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林
伊朗核問題是冷戰(zhàn)后最為復雜、棘手的地區(qū)熱點之一。美國自該問題2003年曝光以來一直抓住它不放,致使其持續(xù)升溫。近兩年,美國開始熱衷核談判,并同其他5個大國一起于2015年7月14日促成了與伊朗的全面核協議。這意味著持續(xù)10多年的伊核危機開始降溫緩解,更折射出美國全球戰(zhàn)略的重大調整。有分析稱,伊核協議是21世紀地緣政治和經濟發(fā)展的分水嶺,其巨大影響將在未來數年乃至數十年中體現出來。①Eric Draitser,“The Geopolitics and Economics of the Iran Nuclear Deal”,Global Research,July 21,2015.本文擬對伊核協議的戰(zhàn)略含義進行剖析。
一
經過長達20多個月的曲折努力,2015年7月14日,伊朗與美、英、法、俄、中、德六國最終達成全面核協議。該協議共159頁,主要內容包括:伊朗在未來10年內將離心機數量削減2/3,從約1.9萬臺減少到約6104臺;伊在未來15年內將大幅減少濃縮鈾儲量,從目前1萬千克降至300千克;伊同意將福爾多核工廠變成研究中心,不再提煉濃縮鈾;伊重新設計、建造阿拉克重水反應堆,以阻止伊獲得武器級钚的可能性;允許伊繼續(xù)在納坦茲核工廠從事濃縮鈾活動,但豐度不得超過3.67%;國際社會對伊武器禁運將延續(xù)5年;國際原子能機構可在24天內進入伊境內的可疑地點進行核查。在國際原子能機構核實伊履行相關措施基礎上,西方將立即解除絕大部分對伊經濟制裁。如果伊違反協議,相關制裁將在65天內恢復。②Eyder Peralta,“6 Things You Should Know about the Iran Nuclear Deal”,http://www.npr.org/sections/thetwo-way/2015/07/14/422920192/6-things-you-should-know-about-the-iran-nuclear-deal.(上網時間:2015年8月12日)簡單地說,核協議的核心內容就是:美國以許諾“解除制裁”為條件,換取伊朗大幅削減核能力。
美國作為伊核問題中的主要矛盾方,過去長期敵視伊朗并借核問題制裁伊朗,現在卻主動與伊朗啟動核談判,并最終達成核協議,這個大轉變實際上是美國全球戰(zhàn)略調整的折射和縮影。
其一,伊核問題緩解是美國在中東戰(zhàn)略收縮的關鍵一環(huán),是美國戰(zhàn)略重心加緊東移的重要標志。伊核問題是美國中東政策的核心,是美國中東戰(zhàn)略的風向標。該問題2003年曝光以后,美國便緊抓不放,借渲染“伊朗核威脅”,聯手其他大國共同遏制伊朗。從更大范圍看,美國這一對伊政策是“9·11事件”后美國戰(zhàn)略重心駐足中東、謀求重塑中東秩序的有機組成部分,與阿富汗戰(zhàn)爭、伊拉克戰(zhàn)爭以及“中東民主改造”等霸道做法一脈相承。近些年,美國這種強硬政策日漸走進死胡同。一則“反恐戰(zhàn)爭”導致“越反越恐”。阿富汗塔利班卷土重來;極端武裝“伊斯蘭國”在伊拉克日趨肆虐。美國在中東14年反恐戰(zhàn)爭中至少耗費6萬億美元。但是,美國的中東政策仍以失敗告終。①Paul Craig Roberts,“The Real Reasons for the Iran Agreement.Putting More Pressure on Russia”,Global Research,July 21,2015.再則“中東民主改造”徹底破產。2011年“阿拉伯之春”以及隨后啟動的“民主轉型”在中東相關國家引發(fā)政權動蕩、經濟蕭條、社會失控,也極大侵蝕了美在中東的權力基礎。在伊核問題上,美國同樣遭遇不小挫折。小布什時期,美國對伊一味高壓強硬,試圖“以壓促變”,但伊朗不為所動,有條不紊地推進核計劃,并最終建立起相對完整的核循環(huán)系統,美國實際上陷入“欲打無力,欲罷不能”的尷尬境地。
在此背景下,美國被迫調整中東政策,2009年奧巴馬上臺后日趨改弦更張,由攻勢轉向守勢,如降低反恐調門、從伊拉克以及將從阿富汗全面撤軍等。這次伊核談判取得突破,無疑是美國中東戰(zhàn)略調整的有機組成部分。伊朗作為中東反美國家的“領頭羊”,對美戰(zhàn)略牽制最大。10多年來,遏制伊朗一直是美國中東政策的核心目標。美要想擺脫中東困境,調整對伊政策(尤其是伊核政策)勢在必行。奧巴馬2009年一上臺,就不斷向伊朗示好,顯示緩和意愿,2013年魯哈尼當選伊朗總統后,奧巴馬更感“機不可失”,兩國當年就啟動核談判。2015年7月14日的全面核協議在很大程度上是美對伊核談判的成果。
