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維生
圣嘉自由港商務賓館,在長春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的北海路上,從外表上看,它不過是普通的賓館。2015年1月12日,我從重慶坐飛機,歷時五個半小時的旅途,來到長春,住進這家賓館。在西面不過兩個路口,便是聞名的伊通河。
我在重慶北碚時,讀民俗學家施立學的《千年古運伊通河》。一年前,我在關注伊通河,準備有機會探訪它。伊通河是松遼平原的千年古水,隨著不同的時代,這條河的記載,名字不斷地發(fā)生變化。在金史上伊通河稱為“益退河”,到了明代,它又叫做“一禿河”等名字。它們源于滿語轉譯而來,翻成漢語是“洪大”、“洶涌”,或譯為“山雉”。
在神話傳說中,山雉是善鳴的吉祥之鳥。太平盛世的時候,青鸐鳥活躍在湖澤邊上,安家在山川之間。伊通河被這樣稱謂,因為叢山密林中,山雉眾多的緣故。清朝以后,便將它稱為伊通河,所以帶來一個縣名。我在客居的斗室中,守望窗外的縉云山,梳理伊通河的過去,每一個字,充滿真實的情感。它們排列在一起,不僅是大水的過去與現(xiàn)實,而且是濃縮的歷史。
伊通河作為千年運糧古道,它在東北的歷史上,有著重要的位置,養(yǎng)育一代代人,濃縮人文歷史和景觀。海西女真扈倫四部,葉赫和輝發(fā)兩部的發(fā)祥地,在伊通河流域內(nèi)的璋地?!拌啊笔菨M語,翻譯過來的意思,是指兩山間的狹隘地帶。伊通河上游的阿木巴克圍場,是供朝廷打獵的地方。時間過去這么久了,很多東西成為記憶和傳說,文獻檔案中難以查閱?,F(xiàn)在依然能看到圍場昔日的情景,殘存的邊墻、封堆、烽臺、老營房的遺跡。橫跨伊通河的北大御路,還有著名的邊墻柳條邊。
賓館的208房間,面臨北海路,深夜變得安靜,偶爾有汽車駛過,撕破冬夜的寒冷。我離開東北三十多年,很少在這個季節(jié)回來。關掉床頭燈,躺在床上,聽不到伊通河水的流淌聲,腦子裝滿它各個時代的不同叫法。
早飯在地下商城的美食攤上吃,一碗酸菜湯,分食盤上,有炒干豆腐,這兩種家鄉(xiāng)菜百吃不厭。酸菜是滿族傳統(tǒng)的食品,2014年6月,我做田野調(diào)查來到長春,也是住在這條街的另一頭,“藍月亮”的賓館,第二天去其塔木,拜訪民間剪紙藝人關云德,他寫過很多關于滿族文化的文章,其中有一篇酸菜。
早飯后,沒有立刻返回賓館,由王爽帶路穿越一條街,過一片老式小區(qū),一扇鐵柵門,中間有兩根鐵條鋸斷,正好能過一個人的地方。鉆過去就是濕地園,這是伊通河穿過時,甩下的一段小水泡子。另一側的大壩外面,就是古運伊通河。
前一段時間,長春下了一場雪,殘留的雪經(jīng)過陽光和風的吹拂,不那么新鮮了。濕地園的水面積著厚雪,來往的人在水面穿越。沿湖修的木道,被人清掃得干凈。圍水泡種下的紫椴、李子、京桃、樺樹、椴樹、山楂樹、金葉榆、紫丁稠李、珍珠銹線菊、黑皮油松、桃葉衛(wèi)茅,脫光葉子,在寒風中顯得孤獨。細長的樺樹,樹身上的眼睛,在眺望對面的伊通河。
我走下木道,踩著積雪,聽著嘎吱作響的雪,奔向一棵樺樹,脫掉手套,撫摸它的身體。
這是我來長春的第二天,看到冰凍的伊通河,聽不到流淌的水聲?!皼坝俊敝?,此時在雪下冬眠,等待春風游蕩。
