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 萍
除了那天的雪下得很大,看不出任何的異像。
寒風呼嘯著,拉棉扯絮的大雪鋪天蓋地,似乎要把小小的唐古拉整個兒吞咽下去。我們都被吞進冰凍的肚子里,再慢慢被凍僵凍硬,變成冰尸,等到來年夏暖,再解凍復活。我被自己的想象嚇了一跳。這樣的日子,天空唯一的飛禽黑鴉不知躲哪去了,藏民們躲進帳篷里喝著熱氣騰騰的酥油茶,軍營里留守的士兵和地方單位的留守人員躲在房子里看電視或者打牌。我和林子卻要站在柜臺里,和那些商品一起守候在沱沱河的寒流里。
公司的房舍在唐古拉算得上體面,和外貿(mào)公司的房舍并排坐落在青藏線的北邊一點,仿佛雪地里兩個標致姑娘,并排站在那里,守護著沱沱河的冬天。
十一點左右,我們從里面打開營業(yè)室的兩扇玻璃門,再打開外面兩扇厚重的實木門。外面的雪還在下著,天地一片混沌,白色的寒氣從門口蜂擁而入,營業(yè)室成了一個冰窖。似乎我和林子也被凍成了窖藏的兩個小商品,就是沒人來買。倘若有人要,倒樂意被溫暖的世界來買走。
林子戴著護耳棉軍帽,藍色的工作服套在黃色的軍大衣外面,緊鎖著眉頭,弓腰打掃柜臺外面的大廳,塵土飛揚。那姿勢,從后面看就是一老頭。那表情,猶如一個干活的機器。屋里本來就冷,再面對一個木頭人,感覺無聊死了,就想把死水一樣的日子用棍子攪一下。
“笨豬,掃起的塵土又落下來,不如不掃?!?/p>
喊他笨豬,一點不冤枉。他不但掃地笨,算賬也笨。賣白糖食鹽時,只能成斤賣,散賣就不會算賬。顧客多時,人家見添進取出麻煩,就說“別取出來了,有多少算多少”,他依然繼續(xù)他的笨法子。我那邊的生意冷清時,就過去幫他算賬收錢。顧客見我拿東西算賬麻利,都奔向我,“給我拿一瓶醬油,給我稱二斤白糖”,把他晾一邊,他的表情就很難看,所以幫了他的忙卻惹他煩。
林子聽我喊他笨豬,大概想起自己被晾在一邊的感受,氣哼哼把笤帚扔過來,憤憤地說:“你聰明,你掃?!?/p>
每天的衛(wèi)生都是他在打掃,看到丟過來的掃帚,才后悔沒事找事。覆水難收,只好硬著頭皮撿起掃帚發(fā)愣。在老家掃地,都離不開水,才不會塵土飛揚。老家水多呀,河里溝里田里,到處都是水。這里的水多金貴呀!短暫的濕季一過,水就死了。人們飲水都很困難,只能靠爐火融雪化冰,哪里還敢浪費水來掃地。
這里的人都是臉白脖子黑。每天早晨他們都是從嘴里省出一口水來倒在毛巾上擦擦臉。天長日久,白毛巾就擦成黑毛巾。我不喜歡用黑毛巾擦臉,有雪的日子,我就用雪洗臉。抓一把白雪擦在臉上,感覺雪的質(zhì)地雪的靈性都留在了臉上,哈哈,不用涂脂抹粉了。
大廳也是臉,也可以用雪解決。但是大廳比一張臉大得多,需要的雪就多。
我戴上帽子從大門出去,沐雪跑進西邊廚房,拿來粘著煤屑的鐵锨,在門外鏟了幾锨面絨絨的白雪,均勻地撒在大廳里。一冬天洗臉也沒撒在大廳的雪多,好在這里雪資源豐富,取之不盡用之不絕。
白色的雪在掃帚粗魯?shù)尿?qū)趕下,變得面目全非,大廳卻干凈起來。我把那些黑雪鏟到門外靠墻的一個角落,雪地里就多了一只黑色的眼睛。
灰撲撲的大廳變得干凈清爽起來,心里美滋滋的,便獨自在大廳里蹦唱起來。蹦著蹦著感覺身上有了暖意,小腹不再那么冷痛,眼里就涌出了淚。家鄉(xiāng)的這種日子,媽媽總會沖好一碗紅糖水,強迫我喝下去,再灌一個熱水袋給我敷在小腹上。這遠離媽媽和熱水袋的地方,這幾天的脾氣就變得暴躁,每天在眼前晃來晃去的林子就成了出氣筒。木頭一樣的林子居然說我發(fā)脾氣的那幾天身上同時會發(fā)出一種氣味,他說他喜歡聞這種氣味。
我的蹦唱和喜悅,絲毫沒感染林子。本來就木訥,自從營業(yè)室的大門被撬開,店里失竊,他就更加沉默不語。
那天早晨,我們打開內(nèi)門,發(fā)現(xiàn)外門洞開,貨架上的煙酒散亂地掉在地上,好煙名酒不翼而飛。他那邊損失慘重,我這邊的貨架沒動。當時只是吃驚毛賊只偷吃的,不偷用的,想不出還有什么原因。我們都嚇得站在門口不敢進去,似乎小偷還藏在那些商品里,隨時會蹦出來。
王二去派出所報案后,派出所長拿著橡皮棍,挺著啤酒肚來了。疙疙瘩瘩的黑臉上布滿了的嚴肅,與平時來柜臺上喝啤酒的形象判若兩人。他每天中午都來買兩瓶啤酒。一瓶放進他隨身攜帶的一個黑包里,另一瓶用牙啟開瓶蓋,揚起脖子,咕嘟咕嘟一瓶酒就下肚了,然后打著酒嗝和我們說笑。我打趣他說你這副德性能當所長嗎?他露出雪白的牙齒笑著說:你犯罪試試,就可以看到我的威嚴。
