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曉玲
青色瀏陽河
○ 彭曉玲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每當(dāng)我站在瀏陽河之濱,便不由自主地如此感慨。而瀏陽河青悠悠的色澤尤為奇特,于是,我找尋的腳步,輾轉(zhuǎn)于河岸,只為看透青悠悠的背后。
曾多少次,明媚的春日里,我奔赴大圍山。還在山下,就想象著自己行于1800多米高的山頂湖畔,碧水微瀾,水的清香草的清香團(tuán)團(tuán)涌來,草叢里閃爍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小花。我緩緩蹲在湖邊,輕輕地撩撥清冽的湖水,滿手清涼。但多少次,在半路上,就無功而返,畢竟少有人愿意陪我去找尋藏于草原深處的湖。即使有人愿意陪我,可一到山頂,就失卻了方向,胡亂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卻總也找不到。便有淡淡的悵然。
又一年春天,杜鵑花開滿了大圍山,我與友人爬到了山頂。但見山山嶺嶺,郁郁蔥蔥,惟遍地的杜鵑花或縱情盛開,或含苞欲放。紅得純粹,紅得率性,也紅得野氣??吹镁昧?,猛然想起禱泉湖,便趕緊呼喚友人再往山頂走。隨著向?qū)铝似?,沿長長的坡路轉(zhuǎn)到另一山頭上,再往前行。路更難走了,應(yīng)是由雨水沖涮而成,路旁有些青色的芒草地,抑或參差的灌木叢。實(shí)在累了,抬頭看看,綠色的山脊還在往前往高綿延。有人在遠(yuǎn)遠(yuǎn)的山頂上大嚷。湖在哪里呢?
向?qū)д驹谇胺剑厣沓覀冋辛苏惺?,快來,禱泉湖到了!原本累得東倒西歪的我,振作起來了,急急奔上前去。沒有看到滿湖春水,卻驚愕地看見了大片大片青草地。草地就在山脊下方不遠(yuǎn)處,綠意盎然,一條小溪橫穿而過,還散落著幾塊或大或小的水洼。聽不到嘩嘩的水聲,濃郁的水汽卻彌漫而來。難道昔日盈盈湖水,穿越密密的年華,已演變成了濕地?難道深深淺淺的湖水就藏在重重青草之下?難道這真是瀏陽河的源頭?我正想順著那條若有若無的小路,奔赴禱泉湖!向?qū)s扯住了我,怎么能下去呢?誰也不知草地之下,到底有沒有泉水,泉水有多么深?再看看那草地,似有絲絲的神秘與危險,隨著水汽幽幽而來,纏繞著我
籠罩著我??赏麉s不可及,我呆呆地站在山脊上,任濕潤的春風(fēng)呼呼吹來。
只得怏怏而歸??啥嗌偃兆邮湃ィ绽飰衾?,禱泉湖的草地,不時浮現(xiàn)在我眼前。我想,我得找機(jī)會再去。于是,在此深秋季節(jié),我又奔赴禱泉湖。上得山來,白茫茫的霧遮天蓋地,越往上霧越濃郁,近旁的景色倒清晰可見。
終是到了禱泉湖方向,便棄車登山,踏上嶄新的木質(zhì)游道。自濃霧里鉆出來的修路人,明確地告訴我們,游道便通往禱泉湖。猶猶豫豫地往前走,四顧白霧迷蒙,路旁疏疏朗朗立了些已然落葉的樹,則漸遠(yuǎn)漸模糊。倒也似曾相識。路旁那棵光光的樹,哦,春天里它曾滿樹綠葉,滿樹白白的碎花。是什么樹呢?又是修路人說,是七星樹。靜心再看,但見它渾身或深或淺的鐵灰色,有些枝丫還掛了些小而圓的黑色果子!
