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龍
(中國傳媒大學(xué) 北京 100000)
?
簡論張惠言《詞選》對唐宋詞的接受
王 龍
(中國傳媒大學(xué) 北京 100000)
唐宋詞是清人學(xué)習(xí)的典范,清代詞學(xué)史上,不同的流派為了闡揚本派的理論主張,往往采用借古鑒今的方法,把編纂唐宋詞選本以展開討論作為重要的武器,或推舉張揚,或貶抑抨擊,將用以表現(xiàn)本派的審美傾向和理論主張托付于對某種唐宋詞選本的褒貶之中,龍榆生先生曾說“浙常二派出,而詞學(xué)遂號中興。風(fēng)氣轉(zhuǎn)移,乃在一二選本之力?!盵1]于是選詞成集遂成為清代詞學(xué)流派的重要標志之一,張惠言《詞選》便是其中重要的一種。
張惠言;《詞選》;唐宋詞;接受
清代初期的詞,主要走的是南宋姜夔、張炎的路子。講究選字練句,合律典雅;風(fēng)格上要求清秀婉約。由于浙江秀水人朱彞尊大力提倡這一派的詞,并選《詞綜》一書貫徹他的主張,在當時詞壇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便名為“浙派”。浙派詞發(fā)展到清代中后期,內(nèi)容趨向空虛狹窄,毫無生氣,出現(xiàn)很大流弊。張惠言希圖力挽詞風(fēng),于是另選唐宋兩代詞44家116首,名為《詞選》。
與對詞的“意內(nèi)言外”定義這一原則相呼應(yīng),他在《詞選》選詞過程中做了實踐,《詞選》入選唐五代宋詞44家116首,具體指出“義有幽隱”者凡12家40首,約占全選的四分之一。他最推崇溫庭筠,贊其“深美閎約”,因此溫詞入選有18首之多。其次,選了秦觀10首,秦詞立意沒有溫詞的深刻,但也精美細致,葉嘉瑩在《論秦觀詞》中認為其詞“善于表達心靈中最為柔婉精致的感受。”[2]因此也為張惠言所賞識。在評詞的過程中,他對那些缺乏立意,手法疏放之作,如五代孟氏、李氏戲謔之作,宋柳永、黃庭堅、劉過、吳文英之倫都歸為“雜流”,《詞選》中一首都未收入??偨Y(jié)張惠言對詞的審美追求并在《詞選序》后文中被歸為“正聲”的標準就是:詞要有內(nèi)在立意,且立意與詩教統(tǒng)一,而其手法要婉約含蓄、幽微精妙。這樣才可算是詞作的上乘之品,具有指導(dǎo)意義,可“與詩賦之類同流而風(fēng)詠之”。
乾嘉學(xué)者治經(jīng),有重章句與主義理的兩派。張惠言反對章句之學(xué)的“考訂”、“小辨”,但又不滿宋學(xué)以鑿空之言解經(jīng)。他遵從的基本方法是“探賾索隱”、“顯幽闡微”,即從“微言”中去探尋“大義”。所以他的《周易虞氏義序》談虞翻治《易》的“貫串比附”時所用的術(shù)語如“依物取類”、“鬯茂條理”,與解釋比興寄托的“觸類條鬯”云云非常相似,至于“貫串比附”、“沉深解剝”的方法,也與《詞選序》中談及箋詞原則時所說的“義有幽隱,并為指發(fā)”如出一轍。曾經(jīng)求學(xué)于張惠言的宋翔鳳回憶張氏向他傳授說詞家法:“其與古人之詞,必追幽鑿險,求義理之所安”,這正好印證了以治《易》之法論詞的路徑。
《詞選》對唐宋詞的闡釋,正貫徹了其治經(jīng)“貫串比附”、“沉深解剝”的方法論原則。他在箋解蘇軾《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時所說的:“缺月,刺明微也。漏斷,暗時也。幽人,不得志也。獨往來,無助也。驚鴻,賢人不安也?!蓖瑯涌梢娪弥谓?jīng)之法深解宋詞的迂執(zhí)和荒謬。藝術(shù)形象和易象都采用比喻象征的方法,后者是運用抽象的符號來表示某種特定含義,前者則是以生活中具體可感的物象來比喻和象征,其含意則因具有藝術(shù)形象性而顯得生動自然,而具有多義指涉性。張惠言未能認識到易象與藝術(shù)形象的上述差別,自然就會在文學(xué)批評活動中不可避免地存在誤讀唐宋詞旨的現(xiàn)象。
