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鮑爾吉·原野
一位在盧旺達做過“赤腳藝術家”的美國作家泰麗·威廉斯在她的書《沙漠四重奏》中說“風——說出這個字,有一小股微風從你嘴邊送出。對著一根點燃的火柴說出這個字,火焰就會熄滅?!?/p>
今年夏天,在呼倫貝爾草原上,我天天遇到風的擁抱。我什么也沒說,風已經把我的頭發(fā)捋到后邊。到草原,你迎接的是無邊的綠色,迎接你的是風。當綠色滿目,我們忘了透明的風。風拂過你的耳垂,翻你的口袋,把女人的裙子變成長褲的樣式。清晨的風濕潤文靜,是吹排簫一般輕輕的氣息,風里有一些白霧。傍晚的風如同散步的人,像水從高地流入一個寬闊的池子,向四面八方散去。草原的夏季風不生硬,不沖撞門窗。它們像歌聲一樣韻律整齊,風中帶著太多的樹的、草的、河流的體香,因而不粗暴。城里的風——夏季常常沒有風——會兒突然沖進屋里,門窗叮咣,強盜也不過如此,或者像賊,偷偷地溜進來。城里的風沒有衣裳,沒有樹與河流的生命氣息,它們是被工業(yè)化激怒的發(fā)脾氣的人。
我在草原的風里感受流動,感受這些風穿過了一萬片樹葉之后吹到我的前額上,稍作停留,再赴遠方,這與生命或時間的生長與流動是一樣的。如果有人不知道什么叫時間,讓光溜溜的風吹過他的臉和手臂,他就知道剛才路過他皮膚的輕微的撫動就是時間。風走了,它像時間一樣永無停留。去了誰也不知曉的地方。世上有那么多椅子,體育場空著數(shù)不清的白色臺階,但時間與風從不在上面坐一會兒歇一歇。誰也沒見過坐在路邊歇息的時間。今年夏季,我常常想起泰麗·威廉斯說的話——“風,說出這個字,就有一小股微風從你嘴邊送出……”接著,我感到風從四面走過來,它們手拉著手。如果在傍晚,能猜出這些風帶著微微的笑容。我曾經劃亮一根火柴,對它說——風,聲音再大一點——風!看威廉斯的咒語靈不靈?;鹈缫廊谎U娜地燃燒著,我用英語說——就像泰麗·威廉斯當年說的——Wind,英語也沒管事,因為這是中國風,或者叫從大興安嶺吹過來的呼倫貝爾風。
阿龍山是根河市的一個鎮(zhèn),在大興安嶺腹地,鎮(zhèn)內有30萬公頃林地。在這里,我沒見到阿龍山,但登上了奧克里堆山,山頂有古冰川遺跡。我們去過的地方還有蛙鳴山和鹿鳴山,這兩座山均有一塊飛石矗立。我對石頭長得像什么沒興趣,各地都有一些智障者為當?shù)氐氖^起名,問游客這石頭像不像某某?好像幫助患失憶癥的游客恢復關于人間的記憶。我喜愛植被,如果每一棵樹、每一株草都是人,我在根河已見過了成千上萬的人。他們青翠、干凈、潔身自好;他們安于本份,滿意于自己安居一隅。在云彩的影子和雨水下面,我覺得草木都發(fā)出了笑聲?;秀遍g,我似乎看到青草與樹正發(fā)出意味深長的微笑,雖然我找不到他們的面孔。沒有面孔的植物用整個身體來笑。風來,草的腰身和葉子前仰后合,好像拔腿去一個地方;又猶疑了,爾后再往前走。他們拉著其它草的手,攬著它們的腰,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我想跟它們一起笑,卻怕笑聲太突兀?;囊袄飩鞒鋈说摹肮钡男β曀撇煌桩?。草的笑聲是“刷刷”,樹的笑聲是“颯颯”,“哈哈”顯得愚蠢,但人的聲帶也只能發(fā)出這么一種聲音,人還沒進化到草的程度。
我在阿龍山的樹林里行走。如果說阿龍山一無所有的話,它沒有的只是高樓大廈、超市和霧霾。這里盛產樹和草,樹長在了山上的每一寸土地上。從山頂看過去,只有河流和公路沒長葉子,不綠。再往前看,村莊中有一個養(yǎng)狐貍的飼養(yǎng)場,幾百個長方形的籠子像棺材一樣橫置在飼養(yǎng)主面前,其余地方都被樹木覆蓋。樹和樹在這里相遇,就像人和人在超市里見面一樣,只不過樹不推購物車。山上長滿原始次生林,由于多年禁伐,這些樹形成了森林的樣貌。在山上,我見過一株老死的樹,我特別高興,圍著這株樹看。別人奇怪于我的興奮,我說,我從小看到的樹都不幸變成了木頭,之后變成家具、房梁、窗框、斧把和馬勺把,高雅的存在是琴的音箱。它們是在生長中被伐掉剖解的樹,永久性地離開了樹根和綠葉。我所看到的另一些排成行、長樹葉的樹也不過在等待砍伐,就像我看到的羊肉和羊群一樣。我看過唯一的老死而不是被砍死的樹,是在四川海螺溝風景保護區(qū)。在阿龍山看見了第二棵老死的樹,我當然高興,就像我見到一位百歲壽星而高興一樣,不一定他非是我爺爺才高興。這株壽星樹倒向山下,一部分泡在溪流里。它的直徑約有70公分粗,已經腐朽了??催@株樹,頂算看到了它肚子的解剖圖,最里層的樹心已朽掉,樹干變得像一條長長的獨木舟,樹干外層還很堅硬。獨木舟可能就是這么來的,一棵老樹死后還能變成船,這個能耐為人所莫及。人死后也是內臟先爛,但外殼連個口袋都做不成,人的用處都體現(xiàn)在活著的時候。這棵大樹沒被抬到河邊當船用(太沉),它的樹皮結著幾錢厚的苔蘚,有的苔蘚開著針鼻大的小黃花。樹的肚子里被風刮進土壤,長出了草和小指粗的新樹。樹身的蛛網上掛著蜘蛛的膏粱厚味,這是一些昆蟲的肥碩尸體,蜘蛛不要吃太胖才好。
在樹林里走,從樹葉聲即知風大風小,但弄不清風從哪個方向吹來。我覺得,所謂風是樹葉的教員,它一來,樹葉紛紛拿出課本朗讀,朗讀聲連成含混的一片,此起彼伏。你看那樹葉在枝上簌簌翻動,分明是書頁翻動。樹葉讀書,讀的一定是大自然的詩,像惠特曼的《草葉集》,樸素浩蕩。
嘩——,嘩——,樹葉的響聲越來越大。我想象樹葉們——山楊林、蒙古櫟樹、白樺樹的葉子——一起朗讀德博拉·迪吉斯的《美洲梧桐》,這首詩見于這位在大學執(zhí)教的美國女詩人的詩集《高空秋千》。詩的結尾處寫道:“美洲梧桐今晨幾乎空無一葉。它們白色的肢體高高矗立于十一月蔚藍的云霄仿佛它們已被主召回,經過古希臘彩色棺木經過著火的房子,經過漂向岸邊的沉船,經過上了鎖的門,像下一生的樹在這里,沿著這山腳和它們無數(shù)的碩大的捋不平的落葉。”
我在心里默念這首詩,樹用樹聲為我伴奏。在無邊際的樹里,我突然想到一個詞:夏天。是的,今天是6月22日,現(xiàn)在是夏天了。對我來說,今年夏天從阿龍山開始。
