電時卻響到接聽為止，并且一聊就是幾個小時。

幸福的時光總是短暫的。半個月前的一天，葛朗的孫子趁他午休偷偷地拆開了他的手機，把手機電池拿出來把玩一下。仿佛心有靈犀，熟睡中葛朗突然醒來，站起來對著他的孫子大吼一聲：“不要弄壞我的寶貝！”小孩子吃了一驚，使得電池從手中掉到地上，1小時小便失禁，尿到電池上。電池理所當然被淹壞了。

葛朗的兒子，也就是孫子的父親從房里出來，說：“爸，我出去給您買一個電池換上吧？”

“多少錢？”

“40塊。”

一聽說“40塊”，葛朗只覺眼前一黑，口吐白沫，往后就倒在床上，暈過去了。聽說現(xiàn)在好點了，但是還下不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