美國比伊朗更需要簽署最終核協議。②Mahdi Darius Nazemroaya,“Sanctions Were Going to Collapse:The U.S.Was Forced to Negotiate with Iran Because of Changing Global Circumstances”,Global Research,July 20,2015.美國的意圖除了暫時遏制伊朗制造核武器的可能性外,更重要的一點就是使美國可以抽身從而更加從容地將戰(zhàn)略重心從中東轉向亞太。縱向看,這是美國自冷戰(zhàn)結束以來開始的戰(zhàn)略重心東移之繼續(xù)?,F在,中東反美國家(伊拉克、利比亞、敘利亞)已潰不成軍,美國也暫時有招應對唯一能“絆住”美國手腳的伊朗,其戰(zhàn)略重心東移未受阻擋。橫向看,如果說中東是小布什政府時期的關注焦點,亞太就是奧巴馬政府的優(yōu)先考慮。據報道,美國國防部正考慮減少波斯灣地區(qū)的航母輪換,以保證在亞太地區(qū)的部署。對美國來說,中東收縮與重返亞太實際是“一枚硬幣的兩面”。伊核協議達成則是這種戰(zhàn)略調整的最新體現。
其二,伊核問題緩解表明美國對伊朗等“另類國家”不再斤斤計較,這意味著美國眼中的戰(zhàn)略對手悄然生變。伊朗是第三世界中不屈服于美國強權的典型代表。因此,美對伊政策是美國對“另類國家”態(tài)度的晴雨表,乃至是觀察美國戰(zhàn)略對手選擇的風向標。
自伊朗1979年伊斯蘭革命后,美國便將伊朗打入另冊,與伊斷絕外交關系,并長期進行制裁。兩伊戰(zhàn)爭期間,美站在伊拉克一邊,共同對付伊朗。這一時期美對伊政策總體上節(jié)制,打壓伊朗并非優(yōu)先考慮。冷戰(zhàn)結束后,特別是“9·11事件”以來,美對伊敵視日趨升級。美對伊朗先后冠以“邪惡軸心”、“暴政前哨”等種種惡名,并借炒作核問題施以外交孤立、經濟制裁和軍事威懾。美國對伊拉克戰(zhàn)爭后,時有傳聞稱“下一個目標是伊朗”。伊核問題則是美打壓和遏制伊朗的主要抓手。美過去相當長時期并不急于解決核問題,而是借其削弱、遏制伊朗。2010年5月,在土耳其和巴西斡旋下,伊朗曾同意在境外交換核燃料,伊核問題出現解決契機。但美對這一突破視而不見,其后啟動了對伊新制裁,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施壓,使伊核危機持續(xù)升溫甚至一度瀕臨戰(zhàn)爭邊緣。
從更大背景看,美國對伊朗日趨敵對,折射出冷戰(zhàn)結束初期美國一大重要戰(zhàn)略動向,即將第三世界中不屈服于其強權的國家作為戰(zhàn)略對手。冷戰(zhàn)結束后,美國成為世界唯一超級大國,一度失去了戰(zhàn)略對手。2001年“9·11事件”促使美將伊朗、伊拉克、朝鮮、利比亞、古巴、緬甸、白俄羅斯、津巴布韋等第三世界中“另類國家”及非傳統安全威脅視為主要威脅。正是在這種背景下,美國對伊朗的敵視日趨增加。然而,近些年來,美國開始主動緩和與這些“另類國家”的關系,主動與緬甸、越南改善關系,并與古巴恢復中斷了54年的邦交,將古巴從“支持恐怖主義國家”名單中刪除,并將解除對古巴制裁。伊核問題的發(fā)展軌跡,類似于此前美國同緬甸、越南、古巴等國改善關系的軌跡。2009年奧巴馬上臺后,美國對伊政策逐漸軟化,在持續(xù)制裁的同時,加大了接觸和談判的力度。2013年魯哈尼當選伊朗總統后,美伊開啟核談判,直至此次達成核協議。
但是,美國與“另類國家”改善關系,并不意味著美將放棄霸權主義政策,而是瞄準了新的戰(zhàn)略對手,直白地說就是中國和俄羅斯。針對俄羅斯,圍繞反導、車臣、中亞“顏色革命”、敘利亞危機、斯諾登事件等問題,美國與俄羅斯已經持續(xù)較量和博弈多年。尤其2013年底烏克蘭危機爆發(fā)后,美俄矛盾更趨白熱化。美國國防部2015年7月1日公布2015年度《美國國家軍事戰(zhàn)略》,對俄羅斯威脅渲染最多,稱俄“好用武力手段實現國家目的”。①“National Militar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http://carnegieendowment.org/files/Tellis_Blackwill.pdf.