隨行的還有一個拿著相機的警察。他們先從大門外開始咔嚓咔嚓地拍照,從外向里拍。拍完現(xiàn)場,再拿出一個筆記本登記丟失的商品。林子報出了一萬多元的煙酒,我瞟一眼他的貨架,知道他虛報了數(shù)目。登記完那邊的柜臺,他們都圍到我的柜臺前。所長不再是那個喝著啤酒說著笑話的顧客。黧黑的臉,威嚴起來,讓我想起包公的形象,心里禁不住樂起來,臉上就有了笑意。那笑刺痛了所長,黑著臉說出生硬的漢語:“國家的財產(chǎn)被盜,你還笑得出來,真不懂事?!蔽颐囎∧槻桓以傩?。他們要我檢查貨架,報出丟失的商品。我知道自己沒丟失東西,直接就說:“看不出丟失了什么?”林子在我后邊拽了一下我的衣服,我知道他要我虛報一些假數(shù)。沒配合他,那一天他都沒理我。我就納悶,為什么要我虛報假數(shù)。
我的蹦跳沒讓林子笑一下,卻迎來了這天風雪中的第一個上帝。
一個身穿白色羊皮藏袍的老藏民,臉色黑紅,眼睛黑亮。穿一件光板羊皮藏袍,一條胳膊縮在羊皮袖子里,另一條胳膊露在羊皮外,只穿著看不清真色的襯衣袖子,挎著一個黑色大包,一身風雪出現(xiàn)在門口。
我停止運動,喘著粗氣迎上去打招呼“啊么了”。見他們見面就喊“啊么了”,我也鸚鵡學舌,只學其音,不知其意。
他放下黑色的大提包,對我點頭吐舌,伸出那條露在外面的胳膊,要和我握手,我嚇得退后一步,因為看到他只有一只耳朵。左側(cè)耳朵那里只留下一個洞,讓人害怕。他沒在意我的不禮貌,依然笑著,拉開提包拉鏈,從里面摸出幾把帶皮套的匕首,放在柜臺上。
南方竹林煙雨里熏染出來的女子,喜歡藍天白云,花鳥蟲魚,絕不會喜歡殺氣騰騰的刀槍劍戟??粗衽_上擺放的那些家伙,心里不寒而粟。是的,那一刻我就感到了莫名的恐懼,心里發(fā)出一個強烈的聲音:滾!假如我是一個勇士,一定穿上盔甲用腳狠踢他的屁股,讓他帶著那些家伙滾爬出去。但我是一個小女子,胸腔里憋屈的聲音喊不出來。
藏民見我沒反應,黑黑的臉上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說:“美女,買把匕首防身吧?!蹦愫澳棠?,我也絕不動心。我回到自己那邊的百貨柜臺,背對著他,用雞毛撣子撣貨架上的灰塵。
林子走出柜臺,走向那個黑色的提包。他從里面摸出幾把匕首來,和藏民先摸出來的并排放在一起。他依次從皮套里抽出那些沉睡的匕首,對比著挑揀著。那專注的眼神不亞于挑選要和他共度一生的媳婦,臉上露出少見的笑意,仿佛上帝突然給一段干枯的木頭注入了生機,突然地鮮活起來。
林子握著匕首,神氣活現(xiàn)地向我走來,向我炫耀。
“嗨,你看,真家伙!”
他激動地說著,并拔下我的一根頭發(fā),吹在閃著青光的鋒刃上。
我不由得仔細打量這把小小的匕首。它的魔力讓一個木頭人有了激情。他把匕首別在腰上,腰部挺了起來,人也好像突然增高一些。
藏民賣出一把匕首,高興得從袍子里摸出一個小酒瓶,仰起脖子呷上幾口,然后在大廳跳起了粗獷的藏族舞蹈??粗母吲d勁兒,我就有些嫉妒,忍不住指著他的空耳說:你那只耳朵呢?他一邊跳一邊說過去在山里放羊時大雪封山凍掉的。我想,藏族人喜歡歌舞,那是他們生活簡單豁達,把悲哀的事忘得很快,一點小事就可以讓他們高興得手舞足蹈,與嚴寒共舞。
嘹亮的藏歌,引來了保安王二和做飯的師傅王大。王大王二是弟兄倆,都是老板的親戚,和林子也有一點親戚關(guān)系。王大王二見到匕首,眼睛都亮起來,似乎見到增強男人功力的寶貝,每人都精心挑選了一把。
三個男人都舉起匕首,就像舉起三顆太陽那么狂熱。我想他們不是欣賞匕首的質(zhì)地和色澤,而是在想像自己的匕首如何削鐵如泥,見血封喉。我斜眼冷冷地望著他們的瘋狂勁。
王大媳婦聽著熱鬧也走出了廚房,來到營業(yè)室??吹侥腥藗兪稚隙加辛肆良一?,晃得她腦子也熱起來,要給她五歲的兒子也買一把。我說,他那么小,你就不怕他拿著傷了自己。她說等他上學以后帶在身上,看誰還敢欺負他。
公司里的三男兩女,本來就男女不公,現(xiàn)在王大媳婦買一把匕首別在腰里,似乎也變成了男人,把我孤立起來。屋外的嚴寒從窗戶縫和門縫里擠進來,圍住了我。小腹不合時宜地疼痛起來,忍不住伸手捂在小腹上。
老藏民看到我的舉止,裂開嘴笑起來,說:“來呀,這里有你喜歡的好東西?!?/p>
那個黑黢黢的包里能有什么好東西?即使有,也被他身上那股難聞的氣味污染了。我還是不想理他。不是歧視,是怕他身上那股濃重的體味。
老藏民沒有介意我的冷淡,繼續(xù)在包里翻找著。當他找到一個印滿藏文的綠色紙盒時,呀呀地喊叫起來。他拿著那個紙盒吹著口哨走到我面前說:藏紅花!
