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月峰
鍋里齊整整地躺著四條黃花魚,一面已經(jīng)煎出了焦黃色,曉路抬頭看眼廚房門楣上掛著的石英鐘,差十分中午十二點。她向鍋里的魚噴了幾滴香醋,蓋上蓋子,將由電腦控制的平底鍋的溫度扭到最低檔,走進屋,在窗前站了幾秒鐘。
對面是一條坡道,如果路上沒有特殊情況,王良這會兒應該走在這條坡道上,每回他都抱怨,三四百米的上坡路走得氣喘吁吁,有時走得急了,不得不停下來稍息一會兒。曉路是走慣了的,她沒覺得有多累,或許是因為年齡的緣故,王良快五十了,她要小他十好幾歲呢。王良不開車,路上堵得厲害,他上班開車,下班開車,不算堵車來回快兩小時,他寧愿坐快軌來,下了快軌,就不得不爬這條坡道了。最多的時候,他一星期爬過三回,現(xiàn)在,一星期一次,多半在周二這天,形成規(guī)律了。
王良說,一星期一回挺好。說這話時他們在床上,王良用手捏捏曉路身子的這兒,摸摸那兒,他喜歡她身上的肉,她屬于藏肉型的。
曉路后來想起王良說的那句話,心里琢磨,一星期一回是單指他跟她,還是除跟他老婆之外呢。她問過王良,這類涉及到家庭的問題,他回答得總是含糊,現(xiàn)在不大做了,他老婆興趣不大。不肯再說別的。
曉路返回廚房,經(jīng)過門口,把鞋架上的一雙大號麻拖擺到腳墊旁,又擺擺正。拖鞋是她在沃爾瑪買的,一排展示的拖鞋中價格最貴,細麻繩編織而成,冬天不涼腳,夏天穿它不像塑拖或布面拖鞋粘腳,有大號小號,小號跟大號并排看去像爺爺和孫子的差距。曉路原本只是想買爺爺輩的,她已經(jīng)有兩三雙拖鞋了,但看著一模一樣的大小拖鞋,禁不住給自己也買了一雙。她叫它們情侶拖。但不知為什么,她始終沒穿那雙小號的麻拖,擱在鞋架里沒露面。
石英鐘兩個指針很快合并到一處,并且發(fā)出幾聲喑啞的鈴聲。這鐘老了,王良送她的,撿來的,在坡道下面的垃圾箱旁,他經(jīng)過,見人家正在丟它,是個小熊玩偶造型,就算當個擺設也不錯,不算太破舊,漆邊有些剝落了,也不太明顯。拿到曉路這里時發(fā)現(xiàn)里面的電池還在,校正了鐘點,竟然走得很準時。曉路想不出一個衣冠楚楚的男人撿別人丟的“垃圾”會是一種什么情形,她覺得好玩兒又不可思議,她不了解他罷了。也不一定非要了解。
大半年前,曉路右眼球上長了一個水胞,醫(yī)學名稱異狀胬肉,她照鏡子時那小東西就在那里。她去了五院看眼睛,她的工作單位離這家醫(yī)院最近。掛號時里面的人問她是掛專家門診還是普通門診,專家門診十塊,普通門診三塊。她掛了專家門診,心想這差距也太大了。
曉路沒見過這么帥氣的專家,坐王良對面,看他也就四十左右的年紀,臉上的線條像出自于一個溫柔雕刻家的手,眉骨、鼻梁、嘴角都似神來一筆,有讓人出乎意外的驚喜。曉路的心忽悠了一下,她離婚五年了,還沒見過讓她內心忽悠的男人,她是個特別注重感覺的人。
眼睛里的異物沒有藥物可治療,唯一的辦法就是手術。王專家告訴曉路,她的是可以不做手術的,因為不大,不痛不癢,也沒影響到視力。曉路說長在眼睛里很不好看。王良說不仔細也沒那么明顯。曉路說你沒有仔細看嘛。王良就笑了,露出了牙齒。他的牙很白,閃著光澤,你的確實不大,有長到比你兩個大,也不肯做的。當然,如果已經(jīng)有障礙感或影響到視力了,一定是要做的。曉路說我有點潔癖,每天照鏡子都會覺得眼睛里面不干凈,不是說眼睛是心靈的窗口么,窗口不干凈,誰想進到你的心靈里看看?