2015年1月13日,我由朋友陪同,一起去農(nóng)安看伊通河尾,在一個叫三汊口的地方,它匯入飲馬河,形成新的河流,最終奔向松花江。
幾天的奔波,睡眠不足,一個人在賓館,整理明天的資料,梳理伊通河的歷史。熟悉一下李靜思送我的新錄音筆,免得明天采訪,操作的程序不對,所有的音頻資料丟失,使田野調(diào)查化為泡影。為了安全起見,我準備一個本子,采用老式的手段,做兩手打算。我擔心天氣,如果夜里下一場大雪,公路鋪上積雪,那么行程肯定終結,不會冒這么大的危險。睡在床上,進入不了睡眠中。
早晨睜開眼睛,第一件事看天氣,好在沒有下雪,可以按計劃行動。
當車子駛出長春,我的心放下,我夢想的河,在寒冷的冬天相聚。北方的冬日,大地一片荒涼,散落的村落,大多經(jīng)過農(nóng)村改造,不倫不類的建筑,與蒼莽的大地不和諧。煙囪冒出的煙,少了鄉(xiāng)村的溫暖。小時候看到的鄉(xiāng)村變作記憶,成為童話中的事情。冷風中呆板的水泥建筑,彩色的玻璃鋼瓦,透出工業(yè)化的殘酷。
司機是李靜思的妹夫,他們都是農(nóng)安人,從小生長在伊通河邊。他講述小時候在草甸子上玩耍,伊通河邊洗澡、下網(wǎng)逮魚。李靜思趕著十幾只羊,在河灘上放牧,面對古老的河水,聽著羊兒的叫聲。他記憶中的生活,是真實的不經(jīng)修飾,口述的歷史極其珍貴,在文獻檔案查閱不到。
因為他是農(nóng)安人,對于路線比較熟悉,沒有走冤枉路,將時間花費在路上。車子駛進靠山,王爽在電話中和當?shù)刈骷引R本成聯(lián)系上,他正在路邊等候。
松嫩平原,不可能有山的存在,這個地方為什么叫靠山。以前我準備的資料,頃刻間被打亂,紙上的文字和現(xiàn)實的差距太大,無法想象出來。
齊本成從外表上看,他典型的東北車軸漢子,他火熱的性格,爆發(fā)出的激情,具有東北人的豪爽性格。我們幾個人一下車,他往每個人手中塞進一盒“長白山”。我不吸煙,對熱情的舉動,弄得不知所措。他的話不多,肢體的語言告訴我們,他內(nèi)心的火熱。
有一句老話“客隨主便”,我來的目的,為了看伊通河入飲馬河的三汊口,齊本成一字不提河的事情,將我們帶入一家酒店,在二樓的包間入座。不大的工夫,鎮(zhèn)上的作家相續(xù)進來,由齊本成一一介紹。
齊本成看上去憨厚,做事粗中有細,他將年紀大的韓鐵民安排在我身邊,這個中學歷史老師的講述,讓我從口述史,追蹤河所遺下的痕跡,梳理它的歷史。韓鐵民說伊通河,先要從靠山說起,伊通河河道,大約一百多年前,在現(xiàn)在的南面的橋,靠山大橋,長307米,寬12.5米,今年六月一日通車。原來是木橋,解放前修的。
當?shù)匕傩?,流傳一段順口溜,“靠山?jīng)]有山,隆灣也沒有山,靠山到隆灣,一句走一天” ,那時道路差,到城里辦事,三星西照動身,坐鐵轱轆的馬車。為什么叫靠山?鎮(zhèn)外圍的村叫后嶺,有嶺就有山,四十多丈高,后來雨水沖刷,越來越矮。二三百年前,這里水土肥沃,有十幾戶人家住戶,為了居住,開荒占地,后來有了大批闖關東的人家。
韓鐵民聽祖母說小時候,她和小伙伴上山玩,撿到“嘩啦響”。它是伊通河特有的產(chǎn)物,有的像牛、馬、狗、貓、猴。由于自然環(huán)境的影響,抽干的泥團,形成空洞,沙粒鉆進里面,風吹沙粒滾動,發(fā)出的響聲。當?shù)厝私o它取了個形象的名字。