阿榮旗境內河流多,眼前這條是阿倫河。夜色下,岸邊茂密的樹林像披著黑色斗篷的巨人睡著了,阿倫河水貓腰從他們鼻子底下流過。夜色如毯子蓋在河岸的草地上,蓋住了不知多少野花。
早上,我來到河邊的時候,草地被野花占領了。天剛亮,野花已精神抖擻站在那里,披一身露水,好像一宿沒合眼,等一個盛典。太陽每天升起來都是盛典,新鮮光亮,野花知道,人不知道?;ǘ湟约毤毜纳碜又е愻斣ツ敲创蟮哪X袋,它們的面龐比人類肉質的臉更純潔?;ǖ拿婵撞恢v五官講瓣,三瓣、四瓣、五瓣的花臉都比肉好看,像能旋轉。花的表情只有一種:笑?;ǘ涑嗽谟昀锟奁猓溆嗟臅r光都在笑,笑彎了腰。真不明白花到底在笑什么。晨光射入草地,被霧阻擋,景象朦朧?;ǘ鋸男逼碌牟莸厣吓芟蚝舆?,仿佛去梳洗。藍的花、白的花、黃的花高出青草,凝視河面微顫的波光。河水在早上蜿蜒流遠,天邊的山巒不是青山,而是玫瑰山。樹尖在白霧里冒一點頭,如波濤里的礁石。大地蘇醒了,四處沾滿濕漉漉的露水。眼下是夜里10點鐘,阿倫河發(fā)出白天聽不到的響聲,似咕嚕嚕滾東西,又像嘻嘻哈哈偷笑。山巒和樹叢被夜藏進包裹里,活動的物體只有河流。河如不流,水面嵌滿星星。星星趴在水面的時候特別怕被打擾,一片被風吹落的樹葉或魚兒翻身都會拆碎星星。水流淌,星星在水里被搗成了星星醬,波浪上隱約只剩一層白光。
這時,對岸燃起篝火,火光照亮了一棵老樹。它必定是榆樹,鄂溫克人和滿族人都崇拜榆樹,老榆通靈。不一會兒,鄂溫克人圍攏老榆樹跳舞,歌聲隱隱約約地傳過來。頭幾天,我們在那吉鎮(zhèn)參加廣場篝火晚會,轉圈跳舞的有好幾百人。鄂溫克人單純,無論老幼,都如純潔的兒童,他們尊崇大自然,信仰舍沃克神、鐵神和奧卓爾神。他們在篝火上扔一些馬鹿和犴的油脂,冒出的香味會讓舍沃克神高興。薩滿法師敲鼓,舍沃克神也高興。獵人們趁舍沃克神高興,把灰松鼠——最好是尾巴帶白尖的灰松鼠皮——在火上抖幾抖,神會賞賜給他們更多的松鼠。
歌聲越來越大,夾雜鼓聲。篝火邊上跳舞的鄂溫克人的蒙古袍被火光映照得十分鮮艷。我沿著河往那邊走。走了幾百步,被柳樹擋住路。鄂溫克人臉龐清晰,被火照成紅銅色,舍沃克神看到會更高興。河流在我眼前靜止不流,也許停下腳步看歌舞,也許水深無瀾。大顆的星星浮在河面,仿佛來自對岸。星星優(yōu)雅地泡在水里,我替它們說:涼快、太涼快了!星群當中應該有大熊星座。鄂溫克人敬畏熊,他們管公熊叫爺爺,管母熊叫奶奶?,F(xiàn)在,大熊星座的爺爺奶奶們在河里洗澡,鄂溫克人在篝火邊上跳舞,河水一動不動,灰松鼠在樹林里偷窺,把白尖尾巴藏在樹葉里。
維拉索姨媽見過很多人。很多人從不知什么地方來到鄂溫克人居住的山上看她。維拉索姨媽不知這些人是看她還是來看馴鹿。
她已經82歲,這是官方給她命名的歲數(shù)。維拉索姨媽不知自己有多大年齡。許多鄂溫克老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年齡。她也不是皇帝,記自己的年齡有什么用處呢?人應該忘記許多事情,最該忘記的首先是年齡。維拉索姨媽眼睛藏在像巖石紋路一樣的前額下面,牙床萎縮了。她從床上撐起身子需要很長時間,需要胳膊和腰完全不稱職的合作。她的眼睛仍然銳利,包含著在山林里得來的清澈的光亮。
鄉(xiāng)里的干部領人來參觀,并帶來一些生活用品。干部說出她已經多大年齡,并送她野戰(zhàn)色彩的戶外衣服?,F(xiàn)在她正穿在身上。
維拉索姨媽見到了許多人,沒發(fā)現(xiàn)哪個人比馴鹿更好看。她這輩子,眼睛里只有馴鹿。她在心里騰出一塊很大很干凈的地方,用來想念馴鹿。
五月份,山下的積雪融化了。維拉索姨媽領著馴鹿上山。一些大膽的花朵在冰的縫隙開花,像一顆粉色的、兒童衣襟上的鈕扣。馴鹿去吃這朵花。它只吃新鮮的苔蘚,馴鹿用嘴唇碰花,是跟花玩兒。維拉索用手給馴鹿搔背,這些駝色的絨很快像破氈片一樣脫落,進入夏天了。馴鹿驚奇地看維拉索,用窄窄的面頰蹭她的手。她手背的脂肪消失了,一層皮包著骨頭和靜脈。馴鹿吃過苔蘚,喝過刺骨的泉水后,抬頭向四周看。維拉索知道它心里高興呢。馴鹿微張著嘴唇,眼睛看遠方的樣子好像在唱歌。維拉索真的認為馴鹿在唱歌,只是人的耳朵聽不到。她曾經閉上眼睛,把耳朵貼在馴鹿的嘴巴邊上,聽它唱什么歌。什么也沒聽到,維拉索認為這是人的耳朵失靈了。人的耳朵聽過謊言之后,就不靈了,從此聽不到馴鹿的歌聲,松鼠的歌聲,更聽不到藍莓開花時唱出的歌聲。
維拉索姨媽總看馴鹿,見到人反而不習慣。兩條腿走路的人走過來,問各種各樣愚蠢的問題——比如鹿茸多少錢一斤等等。人穿得太奇怪,裙擺拖地卻要把胸口露出來,打手機時莫名其妙地笑。但維拉索姨媽沒辦法不讓他們來。他們?yōu)槭裁床缓煤么粼谧约杭依锬??維拉索姨媽有一個寶盒。這個盒也不算什么寶,是軍用壓縮餅干的綠色鐵皮盒。不知道這是哪一年什么人送給她的東西,壓縮餅干早吃沒了,剩下這個空盒。盒子上有很好的扳扣,東西裝進去丟不掉。這個綠鐵皮盒里裝過許多好東西,模范證書,海拉爾公園門票和孩子小時候的作業(yè)本。后來,維拉索把這些東西都燒掉了。孩子早已長大成人喝酒死掉了,作業(yè)本留下有什么用?證書和門票更是沒用處。維拉索的寶盒里只剩下一樣東西,從床底下搬盒子時,它在里面叮當響。這是一只勺子,配銀柄。勺子是馴鹿蹄甲做的,像山杏那么大,給馴鹿喂鹽用。勺子的銀柄刻著東正教的圣母和圣子像。維拉索不知道這個勺子在世上呆了多少年,比她年齡大得多得多。這是她父親的父親的父親留下的東西,年頭可能比這還要多。她父親說,祖先們從俄國的勒拿河邊來到這里時,就帶著這個勺子。維拉索只知道勒拿河是一條大河別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因為她沒見過她的祖先。有個旅游者說列寧的名字取自勒拿河,他本名叫烏里揚諾夫。維拉索的父親說勒拿是古鄂溫克語,意思是大河。它發(fā)源于中西伯利亞高原的貝加爾山脈,那里是鄂溫克人最早的故鄉(xiāng)。