(上網時間:2015年8月18日)美新任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約瑟夫·鄧福德在任命聽證會上甚至稱,俄羅斯是會對美國構成存亡威脅的國家,鑒于其擁有核武器,俄對美國國家安全的威脅大于極端組織“伊斯蘭國”。針對中國,美國的防范和戒備也在明顯上升。2015年2月美國的《國家安全戰(zhàn)略》報告雖未將中國列為主要安全威脅,但防范中國口氣明顯。上述新版《美國國家軍事戰(zhàn)略》則指責中國在南海島礁擴建加劇亞太緊張,中國軍事力量對美國構成“一定威脅”。②“National Militar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http://carnegieendowment.org/files/Tellis_Blackwill.pdf.(上網時間:2015年8月18日)2014年下半年以來,美國國內圍繞對華政策展開了新一輪的激烈辯論,總體上看對華負面評價日益增多。特別是2015年3月美國外交學會發(fā)表的《修改美國對華大戰(zhàn)略》,認為中國將是美國最重要的競爭者,因此有必要對中國日益強大的實力作出更加連貫的反應,以平衡中國實力的擴大而不是繼續(xù)協助它崛起。③Robert D.Blackwill and Ashley J.Tellis,“Revising U.S.Grand Strategy Toward China”,Council Special Report,No.72,March 2015.2015年以來,美國在南海地區(qū)的軍事挑釁明顯增多。這與美國對待古巴、緬甸、伊朗等國的“和顏悅色”形成鮮明對比。
二
美國對伊政策的調整乃至全球戰(zhàn)略的調整有多方面的動因,既是客觀形勢使然,又是主觀上的抉擇。
首先,國際權力轉移加快,美國戰(zhàn)略焦慮感加重。發(fā)展不平衡是國際政治的永恒規(guī)律?!霸诎l(fā)達程度極高的新的文明階段,處于領先地位的任何國家,當它達到一個臨界點或界線時,要超越這一界線向前發(fā)展是極其困難的。由此導致的結果是,人類發(fā)展的下一步不得不在世界的其他地方邁出?!雹埽勖溃莶闋査埂·金德爾伯格著、高祖貴譯:《世界經濟霸權:1500~1990年》,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55頁。尤其在全球化背景下,資本追逐利潤最大化的本性,促使大量西方資本流入發(fā)展中國家,由此引發(fā)南北國家經濟實力此消彼長。對發(fā)達國家來說,資本流出導致不同程度出現產業(yè)空心化、經濟金融化、資產泡沫化趨勢。相反,部分發(fā)展中國家則利用境外投資及技術擴散,“激活”本國原有的人口、資源等生產要素,使本土就業(yè)、制造業(yè)比重、技術工藝水平大幅提升,涌現出“金磚五國”、“薄荷四國”、“靈貓六國”、“金鉆十一國”等一大批新興經濟體。2012年,新興經濟體GDP總量數百年來首次超過西方。中國更是“彎道超車”,2001~2011年10年間,GDP總量從世界第9位升至第2位,2012年中國超過美國成為最大貿易國。這種力量對比變化,使美國戰(zhàn)略焦慮感日趨加重。然而,美國不甘失去世界霸主地位。2014年奧巴馬在西點軍校演講中稱,“無論是過去的一個世紀,還是未來的新世紀,美國必須始終在世界舞臺上發(fā)揮領導作用”。⑤Jack A.Smith,“The Middle East and the Pivot to Asia:Obama’s U.S.Foreign Policy Bait and Switch”,Global Research,June 13,2014.為維護自身霸權地位,美國重點打壓對象,日趨從“流氓國家”轉向中、俄等新興大國。這種大國博弈在“核恐怖平衡”背景下不可能演變成全面戰(zhàn)爭,但在其他領域和方式上會顯得日趨激烈。其中,“中間地帶”爭奪的戰(zhàn)略重要性尤為突出。安全上,外圍地帶越大,威脅源越遠,本國就越安全;經濟上,市場規(guī)模和原料產地越大,經濟可持續(xù)發(fā)展空間就越大。隨著與中俄等新興大國矛盾凸顯,美國對“中間地帶”戰(zhàn)略重要性日趨重視,態(tài)度逐漸由“打壓”轉向“拉攏”。近年來,美國明顯加強了非洲、拉美等亞非拉地區(qū)的外交力度。其在伊朗、古巴等國內外政策未變情況下,主動與之改善關系,同樣是要想“化敵為友”或至少避免受其牽制,以便更好應對來自中俄等新興大國的挑戰(zhàn)。