行于濃霧里,涼涼的風(fēng)襲來,濃濃的水汽襲來。我們好似行于茫茫的荒山上,既不知所來也不知所往,只有眼前這方秋色。走著走著,游道嘎然而止,該往哪走呢?往左走吧。試著走走,不對,便又返回來。往右走吧。
往右走,依然是一條蜿蜒于芒草間的羊腸小道,芒草已然枯黃。行于夢幻般的白霧里,猛然間,一眼瞧見路旁那塊木牌子,竟是禱泉湖的介紹文字,前方不遠(yuǎn)便到了么?果然,再往前走,路難走了,枯黃的芒草更密更深。離禱泉湖似乎不遠(yuǎn)了,但眼前一片茫然。抬頭一瞧,一塊大黑石屹立前方,之前沒見過。難道已走過了?立住腳,四處瞧瞧,湖到底在哪里?一時寂然,萬般滋味涌上心頭。
固執(zhí)地朝右張望,濃密的白霧,擋住了我熱切的視線。此刻,清新的水汽穿霧而來,綿綿而來,縈繞著我。于是,我清楚地知道,禱泉湖就安靜地躺在附近的濃霧里,草地已然枯黃,但汩汩的湖水仍緩緩地往前流淌。禱泉湖從何而來?自是不得而知。但任憑時間流轉(zhuǎn),湖水執(zhí)著地朝著山下朝著山外奔流。一路行走,青悠悠的河水越來越豐沛,先謂瀏渭河,后稱瀏陽河,皆奔至湘江至長江至大海。
畢竟還是冬天,有風(fēng)掠過,挾帶著濃厚的寒意。溯瀏陽河源頭而上,也即溯大溪河而上,村舍漸次稀疏,塵世的喧囂亦漸次淡薄。伴著青青的河水,走過長長的崎嶇的山路,偶一抬頭,但見前方幾線炊煙裊裊而起。哦,又有人家了。
其時,已是黃昏,天地之間,飄蕩著灰灰的色調(diào)。到獅口長堤了,我便走上一條鄉(xiāng)間土路,田野荒涼,濃郁的世俗味兒卻迅疾圍裹了我,心里一暖。孩子的嬉鬧之聲,如快樂的音符,在晚風(fēng)里飄蕩。
很意外地,李氏祠堂闖入我的視野,在寂寥的田野之上突兀而起,如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神情漠然。一群青磚黑瓦的建筑,許是年代的久遠(yuǎn),渾身已籠上了深深淺淺的灰色。正門很有些氣勢,兩側(cè)還有八字形影壁,灰白陳舊的木門上方,掛一莊重的牌匾,上書“李氏家廟”四個大字,其紅底金字,生動飽滿。
走近一瞧,門已上鎖,門旁的對聯(lián)異常醒目:愛國愛家,思源思本。進(jìn)去不了,正想轉(zhuǎn)頭就走,一中年漢子走了過來,朝我笑了笑,說,這可是李氏有名的祠堂,建于清嘉慶二十年(1815),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是么?我喜出望外,便請他開門。末了,吱呀一聲,一方與世隔絕的世界便豁然眼前。
這是個小院落,三進(jìn)三出。走進(jìn)大門,中間為通道,左右各有一方小巧的天井。純粹的光線流瀉而下,古老的院子便籠上了淡淡的憂傷。來到享堂,再往后便是寢室,正中神龕上放置著祖宗牌位。兩側(cè)懸掛著一副木質(zhì)對聯(lián)牌,底為蒼老的深褐色,字卻笨拙,為低沉的金色。再轉(zhuǎn)眼四望,墻為青磚墻,留有文化大革命時期的標(biāo)語,若隱若現(xiàn)。橫梁上的圖案,色澤已然暗淡,倒也清晰。再看側(cè)廳,空空落落,也是破舊凌亂的景象。
猛然間,我一眼瞧見正廳的一角,堆著幾堆陳舊的簡易機(jī)械,周圍散落著一些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青竹筒。我疑惑了。中年漢子忙解釋道,這祠堂做過多年的學(xué)校,后來又辦過竹木加工廠。我長吁了一口氣。這祠堂能躲過極左路線,保存下來,實(shí)在是一種極大的幸運(yùn)。而據(jù)《瀏東李氏三門族譜》記載,明洪武初年,貴斌公為避難遷居瀏東千秋塅,后旋徙黃泥坳,乃于此筑室而居。經(jīng)三代艱辛創(chuàng)業(yè),遂派分華四公于濠溪坑口,芳六公于黃花洞,岳八公于黃泥坳創(chuàng)立門戶,始有“瀏東李氏三門”,也就有了這座家廟。
