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 貴
黃青了實現(xiàn)多年愿望,跟隨孫有光在一個鍋里吃飯。孫有光指著別墅一樓一個房間說:“房……間給你留著,住不住隨你。”
黃青了笑著說:“光爺,我怎么有種被包養(yǎng)的感覺?”
孫有光咧咧嘴,悠悠地說:“爺……包養(yǎng)男人還是頭一回呢?!?/p>
黃青了沒住進孫府,住孫府私人問題解決不了,出了孫府,天地開闊,可以隨便撒野,在孫府他只能夾著褲襠做人,時間一長,前列腺肯定出問題。光爺知他難處,也不勉強。黃青了每天早上八點半到孫府,有時跟隨光爺?shù)焦さ赜{親征,監(jiān)督工程進展,基本上是指手畫腳的干活。有時,特別是下雨天,光爺什么地方也不去,窩在書房里看《紅樓夢》。他有很多本《紅樓夢》,有新有舊,新的塑料薄膜沒拆開,舊的像過期的牛肉焙片,勉強仍能享用。他看《紅樓夢》時,隨手扔一本給黃青了,說:“你自……便。”
對黃青了來說,還是看手提電腦里的美劇來勁,美劇不但情節(jié)緊湊、人物個性鮮明,最主要有很多美女,床戲很多,不存在打馬賽克的問題,越看越有精神,身體里充滿迷茫的力量。黃青了向光爺推薦過,他頭也沒抬起來,說:“那東西有……毒。”
黃青了事后想想,光爺說得挺對,那東西會上癮,會把人身上的精神一點一點地耗光。黃青了有時會聽見身體像漏氣的自行車胎,發(fā)出嗞嗞嗞的聲響,有一種世界末日的頹敗感。
光爺看書很仔細,拿2B鉛筆在書上畫出一條條記號,還在邊上寫評語。黃青了以為光爺會跟他探討《紅樓夢》。沒有。黃青了有時在一樓房間里待一整天,性欲不可抑制地旺盛起來。
光爺是個坐著能吃躺下便睡的人。身高一米八十二,手長腿長,腰粗膀?qū)?,長臉,垂耳,大嘴,寬鼻,眉骨凸出,雙眼凹陷,小肚如山丘隆起,猛地一看,以為他祖上與狒狒有過交情。一句話,從外形看,他是一個魁梧之人,用勇猛來形容也未嘗不可。他從不拜訪醫(yī)生,有點小病小痛,喝點酒就過去了。他對自己的身體有信心。
三個月后,光爺攜黃青了北上。這是他的慣例,每隔一段時間遠游一次,他說:“人……不能在一個地方待太久,會沉下去的?!?/p>
由南而北。杭州。上海。北京。去杭州和北京是察看項目進度,去上海是匯報工作,這些都是幌子,對光爺來說,此行目的就是會友,會友的目的就是喝酒。一路上有朋友接待,中午一頓,晚上一頓,凌晨再喚黃青了出去消夜,用他的話叫“補一槍”。早上九點,他們?nèi)プ∷薜馁e館外覓食,尋找蘭州拉面,店面大小不管,環(huán)境越臟越好,辣子一定要香,湯要燙,拉面要二細,面來后,加一份牛肉,多放蔥和香菜,辣子最少兩調(diào)羹,碗面一片紅,香氣裊裊。一海碗下去,一頭一臉的汗。哈,又想冰鎮(zhèn)喜力了。
離開上海的前一天早上,他們出門吃拉面,時值酷暑,早上九點鐘的太陽已能咬人,空氣開始發(fā)燙發(fā)黏,黃青了把拉面店空調(diào)打到17攝氏度,冷氣從空調(diào)葉子里滾滾而出,稍有一點涼意,但喝第一口湯后,后背的汗已把衣服浸濕。黃青了早上第一眼就看出他面色發(fā)黑,吃完拉面后還沒轉(zhuǎn)紅,這不像平常的孫有光啊,他問:“光爺,你不舒服?”
“沒……事。”他搖搖頭。
那天中午依然是上海的朋友宴請,大家都喝紅酒,唯他們冰鎮(zhèn)喜力。晚上也是冰鎮(zhèn)喜力。宵夜吃的是盱眙小龍蝦,他點的都是最辣的,兩個人又喝了二十聽冰鎮(zhèn)喜力。
次日上午,他們離開上海,黃青了見他臉色更黑,問道:“光爺,你真沒事?”
他舉起手掌,往前一砍,指著北方說:“挺……進?!?/p>
黃青了發(fā)現(xiàn)他走路比平時慢了許多。他平時走路手腳劃龍舟一樣,身體前傾,黃青了要小跑才跟得上,這時走路兩腳叉開,緩慢移動,好像襠部夾著一個大氣球。
下午抵京,早有人來接機,入住后,各自回房間洗面。黃青了剛洗完臉,光爺打電話叫他過去。
黃青了來他房間,見他雙手捧著肚子說:“爺……便秘了?!?/p>
黃青了還沒開口,他豎起三根指頭說:“三……天了,連屁也沒放一個,肚子脹得像皮球?!?/p>
黃青了突然覺得他捧著肚子的樣子很滑稽,走路更像狒狒了,想笑,硬忍著對他說:“你等著,我去去就來?!?/p>
黃青了快步出了酒店,找了一家連鎖藥店。黃青了本來要買“謝得快”,店員小妹推薦“果導(dǎo)”,說效果好,沒副作用,很多減肥的人都吃這種藥,“果導(dǎo)”一到,肛門就像開了閘的水龍頭,關(guān)都關(guān)不住,一星期能瘦十幾斤。
趕回房間,見光爺一動不動躺在床上,雙手依然捧著肚子,嘴巴死魚一樣張著,兩只眼睛直直盯著天花板。黃青了把“果導(dǎo)”遞給他,他嘴里咬出一個字。黃青了去冰箱拿了一罐聽裝啤酒,打開,遞給他。他抓了一把“果導(dǎo)”,一口吞了,然后,一聽啤酒升到空中,咕嚕咕嚕倒進喉嚨。
光爺解開皮帶,巍然不動地躺在床上,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黃青了也雕塑一樣坐在椅子上,共同等待一個重要時刻的到來。
大約過了半個鐘頭,黃青了聽見光爺肚子里傳來一陣陣悶雷聲,聲音由上而下,頗有排山倒海之勢。他按兵不動,黃青了也不敢打草驚蛇。大約又過了十五分鐘,光爺一躍而起,提著褲頭,躥進衛(wèi)生間,里間立即傳來“爆炸”之聲,其間夾雜著光爺幸福的“哼哼”聲。
那天傍晚,光爺連著跑了六趟衛(wèi)生間,跑到最后,腿顫了,嘴巴歪了,提著褲子對黃青了說:“屁……股辣辣地疼?!?/p>
黃青了捂嘴而笑,心想,這下您老人家總該老實了吧。
正這么想,光爺手機鈴聲“社會主義好”熱烈響起來,是北京朋友來電,約他晚上去俏江南,他毫不猶豫地說:“好?!?/p>
一坐到酒桌上,他煥然一新,啤酒都是滿杯滿杯往喉嚨倒。朋友都知道他的性格,讓他盡興。那晚,他在俏江南喝了十瓶啤酒。結(jié)束后,又拉黃青了去簋街胡大吃小龍蝦,又灌了六瓶。
黃青了很有先見之明地知道,光爺?shù)钠ㄆㄓ忠袄崩钡靥邸绷恕?/p>
光爺出巡,純屬“漫游”,他說既然出來,就是要個自由自在,想走就走,盡興而歸,如果計劃好一天走幾個地方,還不如在書房看“紅樓”來得愜意。他在上海和北京都有房產(chǎn),但不住,住酒店多自由啊,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到京次日,光爺接到孫太電話:“孫有光,我看上一個小白臉了?!?/p>
光爺一副榮辱不驚的樣子,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哦,好……啊?!?/p>
孫太見他這樣,立即把電話掛了。
又過兩天,孫太電話又到:“孫有光,你再不回來我就跟別的野男人跑了?!?/p>
光爺還是半死不活的樣子,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哦,好……啊?!?/p>
第五天,孫太電話又來:“孫有光,你等著給我收尸吧?!?/p>
“好的,好的,就回……了?!彼@回口氣婉轉(zhuǎn)一些。
又過兩天,孫太給黃青了來電:“孫老師有病你知道嗎?”
“沒看出來?!秉S青了還真不知道光爺有什么毛病。
“你這個學(xué)生是怎么當?shù)模俊睂O太口氣緩和了一些,但責(zé)備的味道還在,問黃青了說,“這幾天孫老師有沒有便秘?”
黃青了一驚,孫太果然妖孽,光爺便秘,她在千里之外也能嗅到。還沒等他回復(fù),孫太解釋說:“孫老師血糖高,生活又無節(jié)制,他的性格你是知道的,在家里我多少管著一點,出去之后,肯定一天三頓酒,時間一久,肯定便秘?!?/p>
原來如此。黃青了對電話那頭的孫太說:“早兩天便秘了一下,已通了?!?/p>
“通了更危險,如果再便秘,身體會出大問題?!?孫太說,“為了孫老師的身體著想,你勸孫老師早點回來。他聽你的話?!?/p>
“一定勸,但他聽不聽我就不知道了?!秉S青了對電話那頭的孫太說。
黃青了知道勸也是白勸,就是孫太親自跑北京來,也未必能把光爺捕回去。但黃青了還是把孫太的意思跟光爺說了。他當作沒聽見。大約過了半個鐘頭,他突然問黃青了:“你說溫艾芽會不會追到北京來?”
原來他還在想這個事。
溫艾芽就是孫太。既然光爺主動提起,黃青了反問他:“你覺得呢?”
“她不會。如……果她想來就不會打這么多電話,一張機票就解決了嘛?!惫鉅斖A艘粫?,又吐了一句,“但也不絕……對,說不定她哪條筋跳起來,就來了?!?/p>
黃青了捂著嘴笑,并不答話。
光爺跟孫太是半路夫妻。溫艾芽美術(shù)學(xué)院畢業(yè)后留在上海,跟隨光爺謀事,負責(zé)文案策劃。光爺開始只覺得這個女孩年輕、漂亮,腦殼里經(jīng)常會有稀奇古怪的想法。她性格比較活潑,工作之余,喜歡組織同事去爬山,或者,周末去江浙一帶做短途旅游。每次出去活動,她都喊光爺“同去”。光爺笑笑。
這樣的活動,光爺支持,但不參加。一堆青年男女,他一個中年老男人混在中間,是一件很生硬的事。最主要的是,光爺深知自己的心性,刻意跟單位里的年輕女員工保持一定距離,擔(dān)心跟她們走得太近,做出意外之事。
光爺能感覺出來溫艾芽對他的關(guān)注,她似乎沒有太把他這個老板當老板看,一個具體表現(xiàn)是嬉皮笑臉地叫他“孫老師”,另一個表現(xiàn)是三更半夜敢打他手機,一般員工是不敢這樣做的,當然,談的是工作上的事。光爺知她已有同居男友,是大學(xué)同學(xué),不正確的念頭只在腦子里閃了幾下。
那個周日晚上,光爺在家看《紅樓夢》,正看到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溫艾芽給他打來手機,她在單位加班,趕出一個新文案,想讓他看下。光爺看了下時間,已經(jīng)夜里十一點鐘,如果在平時,肯定會叫她明天上午拿到辦公室,但是,這個但是相當致命,光爺每次看到這一回,恍恍惚惚中,好像變成了賈寶玉。他讓溫艾芽把文案送過來。
話一出口,光爺就后悔了,他完全可以讓溫艾芽把文案傳到電腦里,這個時間點讓她來家里代表著什么?放下手機后,他一聽又一聽地往喉嚨倒啤酒,甚至跑進衛(wèi)生間,把一聽啤酒從頭頂沖下來,想讓自己清醒一些,冷靜一些。
溫艾芽剛進門,光爺就對她說:“你……現(xiàn)在轉(zhuǎn)身回去還來得……及?!?/p>
她看了光爺一眼,徑自往里走。光爺緊跟在她屁股后頭,說:“現(xiàn)……在也還來得及?!?/p>
到了書房,她停住了,看著光爺說:“我現(xiàn)在回去還來得及嗎?”