王良“哦”了一聲,頗有興趣地看著曉路,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曉路莞爾,跟工作又沒有關系,我在旅行社。
導游?
我坐辦公室,文員。
王良說,你要做,也可以,但作為醫(yī)生,我有責任要告訴你,為什么我不建議你做,手術會觸動眼睛四周的神經(jīng),復發(fā)的可能性很大,有的患者做過半年又長出來了,長得會很快。
曉路像跟誰賭氣似的,今天做了,明天長出來,不怨你,醫(yī)生。
你這丫頭挺有意思。
曉路的心又一忽悠,我可不是什么丫頭了。她問,手術您做嗎?王良說,我們會安排的。曉路追問,您做不做手術?
我也做。
那我就請您給我做手術。
王良認真思忖一下,可以,那得等下周,好么?他語調溫和,有點兒像哄小孩子。
曉路說,好的,我等。
一個月后,中午時分,曉路去喜家德吃水餃,如果不在單位里叫外賣,她就去喜家德,這是家連鎖店,遍布市內各區(qū),聽說全國有幾百家了,里面的水餃餡料豐富,滿足不同口味的人。餃子包得不像家常的元寶形,而像人的耳朵。曉路通常點一份素三鮮。十七只長長的“耳朵”擺在長條形的盤子里,白生生的很好看,也好吃。
她一抬頭,看見王良走進來,高高的個子,像光一樣粲然奪目。曉路的心忽悠了一下,不假思索地帶著驚喜叫了一聲,王主任!王良怔了片刻,想起了她,你怎么在這兒吃飯?曉路說我單位就在附近的。你呢,你們醫(yī)院不是有食堂嗎?
有時我也到外面吃,這里的餃子不錯。王良坐下來,你要了什么?素三鮮?那我也來一份。
王良關切地問她眼睛的情況,還扒開她眼皮看了看,嗯,恢復得挺好的,還有點紅,上藥水了沒有?
兩人說了幾句閑話,曉路突然問,王主任,是不是經(jīng)常有人夸你帥氣,手術那天我還聽見護士說你老婆漂亮,你們是郎才女貌。
王良微笑一下,臉上出現(xiàn)了一絲赧色,倒是有人夸我老婆漂亮。又說,那是年輕的時候,老了。按這個邏輯,你老公一定也很帥氣嘍。
我沒老公,以前有,現(xiàn)在沒有。
哦,這樣啊。
吃過餃子,兩人一起往外走,在門口,王良要了她電話,說,哪天請你吃午飯好不好?曉路說好。
隔兩天,王良載曉路去一處遠離醫(yī)院也遠離旅行社的湘菜館。曉路滿心期待約請,他不請她,她也要晚些時候請他,而男人總要更急切些。吃飯過程中,曉路簡略講了自己解體的婚姻,不外乎外遇,爭吵,冷戰(zhàn),心灰意冷。最后,分道揚鑣。所幸,她沒生孩子。王良講得更多的則是他的工作,家庭一兩句帶過,老婆在銀行,兒子在事業(yè)單位,已經(jīng)有了女朋友。他每星期一、二出診半天,周三周四上午會給預約的患者做手術,到下午四點前的時間很閑,偶爾會到社區(qū)醫(yī)院或民營醫(yī)院“會診”——掙外快。醫(yī)院有資歷的醫(yī)生們都這么干,老院長快退了,不大管事了,對這事兒睜一眼閉一眼。雙休日若是沒有“會診”,則宅在家里,他老婆也休息。曉路聽出了弦外之音,周六周日是見不到他的,包括晚上。
王良問,那天你說我長得帥氣,我真的有那么帥嗎?他語氣平靜,眼神平靜,好像從來沒意識到自己有多么帥氣。
曉路點點頭,就一個字,帥。王良伸過手,握了一下曉路擱在桌上的手,你喜歡就好。
飯后,經(jīng)過玉蘭街,曉路把自己的住處指給王良看,她離婚后就租了那處小房子,靠近遼師,要上一個大坡。王良說這條路他開車走過,那兒有處新樓盤叫萬合新家園。曉路說就在新家園后身。
王良把曉路送回旅行社,說,等哪天中午我買了吃的,去你那里我們一起吃好嗎?
