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喜雨
龍子
婁喜雨
一
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
兩天前,農(nóng)歷四月二十八,龍舟下水,久違了的鑼鼓聲再度響了起來。一聽到鑼鼓聲,江傲芳陡地感到日子過得很快。唉,又一年了。她有一年未見到兒子陳成了。
陳成,我的寶寶,你還好嗎?想媽媽嗎?
……
兒子的照片本設(shè)在手機(jī)顯示屏上,但怕丈夫余岸生看了不舒服,便刪了,換上二人的合影。其實(shí),作為老師,余岸生算得上是一位有修養(yǎng)的男人。高中時,他們就成了朋友。異性青年相處長了,都有那種朦朦朧朧的情感,何況友情與愛情只差那么一小步。但在那個年齡段早戀的單身男女,最終牽手的又有幾對呢?江傲芳在高考落榜后第二年便在父母的安排下與鄰村的瓦工陳必有結(jié)了婚,婚后第二年生下了兒子陳成。而余岸生上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至銀河中學(xué),后來,談了六年的女友因?yàn)椴辉概闼r(nóng)村而遠(yuǎn)走高飛,所以他人到三十還孑然一身。當(dāng)江傲芳以一個離婚女人的身份再度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里時,他還像從前那般純情。這種純情讓她很感動!兩人相處了半年多便結(jié)了婚。陳家人在外造謠,說他們早就有一腿……江傲芳聽罷,一笑置之,心想:在鄉(xiāng)村,只要是一個離婚女人,難免會招來一些是非。
兒子的幾張照片藏在寫字臺中間鎖著的抽屜里??粗鴥鹤拥恼掌?,她心里酸酸的,不禁黯然淚下??粗掌械膬鹤蛹捌渖砗蟮拇迩f、房屋,還有那個人,她仿佛踏上了歲月的列
車。這歲月的列車不是向前走,而是向后退,一直退到十年前。
十年前,她從未想到,二十歲時會跟一個長自己六歲的男人結(jié)婚。這個男人便是爸爸的徒弟陳必有。他早就看上了俊俏的江傲芳,所以在師傅面前顯得勤快溫順。在她十九歲那年,父親決定拆老屋建小樓。為了省工錢,師徒二人憑著兩把磚刀將小樓矗了起來,之后抹灰、裝飾……直至竣工,忙了整整三個月。村里人見陳必有像兒子一樣出出進(jìn)進(jìn),都說他是江保福的女婿。本來,江傲芳心里一直裝著一個人,可是那個人已經(jīng)上了大學(xué)??纯醋约?,難免自卑。見陳必有巴心巴肝像哥哥一樣跟在父親屁股后面轉(zhuǎn),她心里惴惴的,不敢說好,也不敢說不好。當(dāng)父母委婉地提出那個意思時,她說自己還小,于是那層紙一直未捅破。正月里,那邊父母托了媒人帶著厚禮上了門。那天,家里充滿著熱鬧的空氣,她心里有點(diǎn)飄了。人往往就是這樣,一旦被許多人“抬”著,難免不由自主。她想:這位徒弟身材魁梧且能吃苦又能干,何況父母看中了,尤其是父親早就有了那份心思。雖然自己心里有一個人,雖然還有那么一點(diǎn)兒不甘心,但到了這個份上仿佛真的由不得自己了。作為一個一直聽話懂事的女兒,她不想讓許多人都不愉快,于是便默許了。
就這樣,二人定了親。
翌年春,她便稀里糊涂地結(jié)了婚。如今回想起來,她那時仿佛是一頭被人牽著的牛!