“太……遲了?!?嘆了口氣,光爺又說,“肏他媽的,爺……給你機會了。”
說時遲,那時快,孫爺抱住她,在書房里做了寶玉在“太虛幻境”與兼美行的好事。
事畢,他們移師臥室再戰(zhàn)。再畢。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光爺性趣仍然旺盛,但已逐漸冷靜下來,靠在床頭喝著一聽啤酒,悠悠地對臂彎里的玉體說:“如……果你愿意,以后就跟著爺,粗茶淡飯總是有得吃的,但只一條,不領(lǐng)證不生崽。”
玉體并不正面回答,把頭抬成四十五度,挑釁地問:“還能否?”
光爺又灌了一大口啤酒,說:“爺正有此意?!?/p>
說著翻身便上,很是生龍活虎,一點不像年過半百的老漢。
那天晚上,光爺有了一個日本名字——一夜八次郎。
次日一早,溫艾芽離開光爺住所,同一天,離開光爺單位,沒了蹤影。
這讓光爺有種一腳踩空的感覺,感受相當復(fù)雜,總結(jié)起來,大致有這么幾條:一、他很回味那夜的神勇,以及她和他呼應(yīng)的默契,這在他的人生經(jīng)歷里殊為罕見。二、她的突然離開,讓他像做了一個夢,一覺醒來,唯留惆悵。三、她的消失讓他生出一種失敗感,他是自信的人,特別是對女人,有足夠自信。四、他居然產(chǎn)生對她的愧疚,有種傷害了她的感覺。
第三天開始,光爺打她的手機,關(guān)機。再打,還是關(guān)機。過幾天再打,依然關(guān)機。光爺長嘆一聲,這樣的女子,他還是第一次遇見。
一個月后的又一個周日深夜,光爺?shù)氖謾C響了,是溫艾芽,她問光爺在哪里,光爺問她在哪里,她說在門口。光爺打開門一看,果然見一拖著拉桿箱的狐貍精朝他露出勾引的笑容。
溫艾芽告訴光爺,她那天早上回去,就把跟光爺發(fā)生的事跟男朋友說了。男朋友問她什么打算,她說還沒打算。男朋友瞟了她一眼說,操,你睡都跟人家睡了,還沒打算?她問男朋友說,睡是睡了,難道我們這些年的感情都勾銷了?男朋友說,都這個時代了,還說什么感情。溫艾芽想這樣也好,好聚好散,撿了幾件細軟,拖著一個拉桿箱離開了她和前男友住處。她先去了云南,又去了成都,去了內(nèi)蒙古,又去了海南,花光所有儲蓄,最后決定回來陪光爺吃粗茶淡飯。
光爺告訴她,不跟她領(lǐng)證,是因為他的歲數(shù)比她大一倍,她只要待膩了,隨時可以選擇離開。不生崽是他人生觀導(dǎo)致的,他覺得自己是個失敗者,不愿意再生出另一個失敗者。她一聽就笑了,說,孫老師,編這么多理由做什么,哄小孩呢?見她這么一說,光爺也就寡了味,閉嘴。
光爺后來告訴黃青了,他對孫太的愛更多出于肉體,他確實喜歡她年輕鮮嫩的身體。黃青了問他,肉體的愛能持續(xù)多久?光爺說,按照他的經(jīng)驗是三個月,三個月后,他就會對同一個女性的肉體失去愛欲,即使是再年輕漂亮的女性也想趕緊甩掉。但是,光爺說他對孫太的肉體之愛超出了三個月,孫太身上有一種罕見的本領(lǐng),能讓他不斷燃起熄滅的火焰,特別是在做愛的過程,他充滿了對她年輕肉體的愛意。這不知道是不是一個老男人對青春的回憶,但有一點他很明白,對孫太的迷戀確實是出于肉體,其次才是責(zé)任。光爺接著說,最讓他悲傷的不是他對孫太肉體的迷戀,而是在孫太能夠充分滿足他肉體欲求的同時,他卻沒能抑制住他對其他女性的需求,他還是會隔三差五出去打一下牙祭??梢钥隙?,在他有過性愛經(jīng)歷的女性里,他最愛孫太的肉體,年輕,細膩,飽滿,多汁,充滿激情和渴望,又有細致入微的體貼,能對他的欲念做出及時反應(yīng),又能讓他身體始終保持進攻念頭。孫太的肉體是他接觸過最接近完美的肉體,而他卻在這時失去了專注?;蛟S真是老了。
算起來,孫太比黃青了還小兩歲,按年齡,可以叫小溫,按輩分,要尊稱師娘,黃青了每次都是嬉皮笑臉地叫她孫太,她倒沒太在意。
黃青了剛?cè)雽O府時,孫太沒把他當外人,吃飯時會用公筷給他夾菜,用略帶勾引的笑容對他說,進了這個門,就是一家人,不用客氣哈。她給光爺買T恤,會順帶買小一號的送他。孫太還很關(guān)心他的婚姻大事,說要給他介紹相親對象,包他滿意。黃青了當然心存感激,但也心存疑慮,首先,她對他好的理由不充分,她跟光爺原本兩人世界,他橫插一腳,變成三人世界,她應(yīng)該恨他。其次,她要介紹相親對象給他,見都沒見過,怎么包他滿意?不過,黃青了還是感激她最終接納了他,雖然接納的原因是因為光爺,但從這個方面也可以看出她對光爺?shù)膼邸S青了還能再說什么呢?黃青了嘴上對她說話還是嬉皮笑臉,內(nèi)心還是敬重的,畢竟是師娘嘛。有一次,孫太悄悄把他叫到一邊,問他說:“我對你怎么樣?”
黃青了趕緊說:“恩重如山?!?/p>
“別貧嘴?!彼终婆e起來,做了個要削他的姿勢,說,“到底好不好?”
“好?!秉S青了說。
“那你該不該對我好?”她盯著黃青了說。
黃青了心里一驚,肏,這娘們不會動我心思吧?但他轉(zhuǎn)念一想,不對,肯定是自己想歪了,那會是什么意思呢?黃青了猶豫了一下,說:“應(yīng)該?!?/p>
“既然這樣,你以后每天把光爺?shù)男雄櫤退枷雱討B(tài)匯報給我。”她停了一下,馬上解釋說,“我沒別的意思,就是對光爺?shù)纳眢w不放心,不能由著他的性子來,我們一起管著他?!?/p>
孫太交代了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他怎么可能把光爺每天的行蹤和思想動態(tài)匯報給她呢?他又不是光爺肚子里的蛔蟲?再說,如果真把光爺所有的想法和做法都告訴她,光爺還不把他騸了?但聽她這么說,黃青了心里還是輕松了一下,事情沒有他想象的那么不堪,至少這是她愛光爺?shù)谋憩F(xiàn),至于向不向她匯報,或者匯報多少,那是他的事。所以,黃青了很果斷地點了點頭,說:“沒問題。我一定按孫太的吩咐行事。”
“我知道你對光爺好。”孫太看了看黃青了,又交代說,“這事你不要告訴光爺,就我們兩人知道。”
黃青了又點點頭,指指天指指地,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p>
黃青了原本以為自己一轉(zhuǎn)身就會把這事告訴光爺,沒想到居然忍著沒說。當然,孫太如果問他要情報,他還是會撿幾件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搪塞一下,孫太不甚滿意,也無可奈何。
光爺在北京朋友無數(shù),想必是他當年在北京謀職時結(jié)交的三教九流人物。眾多朋友中,有一個叫石不沉,人稱石爺,關(guān)系非同小可。如果說光爺模樣像狒狒,石不沉就是一只獼猴,連走路的姿勢都像。光爺在北京行程都由石不沉安排,光爺北京朋友也都是他招呼,除了早餐,石不沉每餐奉陪。石不沉不喝酒,倒一杯白開水,一小口一小口,喝得嗞嗞響。一桌人,就黃青了輩分小,石不沉照顧黃青了,每次挨著他坐。有一次,黃青了問他:“石爺從來不喝酒?”
他笑笑,看光爺一眼,對黃青了說:“論喝酒,當年你師傅還是我手下敗將呢?!?/p>
“真有這事?”黃青了問。
“那時真是好日子啊?!彼袊@了一下,接著說,“可惜后來我把胃喝爛了,吐了兩臉盆的血,幾乎把整個胃割了,落下一喝便吐血的毛病,就惜命了?!?/p>
黃青了見他臉色紅潤,一點不像做過大手術(shù)的人。
他指指光爺對黃青了說:“但你師傅床上功夫我甘拜下風(fēng),我們有一次去桑拿,他點了四個小妹。他最大的本事不在以一挑四,而是四個小妹事后心甘情愿免他的單,請他消夜?!?/p>
黃青了之前聽光爺說過,石不沉是一家文化出版集團公司老板,旗下有圖書公司、動漫公司、影視公司、網(wǎng)絡(luò)公司等等等等,是京城文化出版界一位響當當?shù)娜宋?,當年光爺在京城衙門當差,幫過他的忙,他借此起家,記著光爺?shù)那?,所以,每次光爺進京,都是他來張羅。
石不沉是信河街走出去的名人。他原來是一個美術(shù)老師,整天捧讀海德格爾,閑暇喜歡指揮校長干這干那,有把學(xué)校改造成他家私塾的美好愿望。校長當然不會讓他得逞,他后來反思,發(fā)現(xiàn)校長只聽比他官大的人,他想這還不好辦嗎,遂自薦去教育局當領(lǐng)導(dǎo),直接去找局長,大談海德格爾,局長頻頻點點稱善,他一高興,結(jié)果忘了說正事。第二次再去,局長就不親自接見他了。第三次去,不幸被門衛(wèi)攔下。他覺得受到打擊了,反而激發(fā)了更大勇氣,決心離開教育系統(tǒng),當更大的官,做更大的事。他參加了一年后的一次反腐糾紛,信河街街頭出現(xiàn)長長的隊伍,前排四個人抬著一副棺材,他是其中之一。事情過后,官府要找他,他逃到山西一個親戚的煤礦待了兩年,賺了些錢后,他想來想去還是想當官,而全中國最大的官在北京,他就選擇進北京,進了北京城后,才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可能,他沒單位,沒編制,連戶口也沒有,像他這種情況,如果想當官只有等改朝換代,只好投靠到一家行業(yè)報當美編,混了半年,他痛定思痛,決定轉(zhuǎn)型,重新設(shè)計人生,辭職出來開了一家廣告公司,正式從商。
現(xiàn)在看來,石不沉是成功的,雖然沒有當上官,但他現(xiàn)在是商界大鱷,每次回信河街,市長都會請他吃飯,底下跟著一堆局長,歡迎他回鄉(xiāng)投資,建設(shè)美麗家鄉(xiāng)。他曾經(jīng)想再跟以前那個局長聊聊海德格爾,有人告訴他,對方已經(jīng)腦中風(fēng),連老婆都不認得了。他相當扼腕。
光爺回信河街后,石不沉有次衣錦還鄉(xiāng)前來探望,光爺在府上設(shè)宴招待,孫太親自下廚,石不沉第一次見孫太,驚為天人,夸張地說:“怪不得光爺愿意待在這個小地方,有美女有美食?!?/p>
光爺笑著問:“我們換一下位置?”
他馬上說:“我怎么敢跟光爺換。”
他對孫太做的菜贊不絕口。孫太又得意又謙虛,看了一眼光爺,又扭身看石不沉說:“真有你說的那么好嗎?”
“絕對有,絕對有?!笔怀烈贿呎f一邊密密點頭,“要讓我評介,只四個字:人美菜香?!?/p>
孫太轉(zhuǎn)頭問光爺:“孫老師,你說呢?”
光爺笑笑說:“石爺這是逗你玩呢?!?/p>
“你壞死了?!睂O太笑著白了光爺一眼,轉(zhuǎn)頭對石不沉說,“只要石爺覺得好,以后每次回來我都給你做?!?/p>
“一定一定?!笔怀链曛终f,“你去北京,我?guī)闳プ詈玫牟宛^?!?/p>
到京第四天,在石不沉一手安排下,光爺便秘復(fù)發(fā)了,黃青了故伎重演,讓他吃“果導(dǎo)”,吃了好幾把,肚子依然堅硬如鼓。黃青了勸光爺改喝葡萄酒,他喝了一瓶,還是改回來喝冰鎮(zhèn)喜力,他說,喝葡萄酒沒有啤酒爽。黃青了想想也對,喝酒不就是要個爽嗎,不爽喝什么酒。可是,又過了兩天,光爺?shù)亩亲右惶焯煲婇L,滴水沒出,黃青了慌起來,再下去非爆炸不可,黃青了想起孫太的話,勸光爺說:“我們出來時間也不短了,家里工程經(jīng)理每天催好幾個電話,問什么時候回去?!?/p>
光爺揮揮手說:“出……來就不管那些鳥事了。”
黃青了說:“既然這樣,咱們好歹去一趟醫(yī)院?!?/p>
“不……去。” 光爺毫不猶豫地說,接著認真地看著黃青了說,“爺……正式交代你一件事,如果我哪天喝死在外頭,你就地?zé)耍压腔規(guī)Щ靥一ā瓖u。”
黃青了故意開玩笑地問他:“這是遺囑?”