1898年,跑毛子的時候,侵略者在靠山東面挖戰(zhàn)壕,有一天新挖的泥土中升起 一股白煙,煙越聚越大,快速地向伊通河里滾。落進伊通河里時,發(fā)出驚天動地的牛叫聲。當?shù)乩习傩照f,老毛子破壞了風水,它這一整,不會出狀元了。
當年的街上,有各種店鋪,燒鍋、妓院、大車店、典當鋪、鐵匠鋪、蹦子戲、皮影戲。沿街店鋪的招牌,大多是木板幌子,上面刻有字。每一個字寫得漂亮,透出鮮明的個性。賣魚的挑子有三十多擔,擺在街邊上,活蹦亂跳的魚,吸引買魚人的眼光。伊通河物產(chǎn)豐富,魚的品種眾多,泥鰍、鲇魚、草根子、胖頭。最好是用伊通河水燉魚,原湯原味,不帶一點雜味。那時附近的人家不打井,都是取伊通河的水喝。河邊有野鴨子,棱角子、三棱草、酸江子、廖吊子、蒼耳子、柳蒿芽、馬齒莧、車轱轆菜。韓鐵民不愧是本地通,他的職業(yè)在鎮(zhèn)中學教歷史和地理,又生長在這片土地上,注意搜集文史,使我的采訪順利??上М敃r的條件差,沒有任何影像資料留下,今天對伊通河和靠山的了解,只有人們的相傳,文獻檔案中無記載。
喝著靠山糧庫的“將軍”小燒,完全是糧食釀造,醇香入口。聽伊通河的老事情,前塵往事,不是傳說的神話,它是真實的歷史。我們所在的“槿豐源”酒店,是伊通河改道前的老位置,泥土中深藏陳年的氣息,隨著年代的久遠,越埋越珍貴,每一個土粒中,壓縮歷史的影子。韓鐵民講述的歷史,撩起我的情感,燃燒成無邊無際的激情之火。
午飯吃得很快,韓鐵民說的歷史,如同它的古名一樣激蕩。車子在伊通河的堤壩上奔跑,不敢行駛得太快,由于路況和積雪,不能再往前走了。我只好和齊本成下車,憑著一雙腳,探尋伊通河的三汊口。
一走出車門,寒冷裹著粗硬的雪粒撲來,很多年沒有經(jīng)受酷寒。況且兩天前,我還在縉云山下的北碚。南國的冬天,不算是冬天,看不見雪,呼嘯的風聲聽不到。走在河灘上,積雪發(fā)出吱嘎聲,身后留下腳印。我不適應這樣的天氣,怕相機經(jīng)受不住寒冷的考驗,一會兒不工作。解開羽絨服的扣,把它包裹進去,走路時變得不舒服。走了幾十米,手凍得不聽使喚,耳朵貓咬的難受。我還是不戴羽絨服的帽子,不愿意讓它阻礙視野。
齊本成在前面帶路,他指著前面的河說:“這不是伊通河,這是飲馬河。對岸就是德惠縣。”
飲馬河漢譯為“閻王”,大意指河水深,水流湍急,閻王一樣可怕。在明代時,人們敬畏它,稱其為“額勒敏河”,轉譯漢語是“未有鞍子的野馬”,也是形容河水洶涌。飲馬河邊流傳一首民謠:
天賜泉、清又甜;
喝一口、人延年。
若造酒、成財源;
受皇封、古今傳。
飲馬河是松花江上游的支流,在吉林省中部,發(fā)源于磐石市驛馬鄉(xiāng)呼蘭嶺。河水流經(jīng)磐石、雙陽、永吉、九臺、德惠、農(nóng)安,在農(nóng)安縣靠山屯以北,大約15公里處,匯入松花江。全長386.8公里,整個流域略成斜三角形。飲馬河灌溉著良田,兩岸綿延的森林,茂密豐富,河中豎立各種形狀的怪石。河里生長的魚種類繁多,鰱鳙、草魚、鯽魚、鯉魚,當?shù)靥禺a(chǎn)的島子魚、青鱗子、葫蘆籽等。
