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麗敏
光陰里的器物
項麗敏
有些年頭了,那兩把竹椅,在老家堂前一小片斜照里泛著油紅的光,靜默安然,看起來就像是一對在塵世里過了半生的夫妻——不,是母女。
是的,那是一對母女椅,在我六歲的時候,它們經(jīng)由一個板匠的手進入人間,來到我和母親的生活。
我的母親是鄉(xiāng)村教師,皖南多山,大大小小的村子散落在山的褶縫和凹處,仿佛叢林里任意生長的蘑菇,一條山路盤山繞水串連著村子,除了天空旋飛的山鷹,沒有人能看到路的盡頭。
母親就在這樣的村子里教著書,從十八歲到五十八歲,用四十年的人生腳步丈量著這條路的曲折與長度。
我是在母親三十歲的時候出生的,仿佛一個意外,其實是冥冥之神有意的安排:母親太孤單了,在那樣深的山里教著書,一個人,長年累月的一個人,除了腳邊的影子再也沒有個伴兒,于是命運就給她派了一個做伴的人——另一個酷似她的小影子。
母親對于我的到來并不喜悅,甚至很懊惱,她已經(jīng)有了一個尚在學(xué)步、需要喂養(yǎng)和照料的男孩子了,沒有精力再照料一個更小的嬰兒。在我還是顆脆弱的胚芽附著在母親子宮里的時候,她曾用從山坡上往下蹦跳和挑重擔壓迫的方法試圖擺脫我,擺脫這個給已經(jīng)夠麻煩的生活增添麻煩的意外。只是上天的意志并不以她的意志改弦易轍,秋天的時候,我像熟了的果子從她的枝椏上落到地面。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頻繁地夢見小小的自己走在那條彎來彎去沒有盡頭的山路上。山路是寂寞的,少有陽光,也少有行人,除了正在草叢里生蛋的野雉和樹冠端坐的彌猴,大半天碰不到一個路人。我和母親是這條山路最常見的身影,每到周末,母親會挑著擔子走在前面,我背著小小的布包跟在母親身后,從正午走到暮色四合才能到家。家里住著哥哥和奶奶。父親不在家,父親在更遠的山那邊工作。
我和母親就是在山路上遇到扳匠的。
先是聽到扳匠的腳步聲,那腳步聲跟在我們的身后有一陣了,咚,咚,每一步都很重,甚至還有回音。母親把擔子換了一個肩頭,回頭看了看,催著我快些跟上。我也隨著母親的目光回過頭,只看到山尖的日頭快落下去了,沒有看到人影——腳步聲是隔著幾道彎傳來的。
我在母親催促的聲音里感覺到了不安,母親是害怕那很重的腳步么?這條路上經(jīng)常會有奇怪的聲音,隱藏在路邊的灌木叢里,奚奚祟祟,奚奚祟祟,對這些聲音母親并不害怕,母親說那是野兔和山貍在捉迷藏呢。
當腳步聲接近我們身邊的時候,母親終于忍不住把擔子從肩上卸下,停在路邊,回頭對我說:“麗敏往邊上站,讓一讓路?!?/p>
這時我們就看見了一個背上扛著刀、鋸、銼之類、高大得出奇的人走了過來。
“是個扳匠?!钡饶侨俗哌^去消失在路彎上的時候,母親舒了口氣。
“扳匠是什么???”對不懂的東西我總是喜歡問。
“扳匠就是做竹椅的師傅。”母親說。
“做竹椅的師傅不是竹匠么?”