藏紅花的功效知道一些,但是只聞其名,從沒見過。我接過紙盒,疑惑地打開,驚呆了。細長的花兒干成辣椒紅色,安靜地睡在盒子里,不仔細看,以為那是一盒辣椒絲絲。這遠離繁華,花草不生的雪域,突然看到名符其實的花兒,眼里就有了濕潤,激動起來。好幾個月沒看到真實的花草了。
他們買了匕首,我買了藏紅花。我們各得其所。
林子有了匕首,沒有顧客時就摸出來把玩。他看著匕首的表情,似乎里面藏了顏如玉,勾去了他的魂。有時我和他說話也愛理不理的。他一刻也離不開匕首了,吃飯帶著它,上班帶著它,睡覺也帶著它??此麑ω笆椎陌V迷,我心里涌起小小的妒意。因為我還沒找到讓自己癡迷的東西,心里空空洞洞,希望別人也和我一樣空空洞洞。
我們每天站在各自的柜臺里,過著和尚撞鐘的日子。王二每天到柜臺前轉(zhuǎn)悠一會兒,有時摸出匕首自玩自樂,有時兩個眼珠咕嚕嚕轉(zhuǎn)動著落在我和林子的身上,仿佛他是一只盡職盡責的貓,而我們是他監(jiān)視的老鼠。被人監(jiān)視的感覺很不好受,就希望冬天快點過去。
公司雖然承包給了私人,但實質(zhì)上還是屬于鄉(xiāng)政府。鄉(xiāng)政府送來三頭藏綿羊犒勞我們。
第一次見到活體羊,卻目睹了它們死亡的全過程,心里悲哀透了。從那以后,不敢再吃羊肉,甚至看到別人吃羊肉也會嘔吐難受。
看著活生生的羊會被他們殺死吃掉,是很殘忍的事。我希望把羊賣掉,然后我們五人均分賣羊的錢,但是一人爭不過四人。這個世界,從來就是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
那天下午,營業(yè)廳提前關(guān)門下班。他們在營業(yè)廳后面的院子里把三頭羊分別捆好四蹄扔在雪地里。可憐的羊許是聽到了祖先從草原深處傳來的召喚,爭相“咩咩”地喊叫起來。
林子和王二把一頭羊架在一張小木桌上,讓羊頭搭在桌沿外,任憑它拼命咩咩喊叫。那叫聲凄慘瘆人,滲透入沱沱河稀薄的空氣,許多年后,那凄厲的喊叫聲穿越時空,仍然不絕于耳。
王大媳婦拿一個白色瓷盆接在羊脖子下。王大拿出他的匕首先比試兩下,寒光比地上的雪耀眼,羊眼里涌出了眼淚。我的眼瓷住了,無奈地轉(zhuǎn)過臉,牙齒咬住下嘴唇,右手抓住一根左手指,狠狠掐下去,似乎要掐斷那根手指。沒看到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慘烈,但是撕心裂肺的“咩咩”聲戛然而止,頓感時間消失,宇宙靜成了空洞,靈魂化成青煙。瞬間的虛無過去后,心驚肉顫地顫栗起來,禁不住抓住林子的胳膊。
“膽小鬼!”
林子看到了我的脆弱。我心虛嘴硬,爭辯道:“誰膽小呀?”