維拉索常常拿起這個勺子發(fā)呆。馴鹿蹄甲磨光之后透出褐玉式的花紋,當年這只蹄甲在山林里奔跑,踏過苔蘚,巖石和冰冷的泉水。但勺子不說話,雖然它知道一切。夏天,維拉索把勺子揣進懷里,上山看馴鹿。她拿勺子舀紙包里的鹽喂馴鹿,看馴鹿舔這個勺子。維拉索咧嘴笑了,露出光禿禿的牙床——呵呵,馴鹿在舔自己的腳趾。
一天,維拉索姨媽的木頭房子里來了一位俄國旅游者。他是一個年輕小伙子。分得很寬的眉毛眼睛像鄂溫克人,鼻子和腮上的濃胡茬像俄羅斯人。他叫雅德。雅德遞上了送給維拉索的禮物是木套娃和錫制小珠寶盒。維拉索回贈他一雙樺樹皮做的嬰兒鞋。
雅德從懷里拿出一樣東西。維拉索嚇了一跳,她連忙從床下搬出綠鐵皮盒,找出了鹿甲勺。雅德手里拿著一模一樣的鹿甲勺。維拉索姨媽以為雅德偷走了自己的勺子,從盒子拿出自己的勺子后,才發(fā)現(xiàn)他拿的是另一個。雅德看到維拉索的勺子后很激動,像演話劇一樣說了很長一段獨白,眼里含著淚水,連俄語翻譯也沒聽懂他在說些什么。雅德指給她看——這兩個勺子背后都刻著年代——1783,它們是同一時代的產物。雅德說,這是他祖上留下的部落標記,他正在全世界范圍內尋找這種鹿甲喂鹽勺的持有者,找到了,就意味著發(fā)現(xiàn)家族河流的經過地。他拜訪過不少鄂溫克和鄂倫春家庭,拿出這只勺子,對方卻沒反應。今天在呼倫貝爾發(fā)現(xiàn)了這只勺子,他太激動了。雅德說,維拉索姨媽的勺子是他在世上發(fā)現(xiàn)的第四只喂鹽勺。他手里有一只,白令海峽對面的印地安人手里一只,莫斯科民間博物館里一只,還有維拉索這只。
“讓我做什么,把勺子送給你嗎?”維拉索問雅德。雅德臉紅了,說:“不會,那怎么會?您自己好好保留吧。我邀請您去我的故鄉(xiāng)也是您的故鄉(xiāng)勒拿河流域去訪問?!?/p>
“去不了,我老得已經記不住歲數(shù)了?!本S拉索說。她要為雅德唱了一首歌,說這是跟馴鹿學的歌。
“馴鹿會唱歌嗎?”雅德非常驚訝。
“會的”維拉索說。她唱道:“如果春天不回家,鮮花就把窗臺擋住了。如果夏天不回家,青草就把道路擋住了。呦——,呦——,快回家吧,我的馴鹿孩子?!备杪暫孟耨Z鹿在山谷里鳴叫的回音,雅德一邊錄音一邊擦眼淚。維拉索姨媽越來越老了,她坐在門口,永遠凝望著遠方。美國詩人唐納德·霍爾在《秋思》里寫道:“人們凝望著,繼續(xù)凝望。在這里住了一輩子的人,對此地的景色仍然百看不厭。除了愛,他們的凝望沒有其它理由?!?/p>
六月下旬,草原是一塊從黑土里露出的碧玉。這塊玉被雨水沖洗得干干凈凈,方圓幾百里。
我在碧玉上行走,如同螞蟻慢慢爬過草原。碧玉上鮮花開放。六月的呼倫貝爾,開放最多的是兩種花,一是大朵的野芍藥花,像千萬只白蝴蝶落在修長的綠草上。另外一種我叫不上名字,是小黃花。黃花雖小,卻浩蕩地開到天邊。從額爾古納進入根河的路邊,小花改變了草原的顏色,比油菜花淡一些花海連到了云際。
碧玉上生長著落葉松和白樺樹。這里四處可見到松樹。車開出千八百里,車窗兩邊還有松樹。呼倫貝爾草原高貴的氣質在松樹身上體現(xiàn)無遺。松樹的芳香浸潤著呼倫貝爾的土地與河流,它的氣息與在別處不一樣。一千里玉米,一千里麥子,一千里柳林和一千里松樹劃分出不一樣的土地和心地。而白樺點染著呼倫貝爾的女性氣息,讓人看到她的秀美。莽莽蒼蒼的大興安嶺有白樺的點綴,像魁梧的巴爾虎男人腰上彩色的煙荷包飄帶,小處襯托大美。
草原碧玉最美的衣衫是河流,它抱著草原,似蒙古袍的腰帶。海拉爾河、根河、額爾古納河是千回百轉的綢帶,白天是藍色,夜晚是白色。它流到哪兒,把鳥兒帶到哪兒,白凈的臉上帶著笑容,環(huán)繞千里。
激流河是根河的支流。世上并沒有所謂根河。呼倫貝爾有一條葛根高勒河,蒙古語,意思是佛爺河。河的名字到了漢人嘴里變成“根河”,是簡稱也是牽強附會。這一次我們游歷根河市,處處可以見到激流河的身影,它如同一個偵探,查驗我們的行蹤。這是多么美妙的偵探,帶著野花和蝴蝶,以清楚的眼波張望。
從橋上看,激流河水是黑色的,流在琥珀色的河床里。來到水前,河水透明,所謂黑色是兩岸森林的倒影。鵝卵石和沙子的顏色晶黃,為河流鋪上一層獸皮褥子。河流不愿意被人從橋上觀望,那是上帝和飛鳥看河的視角。人偶爾上橋望河,只是一瞥。人更多在大地上,樹林里,草原和公路邊上望到河流的身影。今天早上,草原沒有一絲霧,光線如水一樣透明。白樺樹四、五株一墩,它們長得很高很細,只在樹梢伸展一些葉子。白樺樹在我眼里全是樹干,白得耀眼,身上仿佛涂滿了石灰。激流河在樹的后面露出波光。河水從樹干的間隙反射陽光,是一片微顫的、動蕩的光影,在白樺樹身后穿行。這時候,激流河一點不寬廣,像一個藏在樹后的姑娘。
契訶夫考察薩哈林島,在給朋友的信中寫道:“寒冷的河流穿過西伯利亞的凍土帶,在綠蔭中流淌的仍然是冰水。水即使如此寒冷,苔蘚、白樺和松林在河流的滋潤下生長得十分茂盛?!保ā栋矕|·契訶夫書信選》)激流河水寒徹入骨,在火熱的夏季中午依然如此,抱西瓜放在河水里,過一會兒比雪糕還要涼。根河是中國最冷的地方之一,一年當中只在6、7、8三個月份不供暖,其余時間都要燒暖氣。根河地下是永久凍土層,河水從山里的石縫里滲出,經苔原的草叢過濾,千萬細流匯成激流河。我捧起河水喝,水未入喉,指骨已被寒流炸得生疼。喝完水,肚子好像有十八畝地的清涼。我心想,肚子知道這是激流河水嗎?從石縫滲出,苔原過濾的水。我再喝了幾口,邊拍肚子邊說“激流河”,讓胃腸加深記憶。一個人的肚子,如果有幸喝過清潔的河流的水,是個福氣,就不會鬧肚子了。我的胃腸吸收過額爾古納河、西拉沐淪河、老哈河、貢嘎雪山下的雪水河、喀納斯的禾木河、布爾津河的水流,還有西伯利亞的安吉拉河,貝加爾湖的水,它們環(huán)繞和浸潤過蒙古高原和蒙古人的足跡。水在三分鐘內經小腸排空進入血液,我抬手看了看手背的靜脈血管,激流河水正在血管里行走,它是呼倫貝爾山河的一部分。血管里的一滴水帶著比芯片更豐富的記憶,與身體里的基因重合。
根河地處大興安嶺林區(qū),森林覆蓋率達80%以上。根河的空氣都被綠葉過濾了無數(shù)遍,耳邊總有鳥兒啁啾。在樹林里,聞鳥啼見不到鳥的蹤影。它們藏身樹葉里。草原上沒有樹,耳邊也有鳥啼,但見不到它們的蹤影,它們藏在哪一片低矮的草叢里?
