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慧琴譯
西奧多·羅特克詩選
□涂慧琴譯
我看見一條雛蛇
從斑駁的樹影下滑行而出
歪歪斜斜地匍匐在一塊石頭上:
它那張薄嘴、輕舌
伸展在凝滯的空氣中。
它一轉(zhuǎn)身,調(diào)頭離去;
只留下半個彎曲的身影;
它加快速度,倏忽溜走
我冷卻的血液漸覺回暖。
我多么渴望幻化成它。
那純潔、動人的身軀。
有段時間,我或許是。
鼠之表弟今蝙蝠,
好高棲于古老屋。
指繞頭頂似帽子,
脈緩吾疑它已死。
午夜翻飛現(xiàn)狂影,
繞樹穿枝面角燈。
忽聞屋外蹭窗聲,
咱見之物駭心怦:
何處失誤或錯變,
帶翼之鼠有人面。
我觀察葉子上的生物:小小的
睡眠者們,劇寒中凍僵的山蛭,
洞中的甲蟲,蠑螈,聾魚,
地下發(fā)蔫的長草上的昆蟲,
沼澤地里的蠕蟲,
還有那細(xì)菌般的爬蟲
因受傷扭動著身軀
像池塘里的幼鰻,
它們用蒼白的嘴舔著新傷,
干干凈凈、舒舒服服,
日漸好轉(zhuǎn)直至痊愈。
1
在塞有一只舊長筒尼龍襪的鞋盒里
睡著我從草地里拾到的一只幼鼠,
他在一根樹枝下瑟瑟發(fā)抖
直到我提起他的尾巴,將他帶回家;
我捧著
這個顫抖的小家伙,他渾身發(fā)顫,
那可笑的胡子伸出來時像卡通老鼠,
他的腳像幾片小樹葉,
小小的蜥蜴腳,略顯蒼白,
當(dāng)他奮力逃跑時,他展開四肢,
扭動著身體,像一只極小的幼犬。
現(xiàn)在他已吃了三種干酪,又喝了
瓶蓋里的水——
他吃得太撐只好躺在鞋盒的一角,
尾巴蜷縮在身下,撐圓的肚子
像他的腦袋;他那蝙蝠似的耳朵
抽動著,側(cè)聽著任何輕微的聲音。
我設(shè)想當(dāng)我靠近他時
他會不會再顫抖?
他看來不再顫抖。
2
而今晨,放在后門的那個鞋盒已空蕩蕩。
他去了哪里,我的草地鼠,
曾臥在我手心里拇指般大的孩子?
或許逃亡在鷹隼的猛翼下,
逃亡在榆樹上巨大貓頭鷹的眈眈俯視下,
茍活在伯勞、蛇和雄貓的仁慈下。
我想起落入深草叢中的雛鳥,
爬行在塵土飛揚的碎石堆里喘氣的海龜,
昏厥在浴盆里、或漲潮的大海里中風(fēng)的人——
萬物皆無辜、不幸且孤苦無援。
卵石或池塘,哪個更大?
可知否?不可知。
真實的我奔向一座山丘
遠(yuǎn)點!哦,再遠(yuǎn)點!清晰可見。
如今,我熱愛我的生命
陪伴鳥兒、永遠(yuǎn)的樹葉,
陪伴魚兒、求索的蝸牛,
視野改變著一切;
我與威廉姆·布萊克共舞
為愛而愛;
隨著我們跳啊、跳啊、跳啊,
萬物合一。
1
石塊沖向防波堤,
留下一陣兇猛的拍打聲,
狂風(fēng)在頭頂上方咆哮著,
從山頂席卷而來,
在樹間、蜿蜒的梯田間呼嘯而過;
電線吱吱,樹葉蕭蕭
小街燈搖搖晃晃地拍打著
燈柱。
人們都去哪兒了?
山上只有明燈一盞。
2
沿著海堤,海面平穩(wěn)起伏,
海浪不高,且平緩
一浪接過一浪;
一陣勁雨從海上掃過,
像發(fā)射的一寬排散彈,擊打著沙粒,
海風(fēng)與山風(fēng)聚集,
將泡沫從白浪中激起,直沖黑暗深處
該回家了!