二
“叮鈴鈴!叮鈴鈴!……”
手機(jī)上的鬧鐘鈴聲猝然響起。江傲芳掐斷鬧鈴,仿佛一下子從那列歲月的列車上跳了下來。按照生活規(guī)律,她下樓開始料理家務(wù)——做菜、煮粥、打掃……本來,她也想隨表姐到上海的電子廠打工去,可是余岸生不同意。理由:1.婆婆王彩有冠心病、高血壓。公公在世時,她處處依仗著公公,如今公公去了,她能靠誰呢?2.家里有兩畝水稻、一畝多棉花,這需要一個勞力來承擔(dān)。3.他月薪近兩千,沒必要讓女人出去打工。當(dāng)她提出要外出打工時,余岸生明白她的意思:處處靠著男人,那是一個不能獨(dú)立的女人。所以,他列出這些理由時態(tài)度溫和,并始終以商量的口氣征詢著她的意見。她心里感到了溫暖。其實(shí),他還有第四個理由,即他很需要她。倘若兩地分居,讓他同村里那些留守男人一樣,盼星星盼月亮,他會很壓抑。
白天,婆婆王彩喜歡串門,有時還跟幾個老牌友搓麻將。對于這些,江傲芳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因?yàn)樗钦煞虻哪赣H??!可是,她最怕婆婆那張嘴,每天一到飯桌上話就成舟,有時還背著她與兒子咕咕噥噥的。幸好余岸生也知道老人的脾性,這邊耳朵進(jìn)那邊耳朵出,也不放在心上。結(jié)婚一年多了,見媳婦一直未懷上孩子,婆婆的話漸漸多了起來;有時,遠(yuǎn)遠(yuǎn)地見媳婦過來了,便忙剎住口,顯出神秘兮兮的樣子;有時將兒子支到房里,咕噥半天,聽到她的腳步聲便頓住。對此,她心里沉沉的。兩年前,當(dāng)她決定與陳必有離婚時便想到一個重大問題:倘若再婚,將面臨著再次生育。因?yàn)殛惣椅宸績H陳成一個男孩,鬧離婚時首先就要兒子。生兒子時,十月懷胎,剖腹產(chǎn)的疼痛她至今記憶猶新。一念及懷孕,仍心有余悸。她有時憤憤地想:這輩子怎么投胎做了一個女人呢?有這么多煩惱的事!要是做一個男人該多好??!有幾次,她裝作不經(jīng)意的樣子套丈夫的話,他說:“她說她的,別管她!”一個女人與一個男人結(jié)了婚卻不能生育,村落里一些世俗女人便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一些話還是像風(fēng)一樣送到她的耳里,每每聽了,她心里便發(fā)緊:
我該怎么辦?
當(dāng)真做輸卵管復(fù)通術(shù),再次懷孕、剖腹產(chǎn)嗎?
“咚咚!嗆!——”
“咚咚!嗆!——”
夕陽沒入西邊的山里時,鑼鼓聲由遠(yuǎn)及近。江傲芳立在二樓上,只見長長的稀稀拉拉的隊(duì)伍正向村落走來。“龍”在前,緊跟著的是鑼鼓,再往后是穿著一色杏黃汗衫的橈手們……
天色陡然暗了下來,熟悉的摩托車聲在院子的鐵門外剎住了。
“傲芳!”
江傲芳應(yīng)聲而出,將鐵門拉開。摩托車像條靈活的魚一樣游進(jìn)院子。
余岸生是班主任,工作繁重,每每回家,顯得有點(diǎn)疲倦。江傲芳跑前跑后,樣樣服侍,成了習(xí)慣。
飯菜端上桌時,王彩才從窩龍的那戶人家慢騰騰地走了回來。飯桌上,她嘮叨著今年端午節(jié)龍舟會的種種安排。見二人只是應(yīng)著,并不顯得那么熱心,她這才草草收場,擱下碗去洗澡了。
這時,虛掩著的大門開了,龍船會的兩個頭人走了進(jìn)來。這兩個頭人,一個是老組長余德春,一個是窩龍的那戶人家的戶主余慶。
“岸生,真不好意思,按照會議精神,每戶收一百塊錢。”余德春,外號“老白扯”,說話的架勢有點(diǎn)像趙本山。
余岸生一一敬煙,寒暄著,繼而向?qū)γ媾艘幌伦?。江傲芳會意,上樓,從抽屜里的牛皮信封里抽出一張?!@是每月他交給當(dāng)家女人的生活費(fèi)。
余慶接了錢,工工整整地在賬本上落了一筆。
“岸生啊,我真希望明年能喝上你家的龍船酒。”老白扯笑道。
“行啊,今年就行,過節(jié)那天就在我家吃飯!”
“噢,還有,我們的余老師,你這幾天不得閑,但過節(jié)那天,無論如何也要上船??!”