曉路說好。
他們很快就有了性關系,中間沒有曲折的情感糾葛,像王良說的那樣,喜歡就好。曉路喜歡王良什么呢?帥氣,干凈的外表?健康的挺拔身材?他的專家身份?還是之后的那些中午時分,提前從單位趕回住處,匆匆炒一兩個菜——有時太趕干脆煮方便面——等候王良坐快軌,爬坡道,氣喘吁吁出現(xiàn)的時刻?她會在他進門換拖鞋時——一只腳踩住另一只腳后跟——踮起腳尖親吻他,擁抱他,然后糾纏到床上。他把頭埋在她凌亂的長頭發(fā)里,她使勁地摳住他寬闊的肩膀,感覺到一種痙攣的愉悅。她的身體騙不了她,她渴望的就是這種愉悅。王良盡管年屆五十,但身材保持得很好,沒有腆出肚子,曉路對腆著大肚子的男人有種心理上不能自抑的嫌惡。王良喜歡她身上的氣味,不停地嗅來嗅去,然后,就停留在一個柔軟的地方。帝國將相皆從此出。王良深嘆了一口氣。
曉路從平底鍋里鏟出黃花魚,王良喜歡吃魚,不大愛吃肉,他最近例行身體檢查時,發(fā)現(xiàn)血脂有點高。曉路說這個年紀的男人血脂超一點正常。王良說也有不高的,他得注意飲食了。
曉路洗凈煎魚的鍋,她要做蛋花湯,抬頭又看眼石英鐘,王良本應該到了的,坐11點半發(fā)車的快軌,用幾分鐘走完坡道,不到十二點她就能聽到樓道里的腳步聲。門是虛掩著的,王良無聲進來,洗手,兩個人坐下來吃飯,飯后再到床上,有條不紊。只有一次出了意外,王良剛進門,手機響了,醫(yī)院打來電話,通知他在三十分鐘內趕回醫(yī)院,進手術室待命,中山路發(fā)生了一起車禍,傷了幾個人。王良有幾分沮喪,喝了口水穿鞋往回趕。沒幾天新院長到任,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控制醫(yī)生們到處“會診”,不是不讓你去其他醫(yī)院發(fā)揮專家專長,帶動小地方醫(yī)院、民營醫(yī)院的醫(yī)療水平,而是要跟醫(yī)院通氣,說白了,要上交部分收入。新院長親自查崗,主要查主任級以上的醫(yī)生,醫(yī)生們想掙外快就不那么隨心所欲了。
王良空閑的時間少了,中午只有一個半小時的吃飯時間,如果遇有類似于車禍事故的特殊情況,一個半小時也將報廢。
大概就是從那會兒起,王良來曉路這里由每星期的三次四次變成了一次,又固定在了周二。這天曉路的時間會隨意些,旅行社的老板雷打不動地要去打高爾夫,老板不在,辦公室留一兩個人值班,其他人可以自由行動。
曉路很想在某個晚上跟王良見面,雙休日也行,不限于吃飯上床,比如,去哪里走走,到酒吧聽聽歌什么的。王良說晚上他出來有困難,多年來一直如此,他現(xiàn)在還沒有理由或說辭改變一貫的狀態(tài)。
曉路覺得他言過其實,難道他就沒有個社會活動或應酬什么的?王良欲言又止,不過,倒是透露了一件事,大約十年前,他老婆懷疑他出軌,他被折騰得夠嗆,他寫了保證書,白紙黑字還在老婆手里。那份保證書成了他的緊箍咒,他必須得按時回家,雙休日宅在家里養(yǎng)魚種花陪老婆。但他寬慰曉路,慢慢來吧,我會安排的。