一件兒童的臟內(nèi)衣從小巷飛出,在空中翻飛,
一只貓隨著我們從風(fēng)里跑出來,
在白樹間,直到圣盧西亞,
那沉重的門未鎖上,
我們放松呼吸——
接著一聲霹靂,黑雨砸在我們身上,在
平頂房上,挾著一陣狂風(fēng),敲打著
墻壁,百葉窗,將
最后的觀望者趕進(jìn)屋,催著玩牌的人
專心打牌,品味茴香酒。
3
我們爬上床,躺在草席上。
我們等啊,我們聽啊。
暴風(fēng)雨漸歇,又狂風(fēng)大作
它吹彎了樹木,半傾向大地,
搖松了果園里最后一批干癟的橘子,
吹倒了柔弱的康乃馨。
一只蜘蛛謹(jǐn)慎地從搖晃的燈泡上爬下來,
爬過床罩,爬到鐵床架下。
雨水在貯水槽里咆哮。
我們緊緊挨著,靠在沙丘上,
屏住呼吸,期待著——
巨浪最后一次沖過防波堤,
洶涌的海水撞擊沙灘發(fā)出的隆隆聲,
凸崖驟然坍塌發(fā)出的震撼聲,
颶風(fēng)卷著枯草沖入松樹林中。
一羽可知鳥,
我說;一樹可見林;
我聽見她在低唱
還聽到更多聲音;
于是我站起離開
將它藏在我心海。
我像那只小鳥兒一樣,
漫步在鳥鳴傳到之處,
飄渺的歌聲空中回蕩,
漸漸消失卻余音繚繞:
我醉在空曠的歌聲里,
從空中,到大地。
我選擇了這個精靈,
這羞答答的藍(lán)鸝鳥;
它用純真的聲音鳴,
輕輕地歌唱一聲
那就是我能聽到;
我聽到;只我能聽到。
渴望激蕩在耳際:
鳥兒,女孩,精靈樹,
土地,凝滯的空氣——
悠揚的歌聲在我心里住;
但是漫長的正午,
如夏日般悄然飛去。
我的秘密放聲慟哭。
我的嘴巴緘默不語。
心中有座敞開的屋,
我的門兒全都開足。
雙眸的壯麗史詩
我的愛,毫無掩飾。
我的真情皆被預(yù)知,
痛楚已經(jīng)顯露在外。
我剝光自己到骨殖,
用裸骨當(dāng)我的盾牌。
自我是我穿的羽衣:
我讓靈魂成為多余。
無比的憤怒還延續(xù),
事實將真知全說出
借純真的嚴(yán)詞厲語。
我阻止欺誑的唇齒:
狂怒將我響亮的哭
扭曲成愚蠢的痛苦。
1
一朵浮云越飄越近。一陣颶風(fēng)轉(zhuǎn)向他方。
一棵小樹在水面上方搖曳。
一個聲音說道:
止步。在軟泥旁止步。止步。
我問,親愛的小樹,我能在此歇會兒嗎?
一道漣漪給了溫柔的回答。
我等啊,如獵狗般警惕。
螞蟥也爬在一塊石頭上等候;
還有那靜靜呼吸的螃蟹。
2
她像漫游的魚兒徐徐走來,
緩緩地像魚兒那樣前行,
在長長的波紋里游曳;
她的裙裾不觸及一片葉子,
她向我伸展出她白皙的雙臂。
悄悄地,她來了,
不輕碰那潮濕的石頭,
在那溫柔漸暗的傍晚,
她緩緩而來,
微風(fēng)拂過她的發(fā)梢,
一輪明月漸漸升起。
3
晨曦中,我慢慢醒來。
我凝視著小樹,情緒無比失落。
她現(xiàn)在在哪兒?我反反復(fù)復(fù)地問。
她現(xiàn)在在哪兒,大山的空靈女孩?