為了洗刷膽小鬼的屈辱,我硬著頭皮站在雪地里,看著匕首在羊身上一刀一刀地剮皮,看著深紅的羊血從殺眼冒出來,順著嘴尖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匕首確實鋒利,王大使得得心應手,羊血滴盡,羊皮掉在地上。他們把赤裸的羊從吊架上抬下來,平放在桌子上,似乎裸睡在那里的一個人。
殺了羊,接下來就是吃羊肉。我心里莫名地傷感,似乎他們突然都變成了我的仇人,很想快快地離開這里。突然地想家,想家里的味道。我離開公司,橫穿公路,走進路南的一個小飯館。那里住著來自陜西的一家人。他們的屋里生了取暖的爐子,屋里洋溢著暖暖的家味。老板去格爾木買食材去了,老板娘坐在床沿看著在床上打鬧的三個孩子,接待客人的是老板娘的妹妹,年紀和我差不多,或許小點。
白色的水餃在沸水里起舞旋轉(zhuǎn),餃子的香味開始彌散。老板娘的妹妹一邊用一把長把漏勺攪動餃子,一邊用鼻音很重的陜西方言說這說那。或許這特殊的環(huán)境,見到一個年紀和她差不多的女孩,她的嘴就變成打開的話匣子。我好奇地看著他們的床,兩張并排放著,難怪姐夫很容易就摸到了小姨子的床上。在柜臺上沒有旁人在時,老板娘的妹妹去買東西,紅腫著眼向我訴說過。
我吃過餃子,不想那么快就回去,就去幫老板娘的妹妹搖攪餡機。那鐵漏斗很神奇,上面吃進去蘿卜肉條和蔥段,下邊吐出來的就是餃子餡。鐵攪把在她手里靈動自如,到我手里卻不聽使喚。
我別別扭扭地搖著,林子就來了。他要我讓到一邊,接過攪把,一手扶把,一手扶斗,熟練地搖動起來,仿佛他是這個店的小二。老板娘的妹妹眼里就亮起來,林子臉上有了自豪。我打量著老板娘的妹妹的臉,再打量著林子的臉,想象著這兩張臉貼在一起的情形,假如林子老家沒媳婦,他們還真是不錯的一對。想到老板娘妹妹的遭遇,真想把他們撮合在一起。
回公司的路上,我故意不停地追問林子:“喜歡上她了?”他越想否定越否定不清。我故作生氣樣快走幾步,不和他走在一起,心里嗤嗤地笑,臉上卻是生氣的模樣。
修建沱沱河大橋的兵團駐扎在沱沱河東。橋修好了,但一些機械器材還沒遷走,留守在那里過年的老鄉(xiāng)做了一桌豐盛的家鄉(xiāng)菜來邀請我們。我的嘴不饞,卻喜歡熱鬧。
快下班時,我走到林子的柜臺,從貨架上取下兩瓶瀘州老窖,讓他記賬。
“一個妹子,老是抱著酒瓶,成何體統(tǒng)?”林子悶聲悶氣地說。他的聲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語。
“關(guān)你屁事!”我舉起一瓶酒,故意在他眼前晃動著,然后淺笑著眨巴眨巴眼睛,讓眼里的波光擊倒他,降服他。當然,我知道他是木頭,才敢這么放肆。
我們鎖上掛了兩把鎖的雙層門,各自抽出自己那把鎖的鑰匙,上班時間就結(jié)束了。其實才三點過一點。他想回宿舍,我擋在他的前面,把兩瓶酒一起舉到他面前,要他拿著。不管他愿不愿意,霸道地拽上他,跟我一起去河東。
沱沱河大橋已經(jīng)竣工,驕傲地橫跨在沱沱河上。我突發(fā)奇想,從橋上過河不叫過河,只有從河里過去才叫過河。我拉住已經(jīng)上橋的林子走下橋,選擇一段比較平緩的河堤,歪歪斜斜趔趔趄趄地走下去,林子摔了一跤,還好沒摔碎酒瓶。他抱怨起來:“神經(jīng)病,大路不走。”
“走大道,怎么發(fā)生在沱沱河摔跤的故事?將來才好向你的子孫炫耀?!?/p>
“龜孫子,兒子還沒有呢?!绷肿觽械卣f。
看他的傷感樣,不禁同情起來,安慰他說:“別愁兒子,老家有堂客等你,回去就有了。”說完,不懷好意地笑著給他扮一個鬼臉。他“哎——”,長嘆一聲,還是高興不起來。
踩著厚厚的堅冰,我也傷感起來。剛來時是夏天,河邊有水草,河里有魚兒,岸邊有或蹲或站的垂釣的人,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寒冬,把什么都趕走了,只留下白茫茫的凄涼。那些夏天的魚兒去了哪里?我細心地諦聽著,很想聽到冰下生命的信息。林子已經(jīng)爬上被凍得堅硬光滑的河堤,在上面不耐煩地喊:“還去不去?”
一頂頂綠色的軍用帳篷靜臥在雪地里,就像雪地里生出的一朵朵綠蘑菇。帳篷里存放著兵團修路建橋的機械器具。留守戰(zhàn)士的任務就是和那些機械一起等候春暖冰釋的日子。
兵老鄉(xiāng)做好了滿滿一桌家鄉(xiāng)菜:紅腸,臘肉,粉蒸肉,魚香肉絲,紅燒魚,土豆拔絲,夾沙鍋,還配了幾盤水果。酒香,菜香,家鄉(xiāng)方言,氤氳在帳篷里。棚外是異鄉(xiāng)的嚴寒,棚里卻是家鄉(xiāng)的溫暖。
不能辜負老鄉(xiāng)的熱情,我舉起酒杯就喝。在這高寒之地學會喝酒很容易。寂寞和嚴寒,會夾道攻擊你,慫恿你。
我相信自己端起酒杯,就丟掉了女人的嬌弱。
喝酒劃拳,輸者唱歌或喝酒。白酒下肚,第一口辣,第二口麻,第三口沒感覺了。
喝過兩杯后,一個老鄉(xiāng)才斟上第三杯,林子就伸手過來搶過去了,說:“讓她唱歌吧,吼破了喉嚨沒事,喝醉了就麻煩?!?/p>
林子舉起杯子喝干了我的酒,好像我是他什么似的,在老鄉(xiāng)面前,感覺很丟人。我生氣地奪過酒杯,說:“憑什么喝別人的酒?”