“算是吧?!彼麌@了口氣。
黃青了覺得情況有點不對,偷偷給孫太打電話,孫太反倒安慰他,說辛苦了,讓他時刻留神,有問題及時向她匯報。
黃青了想象不出三天不拉屎不拉尿的痛苦,那肯定是一種堅硬無比的負擔(dān),黃青了一天不拉屎就覺得肚子堵得慌,拉尿起碼多三趟,如果換作黃青了,早就主動要求躺到醫(yī)院手術(shù)臺上挨宰了。但光爺還是每天早上一大海碗加肉拉面,吃得滿頭大汗,一副性欲滿足的樣子。中午十二點準時開喝,他在北京朋友龐雜,有的約他去胡同平房里吃東北小炒,有的請他去釣魚臺山莊國際會所,他都快活。中午酒后帶黃青了去桑拿,他專挑小規(guī)模的桑拿房,用他的話說是“有野趣”。他喜歡干蒸,脫得赤條條靠在干蒸房里,身上爬滿汗珠,手拿一杯冰水,也不喝進去,含嘴里,等到燙了,噗一口吐在木板上,嗞的一聲,化成一股白煙。蒸到渾身通紅,去沖了澡,換上衣服,一蕩一蕩地去休息區(qū),早有媽咪笑臉迎上前來,光爺搓著手說,好酒好菜只管端上來。麻將開和前的心情。晚上的酒席一般在六點半開菜,他一上來就是打通關(guān),然后是“散打”,見誰跟誰喝。他喝起酒來像下坡的汽車,而且是壞了車剎的,節(jié)奏越來越快,一路到底,車毀人不亡。大概喝到十二瓶喜力,他的狀態(tài)出來了,眼睛發(fā)光,聲調(diào)升高,手上動作幅度增大,習(xí)慣性動作是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拍人肩膀,一下比一下慘重,被拍的人往往全身酥麻。他很享受這樣的環(huán)境和狀態(tài),希望能長久保留,希望大家都不要離開。黃青了有時想不通,他的性格到底是孤僻還是開朗,說他孤僻吧,有那么多朋友,在朋友中間談笑風(fēng)生,如魚得水,哪有孤僻的影子?說他開朗吧,當宴席散去,朋友散盡,他一個人坐在角落里,眼睛盯著地面,一兩個鐘頭沒有一句話,如果再開口,必定是叫黃青了去消夜。
“出巡”第八天凌晨,黃青了被手機鈴聲叫醒,是光爺打來,他馬上趕過去,見光爺罩著被子,身體蜷縮在一起,呻吟著說:“冷……冷?!?/p>
不是口吃,是上下牙打架所致。
黃青了伸手摸摸他額頭,燙,還摸出他渾身發(fā)抖。他又呻吟著說:“冷……冷。”
黃青了燒一壺開水,半抱著他喝了一杯,他還是喊冷。
他拿來一條備用的被子給光爺蓋上,依然喊冷。
黃青了把自己的身體壓在兩床被子上,抱著他,他還是喊冷。黃青了也感到冷,他不停顫抖,黃青了也跟著顫抖。黃青了看了看微亮的窗外,撥通了120急救電話。
送到協(xié)和醫(yī)院急診室不久,石不沉隨后趕到,安慰說:“小黃你放心,這醫(yī)院我有朋友。”
黃青了心里想,有朋友有毛用啊,光爺在救護車上暈過去了。
醫(yī)師初步診斷是急性闌尾炎。這讓黃青了松了一口氣,闌尾炎啊,那東西可有可無的,實在不行割掉喂狗也不可惜。
醫(yī)師先開了方子,先掛點滴,再做進一步檢查。
一瓶點滴下去,光爺回過神來,他對黃青了招了招手說:“走,吃蘭州拉面……去。”
他沒能從病床上坐起來,焦急地說:“中午跟晚上都約了人呢?!?/p>
黃青了說:“不會誤事,上午檢查一下,咱們中午繼續(xù)喝?!?/p>
光爺見黃青了這么說,心下稍安。他也是無奈,爬不起來嘛,只能躺著。
黃青了抽空給孫太打了電話,她說馬上飛過來。黃青了斟酌著說,應(yīng)該沒什么大事,她說沒事也來,一定要把他揪回來,不能再由著他在外頭胡來。黃青了把孫太要來北京的消息告訴石不沉,他說親自去接機。
上午十點半,孫太趕到協(xié)和醫(yī)院,光爺正在X光室里拍片。黃青了看見孫太嘴唇起了一個大泡,看來是真急了。孫太一來就問進去多久了,黃青了說剛進去。石不沉安慰她說,小毛病,檢查一下討個放心。孫太一聽就哭了,說:“你們不用瞞我了,孫老師的性格我比誰都清楚,只有被人抬著,才肯來醫(yī)院?!?/p>
石不沉連忙說:“是急性的,來得快,去得也快,你不用擔(dān)心?!?/p>
孫太這么一說,黃青了倒覺得光爺?shù)牟≌鏇]那么簡單,既然是急性,早幾天的便秘怎么解釋?
不久,光爺躺在推床上被推出來,孫太藏獒一樣撲上去,見光爺領(lǐng)袖似的對她揮揮手,她哭得更兇,似乎光爺已撒手而去,握著光爺?shù)氖终f:“我說的話你一句不聽,一句也不聽?!?/p>
光爺一世英雄,現(xiàn)在躺在推床上動彈不得,見孫太這樣說,只能閉了眼睛。
醫(yī)師確診光爺?shù)玫氖顷@尾炎,從片里看,闌尾爛了一大截,化膿了,必須手術(shù),當然是個小手術(shù),一個禮拜即可出院。
這事不能征求光爺意見,他肯定不會同意做手術(shù),孫太擅自拍板,說:“整條切掉,免得留下后患?!?/p>
然后就是辦住院手續(xù)。住進去后,是各種檢查,體溫、尿液、血液,甚至做了腦電圖和心電圖。光爺躺在床上被推來推去,顯得沉默寡言,有時看看黃青了,眼神相當無辜。黃青了知道他想什么,醫(yī)師已經(jīng)停止他進食,每天掛點滴消毒,黃青了趁夜深人靜偷偷從袋子里摸出一聽冰鎮(zhèn)啤酒,拉開給他,他眼睛放光,一把搶過去,連口氣也沒換就吸光了。
次日,各項檢查結(jié)果出來,醫(yī)師把孫太和黃青了喊到辦公室,說檢查的結(jié)果比預(yù)想的嚴重得多,除了闌尾炎,還有糖尿病,已接近臨床上尿毒癥階段,排水排毒、新陳代謝功能衰退,再往下走就危險了。孫太一聽,說話的聲音就顫抖了,問醫(yī)師,危險是什么意思?醫(yī)師說,危險就是要換腎的意思??墒?,因為這個尿毒癥,使原本闌尾炎小手術(shù)變得復(fù)雜起來,病人的恢復(fù)功能差,容易感染發(fā)炎,大大增加了手術(shù)風(fēng)險。但在做手術(shù)這件事上,孫太表現(xiàn)得堅決,她對醫(yī)師說,無論有多大風(fēng)險,手術(shù)都要做,她相信醫(yī)師的技術(shù),手術(shù)一定能成功。
定下手術(shù)日期后,接下來就是等待。黃青了負責(zé)跑上跑下辦手續(xù),抽空去醫(yī)院邊上一家叫“好再來”的羊羯子館坐一坐,叫兩個涼菜,來兩瓶冰鎮(zhèn)啤酒,不敢多喝,怕被光爺嗅出酒味。孫太負責(zé)陪光爺聊天,光爺態(tài)度端正,眼睛含情脈脈地看著孫太,頻頻點頭。第二天,趁孫太不在病房,光爺對前來看望的石不沉說:“你……不是承諾帶我老婆去北京最好的餐廳嗎,現(xiàn)在考驗?zāi)闳似返臅r候到了?!?/p>
石不沉說:“你處在水深火熱之中,我?guī)鋈ズ染坪线m嗎?”
“你……這是救我呢,她如果再跟我這么聊下去,手術(shù)還沒做,我這條小命就沒了?!?光爺用哀求的眼神看著他,“你趕緊安排……吧?!?/p>
“行。”石不沉很仗義地答應(yīng)了,但他對光爺說,“這事得你對孫太說,如果我邀請,在這種情況下,她一定一口回絕。”
光爺說:“沒……問題?!?/p>
孫太回來后,光爺就說了石不沉晚上請她吃飯的事,她說:“這都什么時候了,哪有心思吃飯?!?/p>
光爺勸她說:“去……吧去吧,你都辛苦兩天了。”
黃青了趕緊說:“我來陪光爺吧。”
孫太還在猶豫,光爺故意板起臉:“你……不去,手術(shù)我不做了?!?/p>
孫太知道光爺?shù)钠?,只好裝出愉快的樣子,說:“好,我去我去?!?/p>
臨走之前,孫太像交代后事一樣吩咐黃青了,注意掛點滴時間,及時呼叫護士,有事打她手機。光爺躺在床上假寐。
他們后腿剛跨出病房,光爺就“醒”了,故意壓抑著聲音說:“走,咱們喝酒……去。”
黃青了聽出他聲音里的歡快來了,這是饑渴的聲音,也是躍躍欲試的聲音,更是向往自由的聲音。通過這兩天的“點滴”,光爺已能自如起床,如果不是孫太監(jiān)守著,他早出院了。黃青了走到窗戶邊,看見石不沉的車子駛出醫(yī)院大門,轉(zhuǎn)身對光爺招招手,光爺已換下病服,套上T恤和短褲,一副忍耐不住的表情。
他們來到“好再來”,叫了一盆羊羯子,店小,沒喜力,先要了半打冰鎮(zhèn)燕京。光爺禁食,只喝啤酒,羊羯子還沒端上來,桌上已多出兩個空啤酒瓶。喝完半打,光爺又叫半打,黃青了擔(dān)心被孫太嗅出酒氣,他擺擺手說:“沒……事,撒三泡尿,什么氣也沒了?!?/p>
館子出來后,光爺摸摸肚皮,嘮叨了一句:“媽……的,這酒喝得跟做賊似的。”
黃青了只能偷偷地笑。
手術(shù)做得很成功(這種手術(shù)對協(xié)和醫(yī)院來說就是小菜),做到一半,手術(shù)室門開了,醫(yī)師端著一盆血淋淋的東西出來,有五公分長,說,這是從病人身上割下來的,他還用鑷子撥弄了一下,說,你們看,全爛了。孫太呃了一聲,趕緊伸手捂住嘴巴,黃青了本想開一句玩笑——讓醫(yī)師把這段闌尾留著,以后炒了給光爺下酒——見孫太生理反應(yīng)如此強烈,只好咽了下去。手術(shù)期間,孫太顯得很不淡定,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停地問黃青了“怎么還沒出來”?黃青了也等得心焦,溜出醫(yī)院,去“好再來”坐了一個鐘頭,喝了三瓶冰鎮(zhèn)燕京。
三個鐘頭后,光爺被推出來,他打了麻醉,神志不是很清晰,眼睛睜著,灰白色的,眼神渙散,孫太一直叫“有光有光”,光爺眼珠朝她轉(zhuǎn)轉(zhuǎn),又轉(zhuǎn)向別處,孫太馬上就哭了。黃青了發(fā)現(xiàn)從手術(shù)室出來的光爺跟進去時大不一樣,雖然只割了一小截闌尾,看起來倒像身體被削掉一大圈,他本來身型龐大,躺得滿滿一床,現(xiàn)在推床顯得空曠許多。
手術(shù)后,光爺又在協(xié)和醫(yī)院住了十二天,一天比一天孩子氣,每天嚷著要出院,他質(zhì)問孫太:“媽……的,你……不是說只要一個禮拜嗎?”
