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谷 禾

寫一寫天空

天空高遠(yuǎn)而寧靜。天空中有日月，云朵，

星辰；有雨，雪，閃電，霧，森林，沙漠，

城市，村莊，山巒，河流。

掙脫混沌的鯤鵬，在天空生出稀薄的翅膀。

但多少搖籃漏雨？多少瘟疫在肆虐？

多少槍管冒出白煙，仆倒的

尸骨變成石油和煤塊？多少愛灰飛煙滅？

飄落的塵埃僅停了一秒，而歡笑迎著天空綻放。

我們住在石頭里，

去石頭的天空點(diǎn)燈，照亮漆黑的四壁。

我們住在種子里，

去種子的天空勞作和收獲，推開饑餓的窗子。

我們住在自我里

去自我的天空舞蹈，掙脫肉體的牢籠。

從大地仰望高處的寒冷，

積雪的反光，像天空的另一種表情。

從黑暗向天空出發(fā)，穿過河流，

山巒，村莊，城市；穿過更多的沙漠，森林，霧，

閃電，雪，雨，星辰，云朵，日月

你低下頭，看到自己

在與天空一起下墜，上升，粉碎，融合，燃燒。

你看到上帝了——在天空的每個(gè)角落。

上帝啊，他的身內(nèi)外，他無垠的頭頂：天空

有永恒的秩序，一切都像從沒發(fā)生過。

飛蛾撲火

燈光一點(diǎn)亮。飛蛾撲過來。

這么深的秋了。燈光一點(diǎn)亮

飛蛾就撲過來。吻那火。吃那火。叮叮當(dāng)當(dāng)。

你看那一盞燈光。你看那一只飛蛾撲過來。

你看那十只飛蛾。

你看那一百只飛蛾，撲過來撲過來。

更多飛蛾撲過來，紛紛落在燈下。

如一場飄雪，

它著火的身體有焦煳的味道。而火苗更旺。

而窗外投下星光的影子。

那燈從何處亮起？一盞燈，把黑夜變了屠場。

燈光里，我一動(dòng)不動(dòng)——

……我在等待那光燃盡。我在等待那身體之光燃盡。

再也不見我身外有一只飛蛾。

……而屋子也消失了，而黑夜

歸于黑夜……

在黑夜里

就算你是罌粟之花

我也從

黑夜降臨愛你

這是公開的秘密

沉睡或醒來

月光多么短暫

星星舔舐著刀口上的蜜汁

你的肌膚雪浪涌起

——你聽，窗外雜沓的聲音

是不是一個(gè)人在哭泣

他戰(zhàn)栗的肩膀已經(jīng)耷拉下去

是不是，更多的人

在哭泣。他的幸福，快樂，悲傷，不安

都被放大了——

像一個(gè)省在哭泣

像一個(gè)國家在哭泣

而你多么安靜

而你的呼吸和燈光下的眼影多么安靜

而黑夜多么安靜

這是上帝獨(dú)自返回人間的時(shí)光

他的眼角

閃爍著一滴澄明的太陽

冬夜談

來我們談一談天氣吧

已是深冬了但第一場雪還不落下來

你說它去了哪兒，是不是累死在了來路上

來我們談一談天空吧

為什么不見了寶石的星星

難道從前的蔚藍(lán)一直是假象

三千米之上一直罩著比鐵皮更堅(jiān)韌的霧霾

來我們談一談噴吐霧霾的煙囪吧

白煙黑煙隨風(fēng)飛揚(yáng)

那些沮喪的灰麻雀在詛咒些什么

爐膛之火越燒越旺了

不斷有更多的肉體被送進(jìn)去

那些失卻了依附的靈魂歸于何處

來我們談一談火葬場的冬天吧

火葬場的冬天和夏天有什么關(guān)系

隔壁的婦幼醫(yī)院產(chǎn)房里的哭和火葬場的哭有關(guān)系

誰上路，誰離開

走在路上的人為什么越來越少了

來我們談一談道路吧

你說道路連接地獄和天堂嗎

二者之間多少條道路不斷延伸

你說天堂的臺階上是不是坐滿了清澈的孩子

他們等待著發(fā)糖果兒

一邊在掌心里擲骰子占卜命運(yùn)

此時(shí)的星空下只剩了兩個(gè)聲音在交談

但黑暗里沒人聽到它

甚至我們自己，也從沒聽到過它

十萬云朵

我去想一片云時(shí)

十萬云朵已在天空擺開了潔白的宴席

而那天空

如何說得清一片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怎樣誕生和消逝

一片云的高處，有忙碌的上帝

播種者

一片云與另一片云融合，一片云與另一片云擦肩而過

我從低處仰望

也從高處俯視

我站那兒多久了——

仿佛一輩子站在那兒——一個(gè)揮手的稻草人

反復(fù)地說“喂”和“Hello”

但十萬云朵，沒有一片停下來，也沒有風(fēng)、雨和陽光

停下來

抱一抱我

如果我飄散了，將不再被記起

……但有一次，我從飛機(jī)上看到了

比十萬片更多的云朵

寂靜在低處，一動(dòng)不動(dòng)地，反射著比自身更炫目的

荒涼

孤獨(dú)之光。那光啊——

仿佛來自另一個(gè)神秘星球

也來自它自身

我目睹了它，卻不能到達(dá)，或者走近了

消失在那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