“竹匠是竹匠,扳匠是扳匠,不同的。”母親不耐煩再給多我講了,把擔子放在肩頭招呼我快一點,趕著腳向家的方向走去。
長大一些以后我才知道扳匠和竹匠的區(qū)別。竹匠是把竹子剖成篾片和篾絲,編制成竹籃、竹簍、竹篩、竹席等日用器物的師傅;扳匠是把竹子剖開后用火熏,再以臂力將熏得微黑冒汽泡的竹節(jié)扳彎,彎成九十度直角,以榫銷連接,制成竹椅、竹床、竹搖籃等家具類器物的師傅。
后來我們經(jīng)常在這條山路上見到那個板匠,有時是面對面的遇見,扳匠其實有副很和善的面目,喜歡笑,遠遠地看見我們就憨憨地咧開嘴,有時會指手劃腳地比劃著什么——原來他是啞吧。
遇見的次數(shù)多了便仿佛成了熟人,如果順路,板匠會幫母親挑一截路的擔子,那么沉的擔子一到他的肩頭就變得一點重量也沒有了,飛一樣地往前走,母親拽著我,小跑著才能趕得上。
半年后,扳匠扛著他的工具到母親教書的村子里做事,地點就在教室的隔壁。
那教室原是一間老祠堂的房子改成的,老祠堂很大,有三層院落,另兩層院落派了別的用場,一層住著八旬的老五保戶,一層堆了雜物。堆雜物的那層空出一半地方,專給外面來的手藝人干活用。
啞巴扳匠不會說話,每天卻有很多人圍在他身邊看他干活,七嘴八舌地評論他的手藝,一只竹椅扳出來,小孩們便搶著坐上去。我總是搶不到,母親也不讓我搶,母親說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樣子。
“女孩子的樣子是什么樣子?”我問。
“就是斯斯文文的樣子唄?!蹦赣H說。
扳匠歇氣的時候會走到教室這邊來聽母親上課,坐在最后一排的空位子上,那么小的座位坐著那么高大的人,就像一只駱駝卡在小樹里,簡直可笑。扳匠臉上的表情完全不像個大人,有些羞澀,聽課的態(tài)度很認真的,把黑板上的字一筆一劃用手指寫在課桌上。
扳匠在村子里做了一段日子,臨走的時候拎了兩把新暫暫的竹椅放在母親面前,漲紅著臉用手比劃著,指指小竹椅指指我,指指大竹椅指指母親,又指著大竹椅的椅背讓母親看。椅背上端端正正地刻著四個字:教書育人。
母親收下了兩把竹椅,從口袋里翻出錢給扳匠,卻被扳匠狠狠瞪了一眼。扳匠氣呼呼地揮舞著手臂,像是自尊心受了很大的傷害,臉都變型了。母親趕緊收起錢,指著大竹椅上的字對扳匠挑出大拇指,扳匠立刻咧嘴笑了起來,眼角笑出一大堆魚尾紋,靦腆地低下頭。
扳匠走了以后我們就再也沒有遇到過他,大概是去了別的地方了吧。皖南有那么多的山,那么多的路,游村串鄉(xiāng)的手藝人,不會總是走在同一條山路上的。
鄉(xiāng)村的冬天是從腌酸菜那天開始的。
仿佛入冬的儀式,每戶人家在舉行了腌酸菜這道儀式之后,才可安心地進入冬天的巢穴,過一段緩慢而清閑的生活。
腌酸菜的前幾天必有幾場霜冷。清早推開門,打眼看見的就是對面人家屋頂?shù)乃”〉馗苍谕呃闵?,讓人疑惑那可是過早降落的雪?