激流河的兩岸沒有一寸荒蕪的土地,這里還沒有進駐開發(fā)商,大自然保留著原初的樣子,鳥兒為這個歌唱不已。我仔細查看河水流過的兩岸,有柳樹,有野芍藥。河流領著樹和花奔跑,云朵在天空追趕。這就像一個人領著兄弟姐妹奔跑,身邊都是親人而不是開礦和開造紙廠的這些壞人。
寂靜統(tǒng)治著山林。早上,曦光而非太陽本身從東山灑過來,被山腰的一縷霧隔離,如罩金紗。金光到來之前,長滿樟子松的山峰被橫繞的霧截成兩段深綠,中間是不移動也不消散的白霧。沒有汽車,水泥公路顯出寬闊筆直,越來越窄地消失在高處。
寂靜啊,黑黝黝的樟子松一群一群地站在淺綠的、帶一些明黃的草地上,有幾頭牛吃草,穿雨衣的牧牛人身子一動不動,轉動脖子看我跑步。我揮揮手,他立刻低下頭,羞澀。四周沒有聲音,萬物好像都在用形態(tài)和色彩對話。山丘渾圓深綠長滿松樹,草原平坦帶有嬌嫩綠色,林場的紅磚房頂砌著灰色的高煙囪,公路的路基兩側堆著青色的碎石。藍天全體瓦藍,沒有灰云塵霾。在這里,萬物互相注視,它們彼此打量了好多年。而電線桿子始終站在公路的北側,始終是這樣。腳下的水泥路面清晰地印著一排動物足跡,有嬰兒拳頭那么大。那是水泥未干的某個夜里某個動物留下的,它不知什么叫水泥,更想不到它的行蹤可以永遠放在這里展覽。我覺得公路就應該這樣,水泥剛澆筑的時候,讓貓狗、母雞、猴子和驢在上面走一走,顯出生氣,證明這地方不光有人,還有其它動物。土地不光屬于人,還屬于所有生物,再兇殘的動物也不會出賣土地。地是賣的嗎?地不是人和動物剛學習走路時走的地方和他(它)們死后掩埋的地方嗎?怎么能像黑奴一樣被賣來賣去呢?這些話,說給動物聽,動物也聽不懂。
山腰那條輕紗的白霧,已經降落到山腳下,更薄了,好像一條棉胎被灌木叢刮爛了。太陽升達山巔,大地現(xiàn)出莊嚴。白樺樹干染上金紅色。它們剛剛還像擁來擠去的少女,現(xiàn)在像一隊諦聽唱詩的男童,面對上帝,神色虔誠。
陽光如萬道金蛇從草葉下面爬向遠方,這種金里透紅的綠,如上天把珍貴的顏料不小心潑在這里,純而鮮艷,讓人不敢上去踩一腳。上帝就這么慷慨,每天都把萬丈金光灑下來,第二天還灑,毫無吝惜。在森林和草地才能看到這樣的金光,對渾濁的城市,太陽只給了一些光,而沒有金光,因為那里沒有森林和草地。人喜歡講條件,其實萬物都講條件。人讓地倒霉,地讓天倒霉,天讓人倒霉,反之亦然。人損地,或地損人是一個循環(huán)。這些年,人不明白老天爺為什么常常發(fā)脾氣,降暴雨乃至造出冰凍災害。這正像老天爺不明白人為什么在大地建造太多的水壩、水庫,開礦和砍伐森林。兩方面都不明白,沒建立對話機制,人過分了天就過分?!叭朔ǖ亍⒌胤ㄌ?、天法道、道法自然”,這并不是誰管誰,法是順從尊崇,是循環(huán)。順天則昌,逆天則亡。那些柔軟的小草、清澈的小溪和可憐的動物的背后都有一個大力量為它們撐腰,它叫道。
來阿榮旗林地草原,最深的印象是靜,正如最多的色彩是綠。草太深了,一尺多高,把小河汊子都藏了起來,聽不到什么機器車輛的轟鳴,也沒有大到高音喇叭小到MP3的噪音。草站在那里,樹站在那里,山不曾移動,讓人覺得這是一幅靜態(tài)的畫。
然而,大自然發(fā)生過一切事,生生息息,卻像什么都沒發(fā)生。太陽出來之后,露水消失了,草在風里前仰后合,弄出有深有淺的旋渦。水泥路上,一只大甲蟲自負地向前爬。我看它,它站下來,好像要跟我比一比。我比不過它,我背上沒有孔雀綠的熒光殼,沒有精致的六足。小鳥低飛下來,鉆進草里不見了蹤影。林中突然飛出一群鳥,在空中打旋尖銳啼鳴。樺樹葉還在風里抖動,像女人在風中扯緊領口。大自然從來沒停止過腳步,它的語言不是聲音是生命。
早晨從庫倫溝林場的招待所醒來,感覺像花朵從露水中醒來。后窗連著山坡,茂密、修長的青草上面長滿了野花?;ǘ浜孟駝偪赐陸?,還在睜大眼睛回憶劇情。前窗的對面垛著伐下時間不長的紅松,鱗片還是新鮮的,松脂的香氣整夜在我的房間中縈繞,夢境仿佛鑲嵌了琥珀。
出門跑步,山坡傳來群鳥的喧騰。我?guī)缀醪幌肱芰耍脬@進山里把藏在暗處的小鳥一只只揪出來,看是什么樣的鳥在唱這些歌。人的眼睛沒什么能耐,見到的只有松樹,見不到鳥。這里的空氣比剛開瓶的香檳氣味還香。人在城里呆久了,連街道垃圾都辨不出臭味,鼻子來在這里像一只剛剛被救活的狗。沒想到,大地上竟有這么多種香氣,讓人暈眩,好像香味擠跑了血液里的氧。香味在腦子里沖撞,人走起路來跌跌撞撞。我有些舍不得大口呼吸,這么好的空氣用來跑步呼吸都糟賤了,應該慢步走小口吸氣,跑步浪費香味。
水泥大道筆直通向遠方,沒有車過,好像白修了。水泥路上稻草袋子的花紋依稀可辨,真沒怎么過車。跑吧,在這里跑步是專場,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只有天空上的白云和藏在樹里看不清的鳥。皇帝跑步也不過如此待遇——我對自己說——雖然沒聽說哪個皇帝跑步。正在想,忽見路邊房頂站三、四個砌磚的人,他們停下手里的工作,看我跑步。他們的臉像磚一樣爛紅,身上彩色的半袖衫已被曬褪了色。我看他們,他們不好意思了,低頭砌磚,彎腰時偷眼覷我。