孫太小心地說:“醫(yī)師說你有糖尿病,恢復(fù)得慢一點?!?/p>
“我……不管,要出院?!惫鉅攲O太下命令,“你……馬上去辦出院手續(xù),馬……上?!?/p>
“好的好的,我這就去找醫(yī)師?!睂O太只好哄著他。
黃青了理解光爺要出院的心情,他是自由自在慣了的人,心已經(jīng)野了,不能適應(yīng)這種畫地為牢的生活。但是,現(xiàn)實情況比他預(yù)料的要糟糕,沒做手術(shù)前,從外表看,他與常人無異,能走能跑,還能跟黃青了偷偷溜出去喝冰啤,手術(shù)后,他成了真正的病人,起不了床。還有一點,光爺是個要強的人,不能允許自己躺在床上拉屎拉尿,一定要上衛(wèi)生間解決。在這個問題上,孫太寸步不讓,說醫(yī)師交代了,剛做完手術(shù)不能動,一動傷口就裂開,拿著便器讓他在床上解決。光爺覺得受到侮辱,讓她滾回信河街,說這里有黃青了照顧就行。孫太知道他是病人,情緒不好,從頭到尾都表現(xiàn)出極好的修養(yǎng),真正做到罵不回口,但她態(tài)度很堅決,堅持讓光爺在床上拉屎拉尿。
手術(shù)以后,光爺病房訪客不絕,有一小部分黃青了在酒桌上見過,大部分陌生,來客中有商人,也有政府官員。他們一來,光爺談笑風(fēng)生,他們一走,光爺就開始罵孫太,說她草菅人命,讓醫(yī)師在他身上動刀,他要回家。無論光爺怎么說怎么罵,孫太都是笑臉相迎。黃青了從這點看出孫太善解人意之處,她知道光爺現(xiàn)在是病人,身上不舒服,精神苦惱,只能拿最親近的人出氣,不親近的人他還不罵呢。
其實,光爺真正的苦日子是從回家后開始。回到信河街后,孫太對他采取了禁酒措施,孫太對他說,如果一定要喝,一次只能喝一杯葡萄酒,嚴禁啤酒和白酒。光爺一開始沒當回事,以為孫太只是嘴上說說,很快發(fā)現(xiàn)家里找不到啤酒,他偷偷買回來放在書房里,一轉(zhuǎn)身,啤酒不翼而飛了。光爺生氣了,有一天晚上,叫人送了兩箱過來,當著孫太的面喝,孫太表情很平靜,光爺打開一聽啤酒,她也伸手拿起一聽,咕嚕咕嚕咕嚕,喝得比光爺還快,光爺知道她使的是苦肉計,不管,繼續(xù)喝。他一箱喝完,孫太也喝完了,剛喝完,哇的一聲就吐了,不是吐一下,而是整整吐了一個晚上,把膽汁都吐出來了。除了嘔吐,孫太什么話也沒說,光爺有顧慮了,喝酒的興致沒有了。除了酒,孫太也控制了光爺?shù)娘嬍?,光爺跟黃青了一樣,口味重,喜歡生醉和辛辣,生醉蝦蛄、生醉河蝦、生醉江蟹、生醉海參,喜歡口味蝦、水煮魚、夫妻肺片、泡菜,也喜歡東坡肉、鹵豬手、鹵鴨掌、牛雜。北京回來后,孫府餐桌上再也見不到這些人間至味了,孫府每天的菜單都由孫太親自審訂,蔬菜是主流,每餐最多一個肉類或者海鮮,然后交給剛聘請來的小霞采購。小霞是光爺遠房表侄女,但孫太是她直接領(lǐng)導(dǎo),她很有職業(yè)道德,只對孫太忠誠,對光爺和黃青了保持必要的距離和尊重,也就是說,在這個地盤,能使喚她的只有孫太,如果黃青了和光爺叫她辦什么事,她永遠是一句回話“表嬸正叫我做事呢。”小霞菜做得不錯,她原來在一個食堂打過工,有基礎(chǔ),油放得很少,更不會放辣椒,她說是表嬸交代的。除了飲食,孫太還給光爺制作了作息表,晚上九點必須上床,早上五點起來,先喝碗小米粥,出去散步一個鐘頭,晚飯一個鐘頭后,再散步一個鐘頭。
剛開始,光爺沒把孫太的“嚴打”放在心上,“嚴打”嘛,當然是一陣風(fēng)就過去了,他還安慰黃青了說,沒事,家里不能喝我們出去喝。沒想到,孫太早有防備,黃青了和光爺白天去工地,她讓小霞跟來監(jiān)督,小霞很負責(zé),除了上衛(wèi)生間,幾乎寸步不離他們,她是“奉旨行事”,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她這樣跟了他們十五天,主要是盯著光爺,黃青了整天啤酒瓶不離手她也不看一眼,如果光爺想從黃青了手里拿一下酒瓶,她馬上就喊“表叔,表嬸說你不能喝酒”。光爺輩分比她大,不能跟她計較,讓黃青了想辦法擺平。黃青了心里想,一個黃毛丫頭,沒見過什么世面,搞定她還不是抬抬手的事。黃青了走到她身邊,摸出五百元塞她手里,讓她在工地等一下,他和光爺去去就來,她連一句客氣話也沒說就把錢放口袋里。黃青了轉(zhuǎn)身,伸出手掌對光爺做個勝利姿勢,兩個人直撲城區(qū),找個酒家,每人喝了十瓶冰鎮(zhèn)喜力,點的菜都是大魚大肉,酸辣皆有。光爺一邊吃一邊喊“爽……死了爽……死了”。
那晚回去后,小霞立即把五百元繳給孫太,黃青了心想這下壞了,孫太非削他一頓不可。吃過晚飯后,孫太果然叫住黃青了,把五百元還給他,出乎意料,她什么話也沒說。
黃青了看了光爺一眼,他假裝什么也沒有看見。
正是孫太什么話沒說,比罵一頓甚至打一頓更讓黃青了難受,他這時才理解什么叫“沉默的力量”。黃青了知道喝酒對光爺?shù)纳眢w不好,可黃青了更看出他不喝酒的難受。這些年來,跟他最親的就是酒了,酒已成了他身體一部分,也成了他靈魂一部分,最主要的是,如果不喝酒,他的眼神便黯淡下來,覺得生活沒有盼頭。從這個角度說,黃青了希望他喝點酒,只要一喝酒,他眼睛就亮起來,有說有笑有動作,幅度還挺大,可以感受到他內(nèi)心的放松和快活。這比什么都好。可是,黃青了也知道,孫太這么做,是為了保護光爺,是為光爺好,她是真心愛光爺?shù)模@點光爺心里應(yīng)該清楚,否則,他也不可能這么順著孫太,他是一個很自我的人,不愿受別人左右,但在孫太這件事情上,黃青了感覺到他內(nèi)心的糾結(jié)。
光爺對黃青了說過,溫艾芽重新回到他身邊時,他是真心想對她好的,這里面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為性,光爺在性方面閱歷豐富,有理性方面的認識,雖然他們只過了一夜,光爺已發(fā)覺溫艾芽在這方面的獨特之處,她一躺在床上,身體里就會散發(fā)出一股淡淡的菊花香,光爺跟她做愛越久,那股味道越濃烈。這在光爺?shù)娜松?jīng)歷里還是頭一次,在他的常識里,做愛之后的男女,會散發(fā)出身體里的污垢之味,說白了就是屎尿味。而溫艾芽身上散發(fā)出的香味激起了他征服她的欲望,他很享受那種菊花香味彌漫一床的感受,這種感受前所未有。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她的主動,在男女關(guān)系上,光爺一直屬于主動型,他看上的女人,必定全力出擊,不計成本,得而后快,但在和溫艾芽的性關(guān)系上,他一直被動。溫艾芽的主動讓他有一種全新的體驗,有一種被關(guān)照的幸福,同時,也讓他有一種危機感,總覺得溫艾芽隨時會在他生活里消失——她已經(jīng)消失過一次了,誰能確保她不會消失第二次第三次。光爺說,有這種感覺也可能是他年紀大了,既想保留,更怕失去。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他的人生目標明確,步伐堅定,絕對不會在男女私情上流連,唉,沒想到老來卻是英雄氣短,真是愁煞人也。
光爺知道自己和溫艾芽的關(guān)系是那天晚上床上建立起來的,是性關(guān)系,性這東西,來得快,去得更快。光爺想,要解決這個問題,只有離開性,把感情建立起來,有感情的男女關(guān)系才有可能保持長久,只有感情可以催生責(zé)任,而責(zé)任才是維持男女關(guān)系的堅實基石。所以,光爺想找所大學(xué)讓她去進修。做出這個決定,光爺經(jīng)過再三猶豫,把溫艾芽送去讀書,她就有更大的平臺和更多選擇,這對光爺來說是危險的,沒有男人愿意放飛自己心儀的女人。但這也正是光爺想要的,他畢竟是經(jīng)歷過風(fēng)雨的人,問題想得開闊,如果把危險隱藏起來,遲早會出事,還不如將危險公之于眾,多少還保持住一名老將應(yīng)有的風(fēng)度。光爺問她想學(xué)什么專業(yè),她想了想,選擇了服裝設(shè)計。光爺問她為什么選擇這個專業(yè),溫艾芽說她是個沒有理想追求的人,是個物質(zhì)女,喜歡玩,愛打扮,學(xué)了服裝設(shè)計,可以把自己打扮得更漂亮。
其實,溫艾芽只進修了半年就回到光爺身邊,光爺問她為什么不讀,她說不放心光爺,擔(dān)心讓別的女人搶走,要回來盯著。光爺心里暗爽,嘴上卻說我這樣一個老男人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她說光爺老是老了點,但身上有一種特別的氣質(zhì)。光爺問她是什么氣質(zhì),她說她也說不好,反正跟一般人不同,對有些重要的事情很無所謂,而對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又很有所謂。光爺沒有再說什么,其實他知道溫艾芽不進修的原因,他能夠把溫艾芽安排進大學(xué)讀書,大學(xué)里肯定有他的耳目,他知道美術(shù)系有個年輕教師瘋狂地追求溫艾芽。這也好,光爺知道要來的遲早會來,他雖心有不舍,可只能靜觀其變。光爺沒有說穿她離開學(xué)校的原因,溫艾芽主動回來投入他的懷抱,即是他的勝利,這種勝利既是肉體的也是精神的,因為光爺發(fā)現(xiàn),他愿意跟溫艾芽生活在一起,除了性的誘惑外,居然產(chǎn)生了愛意。光爺不奇怪自己對溫艾芽產(chǎn)生愛意,他對所有交往過的女人都產(chǎn)生過愛意,即使是桑拿室里的小妹,他從來以平等姿態(tài)對待,從不強迫她們做不愿意做的事,更多的是從她們的角度考慮和處理問題,只有她們覺得好玩了,他覺得這件事情才好玩起來。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溫艾芽的愛意是不一樣的,他在溫艾芽身上寄托了一種東西,是一種即將從他身上消失的東西。這個發(fā)現(xiàn)讓光爺悲傷。
從北京回來后,黃青了幾乎每天跟光爺上工地。孫太知道禁酒令對黃青了無效,讓他監(jiān)督光爺飲酒是把大米交給老鼠保管,她對黃青了唯一要求是不能讓光爺累著,具體指標是光爺“出門時神清氣爽回來時光彩照人”,否則就是失職,她要“辦”黃青了。服侍光爺本來是黃青了分內(nèi)事,不存在讓她“辦”不“辦”的問題。
光爺這個項目叫“桃花島計劃”。桃花島是地名,距離信河街市中心十公里,原來有五十戶農(nóng)家,這些年大多搬進城里,轉(zhuǎn)行做了工人或者商人。時間一長,這里便成了一個野草荒長的無人村,景況凄涼。后來,這里被一群收購廢品的人據(jù)為巢穴,成了一個垃圾場和污染源,民怨甚熾,政府多次取締,無奈對方游擊功夫了得,進退有度,生命力比野草還旺盛。再后來,信河街政府把桃花島列為一個項目,派人去上海招商引資。光爺在這里出生,上學(xué)后才隨家搬進城市,在他的記憶里,這里山清水藍,安靜又安閑,仿佛世外桃源。隨后來信河街考察,光爺看到的是一片廢墟,這倒也在他意料之中,這些年他見多了這樣的村莊,不以為怪了。