莊稼地里的霜更白,像是鍍了一層銀粉。
莊稼地里的內(nèi)容這時是比較單調(diào)的,架子上的瓜瓜果果都不見了,只剩下大白菜、蘿卜和雪里蕻。這些生長在低處的菜蔬在經(jīng)了幾次霜冷后已有了甜味,仿佛那瑩白的霜本身就是一種糖,在日出時融化,將清甜的汁液滲入它們的葉與根莖。
腌酸菜需要的就是這些有甜味的菜蔬。在一個好天氣的日子里,將這些菜蔬拔出泥土,削去根,攤在太陽地里曬上半天,再用竹筐裝起,一擔擔地運送到河邊。
村子里的河從霜降之后就一直忙碌著,洗菜的人走了一撥又來了一撥,河面上浮滿了大白菜和雪里蕻零碎的葉子,也浮滿了嘰嘰喳喳,一浪蓋過一浪的說笑聲。
做為入冬儀式的主角,酸菜缸也將在河邊接受洗禮。這個和水缸一般粗壯的家伙實在是太沉了,需兩大人合力才能搬動,螃蟹那樣橫著身子,笨拙地抬到河邊。
酸菜缸在廚房的角落里已閑置大半年了,整天和蛛網(wǎng)、灰塵為伍,偶兒還會有油蟲和老鼠過來探訪一下,不過它們并不會在此逗留很久——缸口上壓著圓木蓋呢,進不去。既便能進去也將是徒勞,甚至還要搭上小命。黑洞洞的酸菜缸只在隆冬的日子是殷實的,春暖過后便空了下來。
我家的酸菜缸是不用費力往河里抬的,后院就有一口井。說起來這口酸菜缸比父親還要年長,父親說他記事時這口缸就在廚房的角落里呆著了,全家老小十幾口人,整個冬天吃的菜就從缸里撈。父親印象最深的是每天祖母踮著小腳去缸邊撈菜時,他便吸溜著鼻涕跟在身后,巴望著祖母遞一只酸蘿卜給他——那時沒有零食,腌得黃澄澄、脆生生的酸蘿卜便是不錯的美味了,夠他寡淡的嘴嚼一陣子。
父親是祖母最小的兒子,得到的疼愛當然也多些,祖母從沒有讓父親失望過,腳下墊著厚木墩,一手撐著缸沿,一手摞開壓在酸菜上面的大石頭,卷起衣袖,將大半只細瘦的胳膊插進酸菜缸——酸蘿卜埋在一層層的酸菜下面,得費一番力氣才能撈出。祖母從不讓父親自己撈——酸菜缸里的水結(jié)著薄冰,冷得就像一把刀,割得骨頭縫里都絲拉拉地疼。
祖父和祖母相繼去世時父親十六歲,還沒有成年,他的哥嫂覺得既然父母不在了兄弟們就不應(yīng)當在一起過日子了,得分開來各過各的。于是分家。
酸菜缸就是父親在分家時唯一分得的財產(chǎn),是父親自己要來的,他說別的我可以不要,那口酸菜缸給我留著吧。他已成家的哥哥們看了看角落里空著的酸菜缸,都沒說什么,沒有和他爭。
這只祖母輩的酸菜缸可不像人那樣容易蒼老,當父親額頭的皺紋一層層增加時,酸菜缸還是他小時候所見的樣子,沒有絲毫的變化,大概越是粗礪的東西越經(jīng)得起時光吧。
酸菜缸被父親小心地搬到后院,洗去了蛛網(wǎng)和灰塵,但是怎么清洗,那年深月久的咸酸味總在缸里浮動著,吸一口就到了人的肺腑。這味道已變成它特有的體味了,是多少井水也去除不掉的。
酸菜腌得好不好關(guān)健在踩的功夫上。
踩酸菜通常是在晚上,下午洗過的大白菜這時已瀝干了水,竹匾里安靜地等候著。父親將廚房的燈泡換上100瓦的——父親只在特殊的日子里才換這么亮的燈泡,比如茶季和過年的時候。換上大燈泡后的廚房一下子亮敞了,連最暗的角落也有了暖融融的光。澄黃明亮的燈光無處不在,讓人心里也通透起來,莫明地快樂著。
