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婉梅
一直都想回到童年生活過的遼河邊看看。西大廟以西沿河岸一帶,大姨家就曾住在這里,我在這里度過了童年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大姨一家于1970年搬到大連,我便再沒踏足此地。幾次沿遼河公園西行,西部人異樣的目光都讓我中途止步。如今這個念頭越發(fā)的強烈,冥冥之中有一只手推著我了卻夙愿,我約了同學一同前往。
時隔46年,舊貌難覓蹤跡,好在有遼河的參照,也算是故地重游。童年的快樂已變成朦朧的碎片散落在記憶中,記憶的帷幕伴隨尋舊的腳步一層層拉開,童年往事一樁樁鮮活地跳了出來……
這里雖是市區(qū),但居民沿河而居,大都以捕魚為業(yè),家家戶戶的屋頂上曬著魚干蟹黃海米,院子里掛著漁網(wǎng)漁鉤梭子,空氣中彌漫著潮濕鮮腥的氣息,儼然一個小漁村。這里聚居著遷徙來的天津人,天津人的口音,天津人的習俗,天津人的熱心腸,天津人的小日子,或許是這些因素促成了這里的獨一無二和與世隔絕吧。
姥爺一家也是天津人。姥爺在鐵路上班,因為工作關(guān)系舉家遷到營口,就住在這里。姥爺四十幾歲就去世了,是母親織網(wǎng)磨鉤幫著姥姥撐起這個家。自我記事起,就只有大姨還住在這里。大姨家的房子是背靠背的南北兩塊,南面兩大間,里外屋,住著大姨和姨夫;北面三小間,對面屋夾著一個外屋,住著出嫁的表姐和鄰居文家;南北兩個外屋相通,有孝女,有芳鄰,還有夏日的清涼。
青磚房,木板門,欞格窗,這就是大姨的家。陽光透過窗紙照進來,幾束光芒,滿屋生輝。屋內(nèi)布置得雅致講究,依稀還記得地板、寫字臺、臺燈、茉莉花、雞毛撣子,彰顯出主人的品味與內(nèi)涵。寫字臺上鋪著一塊玻璃板,下面擺放著家人的照片,看得人心里暖洋洋的;茉莉花葉茂花繁,芬芳撲鼻,我常把落下的花瓣放在手心里玩賞。臺燈下姨夫讀書寫字品茶的畫面,朝暉里大姨拿著雞毛撣子輕撣浮塵的剪影,裝飾了我童年的夢。寫字臺、玻璃板、臺燈在我心中有了某種象征,以至于成了我小家的標配。
大姨是個小腳女人,雖是長女,在娘家時沒吃過苦,出嫁后,夫家家境好,姨夫體貼入微,也沒受過累,是三姐妹中最幸福的一個。也許是優(yōu)越的家庭環(huán)境,養(yǎng)成了大姨溫厚賢淑的品性,讓我享受了寬松自由的童年時光。我常給大姨梳頭,其實就是拿大姨的頭發(fā)玩,孩子的手沒有輕重,免不了會把大姨的頭發(fā)揪疼,大姨仍微笑地任我擺弄。我特別愛翻抽屜,好像里面藏著寶貝,把家里搞得很亂,大姨從未說過一個不字。打碎了碗,弄臟了衣服,大姨總是摸摸頭怕嚇著我,看看手劃傷沒。大姨有著一手好廚藝,煎炒烹炸嫻熟,色香味俱佳,尤其是烙餅堪稱一絕,松軟起層,薄如紙片,回味無窮。我想吃什么就跟大姨說,大姨換著花樣給我做。
姨夫在土畜產(chǎn)公司做銷售,常年在外,每次回家都會帶好吃的東西,我們總是盼著他回來。姨夫很和藹,知道的也多,我總是粘著他講故事。姨夫還把他通信的郵票給我積攢,把郵票從信封上剪下來,放在水里浸泡,然后輕輕揭下郵票壓平陰干。受到姨夫的引導,我開始集郵,集火花,攢糖紙,平添了童年的雅興,遺憾的是沒有堅持下來。
鄰居是一對老年夫婦,都是天津人,滿口的天津話。我叫男的老文三大爺,叫女的老文三娘。老文三娘大個兒,有點瘦,背微駝,花白的頭發(fā)綰在腦后,為人爽快,也有幾分幽默。平日里,吃過飯,收拾停當,女人和孩子便拿著小板凳坐在家門口閑聊打發(fā)時間,老文三娘就給我講笑話,可笑的段子套上天津話,惟妙惟肖,妙趣橫生。童年的圖畫里,怎么能少了她老人家的色彩?