美國改善與伊朗關系是典型例證。美國簽署核協議最重要的目標,就是防止伊朗在政治、經濟和軍事上與歐亞大陸新興經濟體整合到一起。為此,美國必須設法停止、遲滯甚至反轉這種整合步伐。伊朗已經成為上海合作組織的觀察員,但與該集團的關系仍不確定。美國認為,如果解除對伊制裁,并實現伊朗與西方關系正?;?,伊將很快退出上合組織。美甚至幻想使伊由反對美國-北約-海合會-以色列霸權的堡壘,變成反對金磚國家-上合組織-EEU-新絲綢之路的武器。①Eric Draitser,“The Geopolitics and Economics of the Iran Nuclear Deal”,Global Research,July 21,2015.有人認為,奧巴馬政府將與伊接觸視為防止伊與中俄靠近的手段。②Keith Jones,“The Iran Nuclear Pact and U.S.Imperialism's Drive for Global Hegemony”,Global Research,July 21,2015.“美國希望將伊朗由地區(qū)乃至全球對手,轉變?yōu)槟撤N程度上的戰(zhàn)略資產。這并不是說美伊會成為盟友,而是只要伊朗保持中立,不對美國構成戰(zhàn)略牽制?!雹跡ric Draitser,“The Geopolitics and Economics of the Iran Nuclear Deal”,Global Research,July 21,2015.從經濟角度看,美伊達成核協議后,伊朗石油產能有望強力釋放,由此將對俄經濟構成直接打擊。據估計,伊重返國際能源市場將使2016年國際油價每桶下降5~15美元。④Anthony H.Cordesman,“The Iran Nuclear Agreement and Iranian Energy Exports”,http://csis.org/publication/iran-nuclear-agreement-and-iranian-energy-exports.(上網時間:2015年9月15日)而能源出口占俄對外貿易的68%、財政預算一半,油價長期低位徘徊無疑將極大削弱俄借高油價提升國力的能力。從長遠看,伊核協議的達成及伊朗能源市場的開放還可能使伊朗取代俄成為歐洲天然氣主要供應國。⑤Margaret Kimberley,“The Iran Deal Reality”,Global Research,July 25,2015;Paul Craig Roberts,“The Real Reasons for the I-ran Agreement:Putting More Pressure on Russia”,Global Research,July 21,2015.這無疑將極大弱化俄能源武器的威力。
其次,美國全球稱霸有心無力,只能“兩利相權取其重”。美國霸權野心受制于其自身實力的強弱。冷戰(zhàn)剛結束時,美國是世界唯一超級大國,因而雄心勃勃地致力于構建“世界新秩序”,對外戰(zhàn)略咄咄逼人,戰(zhàn)略利益和主要對手遍布全球。不到20年時間,美國便因經濟困境和頻頻對外戰(zhàn)爭致使實力透支,財政狀況從小布什上任時財政盈余占GDP的2%,變?yōu)榫揞~赤字和債務。目前,美國GDP占全球經濟的比重,已經從冷戰(zhàn)后30%左右降至20%左右。從結構來看,美國制造業(yè)占GDP比重,從20世紀50年代的40%~50%左右,降至目前的12%左右,服務業(yè)比重增至70%。⑥世界經濟年鑒編輯委員會編:《世界經濟年鑒2010/2011》,世界經濟年鑒出版社,2010年,第191頁。歷史表明,過度金融化往往是大國衰敗的前兆。⑦[意]喬萬尼·阿瑞吉、貝弗里·J·西爾弗等著,王宇潔譯:《現代世界體系的混沌與治理》,三聯書店,2003年。在目前世界體系中,美國的資本積累和地緣政治擴張周期,均已到達自償點,之后就是最大的下滑,整個系統現在進入結構性危機時期。⑧[美]沃勒斯坦著:《資本主義還有未來嗎》,社科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20頁。美國全球稱霸實力明顯下降,國際權力格局日趨由冷戰(zhàn)結束后的“一超多強”轉向多極并存,哈斯甚至稱世界已進入“無極時代”。⑨Richard N.Haass,“The Age of Nonpolarity”,Foreign Affairs,May/June 2008.