林子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站起來望著我:“那好,你們接著喝,我走。”
他那失望的眼神,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本來好好的心情,給他破壞了,再好的酒菜也食之無味,可惜了老鄉(xiāng)半天的功夫。
雖然我喝酒,雖然我嘻嘻哈哈,雖然都是老鄉(xiāng),心里卻很清楚,有林子陪伴,才敢來這里。也可以說,林子比他們可靠。
林子生氣走出綠色的帳篷。紅色的羽絨襖和黃色的軍大衣就像一黃一紅兩個圓點在雪地里蠕動,不由想起愛斯基摩人的生活。愛幻想的天性自然就聯(lián)想到一個種族的最初只有兩人。腦里閃出這樣的念頭,看著走在前面的林子,心里暗暗地嘲笑自己被茫茫白雪折磨得發(fā)狂了。林子在前面走得很快,把我遠遠地落在后面,明顯在生我的氣。我相信自己永遠比他聰明,會想出辦法對付他。故意走得更慢,看到一個雪窩,不假思索就跳了下去。
雪窩不大,兩米多深,隱在雪地里,不到跟前根本看不到。
我蹲在雪窩里正在自鳴得意,喜滋滋地想那個傻瓜看到后面空了是什么感覺。忽然間,風嗚嗚地吼起來,天昏地暗,暴風雪來了。凜冽的風撕扯著大片的雪花鋪天蓋地地壓過來,把寒氣從臉上裸露的毛孔灌進血管里,感覺血液也停止了流動。我蜷縮在里面,相信了那句老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他折回來了,跳下雪窩,脫下他的大衣,要我穿上。我遲疑一會兒,抵不過寒冷的威逼,穿上了帶著他體溫和羊騷味的大衣。
多一層大衣?lián)躏L雪,寒冷減輕一些。我暖和了,他卻凍得抱起了膀子,打了一個噴嚏。暴風雪把我們隔離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除了風雪就是我和他的心跳。世界變得單純起來,我們不再有性別之分,只是兩個被風雪襲擊的微弱的生命。我脫下大衣,披在我們兩人的身上。臟兮兮的大衣,給了溫暖的感覺,也給了幻想的翅膀。一間溫暖的屋子,出現(xiàn)在空中,熠熠生光,雪落在上面就化了,寒冷也繞道而行。我多么渴望能走進那間屋子,可是沒有梯子。虛幻的屋子消失在狂風呼號里,能夠抓住的只有那件大衣。我們必須緊靠在一起,才能相互取暖。為了避免尷尬,我轉(zhuǎn)過身子,背對著他。即便這樣,該來的還是來了。一根硬邦邦的東西戳到我的屁股上,他的手像突然長出的卷須纏繞到我身上。在一瞬間,我失去了方寸,腦子發(fā)蒙,感到被一個水獸拼命往水里拖。水,肆意蔓延的水。不能下水,我知道下去就完了。
我們可以在一起吃飯喝酒,也可以互相取暖。但是,人就是那么復雜,無論如何,我的身體都拒絕他的進入。一些時候,我是懶于用大腦思索的,只要問身體就夠了。
他見我沒反抗,手上的勁兒大起來,空出一只手來取下我的帽子。我掙脫他的懷抱,轉(zhuǎn)過身,瞪著眼,吼道:“干什么?”
“我想——”他囁嚅著,露出一副可憐相,似乎饑餓的小貓小狗在向主人索要食物。
“你這是乘人之危。”
“我要——”
他的聲音大起來,眼里閃出火花。
“你敢娶我嗎?”
我知道他不敢。他的父親早亡,和母親相依為命長大,好不容易有了未婚妻,卻沒有彩禮和新房。他懷揣著未婚妻的小相片離開家鄉(xiāng)出來打工掙彩禮和房子。我相信越是木訥的男人越不會背叛他的未婚妻,也不會說謊。但是萬一。就怕萬一,后果真還不敢想。我在賭博。
我賭贏了。他眼里的光芒黯淡下去。
風雪似乎小了一些,我們爬出雪窩,走在白得刺眼的雪地里,把曖昧的蹤跡留在里面,讓風雪掩埋。
經(jīng)過了那場暴風雪,林子和我就有了隔閡,每天站在各自的地盤里,誰也不理誰。沒有林子相陪,在沱沱河地區(qū),我不敢亂走動。陜西飯館關(guān)門回老家過年去了,王大媳婦那里就成了我唯一的去處。他們的屋里生著一個大火爐,白天夜里不停地燃燒著。
下午下班后,不愿回到那沒有火爐的單人宿舍,直接就去王大他們那里。經(jīng)過與營業(yè)廳房舍相連的飯店大廳,冰冷的桌椅,寒氣逼人。在夏天,這里是王大的舞臺,他是大廚,一盤盤色香味俱佳的菜肴就從他的手上端出來,贏得過往食客的美譽。有時,來了沒帶翻譯的老外,飯店的小姑娘大師傅都束手無策,便到營業(yè)廳去找我。我也只能聽懂一些簡單的英語對話,便來到這里充當臨時服務員,安置老外坐下,再去廚房要他們點的飯菜。
沱沱河地區(qū)的飯店很多,但老外們都奔唐古拉飯店,可能他們也犯了中國人常犯的錯誤,以貌取店。外觀建筑,唐古拉飯店確是沱沱河地區(qū)最大最漂亮的飯店。人往往會被自己的眼睛欺騙。那天我走進廚房,看見王大正翻炒一盤辣子雞。嗆鼻的辣味讓我打了一個噴嚏,同時看見王大的鼻子水滴流出來,溜進他盛裝一半菜的盤子里。我把那盤添加了特別佐料的辣子雞端到桌上,他們吃得津津有味,并豎起大拇指。以后,我吃王大炒的菜就惡心,一般只吃米飯不吃菜。想吃菜時就站在一邊監(jiān)督他炒菜的全過程。
從大廳走進廚房,王大兩口子住在廚房北邊的一間小屋里。我一進廚房,就聽見王大王二他們在爭論。
“先前聽說他們不蓋好房子不結(jié)婚,現(xiàn)在說過年三月就辦酒結(jié)婚,變得太快了。”
王大的聲音。
“女方先前的條件是彩禮和房子,房子還沒蓋,難道彩禮到手了?”