“恐怕不行,那天我可能要到市里開會。”
“好,好,隨便你?!?/p>
二人說走便走了。
三
同往常一樣,晚上八點(diǎn)左右,村莊便安靜下來。這種安靜,就像一杯水一樣。洗漱之后,余岸生喜歡在這個時間段看一會兒電視??措娨晻r,二人挨得很近,一個便順勢倒在另一個懷里說些悄悄話。
“端午節(jié)不是有三天假嗎?怎么還要開會?”
“我糊弄他們,怎么把你也糊弄上了?”
“為什么?”
“我不想上船了。過節(jié)對于我來說早就平淡了。”
“是不是因?yàn)槲摇?/p>
“哪里,他們說他們的。”
“我——”江傲芳勾著他的脖頸,忽地臉一沉,說,“我現(xiàn)在心理壓力很大?!?/p>
“我曉得。他們都是俗人,都是老思想,我們生活在這些人中間有什么辦法呢?”
“你就不后悔娶了我?”
“你怎么說這話?”
余岸生低下頭,用嘴找她的嘴,繼而淺淺地吻了一下。
“可是我——”江傲芳將要說的話咽了回去。
余岸生興致開始泛起,一只手停留在江傲芳小腹那條像蜈蚣一樣長的疤痕上。
“唉,做女人真不容易,生個孩子還要受這一刀之苦?!?/p>
“岸生,我真怕——”
“我無所謂!現(xiàn)在是多元化社會,人各有選擇。大都市里那些白領(lǐng),有的便是丁克家庭。咱
們也做丁克家庭?!?/p>
“反正人家又不說你——”
“管他呢,別人議論也只是一會兒的事?!?/p>
“我……我也想生一個,可是我真怕懷孕,我不想受那份罪了!”
“我曉得。以后,我們可以抱養(yǎng)一個嘛?!?/p>
“可是我——我心里覺得虧欠!”
“唉,只要咱們好就行了。”
四
翌日上午,江傲芳坐上了往青嶺去的區(qū)間班車。昨夜二人說悄悄話時,她點(diǎn)到看節(jié)一事,余岸生聽了,催了一句:“提前去吧,難道非要等那天嗎?要是那天下雨怎么辦?”于是他悄悄向抽屜那信封里補(bǔ)了兩百元錢。早晨七點(diǎn)多時,余岸生照例騎上摩托車走了。她捏著這多出的兩張票子,心里隱隱不安:說是回家,其實(shí)是在遮蓋另一個目的——看望兒子!本來在丈夫面前可以口無遮攔,有話就說,但她最終還是未說出口。
噢,看孩子?
那是誰與誰的孩子呀?
只要顧忌到夫妻感情的事,善于察顏觀色的她還是顯得很小心。
是的,這次我一定要看到兒子!
坐在車上,江傲芳心里有點(diǎn)激動。一年前,兒子還未上學(xué)。當(dāng)她去時,門卻鎖了。后來,住在一個村落里的族妹告訴她:“兩位老的恨著你!聽說你來了,帶著孩子躲了起來?!?/p>
兩年前,身上有著一股子血性的她是在一夜之間作出離婚這一重大決定的。
為何離婚呢?
雖然與陳必有出軌有關(guān),但更多的還是他身上有許多讓人不能容忍的毛病。比如結(jié)婚之后,他便將妻子視為私有財(cái)產(chǎn),每當(dāng)外出打工,暗地里竟讓老母充當(dāng)耳目,看看妻子跟哪些男人來往了,說了什么話……這讓她很不自在。
難道一個女人一旦成了男人的妻子就不能有異性朋友嗎?
而婆婆,多嘴多舌,口是心非。在她眼里,女人長得漂亮才是禍害!她活得很壓抑,也很孤獨(dú)。還有,他不懂得生活,心質(zhì)粗糙,不講衛(wèi)生。當(dāng)初她默應(yīng)時,心里以為他老實(shí),日后會不受氣,后來發(fā)現(xiàn)老實(shí)人一根筋,其實(shí)很難溝通。而在夫妻生活方面,作為一個講究情調(diào)的有著豐富感情的女人,她的期望值很高,而他只顧自己的感受,這讓她敗興、失望!時間一長,她只將他當(dāng)作自己的生活搭檔。
與他說什么呢?
與這樣的人有什么好說的呢?