酸菜缸這時已在它固定的位置上等著了。父親用熱水泡好腳,將褲腿挽得高高,跨進已墊了一層大白菜并灑了鹽的酸菜缸里。也不知道是不是酸菜缸的魔力,赤著腳的父親剛跨進酸菜缸,立馬就變成了一個大孩子——額上的皺紋沒有了,臉上的憔悴沒有了,眼睛里盡是調(diào)皮的神色,嘴里哼著山歌,雙手背在身后轉(zhuǎn)著身子,啪噠啪噠地跳起舞來?!芏嗄旰?,當我在電視里看到來自愛爾蘭的踢踏舞 《大河之歌》,一下子就想到父親當年踩酸菜時的模樣——那輕快的節(jié)奏和身姿是多么相像。
我是父親舞蹈的忠實觀眾,也是父親的好助手,當父親停下來時我便抱一捆大白菜上去。父親將菜整齊地碼在缸里,均勻地灑一層鹽粒,接著跳起他的酸菜舞。
酸菜缸已接近小半滿,父親腳下的節(jié)奏慢了一些,舞蹈的幅度也小了很多。父親吩咐我將裝著蘿卜的竹籃拎過去,嘩啦一聲倒進缸里,灑上鹽,再碼一層大白菜,灑鹽,接著踩。
等竹匾里的大白菜全都踩進酸菜缸時,父親額上已滿是汗珠子,站在酸菜缸里,那么高,頭頂都快挨著天花板了。踩熟的大白菜有著透明的翡翠色,菜汁的味道又濃郁又清新,溢滿了整個廚房,空氣都變得綠盈盈的。
腌酸菜的最后一道程序是壓石頭。扁圓的石頭看起來就像新疆人吃的馕餅,嚴嚴實實地壓在酸菜上,直到菜汁漫上來,將石頭浸沒。
酸菜腌好了,飄雪的冬天也就到了。
當?shù)谝粓鲅┎黄诙粒瑢⒄麄€村子蓋在厚厚的雪被下時,酸菜缸就成了主婦們殷勤光顧的地方。伸出凍得通紅的手,掀開缸口上的圓木蓋,那酸菜特有的鮮香便迫不急待地鉆出,向人撲過來。
在皖南,村子里少不得要有一個竹匠。
竹匠是吃百家飯的,村子里那么多人家,每家做幾天活計,一年的日子就填得滿滿,除了年節(jié),幾乎沒有落閑的日子。
竹匠常編的物什有竹籃、竹簟、竹筐、竹畚斗、竹背簍和烘茶葉的整套器具。烘籠也是竹匠常編的物什。通常的,一戶人家屋里有幾口人,就有幾只烘籠。
皖南的冬天是冷的,冰針般直往人骨縫里刺的冷,就算呆在屋里也和屋外一樣冷,手藏掖著,不敢伸出袖筒,除非抱起一只烘籠。
烘籠里有炭火。炭火盛在一只鐵火缽里,火缽下先墊上厚厚的灰,再鏟入柴禾燒出的火煤,一根木炭用火鉗敲成幾節(jié),鋪在火煤上,很快,炭心閃出紅焰,一跳一跳,噼啪爆出一串火星來,驚得人往后一仰。
炭點著了,得蓋上一層灰,不然那炭火很快就會煬掉。
蓋了灰的火缽這時可以放入烘籠里去了。烘籠上有一個鐵絲蓋,是套著烘籠的大小編的,像一張細密又精致的蛛網(wǎng)。
烘籠最大的好處是攜帶方便,可以拎著到處串。
村子里的老人到了冬天,片刻也離不了烘籠。老奶奶把烘籠放在圍裙下,一只手挽著烘籠提把,一只手放在烘籠蓋上,側(cè)面看去,腹部隆起像一座小山,打著很多補丁的圍裙將熱氣罩住,嚴嚴地攏在已松弛的肚皮上。
老爺子則喜歡兩手背在身后,提著烘籠,外褂的后擺蓋住烘籠口,熱氣順著腰桿往上爬,往上爬,直爬到背心,一絲一絲滲進去,將骨頭縫里久積的酸疼化開,驅(qū)散。
學(xué)生冬天上學(xué)時必拎一只烘籠,腳冷了,就踏在烘籠蓋上。那時穿的都是布鞋,不會把鞋底烤出橡膠皮味道,當然了,腳臭味道是難免的,時常也會溢出棉布焦臭的味道,在教室里肆無忌憚地彌漫,鼻尖凍得紅紅的老師忍無可忍,從黑板前轉(zhuǎn)過身,大聲問:“看看,是誰的布鞋又烤著了?”