曉路想知道十年前王良的出軌門事件,王良就又含糊起來,說他老婆神經(jīng)病,他寫保證書只是不想把事情鬧大而已。曉路不大相信這話,而且,她覺得跟王良之間,她在他面前是一張透明的紙,王良在她面前卻是一道屏風,木制的,雕刻著抽象的圖案,用手觸摸凸凹有致,但永遠都看不到屏風的另一面。
日灼病在當年10月中旬以目測法調查,危害程度分級標準為重度:80%以上葉片枯死,小枝枯黃,生命難保,有些苗木直接死亡;中度:一部分小葉枯死,其余大部分葉片黃化失綠,小枝上灼傷斑塊明顯,生長受阻;輕度:小部分葉片整張小葉失綠黃化或半葉失綠,葉尖至少還有半張綠色,生長輕度受阻;輕微:小葉片僅邊緣黃化,葉脈和大半張葉子正常。
有天,曉路心生一念,她想要看看王良的老婆是個什么樣的人。王良沒說過老婆在哪家銀行,她若追問,王良會心里不安。他倒是在講閑話時提過他家那地方,在富強路中街。曉路說那兒不是有個金馬超市么。王良說,嗯,附近。曉路說興華派出所就在那兒,還有個干休所。王良說你知道的地方還挺多的,就在派出所旁邊的小黃樓。曉路說派出所前面有個大廣場,放大喇叭,很多人在跳廣場舞。
王良說,這你也知道?有時候晚上我會去那里散散步。怎么,你也跳過廣場舞嗎?
曉路說才不是,那是大媽們跳的舞,我同學家在那里,她爸以前是部隊的,住干休所五號樓,我跟她爸還有那些老頭兒們打過門球,打不過他們的。
曉路周六這天開始行動的,如果不干這么一回,心里總有什么東西擱不下,另一方面,她知道自己很荒唐,干嗎一定要看王良的老婆,自己偷人家的丈夫,應該躲得遠遠的才是,再說,她算什么呀,連小三都算不上,小三是有位置有名號的。她跟王良說到底也只能算性伙伴,但即便是這種關系,他們也處在不對等、不公平的地位,她需要那個伙伴的時候,伙伴正戴著緊箍咒呢,而他想來,她總會在這里。
曉路倒了兩遍公共汽車到了富強路,因為是周六,路上沒有堵車,她到那兒是五點多鐘,她在兩個街區(qū)走了走,看見一排五六棟黃色的樓房,王良家是哪棟樓呢?她興趣索然,像完成任務一樣經(jīng)過興華派出所,經(jīng)過金馬超市,還往她同學家的窗口看了看,那個專給老干部使用的門球場空空如也。她又到了休閑廣場,正是晚飯時間,廣場上沒幾個人,她在一個石凳上坐了幾分鐘,很無聊,離開了,坐兩遍公交車,回到住處。她給王良發(fā)短信,你在干嗎呢?她第一次在晚上給他發(fā)短信。沒有回復,第二天是周日,也沒收到短信回復。到了黃昏,曉路又出門了,按昨天的線路又去了富強路,這回來得時間剛好,七點多了,休閑廣場聚集老老少少好多人,有帶狗散步的,有打太極拳的,有在石凳上打紙牌的。廣場舞還沒開始,但能看出哪些是來跳廣場舞的,上了年歲的女人,三三兩兩,比比劃劃,說說笑笑,相互示范交流舞蹈動作。
曉路待在一個藤蔓架下,一些孩子在里面鉆來跑去,嬉笑玩鬧。她看見了王良,他果然出來散步了。他跟老婆——一定是他老婆——正施施然地走過來。夫妻兩個都穿齊膝肥大的短褲,圓領套頭衫,一樣的白,大概連號碼都是一樣的。腳下穿塑料拖鞋,一藍一紅。王良老婆燙著短發(fā),遠遠看去皮膚很白,臉的輪廓毫無疑問顯示出她曾經(jīng)是個漂亮女人。她走路的姿勢有一種利落的力量,而身體則像一件沉甸甸的家具,她給人的感覺是那種不能隨隨便便對付、而是必須認真對待的人。王良老婆手里有條狗繩,牽一條棕色的寵物狗。他們走走停停,然后就在一個花壇前站下,王良甩甩胳膊,轉轉頸部,有一句沒一句地跟老婆說著話。廣場舞開始后,王良老婆把狗繩交到他手里,加入了跳舞的隊伍當中,她的動作比別人慢半拍,大概是穿拖鞋的緣故,但也活躍地抖動著肥厚的屁股有模有樣地舞蹈起來。