在僅上過兩年小學(xué)的陳必有看來,人活著,就是勞動、掙錢、吃飯、睡覺,如此而已。
隨著年齡的增長,江傲芳似乎越發(fā)清醒了:原來是在一種強(qiáng)大的外力推動下將自己交給了一個男人,哪有什么愛情?。∶慨?dāng)看到別的小夫妻卿卿我我時,心里便酸酸的。倘若人生能夠重來,我江傲芳一定要找自己所愛的男人!于是,她想到離婚。一次爭吵,她賭氣回家,向母親說出這個念頭。母親從小在外婆的陰影下長大,見女兒嘴里蹦出“離婚”兩個字,她心里突突地跳,于是將不能離婚的理由說了一大把:“我和你爸不就是這么爭爭吵吵過來的嗎?何況陳成都六歲了。離了,孩子怎么辦?還有,咱們江家還沒有一個離婚的,這一離了,人家會說三道四。再者,必有雖有許多不是,但他對我們家還是有貢獻(xiàn)的。一句話,不能做對不起人的事!還有,倘若離了,一個有孩子的女人,能找到好的男人嗎?”母親雖是一介農(nóng)婦,但說得有條有理。她心里那團(tuán)火頓時喑住了,但心里仍有不甘。
什么時代了?我江傲芳干嗎還這樣活呢?
當(dāng)她得知余岸生與女友分手的事后,心里一直無法平靜,甚至說有一點(diǎn)兒欣喜。愛情是自私的,是不能與人分享的。高中三年,他成績優(yōu)秀,也不像一些浮躁得沒有根兒的男生就喜歡在一些漂亮女生面前表現(xiàn)自己,整日里咋咋呼呼的。她從那時開始,心里就暗暗喜歡上了這位文靜的男生。后來,新來的老師調(diào)學(xué)生座位,為避免爭端,讓學(xué)生們抓鬮,未料到,她與他竟抓到一起,坐在三組第四排,于是,他們成了好朋友。再后來,在一次春游中,他與她第一次擁抱、接吻。想起這些,她心里怦怦直跳。那是她終生難忘的初戀!第三年,因?yàn)樗忌狭舜髮W(xué),她自慚形穢便慢慢淡了,乃至斷了,但她經(jīng)常通過各種渠道打探他的消息。
當(dāng)余岸生在銀河中學(xué)任教時,她已成為一位孩子的母親了。從青嶺到銀河,不過兩小時的車程,而在她看來,卻像月球與地球一樣遙遠(yuǎn)。每當(dāng)翻閱過去的青春日記與照片,她都有一種想去看看他的沖動。
五
一個小時后,客車經(jīng)三岔路口向青嶺牌坊馳去。自從青嶺被作為風(fēng)景區(qū)開發(fā)后不久,便在這路口矗起一座牌坊。一過牌坊,即進(jìn)入青嶺風(fēng)景區(qū)。風(fēng)景區(qū)山青水秀,觸目皆是風(fēng)景畫卷。客車走走停停,磨蹭到十一點(diǎn)時才到達(dá)終點(diǎn)站青嶺鎮(zhèn)。青嶺鎮(zhèn)已成為一條街。路燈、釉面地磚、公共電話亭、公共廁所(像童話中的精致小屋)……江傲芳一路走一路看,感嘆家鄉(xiāng)又有了新變化。她一邊走著,一邊不時地與熟人打著招呼。
開雜貨店的弟弟江傲男遠(yuǎn)遠(yuǎn)地迎了上來。他開店,同時也送客。店門前停著一輛帶篷的三輪車。見她來了,弟媳笑著拿出店內(nèi)的杌凳。
“姐,中午在我這吃飯吧?!?/p>
“不,我跟媽媽說好了。”
稍稍寒暄,她在弟弟店里買了兩瓶“種子”酒、一瓶龍溪麻油、一聽牛奶粉、兩盒麥隴香綠豆糕,將東西放入弟弟三輪車的車廂里。打了一聲招呼,她又去了對面的服裝店,給兒子挑了一雙涼鞋、一雙拖鞋、一雙球鞋及兩套衣服。再次回來時,弟弟已坐在駕駛位上等著她上車了。車子慢慢駛離繁華的青嶺街。鎮(zhèn)上離家僅六里之遙,之間經(jīng)過陳莊小學(xué)。到了小學(xué)門口時,她迭迭叫停,弟弟卻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放學(xué)了,陳成肯定早回家了?!?/p>