有嘴饞的學(xué)生會在口袋里裝一把黃豆,下課后,烘籠里烤著吃,操作程序是這樣的:用細鐵絲圍一只螺旋型小勺,把烘籠蓋掀開,用火筷將炭火從灰里撥出,放一粒黃豆在小勺里,再將鐵絲小勺置于炭火上,不一會,香氣就出來了,細細的,在教室飄來蕩去,勾著人的鼻子。等砰地一聲爆響后,把勺中的香脆之物倒入掌心,塞入齒間,嘎嘣嘎嘣地嚼。有時那勺中之物爆勁太大,蹦出烘籠,滾到地上——沒關(guān)系,揀起來,吹吹,揉掉外面的一層衣子,往嘴里一丟,照樣吃。
記得有一次,是過年后開學(xué)不久,我穿著棉襖,外面罩著嶄新的水紅細燈芯絨罩褂,手里拎著烘籠,和村里的小伙伴一起,走山路去上學(xué)。有一截下嶺的之字形山路,每走到那里,小伙伴們就會像被哄趕的麻雀,嘴里尖叫著,撒腿瘋跑。
不知道是因為我穿得太笨,還是腿腳太笨,總之,跟隨其后的我跌倒了,烘籠里的炭啊火啊灰啊,潑撒了一地。
小時候的我總是愛跌跤,一雙膝蓋從未完好過,瘀著血,青一塊紫一塊,仿佛有一個喜歡惡作劇的精靈鬼,故意跟我使壞,絆我的腳。跌跤的次數(shù)太多,也就不當回事了,有時也痛得直咧嘴,眼淚滾滾,一爬起就把痛給忘了。
之所以把這次跌跤記得清晰,念念不忘,是因為,那件嶄新的燈芯絨罩褂給燙了,燙破好幾個窟窿,膝蓋和手也蹭了幾大塊,露出血糊糊的肉——這倒沒什么,皮肉破了,過幾天就能長好,不足以讓我傷心。讓我傷心的是那件罩褂,它不能象皮肉那樣,破了之后能自己復(fù)原。真是可惜啊,真是可惜,要知道,并不是每個新年我都能穿上新罩褂的,除非舊罩褂短得實在套不上身,母親才會下決心,年前把我領(lǐng)到裁縫那里,挑布,量尺寸。
那只烘籠陪著少年的我,跌跌撞撞,直到我長成青年,離開村子去外地讀書,它倒還是老樣子,沒有散架,只不過體型有了變化,變小了,小得像個玩具。相形之下,我的一雙腳已那么大,大得叫人難為情,簡直不敢再踏上去了。
當我寫下 “水桶”這個木質(zhì)的器物名詞時,這個詞已然成為過去式了,就像一些在大地上消失的物種,水桶也已從村莊的日常生活中集體消失。
而我仍然記得三十年前,由水桶和扁擔的哼唱里開始的生活情景。
雞叫頭遍的時候村莊醒來。父親就著窗前薄明的曙色起床,輕手輕腳地套上衣服,去堂前把大門打開,把院門打開,折身去廚房,把架在長板凳上的一對青檀木水桶拎起,放在地上,取下掛在墻角的鐵勾木扁擔,一頭勾起一只水桶,挑著出了門,向村頭的吃水塘走去。
父親的這一系列動作沒有旁觀者,卻被睡在床上的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是通過聲音來 “看”的。無論多么小心,父親的動作里還是帶出了各種聲響:衣服悉悉祟祟的私語聲;木門懶洋洋的哈欠聲;水桶與地面 “早啊”的問候聲;鐵勾與水桶把子一路嘰咕的哼唱聲。
父親已走出院門,走在伸向村頭的石板路上了……我在被窩里翻了一個身,把一只耳朵朝向窗口,微閉著眼睛,在黎明巨大的寂靜里繼續(xù) “看”著——挑著空水桶的父親還不到四十歲,腰板是直的,腳步輕捷得很,雙手一前一后扶在扁擔的長鐵鉤上,像一個走動的 “木”字。
父親走到村頭了,下石階,站在幽深的吃水塘邊,塘邊的大青石上干干的,沒有淋漓的水跡——父親是第一個來挑水的人。
吃水塘是全村挑水吃的地方。村里人洗衣洗碗就在離家最近的河邊,吃的水卻一定要往村頭去挑。吃水塘是村莊的活水缸,不滿不溢,也從不干涸,每天早晨村里的水桶大多要來這里朝拜,俯下身去,領(lǐng)取水塘不絕的恩澤。