曉路把煎成金黃色的散發(fā)著醋香的魚端到屋里的茶幾上,滿意地站在那兒瞅了一會兒,她手藝不錯。剛結婚那陣子,前夫很為此得意,經(jīng)常呼朋喚友來家里吃飯,朋友們對她的廚藝大加贊賞,什么叫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曉路就是典型模范。但不成想,卻引狼入室了。是個女的,朋友帶來的。帶她來的那個朋友跟她不是戀愛關系,一眼就看得出來。或許,他正在追求吧。這女子長一張狐媚臉,說話嗲聲嗲氣,聲稱自己是剩女,又說是不太堅強的獨身主義者。眼神平淡又自私,不時用舌頭舔自以為性感的嘴唇。除了嘴唇,她有一個驚人的大胸脯,腰肢卻纖細得很,魔鬼的身材或許就是這么來的。前夫盯住那女的時,流露出一種急不可耐,他是抵賴不了的。高潮是在那頓飯的最后,帶女子來的朋友喝得醉醉醺醺,摟著狐媚女子動手動腳,那女的便直呼前夫的名字要他救她。前夫當時瞥了曉路一眼,只笑,跟女子暗送秋波,曉路太清楚前夫諸多眼神的含義了,她心里生氣,有點恨帶女子來的那個朋友。
曉路再沒見過那女的,前夫則開始頻繁地晚回家,曉路雖然沒有確鑿的證據(jù),卻能從前夫身上看到那女人的影子包括氣味,也仿佛看見她空洞洞眼睛里的挑釁。然后,為了報復前夫,她搞上了他朋友,是經(jīng)常來家里吃飯的一個。這很簡單,她向那個朋友訴說前夫種種可疑行徑——她不直接說他的婚外情。訴說跟前夫在一起時的距離感,而這距離已經(jīng)成為了有形有影的東西,就像一塊大石頭、一堵墻擺在兩個人中間。她訴說著一個無助女人內心的寂寞和恐慌。于是,前夫的那個朋友就著了她的道了,或許他明白曉路不過是利用他罷了,他們心里都明白,他安慰她,安慰她的身體,各取所需。曉路不曾喜歡他,更談不到愛,當她在他身體下扭動著,大聲呻吟時,感覺到的是一種報復的快感。她心想,如果前夫看到她放縱的樣子就好了。
她和前夫離了后就再沒見,有天半夜,曉路聽到手機“嘟”地響了一聲,到第二天才想起來看手機,竟然是前夫發(fā)來的短信:也許,我們都錯了。這句話她看了幾遍,心里挺不是滋味,又想,或許是前夫夜里喝高了,要么就是發(fā)錯了對象。前夫再沒發(fā)過短信,曉路更加確定他發(fā)來的短信是無意為之或錯了對象。但她知道前夫跟她一樣沒再婚,今年初遇見了以前的鄰居,是她告訴曉路的。曉路沒作表示,再婚與否,他們從此就是不相干的兩個人了。
曉路打開沙發(fā)前的電視,她一個人吃飯時就這樣,邊看邊吃,吃得很慢。跟王良就沒有過這樣的慢節(jié)奏,他們吃飯很快,三下五除二,他們愿意把相對寶貴的時間消磨到床上。
電視在播午間新聞,曉路沒太聽進去里面講的什么,耳朵留意樓道里的腳步聲。她拿起筷子夾了一?;ㄉ姿偷阶炖铮毥缆势饋?。
曉路記起見過王良老婆之后,再跟王良見面時,她問他,你老婆是不是很厲害?