光爺對黃青了說,他當初決定拿下桃花島,完全是為了實現(xiàn)個人夢想,與生意無關(guān),如果一定說有什么私心的話,大概是找一個人生最后歸宿。
那是怎樣一個夢想呢?光爺說他在考察桃花島時已年過半百,經(jīng)歷了很多事情,有成功有失敗,對社會的本質(zhì)也有認識,但他依然相信,依靠自己的力量,能夠部分地改變社會。所以,當他看到遍地垃圾的桃花島時,在心痛的同時,內(nèi)心的熱情也被激發(fā),產(chǎn)生了改造桃花島的念頭,他要根據(jù)腦子里的藍圖,將這個垃圾場建設(shè)成一個現(xiàn)代版桃花源。當時,他還沒有清晰的概念,還不清楚要把桃花島建設(shè)成什么模樣,但有一點他清楚,他知道所有人都不滿意現(xiàn)在的居住環(huán)境,包括他自己,那么好吧,他就把桃花島建設(shè)成一個他想象中最美好的居住地。
回上海后,他思路已清晰。桃花島是雁蕩山余脈,四面環(huán)水,原來河面上有一座石橋和一座水泥橋,如果把這兩座橋拆掉,桃花島便成一座孤島,而他的進出可以通過游艇來實現(xiàn),這樣既阻止外人隨意進入,也解決自己的進出問題。更妙的是,可以確保島上聽不到汽車的聲音,更聞不到汽車尾氣。他的計劃是在島上建十座別墅,他住一幢,另外九幢賣給他的朋友,除規(guī)劃以外地方種上楠木、花梨木和桃樹,楠木和花梨木能夠產(chǎn)生經(jīng)濟價值,只是需要較長時間,至于種植桃林,桃花島嘛,哪能沒有桃林?不但能觀賞,幾年以后還有經(jīng)濟收益。他把設(shè)想跟做企業(yè)的朋友一說,有一部分朋友覺得他的想法過于理想化,因為開發(fā)桃花島看不到直接經(jīng)濟利益,也有一部分朋友認為他在做一件有意義的事,包括石不沉。
光爺跟信河街政府簽了協(xié)議,他投資開發(fā)桃花島,擁有桃花島五十年開發(fā)權(quán)和使用權(quán),五十年后把整個桃花島歸還給政府。
彼時,光爺已跟孫太生活在一起,孫太對桃花島計劃很感興趣,認為是一次美麗的冒險,結(jié)局也堪可期待,她愿意做光爺?shù)奈舶?。光爺這種行為符合她的想象,他就應(yīng)該做一些不太靠譜的事,不合常規(guī),帶有情緒化和理想化,這些都是她身上缺少的,是她愛光爺?shù)囊粋€原因。
孫太跟隨光爺南下,先是在信河街大酒店住了一年多,然后搬進桃花島的孫府。此時,桃花島的建設(shè)已初具規(guī)模,十幢別墅拔地而起,各有其主。一年前種下去的楠木和花梨木已泛綠,桃林雖未開花,但已長至一米有余。一個理想的家園即將誕生。
光爺自從回信河街后,幾乎每晚應(yīng)酬到凌晨。孫太知道,光爺每次應(yīng)酬都與桃花島建設(shè)有關(guān)。光爺愛酒,孫太從沒反對,她甚至希望光爺多喝些酒,因為沒喝酒的光爺顯得沉默和寂寥,像一條生病的老狗,有氣無力,耷拉著眼皮,連做愛的興趣也提不起來。一杯酒下肚,他像戰(zhàn)士聽到了沖鋒號,昂首挺胸,兩眼放光,身上充滿力量,好像整個世界都掌控在手中。孫太愛的正是這種狀態(tài)中的光爺,他蔑視一切又包容一切,無所不能又一無所能,身上散發(fā)著迷茫而又堅定的金黃色光芒。
光爺?shù)纳眢w,孫太應(yīng)該早有察覺,卻沒引起重視。她先是發(fā)現(xiàn)光爺不斷喊渴,光爺習(xí)慣以冰鎮(zhèn)喜力解渴,有時做愛中途也會灌一大口冰鎮(zhèn)喜力,正是這個習(xí)慣麻痹了孫太。其次是光爺拉尿次數(shù)增加,這也沒引起孫太關(guān)注,孫太深知喝了啤酒尿多的道理,光爺頻繁跑衛(wèi)生間屬于正常行為。再接著是光爺食量猛增,他以前從不喊餓,但孫太理解反了,認為光爺喊餓是個好現(xiàn)象,能吃說明他身體好嘛。再再接著是光爺突然胖了起來,體重從九十公斤飆升到一百公斤,方臉變成了圓臉。即使這樣,孫太還是沒有覺得光爺有什么不對,他體型龐大,多幾斤肉不明顯,再說,他能吃能睡能做愛,沒感覺哪里不對勁??墒?,當孫太發(fā)現(xiàn)光爺體重突然從一百公斤下降到八十公斤時,覺得問題嚴重了,她趕緊上百度查,這不正是傳說中的糖尿病癥狀嘛。
孫太要帶光爺去醫(yī)院做檢查,光爺說:“媽……的,老子好端端的,去醫(yī)院干什么,不……去?!?/p>
孫太說:“就是去檢查一下,又不會死人,你怕什么?”
“只……要老子眼睛沒閉上就不會上醫(yī)院。”光爺拍了拍胸脯說。
大概一個月后的一天,光爺早上起床尿尿,突然暈倒在衛(wèi)生間。孫太這次就不跟他商量,叫了120,直奔信河街第一人民醫(yī)院,一查,果然是糖尿病,空腹時血糖12毫摩爾/升,飯后22毫摩爾/升。
在醫(yī)院住了兩天,光爺就逃出來了。從那以后,孫太加強對他管制,一是監(jiān)督他每天吃藥,二是限制喝酒。醫(yī)師原來建議光爺注射胰島素治療,效果比吃藥好,孫太知道光爺不配合,在征得光爺點頭后,選擇吃藥。其實,光爺有一種特殊的本領(lǐng)孫太不知道,他可以把藥含在嘴里,照樣吃東西,照樣說話,趁孫太不注意,原封不動吐掉。孫太深知不可能一下子讓光爺戒酒,但醫(yī)師有交代,光爺這個情況最好滴酒不沾,她知光爺愛酒,采取積極手段,主動給光爺買啤酒,但每天限量供應(yīng)五聽。光爺在外面偷喝,只要不是很過量,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光爺身體和行為異于常人,酒量又好,不能按照平常人來要求。最主要的是,看著桃花島的建設(shè)一天天從設(shè)計圖紙上變成現(xiàn)實,孫太心里的桃花也開得燦爛。而且,她對光爺?shù)纳眢w抱有信心,他一夜還能做三次呢,一點看不出衰敗跡象。
差不多有半年時間,光爺日常作息至少在表面來看都在孫太的掌控之中。喝酒明顯減少,主要是因為小霞,那姑娘一根筋,每天尾巴一樣跟著光爺,身邊多了一個監(jiān)視器,光爺情趣大減。他有一次微笑著問小霞:“你到底是我的親戚還是她的親……戚?”
小霞毫不猶豫地說:“當然是你的親戚?!?/p>
光爺說:“那……你為什么只聽她的話?”
小霞認真地說:“表嬸說你不能再喝酒了,這是為你好?!?/p>
光爺看了她一會,噗地笑起來。
小霞沒有笑,她說:“我知道這樣做表叔不喜歡,可這事我聽表嬸的。”
光爺笑著摸摸腦袋說:“好……孩子,你做得對?!?/p>
桑拿房還是去的,光爺還是叫兩個以上小妹,到差不多時間,他打黃青了手機,悠悠地說“此……地再好,終究不宜久留啊”。孫太倒是沒有讓小霞監(jiān)視桑拿房,她知道光爺有這方面喜好。這一點,光爺之前就告訴過她,他對性方面的需求比較混亂,他也知道這樣不好,顯得很饑渴,很病態(tài),但他內(nèi)心確實有這種需求,身體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他也不會要求她只守著他一個人,也就是說,他不會阻止她去找男人。孫太異于常人之處是欣然接受了光爺這種生活態(tài)度和作風(fēng),接受的原因是她覺得這正是光爺與人不同之處,也正是吸引她的地方。她只對光爺提了一個要求,在外面必須戴套,不能把病帶回來。有一次,孫太很認真地跟光爺商量,讓他找一個或者兩個甚至三個相對固定的女朋友,桑拿房太亂太臟,萬一被警察抓住傳出去不好聽。
光爺后來問黃青了:“對……此事你有何高見?”
黃青了笑著說:“你現(xiàn)在不是一個固定女朋友也沒有嗎?”
光爺摸摸腦袋說:“固……定就不自由了,也就不好玩了?!边^了一會兒,他又說了一句:“男……女關(guān)系,一定要處于非常態(tài)才好玩,譬如戀愛,譬如偷情,譬如找小妹,一旦進入固定程序,就死了?!?/p>
黃青了覺得,這才是光爺真正吸引人的地方。從認識光爺?shù)牡谝惶炱?,光爺就把“好玩”當成人生準則。他看一件事和一個人,首先看好玩不好玩,如果好玩,他就百分之百投入,如果不好玩,他轉(zhuǎn)身就走,一百條牛也拉不住。黃青了知道,光爺在“好玩”準則的背后,埋藏著另一層意思,那就是“自由”,光爺一直對黃青了說,好玩只是表現(xiàn)形式,自由才是靈魂,如果沒有自由,怎么好玩得起來呢?就拿他去桑拿房叫小妹的例子來說,如果他只叫了一個,那便是一對一交易,雙方?jīng)]有選擇,辦完事,付錢,走人。如果他叫了兩個或者更多,選擇余地出來了,雙方有了自由空間,即使什么事情也不做,也是很好玩的。
黃青了因為對光爺?shù)牧私?,雖然有時看不明白光爺?shù)恼鎸嵪敕?,但多少能理解他的所作所為。黃青了從來沒跟孫太有過思想方面的溝通(他也不知道怎么溝通,他們這種關(guān)系也沒法溝通?。?,他一點也不了解這個比他小兩歲的同代人,就拿她跟光爺這件事來說,就有許多黃青了想不明白的地方。剛開始,黃青了以為她是看上光爺?shù)腻X。黃青了不知道光爺有多少錢,在錢方面,光爺從來不說,黃青了也沒問。在桃花島建設(shè)的這兩年里,每年投入十五億以上,他從來沒為資金到不了位發(fā)過愁,可見他是有些家底的。黃青了發(fā)現(xiàn)孫太從來沒過問過錢的事,黃青了見過很多信河街老板娘,把丈夫公司的財務(wù)抓在手里,孫太沒有,她也沒有向光爺要過車,現(xiàn)在開的紅色迷你寶馬還是剛回信河街時光爺主動買給她的,她開得挺歡樂。光爺也對黃青了說過,孫太從來沒向他要過錢,但光爺給她錢她也都不客氣地笑納了,一副“既然你給我也就不客氣了”的神態(tài)。黃青了也懷疑她與光爺之間的愛情,光爺說過,他對孫太的愛是建立在肉體之上,那么孫太呢?黃青了當然感受得出來她對光爺?shù)膼?,可他又不能理解她的愛,在黃青了看來,她的愛充滿矛盾,她一方面表現(xiàn)出對光爺身體極端的關(guān)心,她知道光爺每晚飲酒,次早胃口不佳,唯愛蘭州拉面。孫太跟他吃過幾次蘭州拉面,她對拉面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但她認為那個環(huán)境不衛(wèi)生,為了讓光爺能吃上衛(wèi)生的蘭州拉面,她下苦功跟一個廚師學(xué)做拉面,她是零基礎(chǔ),面在她手里一拉就斷,練了一天,第二天手臂舉不起來,她還是咬著牙拉,前后學(xué)了三個月,她終于拉出了第一碗拉面,光爺嘗了之后,覺得味道是對的,又覺得不對,因為拉面的味道只有在那種不太衛(wèi)生的環(huán)境才能吃出來,不過這拉面是孫太用心做出來的,另有一種滋味,光爺吃出很歡快的聲響。從那以后,只要光爺在家,孫太每天早上下廚給光爺做拉面。如果沒愛,很難會有這種堅持,她也沒必要這么做,去街上的蘭州拉面館吃就是了嘛。然而,黃青了不能理解孫太對光爺在外頭找小妹的寬容,她允許光爺這么做,只有兩種可能,一、她確實是個與眾不同的女人,對人生有不同理解,并且,她擁有一顆碩大的胸懷,包容萬物;二、她內(nèi)心根本沒光爺。在黃青了的經(jīng)驗里,愛一個人,首先是愛他(她)的肉體,是占有,只有不愛,才會對對方的身體無所謂。
總之,從黃青了的角度,沒看明白他們的關(guān)系。黃青了不知道,他們兩個當事人是不是明白?
