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偉
半畝星辰
徐文偉
打我記事起,就見老家菜園和一片旱地之間,并肩躺著五丘田地,五丘田地都是青一色的稻花香。這三片涇渭分明的地塊往下傾斜著,張望著,生長著,地勢最低的老家?guī)讐K菜地更適合灌溉,自適合栽種水稻,但不知為什么總與水稻擦肩而過。中間的這五丘田地中,每丘剛好一分那么大,那么小,輕輕松松地夾在兩片旱地之間風生水起好多年,集體化的生產(chǎn)隊與后來的精耕細作的主人們皆收獲著飽滿的谷粒,如星辰似的顆粒。
就在這半畝田地中,靠近老家方位的第一丘田屬于我家,后來我們兄弟在外工作,再后來父親離開了人世,年邁的母親不得不忍痛割愛,似乎這分田地與我家不再有多少牽掛,僅僅貯存著名分上的意義。上幾年,這五分水田又搖身一變?yōu)楹档?,一塊塊條理分明的土壤里安插上各種蔬菜,這些充滿精氣神的蔬菜像為土地放著哨,又在為主人爭著光。并不是主人與水田玩起了心眼,而是高高在上的天公太刻薄了田地——那年五六月的雨便瘦身了,白天與黑夜,農(nóng)人但聽那瓦片上打擊樂的大弦嘈嘈聲甚或小弦切切聲也是望穿秋水,總讓滿天的星辰滿眼的光亮一統(tǒng)天下,眼看水稻抽穗了,饑渴的農(nóng)田如貧血一般,土地開裂,水稻焉頭聳腦著,葉色無奈由青變黃,由黃成枯,再也聽不到田地里拔節(jié)長高的聲音,豐收無奈成了昨日星辰。期間,不是主人的母親也常在這幾丘農(nóng)田邊打著轉(zhuǎn),心痛地看著這些慘遭遺棄的孩子們。
無論如何,孩子們不能任由自己荒蕪。那年下半截日子,田地里便煥發(fā)出綠油油黃燦燦紅彤彤的光亮,那一片片綠葉子像戴著綠面具的星辰散發(fā)出清幽幽的光輝,那一朵朵迷人的花兒似陰轉(zhuǎn)晴后一顆顆星辰的笑靨,田地里又恢復(fù)了綠的世界,花的天地,還吸引著蜂蝶的品頭論足。長勺子舀水、肩頭上擔水、松土、除草,等等,那就是農(nóng)人一曲曲天地間的交響樂,一部部吟唱生活的田園詩篇。
就在另一年,年老的母親又樂呵呵地重新“認領(lǐng)”了這分田地,就像找尋到失散多年的孩子似的。老家菜園頓時變得更加豐腴起來,強大起來,母親的爽朗聲明顯增多了,腳步聲更是有勁頭了。新菜地后來種過油菜、南瓜、蘿卜、絲瓜、辣椒、綠豆、紅薯等十余種農(nóng)作物。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種肥地屬種什么成什么的那種。你且看,那一片片鮮嫩的蔬菜葉子隨風而起,像無拘無束跳著現(xiàn)代舞的味道;你再看,那天空下包裹著南瓜、絲瓜、辣椒等壯實菜果,藏匿在泥土中的蘿卜和紅薯等土底世界,正如各類人的不同脾性,或掛在土層上招搖著,或暗藏泥土里含蓄著,靜待主人的握手問好。
這五丘狹窄田塍圍成的田地,我不知它何時發(fā)家,又如何分家,先是旱地的身份還是水田的家底?至今,母親仍在打理的這份農(nóng)村承包責任田地,面積不大,肥力不差,星辰不老,母親卻已那般蒼老。晚上,田邊流水的樂章,天上眨巴眼的星辰,讓這方農(nóng)作物不再孤單;白天,溫馨的水流聲陪伴主人們的親切步伐,與田地和田地上的農(nóng)作物一起歌唱生活。這些守護田地穿著根葉花果的小東小西,讓一次次來田里勞作的母親臉上開成了花;這些原汁原味吐著故鄉(xiāng)方言的小東小西,除了招呼離老家不遠的我之外,母親還贈送給上了年紀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母親也成開心果了。
這曾經(jīng)的水田,如今的旱地,與毗鄰的老家旱田一樣,再也沒改成水田——盡管這五分田的過道旁,早是水渠硬化,流水潺潺。想想,年輕的主人們早過慣了那種無聲無息消失了土地的城里生活,對土地已是生出些許陌生甚或冷淡,他們的生活與土地早沒了聯(lián)系,看上去過得也蠻風光,而如母親、珍玉、小蘭等早屬奶奶級別的老主人們一輩子在鄉(xiāng)村里生活著,她們對土地心存感恩,卻又無能為力變更時下旱地,或是這半畝“星辰”牽一發(fā)而動全身,若一丘化身水田,這片田地勢必遭遇重新洗牌,母親很可能再次失去這塊寶地,失去這星辰般的生活。是否這又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們心有靈犀一點通呢。忽然就記起臺灣某個企業(yè)的一句廣告詞“生命就應(yīng)該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在這里,“浪費”并非不為人恥的貶義,生命僅因美好而值得浪費,因而也決不后悔。上了年紀的前輩們有了殷實的土地,生活變得踏實起來,滋潤起來,前輩們收獲著田地里的星辰,詮釋著生命的樂趣。這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美麗,這正是一場有始有終的浪費。
而我,因了母親,因了這連心的星辰,每年都會不定時地離開城市街道上飄蕩的煤焑味和汽車尾氣顯露出工業(yè)社會矯揉造作的化學味,赴回老家聞上鄉(xiāng)野中久違的泥土和糞便的味道,并采摘下一棵又一棵的星辰,連同樹上一個又一個的故事。有時候,我會癡癡地想,這半畝星辰的老主人們經(jīng)常在此風云際會,她們一定會熱情洋溢地唱出心中的歌——除了這些正土生土長的星辰,還有那些昨夜的星辰,那些腳步聲中的田園生活。這時候,我眼前一熱,心頭一亮,耕耘在此的老輩們不就是天穹下那幾顆照著田地里最亮堂的星辰?她們不就是五分田地里那些星辰的星辰?
可不,老輩們盡管已年老體衰了,盡管這也不過是區(qū)區(qū)半畝星辰,卻都是她們的寶貝兒。我們這一代因各種原因離開了親近過的熟稔土地,那我們下代呢,下下代呢。突然,這半畝星辰水中月般晃動著、晃動著,夢境樣來歷不明地殘酷消失了——那可是先輩們留下的半畝星辰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