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冉冉
(溫州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溫州 325035)
玫瑰的旅途
——司猗紋的出走之路
葛冉冉
(溫州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溫州 325035)
出走是婦女爭取自我解放的一個重要路徑,同時也是女權主義文學作品中常見的主題。鐵凝在長篇力作《玫瑰門》中憑借其卓越的才華描寫了司猗紋的靈肉出走歷程,關注以司猗紋為代表的女性日常生命狀態(tài),對生活在“菲樂斯中心主義”社會中的女性命運進行思考,追問當女性取得經(jīng)濟獨立后與男性以同一高度站在權力舞臺上的可能性,探索隱藏在男權世界中女性出走背后的女性問題。
鐵凝;《玫瑰門》;司猗紋;出走
女性出走是一個世界性的文化原型。從早期神話嫦娥奔月、仙女下凡的故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關于女子“出走”的原始意象早已儲存在集體無意識之中?!俺鲎摺蹦J绞侵袊F(xiàn)當代文學中的經(jīng)典母題,這既有對中國古典文學模式的借鑒,更受到西方文學模式的影響。事實上,它的快速發(fā)展最早得益于易卜生作品《玩偶之家》在中國的傳播?!坝赡行源髱熞撞飞鶆?chuàng)造的娜拉,只是一個用來填充易卜生孤獨的詩意與痛楚的激情的空洞能指;娜拉的出走只是一個在高潮戛然而止的戲劇動作?!盵1]易卜生作為男性作家,他無法徹底擺脫男權思想對其潛移默化的影響,因此娜拉的出走并無女性主體意識的過多參與,也沒有為女性出走后的生活添加些許希望色彩。魯迅指出,“從事理推想起來,娜拉或者也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墜落,就是回來”[2]。因此魯迅筆下的子君,為了實現(xiàn)形而上的“人”的完整性而出走,但是受生活現(xiàn)實所迫,依然逃脫不了“回來”的宿命?!秲A城之戀》里的白流蘇,不堪夫家的凌辱逃回娘家;又因遭受嫌棄,再次出走香港,百般曲折后與闊少范柳原結婚。走來走去都脫離不了對男性及男性家族的經(jīng)濟依附。于是人們認為,女性出走受挫源于經(jīng)濟不獨立。鐵凝這位思維敏銳的女性作家,在她的《玫瑰門》中進行了一番新的思索,即當女性取得經(jīng)濟獨立時,她的出走就會成功嗎?就可以獲得與男性分享同等權利的資格嗎?本文從司猗紋靈肉出走的歷程進行分析,以探尋鐵凝所給予我們的答案。
“五四”時期是中國社會偉大的震動時期,對個性解放的追求成了時代的最強音。在這一時期,很多中國女性開始覺醒,大膽地追尋戀愛自由。雖然早在“五四”之前,女性作為大膽的愛情追求者與家庭反抗者的形象已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當中,如為追求愛情自由而離家出走的卓文君、李千金、王寶釧,為愛殉情的祝英臺與劉蘭芝等,但“五四”時期女性思想解放影響范圍之廣是前所未有的。生活于這一時期的司猗紋在進入圣心女中后,年輕的生命注入了全新的血液。在學潮運動中,她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份愛情。雖然這份愛情遭到了父母的強烈反對,但此時的她大膽前衛(wèi)、不顧世俗,真誠而熱烈地追尋愛情自由,在華致遠將要遠行的雨夜獻出了少女的貞操?!敖绘艔膩聿辉谡婵罩羞M行;盡管它本身是一種生物的和肉體的行為,卻根植于人類活動的大環(huán)境的最深處,從而是文化認可的各種態(tài)度和價值觀的集中表現(xiàn)?!盵3]“五四”蓬勃發(fā)展的女性解放運動喚醒了沉睡在象牙塔里的猗紋,開始從“無意識”的夢境中醒來,走上了尋求個性解放與發(fā)展的征途,與《終身大事》里的田亞梅一樣,用出走來追求愛情與自由,決絕地反抗封建禮教。此階段猗紋的生命軌跡是逐漸上升的,即思想不斷地發(fā)展、進步,從而帶來生命高度的提升。鐵凝關于“雨夜”的描寫很唯美,沒有絲毫色情雜質。但夢幻、幸福、青澀而又凄涼的氛圍,預示著她這次靈肉出走的失敗。探其原因,首先是動蕩的社會無法給這些進步青年一個能夠獲得幸福的環(huán)境;其次是在司猗紋表面覺醒的背后,其意識深處隱藏著對封建禮教的皈依與認同,她無法走出傳統(tǒng)婚姻道德觀的藩籬;最后,只有十幾歲的他們,僅有青春的熱血,缺乏成熟的思想,沒有穩(wěn)定的收入,如羽翼未滿的鳥兒試圖走出牢籠展翅飛翔,這一結果注定是消亡。