光爺這一次病得毫無征兆。他這段時間偶有頭疼,但忍一忍就過去了。那天晚上還跟孫太做了半個多小時的愛,次日早上起床,在穿衣服時,突然哎喲一聲暈倒在地。孫太嚇得光著身子從床上跳起來,見光爺死了一樣躺在地板上,叫他沒反應(yīng),搖也沒反應(yīng)。她喊小霞上來,小霞呀了一聲,說表叔怎么躺在地上?伸手要扶。孫太叫她別扶,讓她給黃青了打手機,自己撥了120。黃青了趕到時,120還沒到,他和孫太都不敢動光爺,萬一動不好了怎么辦,正在焦急,聽見遠處傳來120的嘟嘟聲。孫太讓小霞守在家里,她和黃青了跟隨120去醫(yī)院。
到了信河街第一人民醫(yī)院急診室,光爺突然醒過來了,看了看孫太,又看了看黃青了,喝道:“這……是什么地方?把我送這里來干什么?”
孫太說:“這是醫(yī)院,你剛才暈倒了?!?/p>
光爺動了動身體,黃青了知道他想坐起來,可沒成功,他對孫太說:“我……沒事,你讓他們送我回去?!?/p>
孫太見他這么說,一下哭了起來:“既然來了,你就做一個檢查吧,剛才差點把我嚇死了?!?/p>
光爺又看看黃青了,黃青了把眼睛轉(zhuǎn)到別處去。光爺嘆了口氣,把眼睛閉上。
檢查結(jié)果當天下午就明朗了。尿毒癥。這個結(jié)果基本在黃青了意料之中,他看了看孫太,看不出她面上表情,黃青了估計她也不至于太意外。醫(yī)師開了住院單,孫太看著光爺,黃青了去辦住院手續(xù)。
入院后,醫(yī)師給出光爺兩個治療方案:一、透析,可以選擇血液透析或者腹膜透析;二、等待腎源,做腎移植手術(shù)。光爺對醫(yī)師說,這兩個治療方案老子都不要,老子要回家。光爺這么一說,孫太又哭起來了,說:“你不為自己著想,也應(yīng)該為我著想啊。”
光爺輕輕地把眼睛閉上。
孫太又哭著說:“你為什么這樣作踐自己的身體呢?”
光爺?shù)难劬]有睜開,黃青了聽見他似乎嘆了一口氣。
光爺雖然沒說,黃青了覺得他這次得病應(yīng)該跟圍繞桃花島四周的那條河有關(guān)。那條河叫安瀾塘河,有信河街母親河之稱,河網(wǎng)交錯,貫穿和滋潤整個信河街,最后排向東海。問題是現(xiàn)在這條母親河只有貫穿沒有滋潤,不僅沒有滋潤,而是每天在放毒氣。這毒氣當然不是塘河本來就有,而是河邊各種各樣企業(yè)亂排工業(yè)垃圾導(dǎo)致,也是生活在塘河兩岸居民長期亂倒生活垃圾導(dǎo)致,時間一長,塘河就臟了黑了,后來就臭了,再后來就放毒了。桃花島處在塘河最末段,靠近東海,光爺原來設(shè)想引進東海海水,在桃花島四周做循環(huán),也就是說,把桃花島從塘河分離出來,變成東海一部分。光爺本來以為這是一個大膽而天才的設(shè)想,但政府和附近的居民不同意,他們的理由是:把海水引進塘河,不但改變河里水質(zhì),更會改變土質(zhì),破壞信河街整個生態(tài)。其實,光爺知道他們說的有道理,是科學(xué)的,可是,塘河水治理不好,桃花島就是一座臭島。光爺想不出新的辦法。
光爺在醫(yī)院住了一個禮拜,這次他住得很安靜,看著誰都笑。醫(yī)院伙食不好,孫太讓小霞每天做好菜飯送來,小霞每次來,光爺都是“光盤行動”。在醫(yī)院這個禮拜也沒提喝酒的事,也不看《紅樓夢》,沒事時,一個人對著天花板發(fā)呆,有人來了,馬上滿臉笑容。特別是對孫太,笑得臉上花開一樣。光爺越是這樣,孫太心里越不安,她心里隱約知道,光爺又會有什么新的想法,她猜不透。
出院之前,光爺交給黃青了幾張醫(yī)院的便箋,說這幾天夜里睡不著,隨便涂的,黃青了打開來一看,是一篇隨筆。
我二十歲以前沒嘗過酒味。
二十歲那年考上師范中文系,雖然注定以后是教書匠,好歹算個公家人,幾個親戚約起來到我們家道喜。那天父親身體有恙,上吐下瀉,不能陪客人酒,而我是主角,在一班親戚的鼓勵聲中,用白酒打了一個通關(guān)。我沒覺得白酒有多好喝,也沒覺得難喝,剛?cè)肟?,有點刺,有點辣,入喉后,甜甜暖暖,身體慢慢燙起來,有飛翔的感覺,似乎離開地面,脫離了堅硬現(xiàn)實,內(nèi)心有一種說不出的歡喜。親戚見我打了一個通關(guān)沒事,有意灌我,開始一個個輪番敬酒,我當時還沒學(xué)會推辭,主要是心里豪氣已經(jīng)上來,不就是酒嘛,喝就喝,誰怕誰呀,來者不拒,并且主動出擊,最后,把我那批親戚全喝醉了,有三個滑到桌子下面。
那是我成名之戰(zhàn),從一個無名小輩,一躍成為酒場英雄,所有親戚都知道我酒量大,提醒對方下次跟我喝酒要小心,好像我一下子成了他們共同敵人。當然,那也是我認識自己的開始,我知道自己能喝酒,還不是一般能喝。這就讓我對自己的酒量產(chǎn)生了好奇:我到底有多能喝?喝醉了酒是什么狀態(tài)?有沒有人比我更能喝?哪種喝酒方式最痛快?
大學(xué)四年,我基本泡在酒里,經(jīng)常喝完八兩白酒去上晚自修,身上沒酒氣,也無酒態(tài),沒人覺得我喝了酒。下課后約人再喝一場,基本上同喝的人逃的逃,醉的醉,我卻越喝越清醒,拿著酒瓶,有點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感覺。
參加工作后,我終于醉了一次。有了大學(xué)四年的經(jīng)歷,我對自己的酒量充滿自信,這種自信跟性格有關(guān),跟年輕有關(guān),不懂得掩飾,凡事要爭個輸贏,所有問題都要說清楚,把人簡單地劃分為好人和壞人、朋友和非朋友,粗暴地把事物判斷為對和錯。我因為自信,在喝酒上對自己要求高,對別人要求也高,有一段時間,甚至把不能喝酒的人統(tǒng)統(tǒng)劃分為非朋友,不跟他們交往,而對交往的朋友,要求他們必須跟自己一樣,我喝多少,他們必須喝多少,我喝多快,他們就要喝多快,如果他們不喝,馬上以絕交相威脅,或者摔杯子走人。我喝醉那一次,是中午,四個朋友約我喝酒,其實就是斗酒,一定要見個輸贏,老實說,四個人都是手下敗將,我根本沒把他們放在眼里,所以,我輕松赴約。我們?nèi)サ氖且粋€小酒館,老板是一個朋友的老熟人,落座后,五個人每人發(fā)一瓶一斤裝的仙堂酒,當?shù)靥禺a(chǎn),四十八酒精度。很快每人一瓶喝光,接著來第二瓶。喝完第二瓶,我有感覺了,但腦子還是清醒的,覺得今天這四個人有點奇怪,要在平時,他們喝下兩斤白酒,早就逃的逃吐的吐,不吐的人早就胡言亂語。好,既然這樣,再喝,又開了第三瓶。我記得那天一共喝了四瓶,出了酒館,我清醒地步行到兩百米外朋友的家,坐在一樓的竹椅上休息,這一坐下去,就什么也不曉得了。醒來已是第二天凌晨三點,地點是朋友四樓的臥室,據(jù)說是被抬上去的。事后我才知道,那天五個人里,只有我喝的是酒,他們四個喝的都是早就跟老板串通好的白開水。
那次喝酒經(jīng)歷讓我警醒,首先是知道自己有多少酒量;其次是知道勝與敗都是相對的,是界線模糊的;最主要的是,通過這件事,讓我對人性陰暗面有深刻的思考。
從那以后,我在酒桌上不會那么頂真,喝與不喝,喝得快還是慢,喝多還是少,都沒關(guān)系,唯一的標準就是大家在一起快樂,喝完后,各自散去。有興趣的人,轉(zhuǎn)個場子再喝,把快樂延續(xù)下去。如果找不到合適的人喝酒,我也樂意一個人坐在書房里,邊喝邊看書,一邊思考人與事,這種喝法有一個好處,可以完全沉浸在個人世界里,這個世界是混沌的,只有自己,看不清前行的路,也看不見走過的地方,但那個世界也是寂靜的,只屬于一個人,很舒展,很放松,讓我不愿出來,往往一喝就是一整天。
獨飲是一種樂趣,但不好玩,還是一堆人喝酒有意思。人多,氣氛好,能激發(fā)喝酒的激情。也因為人多,喝酒的節(jié)奏變化多端,我一直認為,能喝酒不算本事,能長時間喝酒也不算本事,真正能喝酒的人是遇強則強,遇弱則弱,遇快則快,遇慢則慢,任你風(fēng)吹浪打,我自巍然不動,這才是酒中豪杰。一桌人喝酒,能看出每個人的秉性,坐下來立即端起酒杯沖鋒陷陣的人,性格相對直爽。一開始不喝,后面跳起來捉人對殺的人,心思相對縝密。每次碰杯后,酒杯都要留點酒的人,提防之心相對強烈。酒桌上不認輸?shù)娜?,?nèi)心往往比較自卑。酒桌上老是認輸?shù)娜?,一般酒量都很大。這些年的喝酒經(jīng)驗積累下來,只要跟我喝一次酒,我就能大概判斷出一個人的性格。但是,這種判斷有時也不牢靠,有時情況恰恰相反,這正說明人的復(fù)雜性,呈現(xiàn)出來的只是冰山一角,內(nèi)心的豐富性有時連他本人也無法把握。
在喝酒的過程中,我慢慢地體會到,酒與人的關(guān)系是非常微妙的,這種關(guān)系既是外部的,也是內(nèi)部的。那次酒醉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能聞仙堂酒的氣味,一聞胃里陣陣翻滾,喉嚨里似有蟲子在爬。我知道,仙堂酒把我打敗了,我把她視為敵人,怵她,不愿意再接納她。她成了我內(nèi)心疼痛的一部分。但我不愿意讓自己的內(nèi)心矗立著這么一個敵人,我能感覺到她會時不時猛獸一樣跳出來咬我一口,動搖我的信心。我不能讓她這么干,如果連信心都沒有,我在這個世界上還能做點什么呢?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有一天早上九點,我提了一壇仙堂酒進書房,從早上開始,慢慢地喝,一直喝到那天晚上十二點,把八斤仙堂酒喝光了,我沒醉,這時,我聽見身體里有一個聲音對我說,好了朋友,這次你把我打敗了,我們和解吧。是的,我跟她和解了,她變成我身體里的一部分,這些年來,我們一直和睦相處。
喝酒如此,做人大抵也是如此。
看完文章后,黃青了抬頭看看光爺,光爺笑笑,說:“我……知道喝酒的時間不多了,就當給自己寫一首挽歌……吧。”
黃青了眼眶突然發(fā)熱,轉(zhuǎn)過頭去,呼了一口長氣,光爺?shù)男β曈制穑骸斑@……樣也好,我跟我的朋友可以更好地相處了?!?/p>
從醫(yī)院回桃花島后,孫太跟光爺談了一次話。孫太說:“你不透析也行,不移植我也同意,但生活要聽我安排?!?/p>
光爺說:“可……以,我就一個條件,你不能管我喝酒。”
孫太堅決地說:“絕對不能再喝酒了?!?/p>
光爺說:“不……能喝酒你讓我干什么呢?”