“一個國家必須使它的目標和它的力量保持均衡,……否則就無法談到外交。[10][美]李普曼著,經緯、彭世楨、陳世澤譯:《美國外交政策》,立體出版社,1944年,第13頁。如果帝國擴張超過能力范圍,將會因霸權統治成本超過收益而導致霸權國的衰落。[11][美]羅伯特·吉爾平著、武軍等譯:《世界政治中的戰(zhàn)爭與變革》,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168頁。當前,美國隨著國力衰退,已難以支撐全球霸權,難以同時對付多個敵手。2012年初,美國正式放棄“同時打贏兩場戰(zhàn)爭”的戰(zhàn)略原則。美國的全球戰(zhàn)略正在由“全面進攻”轉為“重點進攻”,調整戰(zhàn)略重心、精簡戰(zhàn)略對手已經勢在必行。
在美國看來,留駐中東固然重要,但重返亞太的地緣政治和地緣經濟價值更重要。從戰(zhàn)亂不斷的西亞北非轉向亞太地區(qū)的“再平衡”,是美國深思熟慮后的戰(zhàn)略轉型。[12]Hafsa Khalid,“Pivot to Asia:U.S.Strategy to Contain China or to Rebalance Asia?”The Washington Review of Turkish&Eurasian Affairs,February 2015.亞太經濟合作組織成員國占世界總人口40%以上,產值占全球60%,貿易額約占世界50%,這為美國貿易、商業(yè)和投資提供了諸多機會。在當前經濟蕭條背景下,美國經濟更加倚重亞太市場。而中國崛起加快及在亞太影響力上升,更讓美國如坐針氈。有美國學者列出當前美國外交政策需要聚焦的5個目標,其中4個涉及圍堵中國:恢復美國經濟元氣,使之保持不對稱經濟優(yōu)勢;創(chuàng)造不包括中國在內的特惠貿易體系;重新創(chuàng)造防止中國獲得先進武器和戰(zhàn)略能力的高技術控制體系;在中國周邊打造美國盟友體系;改進美國向亞太地區(qū)進行軍事投送能力。①Robert D.Blackwill and Ashley J.Tellis,“A New U.S.Grand Strategy towards China”,http://nationalinterest.org/feature/wake-america-china-must-be-contained-12616.(上網時間:2015年9月10日)相比之下,美國繼續(xù)駐足中東的必要性相對下降。2003年伊拉克戰(zhàn)爭以來,美國的中東政策基本告敗。美國既沒有能力、也沒有意愿推動中東發(fā)生深刻變化。在伊核問題上,盡管美國鷹派一再聲稱“所有選項都在桌面上”,但如果對伊朗發(fā)動戰(zhàn)爭則將付出巨大風險和代價,進而會極大惡化中東政治經濟和安全環(huán)境,還將嚴重削弱美國實力,使之無力保持世界大國地位。②Mahdi Darius Nazemroaya,“Sanctions Were Going to Collapse:The U.S.Was Forced to Negotiate with Iran Because of Changing Global Circumstances”,Global Research,July 20,2015.實力不濟迫使美國只能主動緩和對伊政策。近年美國頁巖氣開發(fā)和能源獨立,也使美國對中東石油進口依賴度下降,增加了美國的行動自由度和從中東脫身的可能性。
與伊朗達成核協議對美國可謂“一舉兩得”。一方面,中東核擴散風險大大降低。根據核協議,伊朗同意大幅減少核能力。一旦伊朗不遵守協議,對伊制裁可以迅速重啟。美國僅通過“暫?!敝撇?,就換取伊朗的巨大讓步,實際掌握了伊核問題主動權。③Peter Symonds,“Iran Nuclear Deal:U.S.Prepares for New Wars”,Global Research,April 06,2015.另一方面,美國更加有條件從中東泥潭中解脫出來,放手對付俄、中。④Paul Craig Roberts,“The Real Reasons for the Iran Agreement.Putting More Pressure on Russia”,Global Research,July 21,2015.當美歐與俄羅斯日趨對抗、美中對抗上升時,美歐需要與伊朗緩和關系,哪怕是臨時性的關系緩和。⑤Mahdi Darius Nazemroaya,“Sanctions Were Going to Collapse:The U.S.Was Forced to Negotiate with Iran Because of Changing Global Circumstances”,Global Research,July 20,2015.正如美國與古巴關系正?;瑯邮菫榕浜稀皝喬倨胶狻?、不惜代價穩(wěn)固拉美“后院”。由此,美對中俄等新興大國的態(tài)度日趨強硬,將在意料之中。