但她還是抱著一絲希望下了車。隔著鐵柵欄門,她向里面望了望,見有人走動,她想叫一聲,可沒發(fā)出聲。離婚,雖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在小小的陳莊還是帶來了風(fēng)波。陳必有母親那張搬弄是非的嘴極度丑化她。人言可畏!她不得不有所顧忌。
身后的車子嘀嘀直響,仿佛在催促。她不得不上了車。回到家,接到通知的母親早就做好了飯菜。女兒回家,是母親高興的日子。更重要的是,女兒每次帶回一大包禮物,還悄悄塞在枕頭底下或衣柜的衣服口袋里幾百元錢。這是女兒在離婚前所沒有過的事。陳必有一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便對這一頭的熱情淡了許多。抬頭嫁女,低頭娶媳。另一方面,也因收入有限,做一天得一天錢,面對家中各種開支,故而也大方不起來。如今離了婚,雖與前岳父還保持著師徒之誼,但已經(jīng)有點(diǎn)隔閡了。如今,母親默默接受了現(xiàn)實(shí),并對還未上門的新女婿有了一種親切感。有時靜靜坐著,念及女兒與命運(yùn)抗?fàn)幍挠職猓备袊@:唉,這世道真的與以前不一樣了。
飯桌上,江傲芳再次問到父親。父親還在城里打工,但隨著年齡增長,身體已不像以前那樣利索了。當(dāng)初女兒離婚,父親極力反對,甚至要斷絕父女關(guān)系,所以新女婿一直不敢上門。時代在發(fā)展,思想在前進(jìn)。今不如昔!他也
懂法,口上說反對,只是光打雷不下雨。雖然父女一見面有時像牛一樣頂角,但用著女兒的錢喝著女兒的酒,終究沒有底氣。
吃完飯,她拎著那袋衣物說要去看兒子,但弟弟有點(diǎn)為難:
“我們回來時,在小學(xué)門口開店的三嬸肯定會向陳成奶奶報(bào)告。我估計(jì)陳成下午不會去上學(xué)!”
“你怎么知道?”
“陳必有在外揚(yáng)言,他報(bào)復(fù)你的唯一辦法就是讓你得不到兒子!”
母親說:“孩子大了懂事了就好了?!?/p>
她傷感道:“我有一年多未見到兒子了。”
母親說:“人心都是肉長的!你這做母親的心我能理解。兒子是陳家的獨(dú)苗,能被虧待嗎?他在陳家樣樣都好,你就不必這么掛念了。難道他長大了不認(rèn)你這個親娘?”
說話間,門前走過一撥又一撥上學(xué)的孩子。
她斷然說:“來家一趟不易,我還是去學(xué)??纯窗??!?/p>
弟弟說:“那就等到兩點(diǎn)吧?!?/p>
六
快到兩點(diǎn)時,車子在陳莊小學(xué)門口停住了。江傲芳下了車,順著幾個小不點(diǎn)去的方向走入一年級教室。
“張老師,我是陳成的媽媽。”
“可是陳成——”
當(dāng)張老師的目光順過來時,與陳成同桌的小男孩霍地立起身說:“陳成就坐這兒?!?/p>
江傲芳走了過去,發(fā)現(xiàn)桌屜里空空的。
“陳成的爺爺將他的書包拿走了,說陳成肚子痛?!?/p>
“不是,是頭痛!”
周圍的幾個小孩像幾只小麻雀一樣爭論起來。
“你看,陳成下午不能來了,要不你直接過去——”張老師說。
“好,謝謝?!?/p>
她搭訕了幾句,匆匆出了校門。弟弟見她上了車,卻頓住了。她繃著臉,心想如果此時去陳家,陳家肯定是鐵將軍把門,于是黯然道:“還是回去吧?!?/p>
回到家,姐弟倆悶悶不語。母親瞥見那禮包,便也沉默著。過了一陣,弟弟接到弟媳電話,招呼了一聲便走了。
她的心情陰郁著,同天氣一樣。陳必有的母親是當(dāng)?shù)赜忻臐妺D,若直接去,肯定會引起風(fēng)浪,所以不得不將那昂起的念頭壓了下去,只是感嘆:一位母親與她的親生兒子為何要咫尺天涯?這是為什么?唉!
