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代表作選
曾經(jīng)在野地里瘋舞的蟬,
把最后的飛翔凝固在戰(zhàn)國的青銅上,
成為武士腰間的裝飾。
束腰的帶加一只蟬做的扣,
隊伍便有了蟬的浩蕩,
所向披靡。
張翼、閉翼,
軍帳前的蟬鳴壓啞了進軍的鼓角,
翅膀撲打的風聲,如雷。
旗幟招展,將軍立馬橫刀,
即使面對槍林箭雨,
城池巍峨,固若金湯。
一只蟬與那枚十方王的印章,
沒有貴賤、沒有君臣之分。
大王腰間蟬翼的轟鳴,也有光芒,
國是自己的國,
家是自己的家,
蟬在盆底的川西詠嘆,已經(jīng)千古。
蟬形帶鉤的青銅,
比其他青銅更容易懷想故鄉(xiāng),
更容易確定自己的身份。
如果帶鉤上見了血,那只蟬,
就不再飛翔,那一定是,
生命的最后一滴。
四人合圍,銀杏樹千年的婉約,
因半闋宮詞的殘留,
而凄凄慘慘、悲悲切切。
花蕊夫人親手植下的情愫,
隨蜀王旗的降落,
飄散如煙。
后宮的閑適已經(jīng)不再,
王妃的高貴被囚車帶去北上,
銀杏幸存下來,
幸存了西蜀遠去的風姿。
歷經(jīng)唐朝五代十國的沒落,
賢妃的花間明艷,
把兩代蜀君的威儀,
淹沒在辭藻里。
花蕊夫人,
無論徐氏費氏,
后宮抖落的脂粉百世流芳。
站在風頭上的銀杏,
穿越了連綿不斷的戰(zhàn)火,
和那些花間詞一起,
仰仗秀水的滋潤。
一千年了,
依然郁郁蔥蔥。
龍居寺的晨鐘暮鼓,
敲打古銀杏的根須、枝蔓,
就像是舒經(jīng)活血。
陽光流淌,覆蓋了整個身體
龍居山有了龍脈。
一地芙蓉含笑,
半山梅蘭邀寵,
隱約都是花蕊的影子。
究竟是哪個夫人寫的好詞,
那樹,盡收眼底。
漢代留在磚上的舞樂百戲,
具體成宴飲,
具體成琴笙歌舞。
每一塊磚都有了醉意,
微醺之中,
搖擺舊時的世間百態(tài)。
三個官場上的男人,
打坐杯盞之間,
頭上的官帽也有些醉了,
醉看三個妖艷的長袖,
舞弄靡靡之音。
原來這景象由來已久,
原來,如此。
另外三個像是真的抒情,
撫琴的撥動高山流水,
流淌婉轉(zhuǎn);
吹笙的送來夏日清風,
徐徐漫向心扉。
隨風、隨水飄蕩的民間曼舞,
格外楚楚動人。
以這樣的方式定格在磚上,
那個久遠的年代。
或歌、或泣,
或由此而生的更多感受,
都是后人的權(quán)利。
風化的是圖像,
風化不了的是漢時的胎記。
我在這條街上走的時候,
已經(jīng)見不到街了。
一條青石路油亮光滑,
那是清末遺留的一條長辮,
順坡而下的民房,
像倒扣的黑色瓜皮帽,
一百年忘了撿拾。
棉花幫最后的幫主,
作為一幅民俗畫的落款,
進了博物館。
和畫一起陳列的還有當年,
西洋人馬丁的黑白記憶。
一條街蒸發(fā)了,
這里的棉花飄飛為云。
只剩下一條路可以交通,
我曾經(jīng)上上下下,
找個小店喝碗老酒,
在那里聽那些跑船的人,
戲說舊年的繁榮。
一碟花生米,
余味無窮。
街沒有了,
青石板路不在了,
喝酒的店子找不到了。
沒有人可以和我進入以往,
以往模糊不清。
我不知道這里丟失了什么,
棉花街,真的上了年紀。
沙坪壩是這個城市惟一的平地,
公園里的樹綠得發(fā)冷,