吃水塘認得村里各家的水桶——每只水桶的肩上都有著主人的名字,名字是毛筆寫上去的,再用烙鐵燙出漆黑的字印。一對水桶會伴隨主人過完一生,直到名字的烙印全模糊了。
村里的男孩長到能挑水的身高便算成年。男孩性子急,總是不等水桶裝滿就拎上來,挑著飛跑,手也不扶鐵勾,兩只水桶蕩秋千般一上一下,桶里的水調(diào)皮地晃蕩著,跳出來濺濕男孩的褲腳——簡直是存心的作弄,一擔水挑回家只剩小半桶了,男孩的鞋襪也浸透了水。
挑水在村莊是男人干的活,也有一戶人家是女人挑水,這戶人家的男主人很早就過世了,所生的孩子又是女兒。這戶人家的女兒長到十八歲時,村里的年輕男子便搶著來給她家挑水,一時間,她家的水桶幾乎成了被爭奪的繡球。
父親每天早晨要給兩戶人家挑水,自己家挑三桶,屋后住著的老五保戶家挑兩桶。
父親給老五保戶家挑水的時候,村里開門聲就多起來了,石板路上踏踏的腳步聲彼此交錯,鐵勾與水桶嘰咕的哼唱也成了多聲部重唱。我能在眾多的腳步聲里辨認出父親的,父親落在石板上腳步有著清新明快的節(jié)奏。
雞叫二遍,父親挑著最后一桶水回來了,腳步穿過院門、堂前,到了廚房,一只水桶被放在地上,另一只水桶貼著水缸邊沿,傾倒,水 “嘩”地一聲沖入水缸,那么大的聲響,把薄明的天色一下子沖亮了。接著放在地上的水桶又被拎起,貼著水缸邊沿,又是 “嘩”地一聲,如村莊晨曲的高音。
——這晨曲已是三十年前的了,如今的村莊有著什么樣的晨曲,我已不知曉,二十歲后我離開了村莊,很少回去。
我的父母時常會回到村里住上一陣,他們已經(jīng)老了,當然不再能挑水,好在自來水管十多年前便接到廚房,世代延用的木質(zhì)水桶也就是從那個時候消失的,成為一種生活方式的休止符。
節(jié)氣到了小暑,知了的叫聲便一天天地盛大起來,如一條波浪起伏的河流,銀燦,寬闊,流淌在村莊上空。
由于山林的蔭蔽,皖南的夏天并不酷熱難熬,原本兇猛的陽光在奔過幾道山崗、飲過幾條山泉后就收斂了脾性里的火爆,溫和下來,把身子隨意攤開,俯臥在屋后的樹冠上,細長的爪子透過葉隙,軟軟地垂落樹下。
樹下擺著涼床,穿著白棉布夏褂的老人在涼床上坐著,手里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蒲扇,瞇縫著眼,一副漫不經(jīng)心又很享受的樣子。
涼床就是竹床,造型看起來是簡單的,甚至有些笨拙。制作涼床是扳匠的手藝活,竹子得選那碗口樣粗的,刮去表面的一層竹青,剖成半寸寬的竹條,在井字形的支架上排齊,用竹釘拼接成密實的床板。
和制作竹椅一樣,制作涼床的關(guān)鍵之處在于 “扳”的功夫。在院子里生一個火堆,將整根的竹放在火焰上翻轉(zhuǎn)著熏烤,烤出紅亮的油光時扳成U型,再將床板嵌入事先剜好的凹槽內(nèi)。
筆直堅硬的竹在火焰灼熱的撫摸下漸漸軟化,沁出體內(nèi)的汁液——可見柔能克剛是萬物相通的奧妙。
一張制好的涼床不能馬上使用,得先抬到河里,四足朝天的沉入水底,中間壓上幾塊石頭,浸上幾天。這是為了驅(qū)除竹身里潛伏的蟲子。那些肉眼看不到的蟲子剛逃過火的追捕,又面臨水的劫難,只好放棄了終生寄居于竹的打算。
新制的涼床擺在屋后的樹下,一個夏天又一個夏天,顏色由青轉(zhuǎn)黃,轉(zhuǎn)成肉紅。穿著白棉布夏褂的老人更老了,身子也縮小了不少,在涼床上坐著,遠看像個孩子。