母親話多,早把新女婿的種種好傳了出去。晚上母女二人再次談心時,那份喜悅還寫在臉上。夜?jié)u漸深了,那一頭的母親已經(jīng)熟睡,正有節(jié)奏地發(fā)出鼾聲。她輾轉(zhuǎn)反側(cè),幾次擁著毛毯坐著,想了許多問題?!松?,一路走下去,總會遇到一個又一個岔路口,走錯一步,都會給人生的某一段乃至整個人生帶來煩惱或者磨難。這是住在家里,也是住在前夫曾經(jīng)付出的樓房里。念及這份情,她有點(diǎn)不安,可是當(dāng)初也不能拿自己的愛情與幸福去交換??!
與陳必有離婚的導(dǎo)火索是他在省城打工時與一位泗縣女人出軌有關(guān)。他出門在外,她能管得了嗎?每次出門時,她只能放一首《路邊的野花不要采》來暗示一下??墒牵?,且還是一朵帶刺的“野花”。一天晚上,那位叫劉婷婷的小女人突然給她打來電話:
“肚子已有四個月了,那是你老公陳必有的,你看怎么辦?”
“這關(guān)我什么事,你去找他吧?!?/p>
“可我現(xiàn)在找不到他了。”
“小妹妹,這樣吧,我離婚,你嫁給他吧。”
那晚她一夜未眠。她不明白:他家中有老有少,自己不過是一個賣苦力的,何必在外也趕那種時髦???
待陳必有回到家,二人為此起了烽煙。面對質(zhì)問,陳必有氣宇軒昂,道理很簡單:那些長年在外的男人哪個不玩女人?她卻不依不饒,因?yàn)檫@是一個妻子最不能容忍的事。于是,你一刀我一槍,夫妻成了仇人。后來,她一紙?jiān)V狀遞到法院。這時,婆婆卻幫兒子說話:能玩上女人才能說明這個男人有本事!她氣得頭發(fā)暈,鐵下心,一個字:離!……現(xiàn)在想來,她認(rèn)為那件事不過是導(dǎo)火索而已,最重要的是不能容忍他身上的種種劣根性。在一個個不眠之夜里,她捫心自問:
我干嗎要與這樣的男人灰頭土臉地過一生呢?
我不過三十歲,倘活八十歲,我還有五十年的光陰,我為什么要受這樣的命運(yùn)擺布呢?
雖然法院做了調(diào)解,村里也做了調(diào)解,家族長輩也跟著輪番上陣,但她這個平??此茰睾偷呐藚s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令許多人瞪大了眼:這女人怎么這么厲害?后來,雖然陳必有轉(zhuǎn)了一百八十度大彎,于某天夜里跪在床頭自打耳光,并呈上保證書,但他越這樣越讓她心煩:一個男子漢,咋熊到這種程度呢?
法院最終判離,一場離婚消耗戰(zhàn)宣告結(jié)束。她既不是勝者也不是敗者,因?yàn)樗チ藘鹤印?/p>
七
翌日上午,內(nèi)線回告:陳成的爺爺奶奶帶著孩子又走了。無奈,江傲芳坐上了返程的客車。回到家,她一直很傷感,見丈夫回了家才裝作高興的樣子。
五月初一下午,扎制的新龍要“開光”,名曰“啟龍”。這需道士來做道場?!慢?,彩紙?jiān)疲铸堫^龍尾。兩張方桌拼成香案,上供新龍;新龍前供三牲、一盤米,米上放著七個雞蛋。這雞蛋美其名曰:龍子。據(jù)說若未孕的新婚女人吃了“龍子”就會顯應(yīng)。當(dāng)然,即便不顯應(yīng),吃到肚里也不壞事。儀式開始,道士搖著搖鈴,念念有詞,旁邊有人點(diǎn)鞭、打鼓,煞是熱鬧。鑼鼓聲會將整個村民組的老老少少喚到一起。最后,道士朱筆點(diǎn)睛,即在龍眼上點(diǎn)上紅墨水,這龍便是一條有靈性的新龍了。完事后,道士收拾東西,忙著趕下一家。這新龍一定要下水,于是鑼鼓聲再次將橈手們喚來,很快,一條長長的隊(duì)伍向河邊走去……
趁著天晴,女人們都在棉田里忙碌著。棉花已有小腿高,而草借著雨水紛紛探出頭并一個勁地往上躥;江傲芳穿著“工作服”,尾隨劃船的隊(duì)伍來到自家的棉田。她向藥箱舀了一瓢水,繼而加了點(diǎn)洗衣粉,將藥箱晃了晃,方傾入半瓶除草劑,接著再舀滿水,然后她背起藥箱,下了田,右手捉著機(jī)桿,讓帶罩的噴頭一點(diǎn)點(diǎn)撫過去。只要噴上藥,草會在幾天后慢慢蔫下去,變黃,直至成為枯草。這種工作要專心、細(xì)致。她小心地移著步子,眼里只有棉花及其周圍的出頭或已長高的草。此時,河里已經(jīng)沸騰起來,十幾條試水的船將一河的水都劃動了。幾個女伴去河邊兌藥,去了就不能回來了;隱隱約約還有人叫了她一聲,她未應(yīng),連頭也未抬,專心地做著活。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河里的鑼鼓聲單一起來。她明白:幾條“龍”已散了,過一會兒,組里這條“龍”要回窩了。于是,她噴完藥便匆匆往回走。她不想讓那里面的幾個多嘴的人看到自己,比如“老白扯”余德春就喜歡開涮。對待這種長輩,她總是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墒腔氐郊?,婆婆王彩卻是無法躲的!