明亮的白晝卻沉默不語。
微風(fēng)吹動蘋果小蟲的網(wǎng);
小樹,眼前的柳樹在風(fēng)中搖曳。
漫步在這田野上我憶起
另一個夏天的那些時日。
噢,那已經(jīng)過去好久!我
緊緊地跟在父親的身后,
用兩步趕上他那一大步
直到我們來到一條河邊。
他把一只手浸入淺水中:
河水在他窄小手腕骨的
體毛間緩緩地靜靜流過;
他的形象自從印入腦海,
隨同粼粼的波光在閃耀。
但當(dāng)他站起身來,那面孔
卻迷失在河水的迷宮中。
若他們能就讓他們探索神秘。
時光困擾該做和能做的人兒——
如意事兒總眷顧快樂的人們。
鳥兒飛出巢,鳥兒又飛回巢;
小山變成山谷,寂靜不語;
若他們能就讓他們探究神秘。
上帝保佑根系!——肉體和靈魂合一
小事變成大事,大事變成小事;
如意事兒總眷顧快樂的人們。
黑暗之子,他能沖出太陽的守護(hù),
他獨自一人,也是存在的全部:
如意事兒總眷顧快樂的人們。
或者他獨自靜坐,體型結(jié)實
當(dāng)自我毀滅震撼共筑的高墻;
他能帶給自己他獲得的神秘,
之后,夜幕慢慢降臨時歌頌變化,
愿得其所愿,直到神秘消失殆盡
才會放棄意愿:他再也不能。
如意事兒總眷顧快樂的人們。
如今的我如魚離水
從真我中脫殼而出,
源頭已經(jīng)枯竭損毀,
我的靈魂碎落一地。
真我的碎粒任意伸展,
凄涼瘦弱,稀稀散散;
我獨享的天堂被推翻,
我游走在邪惡的人間。
這塊平地已變成深淵
我在其中受盡了傷害,
內(nèi)心必須與智慧聯(lián)合
一起擊潰恐怖的幽靈。
1
我們要贊頌什么?靈魂的運轉(zhuǎn)?
在我想象的范圍內(nèi)
半人馬和女巫在一起嬉戲歌唱:
這樣的臆斷反反復(fù)復(fù)出現(xiàn)。
我教我的嘆息延長至歌唱,
卻像樹木,忍受萬物的更迭輪換。
2
夜風(fēng)漸勁。我的父親還在塵寰?
黑暗飄浮在靈魂的水域上;
我的肉體在呼吸,比墻還要緩慢。
愛使一切改變,愛是我不流血的本能。
這些水域令我安然入睡
我慢慢游走仿佛感到輕風(fēng)拂面。
3
自我新生驟臨——從何而來?
原始的靈魂飲盡我的骨髓;
我懂我愛,卻不知我身在何處;
我抓緊黑暗,抓緊午夜飄移的空氣。
迷失的自我能否失而復(fù)得?以何種形式?
我徹夜在游走,為保住五種官能的溫度。
4
枯骨!枯骨!我找到我的那顆愛心,
光明沖破了黑暗
我看到碎骨漸漸伸展蔓延
仿佛本體已支離破碎
靈魂的運轉(zhuǎn)裸露無遺:
我找到那份愛,我無處不在。
有一次,我把她扔到垃圾桶旁,
她看起來多么慵倦,多么凌亂,
笨拙無疑心,像一只生病的卷毛小狗
或像九月底干皺的紫菀,
我又把她帶回了家
用新方法來培植——
維他命,水及任何
似乎合理的養(yǎng)料
在那段時間:她一直依靠
杜松子酒、小發(fā)卡、雪茄蒂和漏氣的啤酒存活,
她那皺縮的花瓣凋落在
褪色的地毯上,變質(zhì)的
碎牛肉油脂粘在她卷曲的葉片上。
(枯萎,她像郁金香一樣嘎吱凋謝。)
她承受的如此這些!
這沉默的姑娘半夜里失聲尖叫
或許孤獨的我倆,都感到不適,
我對她呼出酒精的氣味,
她從花盆里伸出斜靠窗戶。
幾近最后,她似乎聽到我的心聲——
且感到驚懼——
所以當(dāng)那個假裝虔誠的白癡女子
連盆帶她扔進(jìn)垃圾桶時,
我沉默不語。
但第二個星期我把那自以為是的魔女塞進(jìn)了麻袋,
自此我感到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