跑出三公里,路邊彩旗招搖。一塊橫幅寫到“歡迎來到××莊園”。我從彩旗的夾道跑進去找這個莊園,跑了兩公里也沒見什么狗屁莊園并想象好多人拐進來找不到這個莊園而折返,莊園因此破產了。當然,真正上這個莊園吃與宿的人,都是開車人而非跑步人。因此,他們還是破不了產。兩公里的夾道彩旗證明他們活得很好,至少有流動資金買幾百面彩旗在風里飄?;氐酱蟮郎下嘏?,心情好,想唱歌并感到會唱的歌太少。在這么好的環(huán)境里,一氣唱一百首歌一點不為多事,把歌唱草原的、歌唱河水的、歌唱愛情的、歌唱母親的、歌唱友誼的歌唱一遍,才跟周圍景色配套,當然還應該歌唱瓦匠、彩旗和松樹。作曲家為什么不譜歌唱瓦匠的曲呢?他們住的房子難道不是瓦匠搞的嗎?我愉快地胡思亂想。左邊草原出現(xiàn)牛群,三、四十頭,像紅色、黑色的石頭堆在薄霧里,牛群后面是一片樺樹。樺樹長在平地而不是山上,它們仿佛只愿意跟修長的青草長在一起。白樺林那么密,像挽著裙子的姑娘們相互擁擠。白樺樹纖細秀美,有的兩、三株長在一起。它們葉子碧綠,比涮火鍋的青菜還要綠,襯出樹干的皎白靜美。人進白樺林里更應該唱歌了,不一定非唱俄羅斯歌,唱哽咽的日本歌也行。
樺樹林邊上有小河,呼倫貝爾人稱之為“溝塘子”。小河四五尺寬,青草作岸,草長二尺高,仿佛是河的偽裝衣,不讓別人發(fā)現(xiàn)這有一條靜靜的河。阿榮旗的偉大——但愿我使用偉大這個詞不會讓人驚訝——是由于這里沒開礦、沒破壞草原。它的土地上流淌著成百上千條小河,藏在深深的草叢里。多好的植被才涵養(yǎng)出這么多條小河?熙熙攘攘的小河證明這里山深林密,草長鶯飛,小鳥和白云在此安居樂業(yè)。撥開草叢,見到了河水。河水因為沒見過人而害羞,扯過天上的云影遮擋面容。探身看,河里游著土黃色的小鯽魚,水底有未腐爛的藍莓果和紅色的山丁子。小河是遮著綠色面紗的閨女,她們在草叢下奔跑,去了不知名的遠方。站起身遠望,大草原似一片無接縫的綠氈,見不到小河的蹤影。
在這樣的地方跑不了步,跑步大師來到這里也要走走停停。眼前美景太多,把工夫全耽誤了。人跑著跑著,心已飛向遠處。我不止一次跑下公路,看白樺林、看小河、看草葉上的露水,甚至出現(xiàn)幻覺,想跑到堆在天邊的矮矮的云彩垛里瞧瞧。想不到,完好保護自然環(huán)境,世間竟有說不盡的美景,這里即使不算仙地,也算一個人一生很難遇到的奇境。
敖魯古雅鄉(xiāng)鄂溫克族居民的定居點由公家建造,村民免費入住。這些尖頂房子由粗拙的木料蓋成,既簡約又洋氣。在這里,你說自己來到了北歐也不算胡思亂想。六月,長著小圓葉子的山楊樹環(huán)繞著黑色調的民居和博物館,像一群穿淺綠裙子的小孩圍著棕熊跳舞。冬天這里會更好看,四、五個月不化的白雪簇擁著這些笨拙的房子過冬,天空天天藍。
我去一家訪問,主人姓涂。他家的廳堂里面的瓷磚啊、電視洗衣機與城里無異,但都不是男主人用獵槍上山打來的,是政府發(fā)放。老涂客廳供著一盞燈,擺放水果香燭。我對燈盞躬身施禮,身后傳來一聲大喝:“好!”
回頭看,一位50歲或90歲的男人從長沙發(fā)上爬起來,身上掛著好幾件衣服,這些衣服剛才他當單子蓋在身上睡覺。面對鄂溫克、鄂倫春、達斡爾山民,我看不準他們多大年齡,他們跟大自然一起生活,像樹一樣老,就像我看不出樹的年齡。
“我爸”,老涂指老漢。
他爸牙床癟了,皺紋像溝壑通向嘴角。如果雨水落在他臉上,會順利流進他嘴里。他的眼睛與這些皺紋不相干,天真純凈,有棕色瞳孔?!耙院竽阌龅降暮锰?,比如有漂亮姑娘吻你,或者你吃的香瓜比別人的甜,都是因為你剛才祭拜了雷擊火。”
“謝謝。”我欣慰地說,心想有最甜的香瓜排到天邊等我。
同行的人立刻對燈盞點頭,點了十幾次。我說:“夠了,香瓜太多,你吃不了?!?/p>
涂爸爸說:“以后,你還會有珊瑚戒指戴?!?/p>
“誰呀?”同行者問。
“不是你,是他?!蓖堪职种肝?。我不能太貪財,說:“我有香瓜就夠了,戒指給他。”
涂爸爸說:“這個火是雷擊火,我從森林里取來的?!编?,天火,我向火再施禮,同行者連施六個?!澳±谆鹱鍪裁茨??”我問涂爸爸。
老漢非常驚訝,他走過來看我(涂爸爸身材不高,患有膝關節(jié)炎)。他看我的面孔,看一會兒,把臉擰過來看,他的鼻子跟我鼻子成十字形交叉。
“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他問。
我搖頭。
同行人樂了,說:“香瓜沒了。”
“你的父母和老師沒告訴你嗎?”
我搖頭。
同行人說:“吻沒了。”
“唉!”涂爸爸嘆一口氣,“世界上盡是像你這樣的可憐人。唉。我們靠什么生活?火?;鹩脕碇笕?、燒茶、取暖。但這只是火的一萬個作用中的一個作用?;鹱屓诵睦锸橇恋模腥税鸦鸱N送進女人肚子里,女人把火種放在孩子血里。人活著,身上是熱的。他爸給他的一點點火種始終在燃燒,他死之前再傳給他的孩子,這個火種藏在人的肚臍里。跟你們說這個就像對螞蟻唱歌一樣,你們聽不懂?!?/p>
我們恭敬點頭,表示真沒聽懂。
“這是平凡的火和人身上的火。”涂爸爸說,“比不上我這個火?!彼]目念誦一段禱文,睜眼說:“前年6月14夜里,山上打雷,咔、咔、咔,天雷接地雷,火蛇一根一根鉆進林子里。多好啊,我穿靴子往山里走,孩子們不讓去但攔不住我。林子里漆黑啊,那雨嘩嘩地搶著往山下流,坑啊凹啊都看不清了。我穿皮衫上山的,你看,我把油燈浸好柴油,放在樺木扁盒里,用繩掛在脖子上,正好讓皮衫大襟護著。我找雷擊火來了。”涂爸爸從樺皮煙盒取一撮兒含煙放在下唇的齒根處。鄂溫克人愛森林由此可見一斑——嗜煙人不使用明火,他們把煙草、炭灰和紅糖攪拌在一起,放在嘴著含食?!拔遗沃涞乩状蛳聛恚詈寐湓谖疑磉?。它會燒焦一棵樹,但燒不了整個林子,有雨嘛。被雷燒焦的樹都是被天神選中的樹,唰——一股火貫滿樹干,它成了白珊瑚樹。但閃電在遠方入地,它怕落到我身邊嚇到我。這怎么會?我掰斷過狼的腿,怎么會怕閃電呢?”