即使在最熱的時候進來,
笑聲也會凍僵。
有一段圍墻豁缺了,
被重新堵上,
堵了又缺。
圍墻不是一個人在堵,
圍墻也不是一個人在拆,
堵墻的人拆過墻,
拆墻的人又會把墻堵上。
這里依然是一個公園,
依然游樂,
依然傷痛。
殘垣以外的一片風景,
原來是沙坪公園的一部分,
一堵墻把它隔離開了,
與環(huán)境不協(xié)調(diào),
與季節(jié)不協(xié)調(diào),
一個舊年的傷疤,
犯忌。
墻內(nèi)的草木,
在環(huán)衛(wèi)的保護區(qū)內(nèi),
有花落、葉落,有樹枯萎。
墻外從來無人看管,
卻不見狼藉和塵埃。
我在每一個清明時節(jié)路過,
失血的斷墻開滿鮮花。
比鄰的教堂沒有了鐘聲,
冰冷的十字架下,
安放了不愿提及的年代。
沒有任何遮蔽的墳場,
保存了最為慘烈的完整。
一百顆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
在那年,在墻外,
封存了體溫。
速度在詞語里奔跑,
成都、重慶互為起點和終點。
這是名詞給我的安慰,
從名詞開始,角色與經(jīng)驗可以轉(zhuǎn)換。
以火鍋為例,把傷痛轉(zhuǎn)換為快樂,
相當于把活蝦放進火鍋、取出,
在青油碟里點蘸降溫,
送進嘴里盤點。
或者把愛情轉(zhuǎn)換為友情,
從紅湯轉(zhuǎn)移到清湯,
黃花、鮮藕、金針菇、牛肝菌,
最大的好處是清熱解毒。
這里包含了名詞、動詞和形容詞,
以及一切可以包含的詞語,
可以一鍋煮,惟一煮不爛的是,
關(guān)漢卿的銅豌豆。
詞語里的速度慢不下來,
已經(jīng)無關(guān)重慶和成都。
一個詞被另一個詞直轄以后,
人的生死,也是高速。
一座半島城市,
對于我是一本書。
我最初是里面的一個句子,
拆散以后,每一個字,
不能和另外的字重新組合。
即使若干年過去,
在時間與時間的擠壓中,
句子依然完整。
比其他句子堅硬、干凈,
沒有多余的字,
甚至標點都可以省略,
就像省略我在這里的簡歷。
滄白路的江湖省略了,
上清寺的裝扮省略了,
黃金堡的脂肪省略了。
一個句子在書里,
與血緣有關(guān),
與劫難有關(guān)。
如果句子移植到體內(nèi),
生出些其他章節(jié),
肋骨開出疼痛的花朵,
所有的敘述楚楚動人,
可以卷起風暴。
娟娟在夜店的臺面上,坐。
20歲花季從事商務(wù)活動,
說自己是“臺商”,說完了一笑,
娟娟的笑,比哭難看。
搖晃的燈光,搖晃的酒瓶,
搖晃的人影搖晃的夜,
搖晃的酒店,
搖晃的床。
我見過娟娟的哭,
那是娟娟最初的時候。
她看見背后有人指指點點,
聽見鄰居甩門,發(fā)出很怪的聲音。
娟娟的哭穿透堅硬的墻,
讓人心生驚悸,
秋天的雨,在屋檐上,
一掛就是好多天。
過了一些日子,街巷清靜了,
娟娟很少和鄰居照面。
白天是娟娟的夜,
夜是娟娟的繁華,不為人知。
娟娟的名字,開始被遺忘。
有警察來過我們的巷子,
打聽一個叫娟娟的人,
有人知道說不知道,
有人真不知道了。
娟娟回來過,
有人見到了娟娟。
后來,娟娟又被帶走了,
那是白天。后來,
再也沒有人看見她回來。
娟娟姓牛,長得好看,
