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貴邦
貴州大學人文學院 貴陽
從《論語》看孔子的隱逸觀
李貴邦
貴州大學人文學院 貴陽
眾所周知,孔子是儒家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論語》是孔子思想的主要代表,是研究孔子思想的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文獻。一提到孔子,人們無不對其“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濟世精神所感動,然而,作為圣人,孔子也并非只有一副面孔,在他的內心深處,也藏著一顆隱逸的心,一種對平和寧靜生活的無限向往。研究孔子《論語》中的隱逸思想,既有助于還原孔子思想的廣度與深度,還益于把握儒家思想的堅持與變通。
孔子;隱逸觀
孔子所生活的春秋時期是社會制度變革的交替時期,周天子的統(tǒng)治已分崩離析,社會動蕩、政治混亂、諸侯割據(jù)、士族相掠,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為了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懸,孔子橫空出世,而孔子創(chuàng)立的儒家思想,就是要構建一種“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钡拇笸鐣???陀^來講,這是天下蒼生共同的心里愿望,主觀來說,這是孔子個人的政治理想。孔子的這個志向在他和弟子的交談中表現(xiàn)得很明顯:
顏淵季路侍。子曰:“盍各言爾志?”子路曰:“愿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蔽之而無憾?!鳖仠Y曰:“愿無伐善,無施勞。”子路曰:“愿聞子之志?!弊釉唬骸袄险甙仓笥研胖?,少者懷之?!?/p>
——《論語·公冶長》
可以看出,孔子《論語》中“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的理想和《禮記·禮運》中“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钡睦硐胧且恢碌?,即都希望老人、青年人、少年兒童都能有所依靠,稍有不同的是《禮記》主要集中在物質層面,《論語》還注重精神道德層面。但無論如何,孔子所希望的社會是一個不同年齡、不同性別、不同職業(yè)的人都能安居樂業(yè),物質富足、社會安定、誠信友善的理想社會。
如果“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钡拇笸鐣强鬃拥恼卫硐?,代表春秋時期所有百姓的共同愿望,那么,“暮春浴風詠而歸”則是孔子個人的生活理想。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伺坐,子曰:“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子路率爾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狈蜃舆又骸扒?,爾何如?”對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薄俺?,爾何如?”對曰:“非曰能之,愿學焉。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愿為小相焉?!薄包c,爾何如?”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弊釉唬骸昂蝹酰恳喔餮云渲疽??!痹唬骸澳捍赫?,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狈蜃余叭粐@曰:“吾與點也?!比诱叱觯?,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痹唬骸胺蜃雍芜佑梢??”曰:“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唯求則非邦也與?”“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則非邦也與?”“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
——《論語·先進》
子路、冉有、公西華的志向都是在治理國家方面,子路側重于軍事、冉有側重于物質財富、公西華側重于宗廟禮節(jié),這些都是孔子治國理想的各個方面,可以說,他們的志向也就是孔子的志向,不過這是政治理想,不是生活理想,因此,當曾皙說出“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钡睦硐牒?,孔子的反應是“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可見,曾皙所描繪的畫面,深深地打動了一生奔波勞碌的孔子,扣動了孔子內心深處的那根弦,這根弦,就是隱逸之弦,這是孔子很少在眾人面前提起的。這樣的生活是一種怎樣的生活:陽春三月,穿上春天的輕衣,和著五六個成年好友,帶著六七個靈巧兒童,到沂水里沐浴,到雩太上吹風,一邊唱歌一邊回家。這樣的生活,與陶淵明“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jīng)丘?!保ā稓w去來兮辭》)“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飲酒》)的生活內容如出一轍。
然而,孔子并非像陶淵明那樣,“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生活沒有著落就出來做官,“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保睦锉锴突厝ル[居,孔子的“仕”與“隱”是有明確的前提和原則的。
孔子對隱逸的原則,那就是“有道則見,無道則隱”。
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p>
——《論語·泰伯》
國家政治清明就出來做官,國家政治混亂就去隱居。這是孔子對于隱居的基本原則,也可以說是中國古代士人隱居的一貫做法。正如孔子稱贊蘧伯玉那樣:“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
孔子還把隱居分為四種情況:
逸民,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謂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言中倫,行中慮,其斯而已矣?!敝^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薄拔覄t異于是,無可無不可?!?/p>