三
當前美國的戰(zhàn)略調整看似順理成章,但落實到操作層面明顯困難重重。
首先,“伊朗因素”使美國不可能完全從中東脫身。這主要有三點理由。一則核協議并未真正解決伊核問題,伊朗不可能從此放棄核活動,反而可能繼續(xù)提升核能力。伊已經將掌握核能力視為國家崛起的“標配”。伊最高領袖哈梅內伊認為,伊核計劃是伊朗革命的核心價值的集中體現,美國反對伊朗核計劃,不是因為核擴散威脅,而是伊朗將獲得政治和經濟獨立的杠桿和籌碼。⑥Karim Sadjadpour,“Reading Khamenei:The World View of I-ran’s Most Powerful Leader”,http://carnegieendowment.org/2008/03/10/reading-khamenei-world-view-of-iran-s-most-powerful-leader/3dt.(上網時間:2015年8月25日)伊朗認為放棄核能力只會使國家日趨走向衰敗。伊朗2003~2005年曾暫停核研發(fā)2年,但未換得西方任何回報,反被美列入“邪惡軸心”;利比亞卡扎菲2003年主動放棄核計劃,2011年卻被西方摧毀。這兩大事件堅定了哈梅內伊堅持強硬核立場的決心。⑦Karim Sadjadpour,“Reading Khamenei:The World View of I-ran’s Most Powerful Leader”,http://carnegieendowment.org/2008/03/10/reading-khamenei-world-view-of-iran-s-most-powerful-leader/3dt.(上網時間:2015年8月25日)有學者指出,在中東地區(qū),連黑夜中的瞎子都看得很清楚:以色列空襲摧毀了伊拉克(包括敘利亞)核反應堆,卡扎菲主動放棄了核野心,但薩達姆與卡扎菲政權最終都垮臺了。而擁有核武器的朝鮮卻避免了政權更替。因此伊朗不可能完全放棄核計劃。⑧Peter Van Buren,“The Balance of Power in the Middle East Just Changed”,http://www.huffingtonpost.com/peter-van-buren/balance-of-power-in-the-middle-east_b_7887624.html.(上網時間:2015年8月20日)當前的伊核協議看似堵住了伊朗發(fā)展核武的所有道路,實際上,伊朗可通過“匍匐前進”方式進行核開發(fā)。⑨Gary C.Gambill,“Nuclear Creep out:Iran’s Third Path to the Bomb”,http://www.meforum.org/5396/iran-creepout.(上網時間:2015年8月25日)根據核協議,伊朗未來不僅可以繼續(xù)從事濃縮鈾,還可研發(fā)先進離心機,這意味著伊將有能力很快重新提煉濃縮鈾。另外,伊朗出售濃縮鈾后將獲得天然鈾,這等于解決了伊獲取天然鈾的難題,因為伊境內鈾礦資源正在耗盡,幾乎沒有天然鈾。①Fred Fleitz,“Iran Nuclear Deal Much Worse than Experts Predicted”,http://www.foxnews.com/opinion/2015/07/14/iran-nucleardeal-much-worse-than-experts-predicted.html.(上網時間:2015年8月25日)因此,伊核協議簽署,并不意味伊朗核能力解除。朝鮮即為先例。1994年10月,美國曾與朝鮮達成核協議,凍結朝核計劃,拆除相關核設施,但朝鮮卻在2006年10月9日舉行首次核試驗。有鑒于此,指望通過伊核協議阻止伊發(fā)展核武器,顯然不太可能。②Ken Blackwell,“History Shows that Iran Nuclear Deal Is a Bad Deal”,The Christian Post,July 23,2015.