大姨家的后院不大,但被姨夫打理得井井有條。中間是爬滿藤葉的葡萄架,圍繞著葡萄架擺放著一盆盆鮮花,應該有月季和水仙吧,邊上是柴房和廁所,還有一棵高大的棗樹站在角落里。過道鋪著人字青磚,雨天也踩不到泥。修剪枝葉、清掃門庭是姨夫在家時必做的事。葡萄熟了,姨夫挑飽滿的剪下來給我們吃;棗紅了,姨夫用棍子把棗打下來,我們在地上撿。舅舅家的表弟跟我同歲,小我?guī)讉€月,也常在這住,我們在院子里捉迷藏,斗蛐蛐,抓蝴蝶,捕蜻蜓,這個小院成了我們嬉戲的百草園。
推開后院的門就是遼河。河沿的欄桿是鋼筋水泥澆筑的,我和表弟常常騎在欄桿上吃東西,看河面漁船往來,看桅桿白帆起落,聽纖夫號子回響。這些在別人眼中的風景,恰是河邊人簡單淳樸的生活。一個木制棧橋從岸上探到河中,傍晚人們?nèi)齻z倆來到棧橋上,納涼,垂釣,看夕陽西下,看漁舟唱晚,享受茶余飯后的那份悠閑。對岸那搖曳的蘆葦、矮矮的平房、裊裊的炊煙讓我著迷。那里住著一群什么人?在過怎樣的生活?如果這個橋能通到對岸該多好,我就可以走過去看河北的小街,看小街上的人和我們是不是一樣。如今遼河大橋已通車,我卻沒有了想當初的渴望。
遼河給了我無限的遐想,也給了我無比的美味。這里是遼河的入???,河鮮和海鮮都能嘗到。河蟹又大又肥,街坊鄰居會一筐一筐地送來,出鍋后紅紅的泛著油光。大姨把剝好的蟹肉放到我們碗里,還把蟹黃摳出來晾曬,冬天包餃子吃味道鮮美;海蝦煮熟了曬成海米,吃飯時抓一把真是開胃;泥溜蛤蜊用鐵鍬撮,用麻袋裝,從河里到餐桌不過個把小時,是何等的新鮮!遼河如母親般地給了我們慷慨的饋贈!
大姨家的東南面有個趙家開的小賣部,人們都叫它老趙小鋪。小鋪不大,在當?shù)貐s很有名氣,牙膏香皂、蠟燭火柴、餅干糖果、煙酒調(diào)料一應俱全,人們?nèi)粘I钚枰伎梢詽M足。小鋪不遠,卻要拐幾個彎,沒去過的人光靠指路怕是找不到的。小鋪里光線很暗,但絲毫不影響生意,可能是當時人們都生活在那種光線里早已習慣了吧。我那時能做的家務就是打醬油打醋,每次大姨要打醬油了,我都樂顛顛地去,可以給自己買糖果,還可以體驗一把小鋪的九曲回腸路。
有一年臨近春節(jié),一場大雪襲來,有齊腰深,門被封住了。恰巧在大連當兵的姐夫趕回來,從外面開出一條路,我們才得以出門。門打開了,看到和我差不多高的積雪,有一種莫名的興奮。房屋院落密集交錯,雪中開辟的一條條小路蜿蜒曲折,像個迷宮。雪把我?guī)У搅藵嵃椎膲艋冒愕耐捠澜纾夷弥∶虹P跟在大人后面除雪,在雪的迷宮里穿梭。因為穿著單布鞋,鞋襪被雪浸濕了,腳趾也坐下了凍瘡的毛病,但那種興奮隱約還在。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那么大的雪,我多希望還能下一場那一年的雪?。?/p>
記憶中這里是灰色的?;疑奶?,灰色的路,灰色的房子,灰色的河沿欄桿,灰色的老趙小鋪,老人們穿著的灰色夾襖。這灰色,無關(guān)風云,無關(guān)生計,是時代的烙印,是地域的符號。這灰色中夾帶著一抹橘紅,是朝暉照進屋子里的顏色,是夕陽落在河面上的顏色,是螃蟹對蝦出鍋后的顏色,是遼河賜予人們的生活底色。
在大姨家的這一年,吃得如意玩得開心,大姨和姨夫細心照顧,以孩子的視角呵護我,讓我沒有枷鎖地成長著。二老早已作古,但他們給予我的寬容和慈愛就像遼河水滋養(yǎng)生命一樣滋養(yǎng)著心靈,至今還能觸摸到溫度。
遼河從大姨家門前流過,也從我的生命里流過,那一片平和的灰色,那一抹鮮艷的橘紅永駐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