高中讀了兩年就輟學了。
張媽說她就不是讀書的料,
李嬸說,美人就不該
生在這個巷子里。
我未曾謀面的祖籍,
被一把剪刀從名詞剪成年代,
剪成很久以前的村莊。
我的年輕、年邁的祖母,
以及她們的祖母、祖母的祖母,
游刃有余,
習慣了刀剪在紙上的說話,
那些故事的片段與細節(jié),
那些哀樂與喜怒,
那些隱秘。
村頭流過的河,
在女人的手指間繞了千百轉(zhuǎn),
流到了一張鮮紅的紙上。
手指已經(jīng)粗糙、失去了光澤,
紙上還藏著少女的羞澀,
開出一朵粉嫩的桃花。
這一刀有些緊張,
花瓣落了一地,
被路過的春天撿起來潑灑,
我才看見,未曾謀面的祖母。
仰躺是你最好的姿勢,
在黔西南,你的海拔高不可及。
所有你哺育過的高度都低下了頭,
溫順如嬰。不僅僅是黔,
黔以遠,東西南北以遠的方向,
海拔從每一個生命升起,
成為最高的峰。
我是你的嬰。我驕傲的頭,
置放在你巨大雙峰的溝壑里,
從年少到青春,直到我老的那天,
我的夢想、我釋放的男人的體味,
都有你乳的香,你的給與。
我會和我的那個女人來看你,
我會把看你的女人當成我的女人。
布衣包裹的溫情,讓再多野性,
再多的強悍與囂張都收斂了,
都在雙峰之上繞指成柔。
一闋踏歌潑灑的米酒,
一曼輕舞邀約的蛙鳴,
捉迷藏的蛐蛐潛入夜半的指尖,
幸福來臨,可以滋潤一生。
溪是千年的溪了。千古就該有絕唱,
清是一闋,澈是一闋,都是久遠,
比那些記事的結(jié)繩更加明了。
末代蜀王最后的馬嘶,以及劍影刀光,
遺落在水面上的寒,
痛至切膚。
后花園盛裝的恬淡與閑適,
絕不是樹蔭下那幾杯茶可以匹配。
茶針在透明的玻璃杯里,上下掙扎,
最后癱散成一片,再也站立不起。
這是細節(jié),我無力更改,
只能一飲而盡。
黃龍從似是而非的《水經(jīng)注》游來,
那只沉入水底的龍形的鼎,
把水分成雙流。一流返古,
返回歷史的褶皺與花邊。一流向遠,
水面漂浮的那些未知的詞牌,
打撈上岸,輕吟淺唱都是天籟。
裸露的海岸驚恐萬狀,
魚在最后的舞蹈中失去了優(yōu)雅,
所有張開的嘴唇,
終于不能閉合。
從鰓邊滑落的海發(fā)出呼嘯,
上演好萊塢的大片,
倒海,翻江,印度洋攪動黑色泥漿,
覆蓋了銀色的鱗片。
回不到海里,擱淺的魚,
把自己從來沒有裸露的身體,
拿出來翻曬。
魚的家族中排不出演員名單,
不像人在這場演出以后,
有花圈、火燭謝幕,
有同族的淚緬懷冰涼的記憶。
這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演出,
正在戀愛的魚,
活生生被分成東西。
正在產(chǎn)卵的魚,
海藻里留下隔世的驚悸。
站立的魚站成一個日子的標本,
散步的魚蒸發(fā)了,空氣刺鼻。
只知道海是魚的舞臺,
卷入海里的人不會跳魚的舞蹈。
而魚被遺棄在岸上,如漲潮,
卻再也沒有自由的呼吸。
或者被拋向空中,
一場魚的暴雨,
傾盆而下,讓陸地生疼。
這是從來沒有見過的集體舞蹈,
魚離開海的身體不再是魚,
海離開魚的身體還是海,
魚身體里的海,呼嘯永久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