血緣意識與家族觀念是中國人難以割舍的心理情結,處于血緣關系中的個體會受到其他成員的愛護,這種愛會成為一種族類自我意識。這種意識能使個體自覺承擔在血緣關系中的道德責任,反之,罪惡感便會吞噬叛逆者的心。實際上,這是一種被傳統(tǒng)異化了的帶有極大虛假性的自我意識。鐵凝為了揭露這種虛假性的自我意識,沿用了魯迅“不是墮落,就是回來”的思想安排情節(jié),出走后的猗紋帶著懺悔回歸了家庭。在五四“出走”光芒的照耀下,精神上閃現(xiàn)的火花稍縱即逝,歷史的惰性、傳統(tǒng)道德文化及家族觀念的強度反彈,使稚嫩的猗紋又被迫退回到自我生命抑制的無奈之中,不能自拔,為自己曾經(jīng)的“不貞”而懺悔。在男權制下,性被認為是女性的命運所在,男權制試圖并且成功地使女性僅作為性的器皿?!拜浾撊匀恢肛熌切┰诨榍笆ヘ懖倩蛘弑粦岩蓙y交的女性。對女性貞潔的根深蒂固的觀念是占支配地位的性道德的一種功能?!盵4]婚前失貞,為世人所不恥。貞操被視為男權社會中的美德,代表著一件貨物原封不動送到了買家手里。幾千年的意識形態(tài)傳遞的是“男人往往以占有女人的身體來顯示自己的權力”[5]。即使不喜歡這件貨物,也要對它享有完整的所有權。男性通過對女性原欲的殘忍禁錮,借以緩解本身的閹割焦慮。所以當莊少儉知道司猗紋的過往后便怨憤交加,卻忽略了自己曾經(jīng)的紙醉金迷。
司猗紋與葉圣陶長篇小說《倪煥之》中的金佩樟相似,婚后從站在時代浪尖上的新式女性進入了傳統(tǒng)的賢妻良母角色。她不怨恨丈夫洞房花燭夜的侮辱和報復,對丈夫絕對地服從。當她向男權制度低頭時,就注定了人格獨立性的喪失,莊少儉對她的遠離也在情理之中。司猗紋成為了被男性世界所認可的除“忠貞”之外,集“美貌、溫馴、富于獻身精神”于一體的天使型女性。此時她的生命軌跡是下沉的,即生命軌跡的一種豎直向下運動,是精神思想在向前向上發(fā)展過程中的后退。原因有三,最主要的是為了完成家族的血緣責任替自己贖罪;同時,少女懵懂的心在見到高大帥氣的莊少儉后對愛情重新充滿了期待;最后,傳統(tǒng)的“婦德”不僅將女性囚禁于閨房和灶臺,更是從精神上囚禁了女性的生存空間。這一階段孤軍奮戰(zhàn)的司猗紋,無法突破這一狹窄的空間,只有默默承受。
出走敘事是對出走者從一個環(huán)境向另一個環(huán)境轉移的表現(xiàn)。現(xiàn)實環(huán)境之間存在優(yōu)劣差別,它作用于人的心理,引起心理失衡從而產生對更好環(huán)境的向往。猗紋在莊家受到了莊少儉持續(xù)一年之久的冷暴力,情感心理失衡進而主動出擊追隨丈夫去揚州,尋求更好的生活環(huán)境。這一出走行為涉及到了文學史上的“千里尋夫”模式,即丈夫外出后不歸,妻子離家尋找。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孟姜女》因講述了千里尋夫的故事而廣為流傳,《琵琶記》里的趙五娘憑借自己的聰明才智和主動爭取獲得了千里尋夫的成功,這在人們的思想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記。司猗紋受這些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忍受了丈夫在揚州生活的糜爛與一連串厭惡的質問。“我決定給你以寬容。因為我是你的妻子,何止是妻子,是賢妻。”