王二的聲音。
“彩禮?林子媽媽種著那幾畝地,混夠花銷就不錯了,這一輩子也弄不夠兒媳婦彩禮錢,除非林子——”
王大說了半截話。王二接著問:“除非林子什么?”
“腦子進水了,還要再問?!?/p>
我也聽迷糊了,碰倒地面上一個暖水壺,“嘭”,熱水四溢。
王大媳婦出來看著滿地的水,吃驚地說:“還不該吃飯??!”
王大媳婦也許不心痛那暖壺,肯定會心痛那收不起來的水,這里的水貴如油啊。我們每天的吃喝用水都由她負責。看著她不高興的神情,我也顯出不悅之態(tài):“不吃飯就不能來了嗎?”
屋里的王二和王大一起出來,一起問:“你來多久了?”
看來我來得真不是時候,悻悻然轉(zhuǎn)身要離去。王大媳婦忙拉住我,解釋說:“我又沒說什么,值得生氣?”
他們的床緊挨著火墻下面,一進那屋子就聞著一股臭烘烘的怪味,忍不住抽鼻子,口無遮攔地說:“好難聞?!蓖醮笙眿D也抽一下鼻子,然后笑著說:“就你的鼻子靈,俺沒聞著什么味。”
“難聞死了,這是什么味?”我讓王二仔細地聞。
王二猥褻地笑著說:“反正沒你身上好聞。”
他們都聞不出來那怪味,我就疑心自己前世是狗,鼻子很靈。
王大媳婦為了彌補剛才和我發(fā)生的不快,拿一根鋼釬把爐火捅旺,炭灰飛揚起來,專找人的脖領(lǐng)子里鉆。我閃到一邊躲避那灰塵,他們似乎習慣了,并不躲避。不由得隨著灰塵看他們的頭發(fā)和脖子,兩口子的衣服領(lǐng)子都黑得發(fā)亮。我找到了怪味的來源,他們都很久沒洗澡了。我也一樣啊!那么,自己身上也少不了那種怪味,只是自己聞不著自己臭。
“該洗澡了?!蔽胰跞醯卣f了一句。
“洗澡”,我提出了一個奢侈的詞語,就像家無粒米的孩子伸著雙手問媽媽要粑粑吃。在這沒有溫度也沒有水的寒冬,除了兵站,任何單位都沒有洗澡設施。那些藏族姑娘,一樣的女兒身,也許她們一輩子都沒有洗澡的機會。
天天迷迷糊糊地混著,什么都忘了。突然記起來該洗澡了,渾身就刺癢難受。快過年了,在老家,一定要在新年鐘聲敲響前沐浴更衣,去舊迎新。一定要洗澡。兵站,就成了我攻克的目標。從兵站老鄉(xiāng)那里知道管理澡堂的是一個陜西兵。我當機立斷,托老鄉(xiāng)捎給他一些公司新到的大紅棗,他便放話讓我去洗。
終于可以洗個熱水澡了。但是,獨自走近那男人專用的澡堂子,心里忐忑不安。假如沒經(jīng)歷那場突然的暴風雪,林子肯定愿意替我守在澡堂門外。
大年三十,我只得死乞白賴地求王大媳婦陪我去兵站。
在只能容下兩人的小澡堂里,熱氣騰騰的水霧熏得我們面紅耳赤。在這地方,讓熱水從頭淋到腳,是一種奢侈的享受。我開始求她陪我來時,她還猶豫著說:男人的澡堂,我們?nèi)ズ线m嗎?沒想到她見了熱水,洗起來就忘了是男人的地盤。她坐在水泥地上,用一個黃色的搓澡巾用力地搓洗自己的大腿和臀部,似乎要搓掉外面的一層老皮。
洗完澡,我們就用熱水洗脫下來的臟衣服。她洗衣服的架勢讓我忍俊不禁。半蹲著,一手按住搓衣板上面的衣服的一端,另一只手抓住下面的一端,用力地搓洗著,搭在胸前的兩個乳房也跟著一起一伏,晃來晃去??粗沙谙麓沟娜榉浚倏纯醋约盒厍暗膬蓚€硬疙瘩,也許這就是分辨女孩和女人最簡便的方法。
王大媳婦發(fā)現(xiàn)我在看她的乳房,笑起來,說:“等到你結(jié)婚后,被孩子咂過,也會成這樣?!?/p>
我不禁曖昧地笑起來:“不只給孩子吃,還有王大呢?!彪m然從未經(jīng)歷過,但看的言情小說不少。我相信自己對男女之事的了解從文字上已經(jīng)滾瓜爛熟。
“死丫頭,該把你嫁出去了。”她撩一把洗衣服的黑水到我身上。
從兵站回到公司,王大媳婦就忙著打掃廚房衛(wèi)生,我站在一邊無從下手,就回到宿舍去收拾自己的窩。
屋里只有一個冰冷的磚砌火爐,一張單人床和一個寫字臺。有爐子也有炭,卻不會生火,屋里就跟冰窖樣寒氣彌漫。寒夜里陪伴我的是一塊電熱毯和床上方懸吊的一個二百瓦的白熾燈。