隨后的日子里,就在瀏陽河之上游地帶,一座座古舊的宗祠以滄桑的姿態(tài)走進(jìn)我的視野。比如再往下走的劉氏宗祠、魯氏宗祠,比如張坊張氏宗祠。張氏光輝公享堂就在張坊大洞嶺下,離小溪河畔不遠(yuǎn),大門兩邊有一副“家傳百忍,學(xué)紹兩銘”的對聯(lián)。只有二進(jìn),左右兩邊橫屋對稱,中有一方天井。昔日雕梁畫棟已斑斑舊跡,正堂前依然掛著一塊保存完好的大匾,上書“覲光揚(yáng)烈”,黑底金字,倒有些氣勢,竟為原國民黨湖南省長譚延闿于民國九年(1920年)親筆所書。一查族譜,便粗略地知道,張氏來瀏始祖叫張瑞應(yīng),字球泰,號滾太郎,明崇禎五年生。而張氏家族的遷徙過程,從廣東遷到江西,再從江西遷到瀏陽,便是典型的客家人。于是,檢閱瀏陽河畔那些存留下來的祠堂,翻閱那些族譜,便驚訝地發(fā)現(xiàn),瀏陽乃是移民的瀏陽,光客家人便有20多萬。遙想那些跋涉的先民,沿著瀏陽河,從元朝來,從明朝來,從清朝來,從江西來,從廣東來,從福建來,從四面八方來,從此在瀏陽河畔落地生根,繁衍生息。
瀏陽原住民哪里去了呢?曾幾何時,宗祠作為宗族精神的象征與依附,大都為移民后裔所建,曾是各姓氏族人的頂禮膜拜之所,風(fēng)景旖旎。倏忽之間,座座祠堂迅疾消失,即便留了下來,也衰敗老舊。而移民的后裔們早將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了。
巍巍圍山之巔,大溪河、小溪河便背道而馳,各奔東西,一路旖旎的風(fēng)光未能阻隔彼此的相思。難道就這樣守望一生一世?雙江口,好在還有雙江口。越過座座高山,淌過翠綠的平野,終于,對方聲聲呼喚如天籟般傳來。終于,大溪河、小溪河急切地涌在一起,濤濤的情感激動地交融翻滾。那一刻的悲欣交加,令生命的意義由此升騰。
一個春日,剛下過雨,天依然有些陰,空氣倒清爽濕潤。還在去雙江口的路上,莫名的喜悅便縈繞著我。遠(yuǎn)遠(yuǎn)地,大溪河,小溪河,一左一右,依著青青的中咀山,急切地,真是急切地,向?qū)Ψ綋淙ァx那間,雙江之水的奔流,撞擊著我的視線……
沒想到雙江口竟如此氣勢奪人。先上橋,橋高十余丈,有些陳舊了,凌空俯看大溪河,略目眩。江水從遠(yuǎn)方急馳而來,有奪路前奔的勇猛,也有激昂慷慨的氣勢。兩岸青山隔河對峙,河水滾滾,動人心魄。
再扶著橋欄,往下看,猶覺膽寒。河水急迅地自橋下掠過,撞擊橋墩時,有串串水花濺起,轟鳴之聲也響在橋下。這些樸素且洋溢著生命活力的吶喊,撲面而來,頓覺神清氣爽。
橫過橋,往前走,又來到了小溪河畔。小溪河卻少了氣魄,多了溫和。水流靜默,仿佛波瀾不驚,如一首舒緩的抒情之曲。
既如此,兩河交匯,應(yīng)是一道難得的風(fēng)景。趕緊下橋,立于雙江口的前方。橋已高不可及,河卻驟然眼前了。大溪河激流奔涌,咆哮著,滾滾滔滔。小溪河平穩(wěn)隨和,輕巧優(yōu)雅,悠悠融入了大溪河。至此,相逢的喜悅在激越的雙江之水上恣情升騰,隨著河水向前奔涌……
立于河邊,水隨浪濤涌動而進(jìn)退,岸邊水草也隨著河水而舞蹈。此刻,兩岸雜樹郁郁青青,小草翠綠,兼有雜花生輝,與急速濁黃的河水交相輝映,春天的活力四處流瀉。
很意外地,就在我站立的左岸邊,竟為大片大片的廢墟,斷墻殘垣無言地聳立于雜草叢間,寂寞橫生。應(yīng)是一座座大庭院的遺址。就在歷史的深處,庭院曾何等興旺與熱鬧,而青色瀏陽河上白帆點(diǎn)點(diǎn),纖號聲聲,木排群群。因?yàn)闉g陽河,兩岸由
此衍生了多少繁華的小鎮(zhèn),比如東門、官渡、達(dá)滸、永和,乃至下游的棖沖、普跡、鎮(zhèn)頭等,更有小城瀏陽??蓵r光流轉(zhuǎn),多少新的小鎮(zhèn)發(fā)達(dá)起來了,人們卻日漸冷落河水及河水之上的船只,一條條老街日益冷寂在所難免,一座座庭院日益破敗也就在所難免了。