[6]135千百年來,理想的女性是賢妻良母,她們被強制性安排在家的空間,在操持家務和照顧他人中實現(xiàn)自己的“第二性”地位,接受男人強加在自己身上諸如“賢妻”等的重重身份,在“菲勒斯中心主義”社會中陷入無路可走的“主體的困境”。司猗紋千里尋夫的故事與《孟姜女》相似,結局都是不完滿的,一個是丈夫不愛,一個是丈夫已逝。此時司猗紋對莊少儉是堅貞不渝的“愚愛”,如同專制制度中臣民對君王的“愚忠”,不計對象的優(yōu)劣,不著眼自身的尊嚴與人格。在這個“粉紅色男人”面前,司猗紋連卑躬屈膝地做“賢妻”的資格都沒有,想做婚姻中的“奴才”而不得。痛失兒子的猗紋,在一系列悲慘的打擊后開始覺醒了。
司猗紋為莊家的付出,只換來公公對她的憎恨與詛咒,她藐視著莊家男性統(tǒng)治者老太爺?shù)奶搨闻c貪婪,并親自買下北平東城的住所,從而成為了莊家的中心人物。她帶著憐憫性質接受了從北平回來過年的莊紹儉,意想不到的是,這個整日流連于花叢的“嫖客”竟給她帶來了災難——梅毒。對于司猗紋這樣一個倔強孤傲,初嘗權欲快感的女人來說,這無疑是致命打擊。不僅身體上的癢痛令其難以忍受,圣潔靈魂被玷污的創(chuàng)傷更是難以泯滅。然而她沒有倒下,病毒重塑了她的肉體,改變了她的性格,一個獲得新生的像罌粟一樣妖艷邪惡的司猗紋出現(xiàn)了。“司猗紋以一種天塌下來也不怕的氣概,帶著一身月光和一身黏痰和姑爸的驚異回屋睡覺去了,她躺下就著?!盵6]188她以極具沖擊力的亂倫方式,實現(xiàn)了女性自我由客體到主體的完美轉變,并在這一過程中釋放了長久以來被壓抑的原欲,成為男性世界所憎惡的具有主體性的惡女型女性形象。肉體的新生帶來了精神的復蘇,她改變了男人屬于攻擊型、女人屬于被動型的這一兩性氣質特征。此刻的她是帶刺進攻的玫瑰,打破了“陰莖崇拜”的光環(huán),她體驗了父權文化的味道是如此不堪。此時她完全取得了經(jīng)濟獨立,雖然這份獨立是來自于男性家族的剩余物,這是她人生中最光輝燦爛的時刻,生命軌跡幾乎是垂直上升??赡苓@種表達方式太讓人震撼,一時讓人難以接受,但其實這種人物反抗方式在文學作品中并不少見?!端疂G傳》中的潘金蓮不甘于自己如花的歲月葬送在矮矬窮的武大郎手中,因此通過與西門慶通奸的方式釋放內心的苦楚。《金鎖記》里的曹七巧在長期性壓抑的生活中,與小叔子曖昧又被其戲耍,無處釋放的憤懣與壓抑只能在對兒女的“毒殺”中得到宣泄。當平凡的女性懷著覺醒的心想要沖出無愛的婚姻圍墻時,現(xiàn)實中的困難使她不得不采取一種非常規(guī)非理性的方式,在這個從不接納她的空間里開辟自己的一席之地。
文革開始時,這個每天吃維生素養(yǎng)生,做蔬菜面膜的具有資產階級情調的女人明顯不符合那個時代的要求。她不屬于勞動階級,雖然她竭力地想往這個階級靠近,但卻一次次地被排斥,不能取得相應的社會身份。然而她不甘心社會給自己所貼的“婦女”標簽,不滿于自己政治上“類”的劃分,她要躋身主流意識形態(tài)。她放下身份去糊紙盒、鎖扣眼、砸鞋幫。在革命運動如火如荼時,她主動搬離了高大的北屋,上交了家具。在白天,她諂媚地奉承迎合,半夜又通過偷吃廉價點心的方式來撫慰高傲的心在白天所受的創(chuàng)傷。此時的司猗紋通過人格分裂的方式,在這一壓抑的社會中作著頑強的掙扎。白天她是時代的“奴才”,晚上她是自我的“主人”,這一“奴才”與“主人”的雙重身份壓得她氣喘吁吁。司猗紋用一種社會舞臺表演的方式,換得了在這個瘋狂的時代里生存的資格。在荒謬的政治中,當人性都喪失時,女性要建造一個正常的合理的空間只能是徒勞。從司猗紋所受的教育及行為來看,她并沒有對這個時代產生質疑與不滿,也無法理解她喪失尊嚴的根源,甚至覺得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而她所有的經(jīng)營與努力都只是讓自己在貌似注定的命運中較為優(yōu)越地生存下去。