二則伊朗在地區(qū)內壯大將使美國在中東推行“離岸平衡”的設想落空。美國在中東擁有多重戰(zhàn)略目標,如防止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擴散、防止地區(qū)大國崛起、保衛(wèi)以色列安全、確保中東石油用美元計價等。此次伊核協議的簽署使西方對伊制裁暫時解除,將使伊長期受壓的潛力得以釋放。據報道,制裁解除后,伊朗約有1000億~1500億美元海外油款解凍;石油出口增加可使伊GDP增加一個百分點,增強伊實現地區(qū)政策的能力。伊朗人也相信,核協議將使伊的地區(qū)影響最大化,促使伊朗優(yōu)先建立地區(qū)霸權,而不是獲得核武器。屆時,美國將更沒有意愿或能力反對伊朗發(fā)展核能力。③Walter Russell Mead,“Is Obama’s Strategy on Iran Sound?”The American Interest,July 16,2014.伊朗地區(qū)影響力的擴大有違美國“防止地區(qū)大國崛起”的目標,使美難以在中東順利推行“離岸平衡”政策。美國企業(yè)研究所主任卡根認為,伊朗一再明確聲稱要將美國從中東徹底趕出去,并由伊朗取而代之。因此,美國的問題是:是否準備讓伊朗接管美國在中東的主導權?④Kristina Wong,“GOP Lawmaker:U.S.Strategy on Iran Is‘Totally Incoherent’”,The Hill,June 24,2015.
三則核協議不會促使伊朗根本改變行為方式并追隨美國。美與伊朗加強接觸,一個不便明說的理由就是希望通過加強接觸,促使伊朗軟化、鈍化其鋒芒,“融入”美國主導的國際體系。美國這種接觸政策曾經用于中國但已告失靈,現在指望其對伊朗有效更顯異想天開。過去幾十年來,伊朗一直將自己視為穆斯林世界反西方運動的旗手,“抵抗”是伊削弱美及其盟友、謀求地區(qū)領導權的軟武器。此外,伊朗安全戰(zhàn)略的政策重點,就是通過扶植代理人,發(fā)展不對稱力量,將以色列、遜尼派阿拉伯國家等潛在對手拒于國門之外。⑤Michael Singh,“Potential Regional Implications of the Iran Deal”,http://www.brookings.edu/blogs/order-from-chaos/posts/2015/06/05-testimony-iran-regional-implications-indyk.(上網時間:2015年9月2日)美智庫學者認為,全面核協議最重要的影響,就是驗證了“伊朗正在崛起、美國正在衰落”的說法,外部大國屈從于伊朗意志。伊朗將會用核協議去增強其必勝信念,在中東塑造有利于伊朗的心理環(huán)境。⑥Michael Eisenstadt,Simon Henderson,etc.,“The Regional Impact of Additional Iranian Money”,http://www.washingtoninstitute.org/policy-analysis/view/the-regional-impact-of-additional-iranianmoney.(上網時間:2015年9月2日)實踐表明,伊朗的地區(qū)政策不會因簽署核協議而輕易改變。2015年7月19日即核協議簽署幾天后,哈梅內伊公開表示,伊朗將繼續(xù)支持在巴勒斯坦、也門、敘利亞、伊拉克、巴林等國的地區(qū)盟友。⑦Ali Mamouri,“Saudi-Iranian Understanding Key to Nuclear Deal’s Success”,Al-Monitor,July 24,2015.8月17日,哈梅內伊再次表態(tài),伊核協議絕不會為美國影響力向伊朗滲透鋪路。有學者預測,美國在2025年可能不得不面對一個更加敵對、更具攻擊性并處在獲取核武器邊緣的伊朗,一個充滿教派沖突的中東,以及一個認識到與伊朗達成核協議是歷史性錯誤的國際共識。⑧Ilan Goldenberg,“An American Strategy for Making the Iran Deal Work”,http://nationalinterest.org/feature/american-strategymaking-the-iran-deal-work-13139.(上網時間:2015年9月6日)