孫太說:“養(yǎng)病,把身體養(yǎng)好?!?/p>
光爺說:“病……養(yǎng)好了干什么呢?”
孫太沒想到他會這樣問,一時不知怎么回答。
光爺接過話,慢慢地說:“養(yǎng)……好病是等死。”
“醫(yī)師說你如果再喝酒就是找死。”孫太說。
“反……正是死。”光爺把目光轉(zhuǎn)向窗外,悠悠地說,“為……什么不能活得痛快一些呢?”
“話是這么說,”孫太停了一下,說,“但你的身體……”
“身……體是我的?!惫鉅斦f。
“不對,”孫太看著光爺說,“你的身體也是我的?!?/p>
“如果不讓我喝酒,身體就不是我的了?!惫鉅斠部戳藢O太一眼,說,“給你有什么用呢?”
孫太說不動光爺,她問黃青了怎么辦,黃青了問她想聽真話還是假話,孫太說當然是真話。黃青了問她:“你現(xiàn)在跟光爺還做愛嗎?”
“我們今天早上還做愛呢。”孫太聲音突然提高,盯著黃青了,接著又補充一句,“這下你高興了吧?”
“我高興不高興不重要,主要是你高興不高興?!秉S青了嬉皮笑臉地說。
孫太問:“這話怎么說?”
“那我再問你,”黃青了不依不饒地說,“你覺得光爺做愛的能力跟以前比怎么樣?”
孫太說:“跟以前一樣好?!?/p>
“這就對了?!秉S青了揮了一下手說,“做愛沒問題,說明光爺身體沒問題,如果哪天做不動了,你就要小心了?!?/p>
“可是,醫(yī)師說他如果再喝酒,身體很快就敗了?!睂O太說。
“我知道,那天醫(yī)師說這話時光爺和我都在場。”黃青了把腦袋湊近孫太,說,“但是,如果你斷了光爺?shù)木?,他精神上先敗了,精神一敗,身體肯定跟著垮下來。”
“你的意思,讓他喝?”孫太問。
“我可什么也沒說?!秉S青了擺著手說。
“黃青了,你他媽的就是個滑頭?!睂O太罵了一句,她覺得不過癮,又補充了一句,“孫老師怎么會看上你這樣的人渣?!?/p>
黃青了笑笑,他知道這只是孫太的一種表達方式。
那次談話后,黃青了發(fā)現(xiàn)孫太果然不阻止光爺喝酒了。倒是小霞,看見光爺在家里喝酒,老鼠一樣尖叫起來“表嬸,表叔喝酒啦”。見孫太沒反應(yīng),她提高的聲調(diào),又喊了一遍“表嬸,表叔喝酒啦”。孫太還是沒反應(yīng),小霞快步跑到孫太身邊,壓低聲音說“表叔喝酒啦”。孫太頭也沒抬,幽幽地說了一句:“讓你表叔喝吧?!?/p>
小霞說:“那怎么行?表叔不是不能喝酒的嗎?”
孫太說:“表叔要喝我也沒辦法。”
小霞突然哭起來,拉著孫太的手說:“表嬸,你一定要想想辦法?!?/p>
孫太伸手拍拍小霞的手臂,對她笑了一下,說:“沒事的,表叔的身體沒問題了。”
三個月后,那天,光爺把石不沉從北京叫到桃花島。石不沉帶來一個律師(光爺特意交代的)。就在孫府一樓客廳里,光爺把石不沉集團公司里的股份轉(zhuǎn)移給孫太。辦完手續(xù)后,光爺對石不沉說:“從……今以后,孫太就不是孫太了,她叫溫艾芽,是你集團公司的股東?!?/p>
石不沉搖搖頭說:“你這是何苦呢?!?/p>
光爺說:“我……讓她選擇北京還是上海,她最后選擇了北京。她跟了我這么多年,我怎么做都是應(yīng)該的。至少讓她在北京生活無……憂。”
石不沉點點頭又搖搖頭說:“我是說,你的股份可以保留的。”
“你……的心意我心領(lǐng)了。”光爺擺擺手說,“既……然是兄弟,有一件事我說在前頭?!?/p>
石不沉說:“你說你說?!?/p>
光爺看看石不沉,又看一眼孫太,說:“我看得出來你心里喜歡溫艾芽,但這事你不能強求,首先要她同意才……行?!?/p>
石不沉臉紅了一下,但馬上恢復(fù)過來,擠出兩聲干笑,說:“光爺,我們是什么關(guān)系,你對我還不放心嗎?”
光爺沒笑,說:“正……因為太了解你,我對你別的都放心,就是在男女事情上不太放心。”
石不沉看了孫太一眼,又哈哈笑了兩聲。
黃青了坐在一邊,一直觀察孫太,沒看出她任何表情,好像光爺和石不沉正在談一樁跟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生意。黃青了希望孫太這時有點表現(xiàn),可以哭,可以罵,可以鬧,甚至可以笑,至少能把她這時的內(nèi)心表現(xiàn)出來。她沒有。黃青了根本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對這件事怎么想。一想到這一點,黃青了心里冒出一股寒意。他不知道,這之前,光爺與孫太是怎么談這件事的。他知道光爺和孫太之間肯定是出了什么事。
光爺停一會兒,也笑著說:“從……內(nèi)心說,我希望你們能走在一起?!?/p>
石不沉又看了孫太一眼,笑瞇瞇地說:“一切隨緣,一切隨緣?!?/p>
“有……你這句話就好?!惫鉅斀又f,“你……我兄弟一場,也不要因為我而有所顧慮?!?/p>
“那當然,那當然?!笔怀榴R上點頭說。頓了一下,他轉(zhuǎn)頭對溫艾芽說,“我按照光爺?shù)慕淮?,已在北京看好房子,你去辦一下手續(xù)就可入住?!?/p>
孫太并沒去看石不沉,而是把臉轉(zhuǎn)向光爺,問他說:“我能不能把小霞帶到北京去?”
孫太真是不說話則已一說話就是一鳴驚人。黃青了覺得大出意料,她提什么要求不好,為什么偏偏想把小霞帶到北京去,這事太細微了,不值得在這樣重大的場合提出來。光爺也沒想到,但他知道孫太一直把小霞當親戚對待,光爺和黃青了“出巡”,她讓小霞跟她睡在一起。最主要的是,光爺知道小霞對她忠心耿耿,一直把她當長輩來尊敬,把她的話當圣旨,甚至連說話的聲調(diào)和走路的姿勢都模仿她,如果把小霞帶到北京,至少在生活上兩個人互相有個照應(yīng)。小霞自小父母雙亡,在信河街已無至親,會很樂意跟隨她去北京的。光爺看看孫太,又看看小霞,對小霞說:“這……倒是個好主意?!?/p>
小霞一直拿眼睛在各人臉上掃來掃去,她有點好奇,又有點緊張,見光爺這么說,眼眶突然紅起來,轉(zhuǎn)頭對孫太說:“我們都走了,表叔怎么辦?”
光爺笑了笑,指著黃青了說:“不……是還有他嘛,你放心去吧?!?/p>
小霞看了黃青了一眼,撇了撇嘴說:“他整天只知道喝酒,什么事也干不來。把表叔交代給他我還真不放心呢?!?/p>
光爺笑笑說:“你……放心,我們會找一個保姆的?!?/p>
“那我就更不放心了?!毙∠嫁D(zhuǎn)頭對孫太說,“表嬸,我覺得還是應(yīng)該留下來照顧表叔?!?/p>
光爺眼睛突然紅了一下,說:“你……這孩子?!?/p>
溫艾芽這時站起來說:“這事就這么定了?!?/p>
說完,她獨自回房去了。
第二天一早,溫艾芽跟隨石不沉飛北京。光爺叫黃青了開車送他們?nèi)C場,小霞什么話也沒說就坐到車里。上路后,她一直問“表嬸你什么時候回來”?孫太沒有吭聲。到了機場,辦妥登機牌,小霞開始哭,先是小聲嚶嚶地哭,接著是嗷嗷地哭。過安檢前,抱著孫太不肯放,嘴里一直叫喊“表嬸你不要走”。黃青了看見溫艾芽眼眶紅了紅,在小霞耳邊說了幾句,小霞松開手,她走過來對黃青了說:“孫老師以后就交給你了?!?/p>
黃青了點了點頭。她眼眶又紅了起來,轉(zhuǎn)身極快地進了安檢。
往回開的車里,黃青了有點好奇地問小霞:“孫太剛才跟你說什么了?”
“表嬸說她很快就會回來的?!?/p>
黃青了還沒有接話,小霞管自己說下去:“表嬸如果沒跟我說這句話,我相信她很快就會回來,可她一說,我就知道她再也不會回來了?!?/p>
“為什么?”黃青了很驚奇一根筋的小霞會有這么深的心思。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表叔身體不行了,她大概不想要表叔了吧。”小霞看著車外出神。過了一會兒,又說一句:“這個時候,表嬸不應(yīng)該離開表叔的?!?/p>
黃青了原來沒把這姑娘放在眼里,這時突然刮目相看。當然,他覺得孫太離開光爺不會像小霞想的這么簡單,這其中肯定另有隱情,只是光爺不說,他不想問。
孫太離開桃花島后,日子過得還算平靜,小霞每天進城采購,一天三頓,定時定量,不管光爺和黃青了回不回來吃。光爺跑了幾趟市政府,找了市長,也找了書記,市里專門開了討論會,還從上海請來專家論證,引海水入塘河的方案最終還是被否定了。
不喝酒的時候,光爺領(lǐng)著黃青了在桃花島上隨意散步。如果不是四周河水臭氣難聞,桃花島真是一個世外仙境。
一個月后的一天上午,小霞進城采購。光爺把黃青了叫到書房,他對黃青了笑了一下,開門見山地說:“爺……陽痿了。”
黃青了雖然早有思想準備,還是愣了一下。
“身……體不行了,有心無力?!惫鉅斂嘈α艘幌?,說,“肏不動了?!?/p>
“因為這個原因,你才讓孫太去北京?”
“是……也不是。”光爺撫摸一下放在桌面的《紅樓夢》,接著說,“作……為一個肏不動的男人,已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男人了,不能捆著一個女人不放,那是不人道的。但爺也看出來,她對爺?shù)氖?,她原本一躺在床上就能散發(fā)出滿床的菊花香,我肏不動后,這種香味就消失了?!?/p>
“是你先提出來還是她先提出來的?”