簡單的生活,收拾起來就簡單,換下被罩床單,再把屋里清掃一遍,就干凈利索了。隔壁房門緊閉,屋里沒動靜,看樣子他們都忘掉除夕打掃衛(wèi)生的習慣。
我用一個大方便袋裝上垃圾,提著走到南邊大門時,碰上從外邊回來的林子。他看我一眼,我也看他一眼。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等我丟完垃圾回來,他還站在門口,似乎還在等我。明知他在等我,他不先開口,我還是不會理他。他面對著我,憂郁的眼睛和我對視,眼里有很多話,嘴唇蠕動著,卻沒說出來。我最看不起男人這副嘴臉,趕緊離開,回到自己的小屋里。
家鄉(xiāng)的此時正是飯菜飄香,年味十足。想著家鄉(xiāng)的熱鬧,更顯屋子的空洞冷清。從家鄉(xiāng)到這里,從熱鬧到冷清,都是自己選擇的。選擇了,就要硬著頭皮走下去。外面零星的爆竹聲闖進來,擊打著屋里的冷清。
我端著一杯白開水在發(fā)呆,林子像爆竹聲一樣擅自闖入。抬起頭,發(fā)現(xiàn)屋里突然多了一個人,驚嚇得茶杯落地,玻璃碎裂,茶水散開,猶如恣意開放的花兒,水的花兒。但是那花兒瞬間凍結(jié)成一攤丑陋的怪物,匍匐在腳下。林子看一眼碎裂的杯子,抬起頭說:“你走吧?!?/p>
“為什么要走?”
“不走,明天會嚇死你!”
“什么東西會嚇死我?”我吃驚地望著林子。屋外繼續(xù)響起零零星星的爆竹聲,是冰冷的雪域里熾熱的語言。
“大過年的,你不要在這里裝神弄鬼嚇唬人?!?/p>
“我要把他們都弄死?!?/p>
他的話說得很輕,像一根虛幻的羽毛漂浮在水面。那根羽毛向我撥開了一道厚重的門,那三個剝皮后渾身滴血的羊出來了,濃郁的血腥味向我襲來。林子背對著門,雙眼在暗影里泛出猙獰之光。我從沒看到過他的這種眼神,那猙獰瞬間又變成柔和,說:“你走吧,到外面去攔一輛軍車,向東或者西都行?!?/p>
“我不走?!蔽腋揪筒恍潘脑挕N液芮宄麄?,都是說話的巨人,行動的矮子。他見我不信,接著解釋說:“那次盜竊,是我找人設的局,他們想弄我去坐牢?!?/p>
“啊!——”真想不到,他還有這一手。
“你以為我想偷?不弄錢回去,我那媳婦爹娘就要退親,她就要變成別人的堂客?!?/p>
林子說完,滿臉都是沮喪。那沮喪病毒一樣傳染蔓延,整間屋子都是沮喪。我也沮喪起來,于他來說,偷與不偷,都沒有好出路。
雖然換上了干凈的床單被罩,電熱毯把被窩烤得熱乎乎的,我還是輾轉(zhuǎn)難眠。漫長的夜,揪心的夜。眼前晃動著林子那雙怪異的眼睛,像誰呢?突然想起那天被殺的羊眼,他們何其相似。該死的林子,又把我的思緒帶回那個血淋淋的下午。羊淚汪汪的眼睛,空洞絕望地望著王大舉刀的手,殷紅的血染紅了地上的白雪。雖然羊肉早就被他們蠶食殆盡,羊的陰魂卻不散,還在院子里飄蕩。
在寒風呼嘯的夜晚,我就臆想那些靈魂伙同寒風來敲打我們的門窗。
它們又來了。三頭羊在我的門口“咩咩”地喊叫。雖然我沒參與殺害它們,但殺害它們的是我的同類,我沒辦法阻止殺戮,就該傾聽羊的冤魂慘叫。
我捂住耳朵,那聲音就洞穿手背。我蒙上被子,那聲音就穿過被子。既然怎么都逃不掉,索性坐起來,想出去趕走它們。等我走到門口,那聲音自動消失。以為它們突然聰明起來,找到了它們真正的仇人。我下意識地看南邊王二和林子的門口,以為它們會去那里,卻讓我失望,它們沒去那里。讓我吃驚的是林子從他的屋里出來了,走進羊隊。他也脫光了衣服,赤裸地引領(lǐng)三個失去皮毛的羊,抬起前腳,只用兩條后腿著地,像人那樣走路,在院子里繞來繞去,最后繞到殺害它們的地方,瘋狂地起舞。舞出的仇恨卷起飛沙走石,彌漫了整個院子。
我回到屋里,關(guān)緊屋門,想繼續(xù)睡覺,卻不能入眠,睜大眼睛望著屋頂,聽著外面的動靜。我迷糊起來,分不清是夢非夢。
噩夢連連的夜晚依然要過去,新年的早晨在唐古拉白得耀眼的雪光中醒來。
似夢非夢,緊鑼密鼓的敲門聲響起來。
“開門,快開門呀,林子殺人了!”
敲門聲和喊叫聲,徹底驚醒了我。
“林子殺人了——林子殺人了——林子殺人了!”