這時候一只滾瓜溜圓的大黃狗跑進屋,鉆進床下,躺在冰涼帶藍花紋的地磚上,又有一只稍小的黑狗鉆進床下,一只更小的花斑狗跟著鉆進床下。三條尾巴在地上拍,但節(jié)奏不齊。
“我不怕閃電,喜歡的正是它?!蓖堪职终酒鹕?,指著屋頂說“咔嚓——,我眼前一道白光。我想我可能暈過去了。等我醒過來,我躺在地上,雨水流進我的眼睛和嘴里。我上這兒來干什么?是誰把我抬到了這里?可能是孟廣才把我灌醉抬到了山上。當我把手伸進懷里摸到了油壺時,嗨嗨,我是上山取天火來了。這時候看到,我眼前一棵興安落葉松燒焦了,被雷劈到,全株都變成了炭。我爬過去摸這棵樹,摸到一個地方燙手。我扒開樹皮,見到了暗紅的炭火。我用它點燃了我的油燈。油燈的火苗兒半紅半黃,像個嬰兒眨著眼睛,我把它揣在皮衫里面,這就是我的孩子?!?/p>
“汪汪!”三只狗的一只在床下大叫。涂爸爸用鄂溫克語訓斥它一通。
“我?guī)е鹈缦律搅?,這是天火。誰家里有過天火?方圓一百里也沒聽說過,它正在我的手里。我高興呢,大雨還是嘩嘩下,腦袋撞到樹上也不知道,漆黑一團嘛。雷聲閃電東一下西一下地弄著呢。正走著,一下掉進一個坑里,直著下去的,站在坑里,坑有腰那么深。我聽到呦呦的聲音,聲很小,你們肯定聽不到,因為打雷。我彎下腰摸地上,一張皮子,又軟又熱乎,不是狐貍,也不是熊,我往它耳朵上摸,是馴鹿。一只小馴鹿掉進了坑里。我再往它腿上摸——我猜得一點也不錯——它的腿被夾子打傷了,這都是外地人干的缺德事。我明白了老天爺為什么讓我上山取雷擊火,是為了讓我救這只小馴鹿。它腿受傷了,跳不出這個坑,大雨下一宿就會把坑淹沒,它也淹死了。我把鹿抱上來,用皮衫蒙著腦袋,一手夾著小馴鹿,一手端著油燈,跌跌撞撞回到了家,路上只摔過一跤,差點兒跟油燈貼臉,火苗把我嘴唇燒了一個大泡,總覺著有一個羽毛貼在我嘴唇上。這就是雷擊火的來歷,馴鹿你們看不到了,它們在山上?!蓖堪职终f完躺在床上,蓋上好幾件衣服,他閉上眼睛,嘴唇有一塊白斑。我想起查爾斯·賴特在《南方河流日記》里的幾句詩:“石頭閉上眼睛,鴿子在青岡樹上呻吟,那黑天使總是在他唇上安眠。”說的正是他。
2013年6月24日上午,我們在呼倫貝爾草原的根河市坐車游歷。下午2點半,所乘面包車由金河林場前往阿龍山鄂溫克人馴鹿點,路上遭遇蝴蝶襲擊。車行一路,雪片翩躚。
這一段路的路面不寬,只容兩車交錯而過。路旁長滿白樺樹和山楊樹,樹下青草及膝,在草上跺一跺腳就有水滲出來。車從開闊的草原地帶開過來,經過激流河的一座大橋,走入這段夾林公路。這時,車窗兩邊騰起白蝴蝶的波浪,像爆炸一樣。我們注視面包車的前窗,從司機的背影朝前方看過去,玻璃前方是白花花的蝴蝶。顯然蝴蝶被驚擾了,它們原來伏在路面和路邊的草里,被車輪驚醒,騰飛到半空,撞在車身上。我們認為這可能是一瞬間發(fā)生的事,只是個偶然,以為再也看不到此景并準備回憶。但事實向我們證明,這不是幾百個蝴蝶的瞬間爆炸。一路上——此路長達80多公里,有無數(shù)蝴蝶被車輪驚醒、飛撞,如同滿天的雪片?!把┢币辉~是說蝴蝶全是白蝴蝶,無一只黃蝶或紅蝶。它們的數(shù)量如此之多,在車輪輾過的道路上,布滿蝴蝶的遺骸。剛下過雨的道路的黑泥里,摻進了一多半白色。我知道這樣說不浪漫,有人會聯(lián)想起梁山伯與祝英臺。但我說出這個奇遇,證明我的驚訝還沒有消失。
世上有浪花一般層層疊疊的梁山伯與祝英臺嗎?如果有,天下癡情男女何其多也。當年,佛陀問弟子:“世上的海水多,還是世人流下的眼淚多?”佛弟子答道:“人于無數(shù)輪回中同父母、子女、手足、親眷分離時流下的眼淚比海水更多?!狈鹜釉唬骸按酥^無常。情何其淺,愛何其短?!蹦敲矗飞嫌腥f千蝴蝶結對翻飛就不奇怪了。可是,它們在公路上做什么呢?
不消說,車上的乘客都在為此驚訝,拍照、停車觀摩,然后車行駛,仍有那么多蝴蝶圍著車旋轉,撞在玻璃上,落入地面。車呼嘯往前開,沖入無盡的蝴蝶陣,我感到司機是一個古怪的人,或者說他是沒安裝情感軟件的機器人。他似無所見,雖然他眼前全是遮蔽了道路的蝴蝶。蝴蝶扇著翅子驚恐亂飛,這些對司機一點影響都沒有。我覺得車上會有很多人恨這司機,仿佛他老婆立刻跟他離婚才對,為著他的不浪漫。然而時間長了,我們也開始麻木,仿佛此車已化為木舟,在牛奶的海洋航行,蝴蝶只是乳汁濺起的浪花。再過一會兒,我甚至感到車的前窗和兩側的窗子變成了電腦顯示屏,浮現(xiàn)蝴蝶飛飛的屏保畫面。人正是這樣麻木的,他們早忘了梁山伯與祝英臺。車上驚呼的人越來越少,“哎喲,啊呀”這些驚嘆語被沉默所代替。當大家都看見奇景的真實之后就無奇了,誰再繼續(xù)喊“哎喲”就像無病呻吟??墒?,面包車如此長久地驚起與碾壓蝴蝶陣營也引發(fā)了人的不安,這時候,保持沉默而不喊“天哪!”似乎也不對。這一車麻木的屁股底下的橡膠車輪正壓過蝴蝶的薄翅往前開,你們安之若素是正當?shù)膯幔拷涍^這一路,所有的屁股都沾滿了罪惡。這么說沒錯吧?可對于旅行者來說,他們又能怎樣呢?
車窗外的白色不光有蝴蝶,還有林梢的云彩,幾乎每一片樹林都戴著白云的冠冕。藍天總是在游人的頭頂蔚藍,云朵從樹林上方和山峰間迂回飄游。林子里的白樺樹三五株結伴生長?!敖Y伴”這個詞說白樺像人一樣悠游,它們像等待什么。每當我來到白樺樹邊,總想起這句話——它們在等待。它們靠著彼此的肩膀,有的樹從其它樹干身后探過身來,它們帶有人的氣味。白樺好像在往遠方瞭望,像累了,像要過河。對我來說,來到它身邊,除了伸手摸一摸樹干,還應該拿什么東西送給它們才對。把一只銀鎖掛在它的枝上,拿一塊藍綢子包在樹上都好,可是我沒有。在所有的植物面前——無論青草與鮮花——我每一次都感覺自己是一個貧窮者,我的身體和身上的東西都比不上這些帶露水的生靈。白樺樹比其它植物更有靈性,它們好像是樹林里的鹿群,溫馴靈慧。
配得上白樺的是漫天飛舞的蝴蝶。蝴蝶不怪,白蝴蝶也不怪,但見到蝴蝶像流水一樣襲來就有點怪了。這一種怪會激發(fā)人作詩的欲望。我看到蝴蝶在80公里的路上翻飛,覺得世上有一種人名為詩人實在是得體,他們作詩更是理所當然。我作不出詩,我暗暗猜想詩人見到這一景象會作怎樣的詩呢?想不出來,卻想起雷蒙德·卡佛詩集《我們所有人》中的一句詩:“所有的詩歌都是情詩”,對蝴蝶來說也是這樣。它們的蛹在泥土里蟄伏了好多年,此刻化蝶交配,幾小時內死去。此景被人看到,驚呼繼而沉默。人們目睹了大自然的情詩。