對面有一個臨時澆灌站,將飲馬河的水,抽在岸上的渠道,向遠方輸送,澆灌大片的田地。夏天這個地方水大,臨時變成為渡口,當?shù)厝朔Q為王家渡口。生長在靠山鎮(zhèn)的居民高石來和王芳,他們經(jīng)常過王家渡口,坐王大栽愣的渡船。王大栽愣是人們給他起的外號,長期行船的原因,在陸地上行走不穩(wěn)當。王家渡口是伊通河注入飲馬河后的第一個船口,現(xiàn)在被廢棄。
王大栽愣已經(jīng)去世,死去的那年有70多歲。他掌管多年的渡口,成為記憶中的傳說,當?shù)氐奈墨I檔案,對他沒有記載。他長得大高個,大臉龐,大眼睛,說話和氣,為人和藹可親,說話幽默。王大栽愣不在了,他的行當傳給兒子繼父業(yè),隨著河水的變故,渡口移到飲馬河上游的三汊口前邊不遠處。
我和齊本成爬上堤壩,岸邊長滿葦草,齊胸高的野艾,如果不是他介紹,根本看不出原來渡口的痕跡。灌水站的粗大水管,停止抽水,管理員臨時小屋,現(xiàn)在被生銹的鎖頭鎖住。冬天的時候,水面冰封,管理員搬回村子的家中,只有等到來年的春天,他再行使自己的老本行。
離開王家渡口,沒有見到王大栽愣,只是聽到齊本成憑記憶和聽說,講述王家渡口的情景。王大栽愣幾十年擺渡,對于兩岸的風土人情,歷史的掌故,一定知道的比別人多。多少年后,當他不在了,這段歷史沉落在水底,一年年被深葬泥水里。
我們走在河道中間,繼續(xù)向三汊口奔赴。眼睛里除了雪,還是銀色的雪。在這條河上,只有我倆行走,耳邊的踩雪聲。離開東北三十多年,近二十多年,我很少在冬天回來,大雪是我夢中的傳說。有時重新看年輕時自己的文字,漫天飄舞的大雪,在雪地拉爬犁,所有的過去,沒有隨著時間丟掉,深藏記憶中,越來越珍貴。當我在飲馬河上,踩著積雪奔走,并不是為了賞雪,是在追尋歷史的蹤跡。我想將歷史真實的細節(jié),不能總是淤積在大地上,必須將它呈現(xiàn)在陽光下。平坦的河面上,留有雜亂的腳印,這是來往人所遺下的痕跡。冬日的飲馬河變得安靜,大雪覆蓋河面,望不到兩河匯集,形成新的河水,天空看不到飛鳥,只有風聲統(tǒng)治土地。
在前面不遠處,有一堆凸起的雪,我們加快腳步,湊到跟前一看。镩子鑿出的圓冰洞,在流動的水中撒下網(wǎng),有人在冬捕。我第一次看到冰河上捕魚,在資料上讀到,滿族人有冬釣的習慣。圍著點位轉一圈,想瞧水中捕到魚沒有。齊本成說起冬釣,很多人冬天閑著無事,在河面上破冰取洞,然后撒下網(wǎng),幾小時后,收網(wǎng)能捕到魚。碰上冬釣,對于我是意外的驚喜。我每邁出一步,小心地移動,怕冰層突然斷裂。靠山村九社的農(nóng)民、捕魚愛好者沈煥忠,現(xiàn)年60歲。他在伊通河捕了一輩子的魚。他說捕魚的方式,有一種旋網(wǎng),末端有網(wǎng)兜。捕魚時,人站在河岸上,一手抓住網(wǎng)頭,一手撒出去網(wǎng),落到水面時,自然地形成圓形。落進水中將魚罩住,然后快速收網(wǎng)。另一種網(wǎng)叫大旋網(wǎng),網(wǎng)的形狀和旋網(wǎng)的差不多,它的周長15丈,重幾十斤。它不是依靠人工,必須有船只作業(yè),捕魚時專人駕船。撒出的網(wǎng)跟著船往前走,要把網(wǎng)全部投放到水里為止。整張網(wǎng)罩住的面積非常大,進入兜里的魚,一個也逃不掉,然后收網(wǎng)。在過去的時候,河水豐沛,人煙稀少,捕魚使用魚叉,因為有大魚可捕,最大的重達10余斤。迷魂陣是長見的捕魚方法,長網(wǎng)的末端有網(wǎng)兜,每隔一段,固定一根竹竿,依次插在水中,形成一道網(wǎng)墻,魚不知不覺地進入魚兜里,收網(wǎng)的時間不限。花籃子具有浪漫的名字,從它的名字,想象出網(wǎng)的模樣,應該是長口袋網(wǎng),開口端大,末端是魚兜。魚不知它的厲害,只要撞上它,難以脫身逃命。