可見,全面核協議顯露出來的美國對伊政策實際上是一鍋“夾生飯”。美國匆忙中進行戰(zhàn)略調整,必然是顧此失彼,以致留下一處處爛攤子。2003年美國在阿富汗戰(zhàn)爭尚未結束之時,匆忙發(fā)動伊拉克戰(zhàn)爭,結果引發(fā)塔利班死灰復燃;2011年美國在伊拉克戰(zhàn)亂仍未消除之時從該國全面撤軍,招致“伊斯蘭國”等極端組織異軍突起。這一次,美國在伊朗內外政策并未根本改變情況下,將戰(zhàn)略重心從中東轉向亞太,必然導致伊朗在地區(qū)內坐大,使美面臨“失去中東”危險。鑒于中東對美國維系霸權至關重要,“伊朗因素”將長期困擾美國“重返亞太”的戰(zhàn)略新圖謀。
其次,美國沒有能力在亞太遏制中國。在中俄這兩個潛在對手中,美國決策者至今仍未想清楚到底該先對付哪個。但這種敵對架勢迫使中俄越走越近并結成“全面戰(zhàn)略協作伙伴”,美則面臨同時與兩個核大國為敵的戰(zhàn)略窘境。其無論想對付哪個國家,都已經喪失先機。退一步看,即使美國優(yōu)先遏制中國崛起,其戰(zhàn)略企圖實現的可能性也不大。一方面,圍堵中國超出美國的能力范圍?;仡櫄v史,美國即使在權力鼎盛時期,在亞太地區(qū)的重大軍事行動也均是鎩羽而歸(如朝鮮戰(zhàn)爭、越南戰(zhàn)爭)。原因就在于,對抗雙方,一方是反抗外來壓迫的正義斗爭,另一方則是越洋圖謀的非正義戰(zhàn)爭,美國在道義上先輸了一截。從地緣政治看,美國是東太平洋國家,跑到西太平洋對華發(fā)難,面臨投送距離遠、投送能力弱的難題。中國只需要有起碼的應對能力。這種力量的強弱轉化,使美國很難在亞太地區(qū)占有絕對優(yōu)勢。更何況,現在美國實力相對衰落。從陣營對比看,美國為圍堵和制衡中國而放縱日本解禁集體自衛(wèi)權,企圖借日本制衡中國,求當“離岸平衡手”,但中日綜合實力差距在拉大,日本根本不足以牽制中國。縱容日本打破戰(zhàn)后國際秩序,反而可能使作為該體系受益者的美國遭遇損失。
另一方面,美國“亞太再平衡”政策的雙重性使對華遏制政策難以進行到底。美國的“亞太再平衡”有兩大目標:安全上,將中國的國際崛起限制在東亞范圍內;經濟上,更深地融合到亞太經濟圈,使美國從該地區(qū)獲得更大經濟收益。①Jack A.Smith,“The Middle East and the Pivot to Asia:Obama’s U.S.Foreign Policy Bait and Switch”,Global Research,June 13,2014.在美國對華政策中,資本原則與安全原則存在內在矛盾:最大限度獲取利潤和市場的資本邏輯決定了美國需要保持和擴大對華接觸,反對中美關系敵對升級;遏制中國崛起的安全原則促使美國強化對華防范和圍堵,由此刺激中美關系日趨惡化。這些年來,正是這種動力源差異使美國對華政策搖擺不定,不斷在圍堵與接觸之間徘徊。當前,美國的“再平衡”戰(zhàn)略看似氣勢洶洶,實則缺乏一以貫之的持久性,具有很大可變成分。如果中國在美國巨大政治和軍事壓力下步步退讓,使美國決策層看到預期成果,那么將進一步堅定美駐足亞太、對抗中國的決心和信心;如果中國敢于直面矛盾,在一定時期內不屈服于或頂住美國的安全和軍事壓力,使美難以獲得預期成果,資本邏輯可能重新占據上風,反推美國外交戰(zhàn)略的重新調整。要想讓美國戰(zhàn)略東移不至于威脅中國合法權益,中國必須也只能增強實力、戰(zhàn)略意志和斗爭精神。在這方面,伊朗已經提供了成功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