好在年年歲歲,雙江口激情依舊,瀏陽河水依然青悠,不因物喜,不以已悲。
老家只是一個小山?jīng)_而已,其間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圳,但的確沒有河,且方圓幾十里連河的影子都沒有。
終于有一天,我上高中了,學(xué)校在河之對岸。我走了很遠(yuǎn)的路,來到何家灣渡口,河便真實(shí)地坦露在我的眼前。河水笑意吟吟,嘩嘩地唱著一支我聽不懂的歌謠。我則愕然地站在渡口邊,被河水美妙的身姿深深打動了。我走近河水,用手撩撥著河水,水青青的,溫溫的,滑滑的。心之深處不經(jīng)意地動了動。河真是美。美美的陽光下,青色的水上蕩漾著金色的光點(diǎn),頑皮地跳來跳去。河水清亮,可怎么也望不到底,滿眼悠悠青色。坐在渡船上,我望了望遠(yuǎn)處,河中竟有小島。其上有蔥郁的樹木與草叢,似乎還有白色的鳥兒飛來飛去。我一次又一次地朝那小島看了又看。它卻恍若在天涯。
撐船老頭站在船頭,船倉里站滿了過渡的人。渡船很瀟灑地在岸邊磕了一下,便晃晃地停下了,到岸了。一抬頭,經(jīng)典性的畫面躍入了我的眼簾。一條仄仄的青石板路一級級緩緩上升,盡頭處,路旁站立著一株蒼勁的大樟樹,棕褐色的樹干爬滿了滄桑的皺紋,片片樹葉在風(fēng)中搖擺。再過去,路旁散散地排著些矮矮的土磚屋。其時,屋頂?shù)臒焽杳俺鲚p飄飄的炊煙,有好聞的菜香四處亂鉆。一瞧,扎羊角辮的小姑娘站著屋檐下愣愣地看著我。屋子里有人在吃吃地笑,我一回頭,什么時候身后竟跟來了一個穿軍裝的帥小伙,我趕緊低頭疾步逃離。
一路上,眼前一直晃動著豐蘊(yùn)的河水,及緩緩行進(jìn)的渡船。這年我十六歲,得以與河相遇,我想我終是與這條青色的河有緣。想想吧,河岸有渡口,河上有船,河里游動著魚,河水蕩漾著綠意。可瀏陽河到底彎了幾道灣?很久很久以前它是什么樣子?很久很久以后它又將變成何樣?我怎么也無法想透,卻許多日子已然如水流過。
許多年后,已是深秋,一個陰冷的日子,我來到柏加渡頭。瀏陽河在瀏陽境內(nèi)的最后的渡口。
渡口上堆滿了沙石,且了無一人。無言地站在渡口,但見河水寬闊,青色的河水泛著細(xì)碎的波紋,悠悠而來,拐了一個彎,又悠悠而往。眺望對岸,綠樹叢里立著棟棟樓房,一只渡船卻無言地泊在岸邊。再看眼前,近岸橫著二只小木船,岸邊則是幾塊長勢良好的菜地,青翠的白菜深紫的紅菜苔綠纓纓的紅蘿卜苗擠成一團(tuán)。此外,便是寂靜復(fù)寂靜,塵世仿佛浮在遠(yuǎn)方。遙想瀏陽河上,一道道暗流,一個個漩渦,一截截淺灘,匯聚成了悠悠歲月的流變。而無數(shù)渡口,如顆顆璀燦的明珠綴于河岸,來來往往的過渡人,演繹了多少悲歡離合的故事??杉幢氵€在,也如眼前的渡頭荒涼。
歲月悠然如流水,流水悠然如歲月。也許有一天,這青色的河也會走向衰老,也會失卻它原有的生機(jī)。但青色的河水及其他一切,在歲月深處依然如畫般美麗。會永遠(yuǎn)在。我想。
彭曉玲,女,湖南瀏陽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理事,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四屆高研班學(xué)員,長沙市作協(xié)理事。已有作品散見于《文藝報》《散文》《長城》《清明》《時代文學(xué)》《創(chuàng)作與評論》《山花》《散文百家》《人民日報·大地》《文學(xué)報》《百花園》《小小說選刊》等全國知名報刊雜志,曾出版散文集《紅石頭的舞蹈》《掛在城市上空的憂傷》《蒼茫瀟湘》,散文特寫集《民歌婉轉(zhuǎn)潤瀏陽》,短篇小說集《誰來疼惜你》。
責(zé)任編輯 張韻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