庫倫溝林場的場部在一個小鎮(zhèn)上,十幾戶人家,也許叫小村更合適。房屋的紅瓦被露水浸過,一片鮮潔,好像洗干凈的紅硯臺,等人用毛筆去試墨。各家的木板柵欄被雨水澆得黝黑,上面環(huán)繞嫩綠的牽?;ㄖβ?,點綴藍和粉色的花朵。你看久了,發(fā)現(xiàn)柵欄里有一條狗正以疑惑的眼神看你,并使勁嗅你帶來的外來者的氣味。
我去買牙膏,現(xiàn)在是早上五點鐘,不知小賣店開門否。走過去,水泥路兩邊用石頭砌的排水溝長滿野草,而沒有常見的垃圾。飛鳥從頭頂飛過去,變成黑點。在阿榮旗的早上,眼前常常出現(xiàn)這樣鳥的黑點。也有小鳥迎面飛過來,由高向低,同伴說我們處于氣流的下坡。這時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手風琴聲,總是拉開頭兩句就停,這不是哪一家放音樂,而是有人拉琴。
琴拉的是烏克蘭歌曲《德涅伯爾》,開頭兩句像這首曲子。可是,在呼倫貝爾草原阿榮旗的林場,有人用手風琴拉烏克蘭歌曲?我生活在所謂大城市,也未曾在街上聽到從窗口飄出的琴聲,原來有過小孩練習鋼琴聲,現(xiàn)在沒了。夏日窗口飄出的只有打麻將的碼牌聲。我從一片被小蔥和小白菜間隔開的土路走過去,進入小賣店,琴聲忽然響起來,一個老漢像母雞展翅那樣對著我拉手風琴,他紅臉膛,坐在一只用水果箱子改制的簡易椅子上。“花城百花開,花開哎朋友來……”他邊拉邊唱,歡迎我。等他拉完四小節(jié),我低聲、賣弄地對他說:作曲秦詠誠。
哎喲!他站起來,身高有一米八五。你還知道秦詠誠呢?他欣喜并驚訝,從柜臺邊上拖出另一只水果箱子改制的椅子,快坐。
我說,知道秦詠誠有啥可哎喲的,你能拉德涅伯爾更哎喲啊。
沒啥,他開始拉這臺破舊的鸚鵡牌手風琴,風箱有的地方漏風了,鍵子和簧片的接觸也有間離,聲音忽輕忽重。
“拉,多咪,拉——咪,來多,多西——”這架破手風琴的樂音讓他心醉,甚至合上了眼睛,我跟著旋律小聲唱:“——在黑云后面徜徉,林中的梟鷹……”不幸,我忘詞了。
還拉啥?他眼瞅著屋頂思索,他老婆不好意思地看他,仿佛他快出丑了。皮亞佐拉?他問我。
我豎起大拇指,皮亞佐拉,這是意大利的炫技派作曲大師。他拉了一段,額上像蛐蛐須子的長眉毛上下跳動,但我沒聽過這首作品。
他摘下手風琴,脫外套,身上剩一件千瘡百孔的白背心,上印七個字:我為邊疆修大渠。
拉什么?他問。
查爾達什會嗎?
嗨!他拉起查爾達什,蒙蒂作曲。這首曲子的前身是匈亞利人的民間舞曲。他拉得真好,慢板和快板的節(jié)奏都準確(民間音樂人常常篡改節(jié)奏)。
他拉過一遍后又拉了一遍,一共拉了三遍。這位民間手風琴演奏家的小賣部里擺著鐮刀、馭馬用的皮套包子、刷綠漆的鐵犁、一梱鐵鍬杠,水果罐頭最多,擺了兩排。他老婆一直站著聽,她前額的皺紋把眼睛壓小了,頭發(fā)花白,手背暴露凸出靜脈,女農民就是這樣子。她頻繁地眨眼,仿佛沿著她丈夫的樂曲走到了匈牙利,正在辨識那里的森林和道路。
匈牙利的森林有庫倫溝林場多嗎?這里長著一片又一片樟子松。樟子松一年只長一小點,路邊這些粗壯的樟子松不知已經長了多少年,像一隊隊披墨綠斗篷的軍士。這些軍士漫步在阿榮旗的原野,成千上萬。空氣中,除了查爾達什,還有屋外傳來的布谷鳥的單調的鳴叫。屋外菜畦子開著白花,像落下了成群的蝴蝶。
我聽完樂曲,躬身致意,告辭了。我覺得意外聽到這么多樂曲,已經偏得了,再呆下去就打擾他們了。走在街上,背后傳來《我愛這藍色的海洋》,“文革”歌曲,男中音馬國光當年演唱的。對我而言,我愛這阿榮旗的早晨,寂靜中有人拉手風琴??斓阶〉?,我想起我是買牙膏的,但我不再返回小賣店了,下站再買,讓這個記憶在腦海里保留著唯一性吧。
兩匹馬的馬車從風雪里跑過來。風把雪從地面刮到天上。遠處沒有路,四外都沒路,只有雪團。風雪里出現(xiàn)一掛馬車讓人奇怪,兩匹馬從雪團里一點點露出來,好像演員剛剛上場,不需要路。
一匹雪青馬從脖頸灑下黑鬃。它是小馬,它站定后,眨著長長的白睫毛——睫毛上結滿霜,我越發(fā)覺得它是一匹小馬。兒童從風雪里跑回家就是這樣的表情,只不過兒童的臉蛋更紅。小雪青馬鼻子里“咻咻”地噴白氣,從鼻孔分成兩溜,消散在風里,它的鼻孔也結了毛絨絨的白霜。我想小馬可能在笑呢,可是怎樣才能從馬的臉上發(fā)現(xiàn)它的笑容呢?它的眼角并沒向上拉起來,也沒露出牙齒。瞇眼和露牙只是人類發(fā)笑的模式,動物(也許包括植物,但不包括花朵)都在心里笑呢。笑的時候,馬低下頭去,但地上并沒有草。馬在笑,為一件馬認為可笑的事情發(fā)笑。馬會因為什么事發(fā)笑?風雪刮過、樹沒了,更可笑的是山也沒了。馬想起這件事就想笑,它見到低矮的山楊樹在風里張牙舞爪,然后消失,而山楊樹背后的遠山溜得更快,近處和遠處只剩下紙屑一樣的雪片在風中旋轉,雪片似乎不愿意落地,發(fā)瘋似的旋轉。剛剛落地,又被卷起。
小雪青馬的背上掛著水珠,毛成綹。盡管你愿意把這些水珠看成了馬的汗珠,但它是融化的雪。雪花如一條白毯子蓋在馬背上,這些毯子全都化成水與馬的汗混合在一起。雪花落在馬的前額上化為水,落在它的脖頸上化為水,流在挽套的銅鈴上,鈴聲清脆。
雪青馬的伙伴是一匹栗子色的馬,它的蹄子雪白,好像站在雪里。馬的脖頸有白花斑,好像繡上幾只白蝴蝶,但看不到翅膀。栗色馬也有濃密的白睫毛,因此也是小馬。它尖尖的耳朵豎得筆直,似乎在等待聽到遠方傳來的金絲鳥的啼鳴,耳里的絨毛也結了白霜。這兩匹馬并排站著,它們發(fā)達的、弓形的頸部渾如浮雕,它們不眨眼,白睫毛可以擋住連下一天一夜的大雪。我們卻睜不開眼睛,風打在臉上如同針扎。
我和賓圖畢力格去布里亞特人的氈房,我登上馬車,坐在拱形的黑氈子制的車篷里。這是賓圖畢力格的馬車,他在車篷的門簾上縫了一小片膠制水晶片,像玻璃一樣。我看見兩匹小馬顛顛并排跑,我看不見前面有路,小馬好像也不看路,不東張西望。小馬跑著,布里亞特人的氈房在它們的內心地圖上早有標記。也許,這兩匹馬在奔跑中需要商量一下布里亞特人所住的位置,用噴嚏商量。雪青馬打一個噴嚏并搖晃一次挽套的銅鈴意思是一直走就到了,栗色馬打兩個噴嚏表示要在大柳樹旁邊向右拐彎,是不是這樣?最知道布里亞特人氈房位置的是賓圖畢力格,他被風吹得轉過臉,像用鼻子聞車篷的黑氈子的膻味,他痛苦地閉著眼睛。我感到自己不道德,卻也不能為了道德坐在馬車外面和他一起聞黑氈子味。