孩子在白天是很少光顧涼床的,他們更喜歡在村外的河里泡著。
河里有石斑魚、小青魚、呆頭魚,孩子用魚網(wǎng)在深水里攔截它們,用竹畚箕在淺水里追捕它們,將收獲的戰(zhàn)利品用狗尾巴草串著,提在手里,神氣活現(xiàn)的樣子。碰到運氣好的時候,那狗尾巴草上還會串上幾條大黃鱔。當然也有運氣不好的時候,手摸進河邊的石縫,嘴里驚喜地喊著:這黃鱔好肥呀!拖出來一看,卻是一條尾巴亂扭的水蛇,嚇得扔出老遠,趕緊上岸,癱在草地上直喘粗氣。
孩子們回到家里閉口不提水蛇的事,只把狗尾巴草上串的河魚遞給母親,希望母親看在魚的份上,免去一頓訓(xùn)斥。
母親升起炊煙的時候,在樹冠上臥了一整天的陽光抬頭看看了西邊,想起什么似的,起身一躍,追隨落日而去。母親吩咐孩子們打幾桶井水潑在樹下,等水完全地滲入泥土,香噴噴的飯菜便可以端到?jīng)龃采狭恕?/p>
在涼床上吃晚餐是一天中的溫馨時刻。涼床的一頭點著驅(qū)蚊的艾草,另一頭蹲著黃狗,早就聞到魚腥的貓在涼床下穿來穿去,尾巴不停地卷著主人的小腿,蹭著主人的腳丫子,嘴里討好地叫個不停。
晚餐以后涼床就是孩子們的游戲場了。在涼床上吃西瓜、下五子棋、講故事,或彼此輪流著打蒲扇,免不了會為了什么爭執(zhí)起來,斗氣,一個把另一個擠下涼床。
等天黑透的時候,村子上空的知了聲忽然就沒了,像被一雙巨手猛地抽走。斗氣之后很快又和好的孩子們把涼床抬到前院——那里可以看到更大的天空和更多的星星。
在白天消耗了很多能量的孩子這時安靜了很多,也許是天空的深邃與神秘使他們陷入一種遙遠的玄想吧——夏夜的天空是深藍色的,平闊光滑,誘人想飛進去、躺進去。
山頭的星星看起來那么低,一閃一閃,伸手就能摘到。
秋分以后,白天明顯比夜晚短了一截。
山里的白天就更短了,晌午沒過多久,天空無形的車轱轆推著的日頭就滾到山邊去了。
在田里收割稻子的農(nóng)夫看看天色,將手里最后一捆打過的稻把子豎起來,下端裙擺一樣散開,立在田里,扯過搭在肩上的毛巾抹一把臉,收拾一下地頭的家伙物什,把酸脹的疲憊馱在微往前傾的肩上,踏上小路,向著彌漫起炊煙的方向走去。
小路走到盡頭便進了村,還沒到家門口便聽到自家屋里的動靜,是從廚房傳出來的,婦人訓(xùn)斥孩子的聲音,語氣半是惱火半是疼愛:
“又舀涼水喝,又舀涼水喝,和你老子一個德性,怎么說也說不好,桌上茶壺里不是有茶嘛!”
農(nóng)夫的嘴角扯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這孩子,剛放學(xué)回家就猛灌涼水,簡直是討罵——不過話又說回來,渴極了的時候,就著大肚子的葫蘆瓢喝那水缸里的涼水確實過癮,比喝有點苦澀味的茶過癮多了。水缸里的水是從山崖的泉眼里接來的,山間的花香果香都浸在水里,盛水的葫蘆瓢又有股子特別的清甜氣,這樣的水一進嗓子眼就能把蔫頭巴腦的人變活過來。
農(nóng)夫從后門進了家。從后門進家就直接到了廚房。在田里忙活半日,農(nóng)夫也覺得渴極了,喉嚨像一口冒煙的井,得灌下兩大瓢涼水才能把渴鎮(zhèn)住。
農(nóng)夫徑直走到水缸邊,拿起孩子剛放下的葫蘆瓢,揭開半片水缸蓋,彎腰舀了滿滿一瓢水,端到嘴邊正準備喝呢,耳朵跟前又炸起婦人的聲音:
“剛管教了你兒子又要管教你,這天都快到寒露了還喝涼水,桌上泡的現(xiàn)成的茶喝不得么!”