王良一笑,厲害怎么講?反正你們不是一個類型的。
曉路說,厲害就是很強勢,家里外面一把手,不要男人操心的那種。
王良反問,你讓男人操心嗎?
我希望有個男人來操心我。
王良說那我來操心你,現(xiàn)在我就來……操操……你這是要毀了我啊,快要把我掏空了……他帶著一種專業(yè)的權威將曉路放倒在床上,就像將因害怕感到不安或不聽話的病人按在治療儀器上一樣。曉路閉上眼睛,所有的感覺都集中在身體的一個地方,她聽到自己恬不知恥的叫聲,像狗的哀咽。王良突然間停下來,他嗅了嗅,你噴香水?
是。很好聞是不是?叫綠色森林。
以后不要再噴。王良不帶任何感情色彩道。
王良第一次在曉路這里洗了澡,洗得很認真,他走的時候,曉路把鼻子貼在他的脖子上,什么味兒都聞不到了,就算長個狗鼻子也聞不出來。
曉路開始吃飯,她肚子等不了,一條黃花魚吃得只剩下一根長長的刺,接著又吃第二條魚,如果王良在這里,她就不會再吃第二條了。蛋花湯上漂一層香菜末,曉路吃了一驚,王良不吃香菜的,他有很多不吃的東西,花椒大料蔥姜蒜什么的,曉路已經(jīng)很久不再用那些調味品了,今天,她卻按自己的習慣放入了香菜末,只有她自己報銷它們了。
曉路不用再看石英鐘也知道什么時候了,十三點。電視里顯示的,她開始吃第三條魚,魚不大,手掌長,她能把四條都吃光?,F(xiàn)在是封海期,魚都很貴,這四條黃花魚花了她二十四塊錢,她自己從來沒吃過這么貴的魚。手機在沙發(fā)另一頭“嘟”了一聲,是短信,她抓過手機來看,不是王良的短信,移動公司提示她話費余額不足讓她趕快繳費。
曉路把電視轉到本市的一個頻道上,看這個頻道有個好處,不管是一小時還是一分鐘前發(fā)生的突發(fā)意外事故,電視下方都會及時滾動字幕播報。沒有塌方,沒有車禍,沒有劫持人質事件。前幾天有個男人持一把菜刀在新瑪特門口控制了一個女學生,事后調查得知,男子是外來打工人員,向老板討薪不成,出此下策。曉路覺得不可思議,就算劫持人質也要劫持跟老板有關的人啊,干嗎傷及無辜呢。也是同一天,新聞里報道了兩則并不新鮮的新聞,一個女人在街上向另一個女人身上潑汽油,并點燃了,被燒的女人目前在醫(yī)院里進行搶救,生死不明。被潑汽油的女子是小三兒。另一則是一女子遭原配當街扒光暴打,事關一干人都被警察帶走調查了,云云。曉路想,這些事件的罪魁禍首應該是男人,可女人永遠都只跟女人較勁,真可憐,也真傻瓜。
曉路有點迫不及待地要跟王良說說這兩件事,她想聽聽王良的看法。接下來的星期二的情形不適合談這類話題。那天王良進門時,沒馬上換鞋,靠著門在喘息:有點折騰不起了,太遠了,不如你在單位附近租間房,反正都是租房嘛。前幾天我看見醫(yī)院旁邊一棟樓的窗口上掛著出租的條幅,我記下了電話,又忘了,你不如哪天去看看。
曉路說,我也正想著呢,不過那地方房租比這里要貴呢。
王良說,也不差那一兩百塊嘛。
誰說不差那一兩百塊了。
王良再沒說別的,離開時說了句,我會多接點醫(yī)院之外的活兒,房租我?guī)湍憬灰稽c。
王良以前曾提過,他有兩張銀行卡,一張是工資卡,另一張是獎金卡,兩張卡都在老婆手里,他每月的額外消費全靠外出“會診”掙的外快,他老婆掌握不了他會診的次數(shù),他可以將十次會診說成五次,掙一千說成五百。唉,男人容易么。他自己感嘆。