晚飯時,她仍然去找婆婆,因?yàn)椴撕芸鞎隽?,再則撇下一個人,洗碗也不好收尾。婆婆聽
到聲音,從一道門里冒了出來,回到家,一臉的笑,這讓小兩口面面相覷。當(dāng)媳婦給她盛稀飯時,她從碗柜抽屜里拿出一個點(diǎn)了朱筆的雞蛋。
“傲芳,這是我從龍王面前請的!”王彩將“請”字咬得很重。
“這雞蛋是熟的,還是生的?”江傲芳看了看,將雞蛋放下了。
王彩臉一緊說:“什么雞蛋?這是‘龍子’!”
江傲芳向丈夫瞥了一眼,余岸生抿著嘴,笑而不語。
王彩繃起臉:“吃了‘龍子’,就能坐胎!”
兒子終于笑出口:“誰說的?”
王彩白了兒子一眼,漫不經(jīng)心地剝開殼,順勢將蛋放入媳婦的碗里,說:“一共只有七個,這一個還是會長幫我搶的。會長發(fā)話了,誰要是懷上了,明年就該他家辦龍桌酒!”
盛情難卻,她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便用腳輕輕碰了一下丈夫。余岸生吸溜著稀飯,看也不看,嘻嘻哈哈道:
“吃吧,管它呢,那不過是一個雞蛋!”
王彩卻有點(diǎn)急了:“還說雞蛋,這是‘龍子’!”
見婆婆管著,她只好用筷子將雞蛋一夾兩半,接著將其送入嘴里。
“阿彌陀佛!”王彩松了一口氣。
八
樓上兩間房,客廳與臥室,寬敞、溫馨,裝飾考究。這是他們溫暖的窩。每當(dāng)回到這個“窩”里時,她才感到生活的車輪仿佛停了下來。在樓下,礙著老人,到了這兒,他們總要習(xí)慣性地親昵一番,可今夜她卻輕輕將他抵了一下。
“怎么啦?”
他笑著,隨她一起坐在三人沙發(fā)上。她只顧用干毛巾擦著長發(fā),他便將眼光投向正開著的電視機(jī)。過了一會兒,見安靜下來,方將手握住她的手。
“岸生,我該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余岸生故意作出大大咧咧的樣子。
“我吃了你媽請來的‘龍子’!”
余岸生“噗”地一聲笑了,笑成一串。
“吃了又怎么啦?”
“你還笑——”
“管它呢。”
“你說得輕巧?!?/p>
“我無所謂的!”余岸生這才換回面孔。
“這是我們之間的事,誰也管不著!”余岸生又說。
“岸生,你不覺得娶我虧了?”
“虧什么?”
“我想,實(shí)在不行,就做個手術(shù),我為你生一個……”
“這是你的心里話嗎?”
“可是,我這樣……覺得對不起你!”
“唉,別說了!我有點(diǎn)煩了?!?/p>
“到時,你媽——”
“你別瞎焦,我來應(yīng)付她!”余岸生說。
“唉,什么時代了?!庇喟渡终f。
……
燈光熄了。江傲芳枕在余岸生的手臂上還在悠悠地嘆著氣。
女人啊,女人!只有女人才有這么多煩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