為了端正乾嘉詞壇的詞風(fēng),張惠言選詞時十分重視詞的源流發(fā)展,這就是所謂的“區(qū)正變”。他對歷代詞尤其是唐宋詞的發(fā)展演變做了如下評述:
第一,在對詞史的總體評價上,他認為唐宋兩代詞屬于“正聲”,元以后就變而失其正。這就是所謂“宋亡而正聲絕,元之末而規(guī)矩隳”。至于近世詞,更是“安蔽乖方,迷不知門戶”,不知正聲是何物了。
第二,在唐五代詞人中,他以溫庭筠“其言深美閎約”,為“最高”?!对~選》錄溫詞18首,為諸家之冠。反之,他斥西蜀南唐群臣之作為“君臣為謔”的“詞之雜流”,視之“變聲”?!对~選》將這類詞作一概摒棄,所錄李煜詞七首,均為南唐亡國后之作。
第三,論兩宋人詞,則以張先以下八家為正,因其“淵淵乎文有其質(zhì)”,深厚的內(nèi)容與雅正的語言風(fēng)格相一致。他以柳永、黃庭堅、劉過、吳文英四家為變,作為宋代正聲的對立面。柳黃詞以側(cè)艷軟媚見稱于世,更有的作品近于淫哇,故張惠言斥為“蕩而不反”;劉過詞難脫狂豪粗疏之習(xí),被斥為“傲而不理”;媚俗和豪放,在傳統(tǒng)觀念看來都是不合“雅正”標準的。至于吳文英詞,張惠言斥為“枝而不物”。這四家之作,《詞選》一首未錄。[3]
但是他又認為,這被稱作正聲的宋八家詞中,“又不免有一時放浪通脫之言出于其間”,亦非盡善盡美。言指八家中也有俚俗或豪放的作品,如秦觀的部分艷詞與柳永詞風(fēng)相近,周邦彥詞偶或“失之軟媚”、“當不得個貞字”;蘇辛則常常以慷慨任氣取勝,有“放浪通脫之言”,是正聲中之變。故在《詞選》中,所選秦周詞,皆屬渾厚和雅之作,蘇辛詞則僅錄其婉約風(fēng)格的詞作,豪雄之作一概排斥在外。張惠言論諸家詞,其重雅正婉約、輕俚俗豪放的傾向是再清楚不過了。
張惠言基于“尊詞體”的需要把詞與《詩》、《騷》相比,認為在“緣情造端,興于微言,以相感動”方面,詞與《詩》、《騷》并無區(qū)別,只是“以其文小,其聲哀,放者為之,或跌蕩靡麗,雜以昌狂俳優(yōu)”,而《詩》、《騷》有小異,“然要其至者,莫不惻隱盱愉,感物而發(fā),觸類條鬯,各有所歸,非茍為雕琢曼辭而已?!睆娬{(diào)詞不只是一種賞心悅目的娛賓遣興之作,而是和詩歌一樣有抒情達志作用的文學(xué)形式,不過其表現(xiàn)方法更為含蓄委婉,并指出其特點是“意內(nèi)而言外”,有所寄托。按照這種觀點,《詞選》的一些評語也都體現(xiàn)出類似的思想,但有時不免闡釋過度。如:
論《菩薩蠻·小山重迭金明滅》:“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長門賦,而用節(jié)節(jié)逆敘,此章從夢曉后領(lǐng)起懶起二字,含后文情事。照花四句,《離騷》初服之意?!闭摗兜麘倩āつ篱e情拋擲久》:“詞忠愛纏綿,宛然騷辨之義。延已為人專蔽嫉妒,又敢為大言,此詞蓋以排間異已者,其君之所以信而弗疑也?!闭摗兜麘倩āねピ荷钌钌顜自S》:“庭院深深,閨中既以邃遠也。樓高不見。哲王又不悟也。章臺冶游,小人之徑。雨橫風(fēng)狂,政令暴急也。亂紅飛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為韓、范作乎?”論《卜算子·缺月掛疏桐》:“此東坡在黃州作。鲖陽居士云:缺月,刺明微也。漏斷,暗時也。幽人,不得志也。獨往來,無助也。驚鴻,賢人不安也?;仡^,愛君不忘也。無人省,君不察也。揀盡寒枝不肯棲,不安于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此詞與《考槃》詩極相似?!盵4]