曉路終于吃完了這頓午餐,盤子里剩下四條干干凈凈的魚刺,一碗蛋花湯也喝得見了碗底,一碟花生拌黃瓜也光了盤,外加一碗米飯。她不曾料到自己竟然吃了這么多,她包圓了兩個人的菜份,也并不覺得撐到了,食物進到胃里有一種棉絮般的溫暖,讓她以為滋生了某種看不見的力量。
飽暖思淫欲。王良說過的。曉路這會兒一丁點也沒有那種欲望。她在想,這個她沒等來王良又不必急急忙忙回單位的下午要干些什么呢。她環(huán)顧了一下屋子,決定來一次大清掃。玻璃要擦,床單沙發(fā)罩窗簾要洗,廚房里的櫥柜要清理,這幾天她發(fā)現(xiàn)了一些不明來歷的小飛蟲。
曉路關了電視機,開始行動。她找些舊報紙擦玻璃,她不知道是誰發(fā)明的用舊報紙擦玻璃的方法,比抹布擦得都干凈。她擦玻璃時不小心讓一只蒼蠅飛了進來,它落在明晃晃的玻璃上,不知道該往哪兒飛了。眼前一片光明,腳下無路可走。這是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話?形容蒼蠅的,也是形容一個人被困在某種境地里。她沒太想過自己處于哪種境地,離婚的時候想,以后的生活就不一樣了,沒有了虛偽、秘密、背叛、褻瀆和報復,可是,生活怎么看起來就像一個環(huán)形圓圈呢,她走來走去,還在其中,不是遭遇被叛,就是自己在背叛或目睹背叛。以前前夫出軌,現(xiàn)在,她跟一個出軌的男人通奸。她知道通奸不好,只單純的性關系不好,露水關系不好,她倒是想尋找長久的充滿溫情的關系,可她找不到。她也沒想過要破壞什么,其實,有些東西是破壞不了的,如果被破壞了,那是原本就已經(jīng)壞了。她跟前夫的家庭被一個狐媚女人破壞了,因為家庭的基石不牢靠,他們相互不信任,不容忍,沒有狐媚女人,還有別的女人。曉路越想越覺得她像在一個黑色的真空里,就仿佛一下子掉進了一個兔子洞里一樣。
不久前發(fā)生了一件事,或許就是從那次開始,曉路感覺她和王良之間的關系開始發(fā)生了微妙的不可言及的變化。
他老婆打來電話的那天,她和王良在床上,王良專心于她的身體,嘴里的熱氣呼在她的脖子上,堅硬的手指捏拿著熟悉的地方。電話就響了,在他們頭頂?shù)拇差^上,王良總把手機放在那里,準備隨時接聽電話。他伸手拿過手機,看了一眼屏幕,像受到了一擊,猛地離開曉路的身體,并沖曉路豎起手指。他等到自己的喘息平靜后才接聽電話。老婆,王良的這一聲老婆叫得平靜、溫和、自然,就像他坐在門診室剛剛為一個患者寫下了診斷一樣平靜。曉路抬起身子,目光就跟王良的目光對上了,王良似乎笑了一下,笑容堆在嘴角邊,他瞇縫了一下眼睛,再睜大時,看曉路的眼神就有些不同尋常,仿佛是靈機一動,又像一只獵豹終于準備向窺視已久的獵物發(fā)動追擊時躍躍欲試。
王良跟老婆一應一答地對話,一只手放到曉路的頭發(fā)上撫摸著,慢慢地,手上用了勁,將曉路的頭按向自己的兩腿間。而這個電話在曉路聽來過于漫長,顯然是有關買房子的事,銀行啊貸款啊首付什么的,王良的語調始終是平靜的,他的手也始終沒離開曉路的頭,似控制,又似安慰,間或,把手指探進她的耳朵里搔撓幾下。
好啊,老婆,這件事就聽你的……你就張羅吧……寫誰的名你說了算,啊,當然屬于婚前財產(chǎn)……老婆,別把什么事情都往壞處想,你怎么就不想兒子會跟女朋友白頭到老呢……就像我們倆……好的,老婆……哦,我已經(jīng)吃過了,在食堂啊,我不想到外面吃,天熱,沒什么胃口,對付一口算了……你吃了什么……