車篷里有兩件羊皮大衣,我鋪一件蓋一件。我躺在羊皮里,伸直腿,想象我是一具死尸,賓圖畢力格正把這具尸體拉到冰湖里掩埋——把冰鑿個洞、把我像栽蔥一樣放進去,饑餓的魚兒圍著我跳舞。這么想,我心情好多了,不覺得他挨凍有多么痛苦,至少他不至于被喂魚。
我們走了很長時間,時間在風雪里過得比較慢。車篷底上積累了一層白雪,這就是時間。兩只小馬挽套的銅鈴一直在響。每道馬的挽套上系著十幾只銅鈴,嘩嘩響著。兩個挽套的銅鈴嘩嘩響,像鈴鼓那樣響。仿佛車篷外面有兩個印度女人在跳舞。在她們身旁,蛇站立著吐出信子迅速收回,一尺多高的火苗模仿蛇與印度女人的樣子跳舞,向上舒展并朝左右伸縮肩膀。這樣想,我似乎嗅到了天竺香的氣味,里面有令人頭暈的礦物質。這樣一來,更容易忘記賓圖畢力格在風雪里趕車。
賓圖畢力格既然不看路,為什么還要坐外面呢?我建議他坐進來,馬車即便不去布里亞特人的氈房也沒關系,賓圖畢力格哈哈大笑,說沒有馬車夫的馬車在風雪里行走很不好看。我說沒人看啊。他說馬雖然不回頭看,但馬會瞧不起他。
兩小時后,我們到達布里亞特人的氈房,主人頭上戴著尖尖的灰帽子,他們的女人穿的綠緞子蒙古袍上有滾邊大翻領,他們的臉上帶著謙恭的笑容,邀請我們進入氈房。兩匹小馬愉快地搖頭,銅鈴嘩嘩響,布里亞特男主人把兩件羽絨服蓋在馬背上,卸下鞍具,牽著兩匹馬在風雪里遛一遛,讓它們落汗。
我所見到的最廣闊的雪,是在呼倫貝爾。從海拉爾出發(fā),沿途碧綠的、盛開五顏六色花朵的草原被厚厚的白雪覆蓋。厚,說可以看出白雪的體積感。遠方的山巒變矮,雪原上的樹變矮,那些松樹、蒙古櫟樹樹干短了一截,灌木仿佛在雪里匍匐前進。被雪埋沒膝部的松樹,在離地很近的地方就開枝了。氣象學把降雪也叫降水,我看到厚厚的、潔白的水貯藏在草原。明天春天,這些雪變矮、變薄,露出黑黑的泥土,然后鉆出綠草和野花。大自然的輪回,在呼倫貝爾這么鮮明。這么廣闊的雪,開車行走仍然望不到邊的雪,乍一看,感到死寂,覺得南極北極也不過如此。想到這些雪是老天爺刻意為草原儲備的,無須水庫和水桶,為鮮花和青草儲備了成千上萬噸的水。這么一想,心里覺得妥當多了。車再走,雪原上出現(xiàn)蒙古包,感到寂靜里的生機。
如果你愿意,可以把雪原上的蒙古包看作是擺放在大自然中的裝置藝術。雪原上,蒙古包的紅門刷著云子圖案的綠油漆,包頂冒出炊煙。白氈、黑氈的蒙古包前立著高高的蘇力德。間或見到牧民出行,他們身穿鮮艷的皮制蒙古袍,紅緞子、綠緞子、藍緞子面的蒙古袍穿在他們身上,成了白雪上的奇葩。牧民們騎在馬上,馬趟著沒膝的雪往前,馬脖子繃著勁兒向前聳動。牧民戴著蓬松的皮帽子在馬上交談,讓人覺得他們很驕傲。在冰雪里不縮頭縮腦的人仿佛都有堅毅的品格,但穿得要足夠厚。牧民們的紅臉膛帶著點淺淺的笑容,這樣的笑容好像是夏天的大笑的余裕,或者說笑容藏在牧民臉上的皺紋里不出來了,像藏在紅蘿卜和松樹里的笑。
我們看到的冰雪那達慕主會場位于鄂溫克自治旗,參賽選手和觀眾俱是好看的風景,盡管比賽還沒有開始,但他們的服裝讓我非常好奇。巴爾虎人的緞面皮制蒙古袍上罩一件滿清樣式的裘皮馬褂,毛朝外,有猞猁皮或貂皮。人穿了這么多衣服,胳膊向外扎,貼不攏身上。場地上有幾位工作人員來回跑,也穿蒙古袍外罩馬褂,他們跑的時候直著腿,膝蓋不打彎。其中的原因我完全體會到了——呼倫貝爾特制的厚棉褲讓人腿回不了彎,走路全像天安門國旗衛(wèi)隊士兵的正步走。身穿艷麗蒙古袍的人直著腿跑過來跑過去,冰雪那達慕大會馬上就要開始了。
大會開始,最先入場的是馬隊。你看到馬隊從遠處疾馳而來,心就要往上提一下——這些馬并沒因為厚雪而放慢速度,雪團在它們蹄下紛飛。馬驕傲地場起頭顱,鬃毛如矢,而騎手們身穿紅緞子、綠緞子、藍緞子的蒙古袍,風把狐貍皮帽子的毛吹成花朵。雪原和馬隊的上方是藍得耀眼的天空。如果沒有藍天和刺目的陽光,無從顯示蒙古袍的鮮艷。天地人在這里組合生動,盡管有雪,盡管冷,美照樣大塊綻放。
馬隊太好看了,可惜轉瞬即逝。馬從雪地馳過,你覺得它們踏碎的不是積雪,而是各種各樣的堡壘。馬的寬蹄、滾圓的踺子肉和高高的頭顱,讓你覺得“勇敢”這個詞是從馬這兒來的。馬無所畏懼,無往不可驅馳卻神色寧靜。
馬隊過后,汽車拉力賽開始,后面是射箭比賽。我被眼前的風景吸引,沒太注意哪個人的成績如何。在這里比賽,成績好像不是太重要,更吸引人的一幕在后面,那就是祭火。
在金帳汗營地,呼倫貝爾草原各個旗的牧民們載歌載舞入場,祭火大典開始。白雪上,紅色、桔紅色、桔色的火苗熊熊燃燒,這是上午。原來,我們以為火焰在明亮的陽光下顯示不出顏色。這里的火顏色鮮明,火的紅焰如一面綢子在風中招展。牧民們手拉手圍著火堆笨拙地旋轉起舞,看上去天真。然而在一望無盡的雪原上見到飛升的大火,你覺得雪原的死寂被驅走了,茫茫大地所缺的東西一下子出現(xiàn)了,那就是火。牧民對火舞蹈,火對著人舞蹈得更歡快。節(jié)節(jié)上升的火苗像在跳鄂爾多斯抖肩舞、跳哲里木的筷子舞、跳錫林郭勒的博克舞。紅焰從白雪里升起,融化于藍天,牧民們穿著紅緞子、綠緞子、藍緞子面的蒙古袍直著腿跳舞。火已經看到了牧民們純樸的笑臉,一定會給他們帶來吉祥,一定會的。
鮑爾吉·原野,姓“鮑爾吉”,即蒙古族諸部落中黃金家族的命號,祖籍內蒙古自治區(qū)哲里木盟賓圖旗。1958年7月生于呼和浩特第253醫(yī)院,長在赤峰市昭烏達盟公署家屬大院。畢業(yè)于赤峰師范學校,曾供職于遼寧省公安廳,現(xiàn)為專業(yè)作家,遼寧省作協(xié)副主席。從1981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已出版散文集《草木山河》《掌心化雪》《不要和春天說話》以及隨感錄《脫口而出》等數(shù)十部,曾獲“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獎”、“蒲松齡短篇小說獎”、“文匯報筆會獎”,“人民文學散文獎”等。他與歌手騰格爾、畫家朝戈被稱為中國文藝界的“草原三劍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