“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爺完蛋了,肏不動了?!惫鉅敁u搖頭,笑笑說,“話……說回來,爺?shù)娜松粕珶o度,就算現(xiàn)在死了也不虧?!?/p>
“好,喝酒。”黃青了喜歡的就是光爺這種性格,拿得起放得下。黃青了從冰箱里拿出四聽冰鎮(zhèn)喜力,打開了,遞一瓶給他。
光爺猛喝一大口,喉嚨一陣咕咕聲,半聽下去了。他出了一口氣,撫摸了下那本《紅樓夢》說:“我……希望死的時候能下場雪,那就干凈了。”
黃青了眼睛突然一酸。光爺微微笑著,看著他說:“爺……跟上海的朋友說好了,你去上海吧?!?/p>
“我不會離開你,也不會離開桃花島?!秉S青了說。
“可……是,爺現(xiàn)在不需要你了,你也應(yīng)該有一個更大的去處。”光爺又喝了一口,一聽就空了,他抓過另一聽,喝一小口,說,“一個人,還是應(yīng)該去大世界看看,經(jīng)歷一些大……事。”
“我不會離開你的。”黃青了搖著頭說,眼里滾出淚水。
光爺還是笑笑:“你……先出去,待個三年五年,覺得沒意思再回桃花島?!?/p>
黃青了讀初一開始在社會上混,那時信河街各種幫派橫行,每個幫派占領(lǐng)一塊地盤,往往因為一句話,或者一個人,引發(fā)一場打殺。
黃青了參加了十字幫,入會以后,拜過香堂,每人的左右手臂用刀子劃開一個十字,潑上墨汁,傷口愈合后,留下兩個赫然十字。黃青了五歲開始練功柔法(南拳一個流派,源出南少林),是硬功夫,到十四歲,已有成績,單手能提起一百來斤石鼓,能在三秒以內(nèi)一拳擊倒一個成年人。他年紀輕輕就長出胡須,一米六十的個頭,身上肌肉一塊一塊鼓出來,從外表看,至少比實際年齡大四歲。
在十字幫里,黃青了以打架兇狠著稱。他打架前不動聲色,面含微笑,眼睛靜靜地看著對方,突然雙肩聳起,一拳搗向?qū)Ψ讲弊痈?,對方?yīng)聲倒地?;蛘呱仙聿粍?,一個踢腿,踢向?qū)Ψ叫⊥?,對方嗷的一聲,撲倒在地。最著名一次,他們幫派一個成員的馬子被斧頭幫成員釣走,他們得到消息,十個斧頭幫成員在那人家里喝酒,他們調(diào)集六個兄弟,每人手里拿一根鐵棍趕過去。黃青了一打三,從一樓追打到四樓,又從四樓打到一樓,打得那三個人丟了斧頭滿地跑。把他們打散后,他們六人沖進房子,從一樓掃到四樓,又從四樓掃到一樓,才大搖大擺離去。
從那以后,黃青了位列十字幫十大將軍之一。所謂十大將軍,就是最能打的十個人,每次斗毆沖在最前面。
在學(xué)校里,黃青了是所有學(xué)生的偶像。他幾乎不怎么讀書,但每次考試成績都在班級二十名以內(nèi)。其二,他保護了學(xué)校里所有的同學(xué)。他進這所學(xué)校之前,經(jīng)常有社會上的幫派混混沖進來扭打?qū)W生,有的在半路上被敲詐勒索甚至毆打。黃青了進來后,社會上的小混混就不敢來了,如果有同學(xué)在外面被欺負,他會立即趕過去,打到對方求饒為止。他不打同學(xué),就是有男同學(xué)欺負女同學(xué),他也只是出手制止,不會動手打他??墒?,他初一讀了半年,把所有任課老師打了個遍,而且基本是在教室里打,每次都是把老師放倒為止,沒有讓老師受傷。老師很傷面子,到校長那里告狀,校長找他談話,黃青了說,是他先動手的。校長一調(diào)查,果然是老師先動手的。校長知道他在社會上的名聲,也聽說他在保護同學(xué),每次都是好言相勸,跟老師動手是不對的。黃青了說,他不動手我絕對不會先動手,他如果動手我必定還手,這是江湖規(guī)矩。校長不敢拿他怎么樣,其他老師不敢上他們班的課。
初二開始,孫有光成了黃青了班主任。這之前,他剛與第一任老婆離婚。他們是恢復(fù)高考后第一屆大學(xué)生,他在大學(xué)追了她三年,畢業(yè)分配到同一所學(xué)校又追了兩年,才跟她睡到一塊。支持他這五年唯一的理由是他老婆比同年齡的女同學(xué)發(fā)育得好,身材豐滿,有一對飽滿堅挺的奶子,滿足了他當時的性幻想。睡了五年后,光爺性幻想破滅,原本豐滿的老婆變成一個大胖子,奶子大得像磨盤,最主要的是,他的審美情趣發(fā)生了革命性變化,覺得骨感女人更能調(diào)起他的性激情。當時社會尚未開化,不流行正室之外養(yǎng)個偏室,再說,他也沒這個經(jīng)濟基礎(chǔ),只好選擇離婚。倒也干脆,有家無產(chǎn),一拍兩散。為了相對徹底避開前妻,進行自由戀愛和性活動,他申請調(diào)到黃青了就讀的學(xué)校任教。太好了,來了個冤大頭,這人不當黃青了的班主任還能是誰?
上任之前,孫有光打聽過黃青了是何許人也,知道自己武裝斗爭上不是對手。不是怕事,他有他的辦法。江湖中人嘛,要用道上的辦法來解決。
孫有光的策略是無視黃青了,不跟他講話,更不跟他動手。把他晾起來。
一個月后,黃青了在走廊上攔住說話微微口吃的孫有光:“孫老師,你是不是對我有什么意見?”
“沒……有哇?!惫鉅斝ξ芈柫寺柤?。
“沒有你為什么用這個態(tài)度對我?”黃青了看著他說,“你這是侮辱我,我要跟你單挑?!?/p>
“好……哇?!睂O有光還是笑嘻嘻地說,“下午下課后去我宿……舍。”
黃青了找孫有光單挑的事很快在學(xué)校傳開,學(xué)生和老師像過節(jié)一樣高興。校長聽到這個消息,火速把孫有光叫到辦公室,說,你不能跟他單挑。孫有光說我都答應(yīng)人家了,不能食言。校長說,既然這樣,打不過你就跑,沒什么倒霉的。孫有光笑著說,誰跑還不一定呢。校長說,看不出來你還深藏不露呢。孫有光壓低聲音,湊近校長耳朵說,我以前跟一個少林寺和尚練過功夫,一般不出手。校長一聽,馬上說,那你下手輕一點,教訓(xùn)一下就行,別把孩子打壞了。孫有光說,你放心,我會點到為止。
那天下課后,很多人想看熱鬧,跟著黃青了走向?qū)O有光單身宿舍。黃青了赤手空拳,昂首挺胸,身體里的骨頭在咯咯叫,他覺得興奮了,每次打架前他都很快活,身后跟的人越多他越快活。到了孫有光單身宿舍,門大開著,孫有光擦著雙手,笑嘻嘻地從里面鉆出來。黃青了停在門口,平靜地看著孫有光。兩個人都沒有出聲,跟來的人也不敢出聲。還是孫有光先開口,對黃青了招了招手說:“進……來,到我宿舍來?!?/p>
黃青了藝高人膽大,孫有光宿舍即使是龍?zhí)痘⒀ㄋ裁娌桓纳吡诉M去,孫有光馬上把門關(guān)上。門外的人豎著耳朵,探聽里面的打斗聲。
黃青了進了孫有光宿舍后,看見孫有光擺了一桌下酒菜,其中有他最喜歡的醬鴨舌和江蟹生。他看了看孫有光,不是打架嗎,擺一桌的菜搞什么名堂?孫有光笑著請他坐下,問他:“會……不會喝酒?”
“會。”黃青了應(yīng)道。不會喝酒算什么江湖人。他們幫會每次打架后都要聚餐,每次都有幾個人滑到桌下。
“那……就好。”黃青了揮了一下手,說,“我們今天在酒上比個高低?!?/p>
孫有光那天給黃青了喝的是農(nóng)家燒的黃酒,他準備了四熱水瓶,每個熱水瓶四斤半,黃青了喝完一個熱水瓶就從椅子滑到地上,第二天醒來發(fā)現(xiàn)躺在孫有光床上。
從那以后,黃青了每天下午放學(xué)后都去孫有光宿舍,每去必喝,有時孫有光也教他讀《紅樓夢》。他告訴黃青了,在《紅樓夢》里,薛蟠才是黑社會,有朝廷背景,家里又有錢,打死人可以不償命,如果換作別人,早喀嚓了。
孫有光說黃青了作文寫得好,每次都把他的作文當范文在班級上讀,還貼到學(xué)校的宣傳欄上。
有半年時間,孫有光幾乎每天跟黃青了在一起。半年下來,黃青了慢慢跟十字幫疏遠了,他們打架也不叫他了。而這期間,十字幫十大將軍中三人橫尸街頭,五人進了監(jiān)牢,一個亡命天涯,黃青了不知道這半年如果沒跟著孫有光會是什么結(jié)局。有了這個認識后,黃青了收心讀書,再也沒跟人動過手。從那以后,黃青了叫他光爺,孫有光欣然接受。
黃青了考上高中那年,信河街有一場反腐糾紛,黃青了對此沒什么感覺,光爺卻深受震動,他不想再待在學(xué)校,決定出來做點事。那年下半年,他調(diào)到政府部門。黃青了考上師范大學(xué)那年,他又調(diào)到省城。黃青了大學(xué)還未畢業(yè),他又調(diào)到北京,當上一個廳局級的官。無論他走到哪里,黃青了一直跟他保持聯(lián)系,包括黃青了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回到信河街教書,也是他的主意,當時黃青了不想當老師,想去北京,他讓黃青了回信河街等待機會。黃青了知道,在這期間,光爺又經(jīng)歷了第二段和第三段婚姻。第二段是在省城,他愛上了省城名媛,她比光爺大五歲,光爺不在乎年齡,他只在乎她張揚的時尚美,喜歡和她睡覺??擅滦岳涞麄兊幕橐鲋痪S持了兩年。光爺在北京經(jīng)歷了第三段婚姻,那時社會已開化,男女睡覺不用打報告,光爺跟一個古典美人結(jié)婚,古典美人開一家廣告公司,最后睡到別的男人床上去了,這段婚姻也隨之結(jié)束。
光爺做了七年京官,他發(fā)現(xiàn)達不到當初的理想。第八年,他離開體制,跟上海一個朋友合作,做了一個慈善基金投資公司,簡單一點說,就是把生意做到慈善事業(yè)里去,讓社會上的弱勢群體得到實惠,他們的公司又能賺到錢。這一做就是十年,光爺在北京和上海兩地跑,生意越做越好。黃青了不安心當一個教書先生,不結(jié)婚,也不找固定女朋友,固定的性生活對象倒有幾個,他還是想跟光爺去北京或者上海。光爺沒有答應(yīng),一直到光爺回信河街開發(fā)桃花島,才算正式把黃青了招到麾下。
又過了半年,島上桃花開了,紅色、白色、黃色,遠看如一朵朵五彩祥云,走近了,一地錦繡。黃青了和光爺常在桃林漫步。有一次,他們談起孫太,光爺告訴黃青了,她跟石不沉結(jié)婚了,只過了一個月,又離婚了。黃青了問什么原因,光爺笑笑,沒說。
光爺請上海的合伙人來一趟桃花島,當面把上海的業(yè)務(wù)委托給黃青了打理。黃青了一直拖著沒去。他和光爺還會去桑拿,他每次給光爺叫兩個小妹,自己也叫兩個,三個人玩石頭、剪子、布。他搬進孫府,住在一樓,每天跟光爺喝酒。孫太離開后,光爺喝酒時間大大拉長,基本上中午開始喝,喝到晚上睡覺,但量大大減下來,他原來一聽啤酒兩大口就沒了,現(xiàn)在一聽能喝半個鐘頭。黃青了跟他開玩笑說:“當年我喝不過你,現(xiàn)在是你喝不過我了?!?/p>
“告……訴你一個秘密,第一次比賽我喝的那熱水瓶黃酒是摻了水的。” 有一天,兩人在光爺書房喝酒,光爺看著黃青了,笑了一下說,“我怕喝不過你,做了手腳?!?/p>
黃青了愣了一下,也笑起來,說:“難道不擔(dān)心我跟你換著喝?”
“我……知道你那時小,還沒學(xué)會防……備?!?/p>
黃青了說:“現(xiàn)在我學(xué)會防備了?!?/p>
“所……以你可以出去了,沒必要再陪著我?!惫鉅斦f。
雙方都沒有開口,時間仿佛也停止了。不知過了多久,黃青了說:“如果當年不是你每晚用黃酒把我灌醉,我早橫尸街頭了?!?/p>
“只是無意之……舉?!惫鉅斂戳它S青了一眼,緩緩地說,“我……在你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p>
黃青了說:“我不能跟你比?!?/p>
“我……們本質(zhì)上是一類人?!焙攘艘豢谄【坪螅^續(xù)說,“知道我為什么喜歡看《紅樓夢》嗎?”
“你說喜歡里面的女孩子。”黃青了以前問過他。
“對……也不對?!惫鉅敁u了搖頭說,“我……最喜歡的還是賈寶玉,因為他是個理想主義者,更是個失敗者。”
“你如果是個失敗者,那我連臭狗屎也不是。”
“我……當然是個失敗者,理想不能實現(xiàn),等于白來這個世界一趟?!惫鉅斦f,“你不一樣,你的人生剛開……始。”
黃青了說:“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呢?”
“所……以你要走出去,出去以后你就知道了。”光爺看著他說。
“要不我們一起去上海吧?!秉S青了說。
“我……不會離開這里了?!惫鉅攪@了口氣說,“我不知道還能活多久,反正接下來所有時間都交給這座島和這條塘河。我希望這輩子能把這一件事情做……成?!?/p>
“我留下來跟你一起做?!?/p>
“這……是我的事?!惫鉅斦f。
“我不能把你一個人丟在這里?!?/p>
“不……是還有小霞么?!惫鉅斝χf。停了一下,又說,“你有你的路要……走。”
【責(zé)任編輯 張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