王良像是在故意拖延跟老婆的通話時間,曉路幾次都沒掙脫他控制自己的手。驟然,王良的身體緊繃起來,抽搐了幾下,短促地叫了一聲,馬上又貼近電話,繼續(xù)以一種平穩(wěn)的語調道,腿,狗咬的那口,還有感覺呢。好了,老婆,我掛了,晚上回去我們再說好吧。
王良突然笑起來,以一種莫可名狀的神情盯住曉路,嘟噥一聲,這個電話真管用。他披掛上陣,幾乎是帶著一種致命的猛勁。
曉路擦玻璃的手突然就停住了,軟塌塌的報紙掉到地上,她的目光透過玻璃,看著對面的那條坡道,有人走過來,也有人走下去,地面上還滾動著一些落葉,怎么,已經(jīng)飄落葉了嗎?時間真快,她認識王良的時候還是初春,她記得去醫(yī)院那天穿著粉色的風衣,嬌艷欲滴的粉,她覺得自己很漂亮,她見到了帥氣無比的王良,她知道她和他,或他和她終究會發(fā)生點什么事。離婚這幾年左不過如此,遇見一個男人,不算太糟糕的男人,未婚的已婚的,很快就能發(fā)展到床上,因為她生活在一個頗為解放的時代,也因為此,這種性關系變得異常脆弱,維持不了多久便成了陌路。不光是性關系脆弱,婚姻關系、戀愛關系一樣的不堪一擊。最初,曉路還跟一個男人同居過,想不到懷孕了,她想這樣一來就不得不結婚了,但那個男人不想要孩子,說白了,他想要的是自由關系,來去自由,不受約束。曉路去醫(yī)院做了流產(chǎn),她是個疼痛感特別強的人,遭受了流產(chǎn)的痛楚,她這輩子都不打算再懷孕了。
曉路擱在沙發(fā)上的手機響了,是王良打來的嗎?也可能是辦公室臨時有事召喚她,或是她媽媽吧。她媽媽時不時地就給她安排一次相親,有一回居然到電視臺給她報了名,要她參加電視征婚。她差點兒氣瘋了,懷疑自己已經(jīng)淪為了一種商品,必須得吆喝著把自己展示出來。
歡快的手機鈴聲——《最炫民族風》戛然而止,曉路繼續(xù)擦玻璃,把玻璃擦得亮亮的,直晃她的眼睛,那只落在玻璃上的蒼蠅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她也算是放生一次。接下來,她開始拖地板,也許,我們都錯了。她想起了這句話,誰錯了?我們?我們是誰?她和前夫,還是她跟前夫的朋友?她曾經(jīng)利用過那個朋友,把他當成一件報復的工具。到這會兒,她由前夫的那個朋友聯(lián)想到自己,她在王良心中是不是也類同于一件工具呢?一件他發(fā)動對老婆在床上政變的工具?他們的方式或許有所不同,曉路的方式是大張旗鼓,她要還前夫以顏色。王良的方式是隱蔽的,一種在暗中削弱他老婆強勢的威力,以此嘲弄那張白紙黑字的保證書。他比曉路可聰明得多,不傷及元氣和體力,他是不是也特別想讓老婆知道他正干的好事呢?難怪那個電話說得如此啰嗦冗長。他老婆的緊箍咒其實已經(jīng)變成了催化劑,作用于王良勃勃的性欲。
曉路用力地拖著地板,一股清新的水汽彌漫開來,拖到門口時,看了看那雙擺在門墊旁的麻拖,想了一下,把拖鞋裝進一個空的塑料口袋里,塞進鞋架角落,她順手把為自己買的拖鞋拿出來,換下腳上的拖鞋,她覺得還是麻拖要舒服很多,她后悔沒早一點穿它,她打算從今往后,只穿麻繩編織的拖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