文革結束后,司猗紋終于成功了,和羅大媽一樣做了時代的主人。作為北屋的主人,“她希望羅大媽多坐會,看她怎么吃,再騰出眼神兒多看幾眼她的梳妝臺”[6]396。司猗紋被壓抑的優(yōu)越感以井噴的方式噴涌而出,一發(fā)不可收拾。她一直處在被壓抑的狀態(tài),性壓抑,“奴才”與“主子”雙重身份的壓抑,被壓抑得太久,導致成為“主子”的她已不知道如何做“主子”。從緊張的生活空間中突然松弛下來,讓她倍感不適,越發(fā)地心力交瘁。她渴望救贖,需要精神寄托,卻無人與其親近。于是她跟蹤竹西,跟蹤眉眉,給眉眉的丈夫寫舉報信,在這種自虐與虐人的過程中,宣泄婚姻的不幸,撫慰尊嚴被踐踏的創(chuàng)傷。但是這種釋放的沖擊力過大,使她的人格偏離了正常的生命軌道而走向幻滅。司猗紋在一次瘋狂的跟蹤之后,再也沒有能夠站起來。追逐了一生的權欲使她即使癱倒在床上也要盡最大的努力來維持自己的領導地位。然而她的自我救贖最終以失敗告終,生命的起點與終點在胡同重疊,落于一片灰燼之中。
司猗紋坎坷的一生,對傳統(tǒng)的家庭婚姻價值觀、男權社會做出了有力的沖擊。波伏娃說過:“女人不是生就的,而寧可說是逐漸形成的”[7]。在《玫瑰門》中,司猗紋一生的出走歷程是這一觀點的最好驗證。她的一生由社會、家庭、自身共同造就。她的生活態(tài)度、生存方式、人性的扭曲、女性意識的畸變也是在現(xiàn)實生活與男性話語氛圍中一步步形成的。從司猗紋的人生經(jīng)歷可以看出,女性想要出走成功,經(jīng)濟獨立固然重要,合適的、開放的社會環(huán)境更是不能缺少。人們思想里根深蒂固的封建文化、男權思想必須得到清除,這樣女人才有實現(xiàn)自我的可能。同時,女性自身由生理所限往往存在局限性,遇事缺乏冷靜偏于情緒化,處事易劍走偏鋒,在生活中會被一些表象所迷惑,在生命的迷宮里漸行漸遠。女性出走的成功之路還很漫長并充滿艱辛,因為控制著所有權利通道的男性,是不會接受一個為與自己分享同等權利而奮斗一生的異性,他們要永遠站在金字塔的頂峰俯視卑微的女性。在“菲勒斯中心主義”社會中,女性出走之路剛剛起步,前途的美好風景我們共同期待。
[1]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xiàn)代婦女文學研究[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37.
[2]魯迅.娜拉走后怎樣——1923年12月26日在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文藝會講[M]//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59.
[3]凱特·米利特.性的政治[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36.
[4]艾華.中國的女性與性相——1949年以來的性別話語[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180.
[5]西蒙娜·德·波伏娃.女人是什么[M].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8:24.
[6]鐵凝.玫瑰門[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3.
[7]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鐵柱,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309.
【責任編校 朱云】
On the Reason why Ms Si Ran-away form Home
GE Ranran
I206.7
A
1674-0092(2015)05-0076-04
2015-04-17
葛冉冉,女,安徽淮南人,溫州大學人文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作家作品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