我的小屋里擠滿了“林子殺人了”的聲音,裝不下了,才擠進我的耳朵。但我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王大媳婦離開了門口,在院子里聲嘶力竭地喊叫著我的名字。我翻身起來,顧不得披上外衣,一身紫色內(nèi)衣赤足奔到門口,打開屋門,驚呆了。
他們一個手握帶血的匕首,一個拿著一把菜刀。一個在跑,一個在追。如果去掉他們手里的匕首和菜刀,去掉那些血腥,他們很像一個男人在追一個女人。我的出現(xiàn),擾亂了他們的追逐,王大媳婦舉起菜刀對準林子扔了過去,趁林子閃身躲避的工夫,她風一樣跑了過來。
那速度快得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就進了屋,返身關(guān)上屋門,身子貼著門癱下去,痛哭流涕。
她左臉上皮開肉綻,滿臉滿手都是血。我從沒見過這么多的人血,鮮紅得不太真實,像是被涂抹上去的紅顏料。假如不是每日相處,真會被她嚇死。
我們插好門閂,再把寫字臺搬來頂在門上,王大媳婦才抹一把眼淚說:“林子殺死了王大?!?/p>
假如不是她的血流在我面前,真不敢相信他會殺人。我們一起站過的那間大廳不會信,沱沱河里的堅冰不會信,那個尷尬的雪窩不會信,陜西飯店也不會信,誰會信呢?誰都不會相信木頭一樣的林子會殺人,但他確實殺人了。他在門外瘋狂地撞著我的屋門,惡狠狠地喊:“開門!小月,開門,我要殺死她?!?/p>
王大媳婦怕我打開門,背著門堵在那里,血肉模糊地面對著我,可憐巴巴地說:“行行好,不要開門,他已經(jīng)殺死了王大和王二?!?/p>
因為不相信他會殺人,所以他在外面的瘋狂喊叫好像不太真實。
一道木門,成了生死的關(guān)口。門外在瘋狂地攻擊,門里在膽戰(zhàn)心驚地守護。王大媳婦在屋里搜尋著可以加固房門的任何東西。她看中了那張還帶著我余溫的單人床,要和我一起架過來頂在寫字臺上。我們才走到鐵床的兩頭,還沒架起來,林子就從門那里轉(zhuǎn)移到一面雙層的木格玻璃窗下。他在院子找來一根大木棍捅爛了玻璃。一陣稀里嘩啦后,他的頭伸進窗戶的木格子。從沒見王大媳婦這么麻利過,丟下鐵床,抄起爐子上的鐵锨猛砍過去。鐵锨在窗戶那里揮舞著,林子的頭不敢再伸進來。我站在王大媳婦后面,似乎在看一場驚險的功夫片。外面是林子,和我天天一起站在柜臺里的人。屋里是天天做飯給我們吃的人。在我的意識里似乎幫他們誰都不是。林子站在窗戶下,面色青灰,眼露殺機,不再是昨天的林子。
“小月,來幫忙呀!”王大媳婦見我木頭一樣站著,帶著哭腔喊。
王大媳婦的哭訴,我完全清醒了。瞬間明白了這個早晨發(fā)生的故事,及故事的因果。這個因果平時隱藏在生活的表象下,誰也看不出。結(jié)果依然會來到。這就是結(jié)果。我不希望是這樣的結(jié)果,但是誰也無法逆轉(zhuǎn)。我知道自己和他無冤無仇,但是殺紅了眼的人是停不下來的。而我手無縛雞之力,只有束手就擒。王大媳婦可以拿一把鐵锨和他對抗,她才是生死關(guān)頭的英雄。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數(shù)說著王大媳婦和我平時對他的好。我只是機械地說著,希望自己嘴里的語言能感化他。但是,他根本聽不進任何的語言。
他臉色鐵青,舉起那把帶血的匕首不停地喊著:“把她放出來?!?/p>
王大媳婦緊握著那把鐵锨堅守在窗戶下。
“該殺的人你殺了,現(xiàn)在跑吧,我們都和你無冤無仇,我們也不去報案?!辈恢喂剩揖谷粍袼优?。這是暫時的兩全其美,卻成了后來王大媳婦說我和林子是一伙的依據(jù)。
“趕緊把她放出來,別說廢話!”
林子的話硬如石頭。他的眼里已流出嗜血的惡魔。我知道自己在劫難逃,死神冰冷的吻已落在我的額頭。我抓住死神膩滑無骨的手,對望著,卻沒有恐懼怯懦。過去一直恐懼想象中的死亡,從墳墓旁經(jīng)過就會心驚膽戰(zhàn)。現(xiàn)在死神站在面前,反而沒了恐懼,似乎一個陌生人來帶我去一個遙遠的地方。
想到自己來到這個世上還沒報答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還沒愛過,就要匆匆離去,不禁淚水瀟瀟。
也許是我的眼淚,也許是他不想久耗,等我穿戴整齊,再把床鋪收拾整齊,轉(zhuǎn)身,他從窗戶那里消失了。
我估計他回屋收拾東西去了,還會折回來。便讓王大媳婦爬進低矮的單人床下躲起來。床單很寬,下擺幾乎垂到地上,正好擋住床下的一切。
林子再次出現(xiàn)在窗下時,我就撒謊說:“她跑出去了?!彼惶嘈?,把頭伸進窗戶里。以為他要爬進來,我嚇出一身冷汗。還好,他并沒有進來的意思,只是用眼在我的屋里搜尋,沒看出蛛絲馬跡,就把頭縮回去了。
臨走說:“你也趕緊走吧,兩個死人,會嚇死你?!?/p>
這是林子給我說的最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