——《論語·微子》
孔子把這些隱居的人稱為“逸民”,他把“逸民”分為四種情況。第一種情況是“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既不屈降自己的志向,又不辱沒自己的身份,伯夷、叔齊就屬于這一類;第二種情況是“降志辱身”,雖然屈降自己的志向、辱沒自己的身份,但自己的言行仍然符合君子的道德規(guī)范,柳下惠、少連就屬于這一類;第三種情況是“隱居放言”,雖然降志辱身,能夠保全自己,但言行有些放縱不合乎禮的規(guī)范,虞仲、夷逸就屬于這一類;第四種情況是“無可無不可”,孔子把自己歸為這一類。什么是“無可無不可”呢?孟子曰:“孔子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保ㄖ祆洹端臅戮浼ⅰ罚┯纱丝梢?,孔子也承認自己是一個隱者,只是情況和其他不同而已。
作為一個隱者,孔子和其他隱者不同,他有自己的做法?!白又^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論語·述而》)如果得到重用就出仕,得不到重用就隱居,因此,才有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彪x開魯國,周游列國之舉。
孔子把隱逸分為三個層次。《憲問》篇中孔子把隱逸分為四種,“賢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第一是避世,“天下無道而隱”,即避開亂世而隱居;第二是避地,“去亂國,適治邦”,即避開亂地而隱居,第三是避色,“禮貌衰而去”,即避開亂色而隱居,第四是避言,“有違言而后去也”,即避開惡言而隱居。在《微子》篇中,孔子又提出“避人”、“避世”的概念:
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長沮曰:“夫執(zhí)輿者為誰?”子路曰:“為孔丘?!痹唬骸笆囚斂浊鹋c?”曰:“是也?!痹唬骸笆侵蛞??!眴栍阼钅纾钅缭唬骸白訛檎l?”曰:“為仲由?!痹唬骸笆囚斂浊鹬脚c?”對曰:“然?!痹唬骸疤咸险咛煜陆允且?,而誰以易之。且而與其從避人之士也,豈若從避世之士哉?”猶而不輟。子路行以告,夫子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p>
——《論語·微子》這里的“避世”與上文的“辟世”同,而“避人”義則是上文的“辟色”、“辟言”的合義,“色”即“令色”,“言”即“巧言”,所謂“避人”則是避“巧言令色”之人。
綜上所述,孔子對隱逸劃分的三個層次應為:避世、避地、避人。所謂避世,就是逃避世俗社會,隱居山林,與世隔絕,在《論語》中,伯夷、叔齊就是這一類;所謂避人,就是躲避世俗中的凡夫俗子,歸隱田園,做一農(nóng)夫,在《論語》中,長沮、桀溺、丈人就屬于這一類;所謂避地,離開政治混亂的國家,去政治清明的國家,施展自己的抱負,在《論語》中,打開只有孔子及其弟子而已。
然而,政治清明就做官,政治混亂就隱居,這就非常矛盾了,正是因為國家政治混亂才需要有人激濁揚清,把國家變成清明,如果“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蹦敲础拔0睢比绾纬蔀椤鞍舶睢?,“亂邦”如何成為“治邦”,”無道“之天下如何變成”有道“之天下呢?正是因為天下“無道”,才有了士人的用武之地,因此,盡管孔子對蘧伯玉此類的君子做法表示理解,但更加推崇史魚:“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
由此可見,無論天下有道與否,孔子都堅持積極出仕的精神。孔子的隱居與出仕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可以說,孔子“隱”中有“仕”,“仕”中有“隱”。
孔子是一個知天命且信天命的智者,既然他知道天下現(xiàn)狀已無法改變,為何還要“知其不可而為之”呢?這有著兩方面的原因。
一是作為人臣的職責,這一點可以從孔子的學生子路的言語中可以看出:
子路從而后,遇丈人,以杖和苕,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孰為夫子?”植其杖而耘。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見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隱者也?!笔棺勇贩匆娭?,至則行矣。子路曰:“不仕無義。長幼之節(jié),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p>
——《論語·微子》
隱者“丈人”對孔子表現(xiàn)得尤為輕蔑,而子路對孔子的辯解道出了孔子的苦衷,“不仕無義”固然不錯,但是,長幼之節(jié)不可廢,君臣之義不可廢,如果只為了明哲保身,而亂君臣之大倫,這種做法是不可取的。盡管孔子已知道“道之不行”,但依然出仕,是為了“行其義也”。這大概就是孔子所謂的“無可無不可。”因此,在隱居問題上,孔子也表現(xiàn)得很靈活,一切為了一個“義”,只要符合“義”,沒有什么事情是可以做的,也沒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做的,隱居也同樣如此?!熬又谔煜乱玻瑹o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
二是作為個人對人生價值的實現(xiàn)。這在孔子與學生子貢的對話中表現(xiàn)得很清楚。
子貢曰:“有美玉于斯,溫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p>
——《論語·子罕》
對于孔子來說,自己就好比一塊美玉,與其把自己隱藏埋沒,還不如“求善賈而沽”找到賞識自己的君主,從而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
總之,孔子的隱逸思想是和他的政治理想、生活理想一脈相承的,孔子式的隱逸,即表現(xiàn)了他對隱居生活的向往,也表現(xiàn)了他作為一個士人的擔當精神,而孔子徘徊于隱居與出仕之間,或者說游刃于出仕與隱居之間,既體現(xiàn)了儒家思想的堅持,也表現(xiàn)了儒家思想的變通,用一個字來說,就是他一生所遵循的“義”。
[1]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9.
[2]朱熹.論語集注.[A]四書章句集注(C).北京:中華書局,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