這些評論引起后代許多詞學(xué)家的質(zhì)疑。劉熙載說:“溫飛卿詞,精妙絕人,然類不出乎綺怨!”(《藝概·詞曲概》)。張祥齡《詞論》亦謂張氏之說為“膠柱鼓瑟”。即便是對常州詞派詞論極為推崇的詞人如謝章鋌等亦對此表示過不滿,謝氏在《賭棋山莊詞話》中說:“字箋句解,果誰語而誰知之?!瓟嗾氯×x,則是刻舟求劍,則大非矣?!比~嘉瑩在《唐宋詞名家論稿》中也說:“固無須將之擬比屈子而以托意為牽附之說也?!睆埢菅灾詾槿嗽嵅〉闹饕蛟谟谒麑υ~作解太實又牽強附會,使詞失去了本身的蘊藉和不確定性,因而也就失去了詞本身含蓄曲折,低回要眇的意蘊。
對此持批評最激烈深刻者莫過于王國維,《人間詞話》(卷下)說:“固哉,皋文之為詞也!飛卿《菩薩蠻》、永叔《蝶戀花》、子瞻《卜算子》,皆興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羅織?!蓖鯂S以張惠言的若干評詞為例,批評常州詞派過于追求寄托而近乎索隱的弊端。張惠言出于尊體之考慮,將詞體的價值和意義以“寄托”的方式昭示出來。溫庭筠《菩薩蠻》、歐陽修《蝶戀花》和蘇軾《卜算子》是張惠言重點批注的詞例。張惠言引述鲴陽居士《復(fù)雅歌詞》之語來評論蘇軾的《卜算子》,顯然也是完全認同所評內(nèi)容的。將這幾評語結(jié)合起來看,其評述思路都圍繞著詩歌與政治的關(guān)系而進行,往往將詩句與所影射的政治事件或與政治相關(guān)的感情直接對應(yīng)起來,所以給人以句句深含寄托之意,這實際上把文學(xué)作為政治表述的一種特殊方式來看待了。而王國維是素來反對政治對文學(xué)的干預(yù),他曾說:“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文學(xué)家?!庇终f:“政治家之言往往限于一時一物,而詩人是應(yīng)該通古今而觀之的。”[5]因此,王國維對這種限定得過于絕對的解詞方式,自然會表達出自己的不滿了。
張少康先生說:“不過從總體上說,認為詞并非‘茍為雕琢曼辭’而是有所為而作,是寄托了作者某種思想情緒的,這一點基本觀點還是有道理的,也是符合許多詞的實際創(chuàng)作思想的?!盵6]張惠言《詞選》輯錄雖偏苛嚴,評唐宋詞也有不少穿鑿附會和疏于考訂的失誤。但對歷代詞人的評論,較之浙派的論斷,顯得比較公允?!对~選》中的詞學(xué)思想順應(yīng)社會環(huán)境需要,其“立意為重”、“比興入詞”、“詩詞同源”、“深美閎約”等詞學(xué)觀念經(jīng)過后來人的推闡、發(fā)展、總結(jié),成為一套完整的詞學(xué)體系,經(jīng)久不衰。于是,一個以張惠言為宗主的新詞派——常州詞派也就取代浙西詞派而起且逐漸蔚然成為晚清詞壇的主流詞派。
[1] 龍榆生著.龍榆生詞學(xué)論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2009.
[2] 葉嘉瑩著.迦陵說詞講稿[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7.
[3] 方智范、鄧喬彬等著.中國古典詞學(xué)理論史[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
[4] (清)張惠言、董毅著.詞選續(xù)詞選[M].北京:華夏出版社,1999.
[5] 王國維著.彭玉平注評.人間詞話[M].北京:中華書局,2010.
[6] 張少康.中國文學(xué)理論批評史(下)[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5.
王龍(1988-),男,河南南陽人,中國傳媒大學(xué)文學(xué)院,研究方向:唐宋文學(xué)。
I206.2
A
1672-5832(2015)12-003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