婦人從農(nóng)夫嘴邊奪過淺去一半水的葫蘆瓢,把一杯茶遞到農(nóng)夫手里,由于用力過猛,瓢里的另一半水晃了出來,濺在農(nóng)夫的身上。農(nóng)夫也不言語,憨憨地咧嘴笑一下,接過遞來的茶杯。
婦人把瓢里余下的水往屋外一潑,不知怎么手突然抖了一下,那瓢脫手而去,砸在門口的青石階上,隨著玉石般的一聲響,葫蘆瓢裂成了兩半。
農(nóng)夫愣愣的看著青石階上的葫蘆瓢,又看了看站在門口的婦人。
婦人的手懸空在那里,不知道往哪里擺似的,臉上有點不安——看樣子不是生氣故意摔的。
“怎么把瓢給摔爛了呢?家里就這一個瓢了呢?!眿D人自語著,蹲下去把裂開的葫蘆瓢撿起來。
“爛了就爛了,用了幾年了怎么不爛呢,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屋后有幾個立秋時收下的老葫蘆,等會鋸兩個不就有新瓢用了?!鞭r(nóng)夫走到婦人身邊,安慰道。
婦人聽了農(nóng)夫的話臉色舒展了很多,把撿起來的破葫蘆瓢拿進廚房,輕悄悄地擱在水缸后面的陰地里。
“這破葫蘆瓢有什么要頭,還當寶一樣藏著?!鞭r(nóng)夫說。
“這還真是個寶呢,你沒聽老人說過,上了年頭的葫蘆瓢是極好的藥引子?!眿D人答。
農(nóng)夫沒再說話,放下茶杯,去后院挑老葫蘆去了。
農(nóng)夫挑的是兩個最大,肚子也最圓的老葫蘆。
兩個老葫蘆能做四個瓢,一個用來舀水,一個用來舀糠,一個用來舀酒,一個用來舀米——立秋收老葫蘆時,農(nóng)夫就在心里盤算過了。
立秋收老葫蘆時農(nóng)夫就覺著家里舀水的葫蘆瓢用不長了,該換了。那只葫蘆瓢用了有四個年頭了吧,邊緣已豁了幾個小口——在水缸沿子上磕的。去年還曾用那只葫蘆瓢給孩子招過魂呢——也是這樣的秋天,孩子放學(xué)后一個人去野地里玩,逮蟋蟀,天黑透了也沒回家,害得家里和隔壁的鄰居們打著火把到處找,找遍了村邊的河和山,找到一塊野墳地里才找到孩子。
孩子被農(nóng)夫背回家時已不會說話,也不會認人,眼睛呆呆的,不再是平常調(diào)皮搗蛋的樣子。村里的老人說孩子一準是把魂弄丟了,讓婦人拿著葫蘆瓢站在村口,向孩子丟魂的方向,一邊叫著孩子的名字一邊舀,直到把丟了的魂舀回來。
那晚婦人在村口整整喊了三個時辰,拿著葫蘆瓢的手不停地舀著、舀著,仿佛空中有一條隱秘的河,而婦人就在那條河里舀著看不見的魂魄。
說來也怪,到后半夜孩子還真好了,失神的眼睛里又有了光,張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媽我回來了。
農(nóng)夫在后院默默想著去年的事,一邊手腳麻利地收拾著老葫蘆。等婦人把飯做好端上桌時,農(nóng)夫也把葫蘆瓢做好了,往每只葫蘆瓢的肚里壓一塊小圓石,清水里浸著。
新鋸開的葫蘆味重,得浸個幾天才能把那股子瓜味去掉,留下來的就是淡淡的清甜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