20世紀80年代伊通河嚴重污染,水質變得黑濁,現(xiàn)在經(jīng)過治理,河水清亮多了,有了野生的魚。鯽魚、鯉魚、粘魚、泥鰍魚、胖頭、嘎牙子等10幾種魚。當?shù)厝俗院赖卣f,可以這樣說,松花江里有的魚,都會出現(xiàn)在伊通河里。
我往前望去,辨不出兩河交匯處。這個冬釣點,燃起一種動力,不管三汊口有多遠,一定去看。我們離開冬釣點,趟著積雪,在單調(diào)的踏雪聲中,繼續(xù)向前奔。一陣風刮來,我急忙轉過身,躲避卷著雪粒的風。回望身后,雪地上自己的腳印,宛如象形的漢字,在古老的河上,寫出真實的情感。
在雪地上行走,穿著笨重的冬裝,感覺體力透支,我和齊本成拉開距離。
我感覺自己幸運,在這條古老的河水上奔走,不需要物具的幫助,只憑兩條腿,這樣近的接觸。這條河承載的歷史,不是幾句話說明白的。
“雅克薩之戰(zhàn)”中伊通河,被稱為生命的補給線。十七世紀,明清政權交替之際,國內(nèi)局勢不穩(wěn)定。這個時候, 沙俄侵略軍強占雅克薩,為首的叫哈巴羅,在他的指揮下占領雅克薩,修筑城堡和工事,為進一步深入中國領土做準備。黑龍江上游地處偏遠的北方,人煙稀少,雅克薩是女真語,意譯為“涮塌了的江灣子”,它原來是達斡爾族敖拉氏的居住地。東北邊疆的一座古城,位于黑龍江上游左岸, 漠河縣境內(nèi)的額木爾河口對岸,地處水陸要沖。由于地理的原因,如果戰(zhàn)斗打響,不能為大軍供應軍糧。主要糧食的產(chǎn)地,在今遼河兩岸,將糧食物資、軍糧、武器、彈藥運到前線,保持運輸線路通暢,成為取得戰(zhàn)爭勝利的關鍵問題。
1682年,康熙二十一年,沙俄侵犯黑龍江雅克薩城,清政府為對俄作戰(zhàn),制定軍糧運輸計劃。大學士覺羅勒德洪向朝廷上書說,伊通河上的船,每只可裝米五十石,運送到松花江,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最為理想。
1683年,康熙二十二年,運輸線路明確下來,松花江和遼河早有船只通航,只是對兩河的水情不明,不敢貿(mào)然確定??滴趸实巯铝?,授權盛京刑部侍郎噶爾圖和寧古塔副都統(tǒng)瓦里虎,親自帶人考察,摸清兩河的水勢的脾性,沿路的地理狀況。史料記載中當時人煙稀少,兩岸的土地荒涼,尋找一個停船的碼頭非常困難。在農(nóng)安縣的民間傳說中,有這段事情的經(jīng)歷。相傳噶爾圖和瓦里虎兩人,在這件事上,對每一水域察看得嚴謹,不敢有一絲松懈。他們?nèi)婵甲C后,必須寫出奏折,上報皇帝審閱。眾人乘船行走在伊通河上,察驗流速和深度,不同時間水的狀況?!皶r值盛夏,大雨傾盆,白浪滔天,小船在波濤中顛簸起伏。小船漂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清晨,才在一道土嶺下停住……”伊通河是北方的河,它有著男人的野性,一只船在風雨中,經(jīng)過風浪的磨難,死里逃生的欽差大臣,終于屈服不放在眼中的伊通河。在農(nóng)安縣新農(nóng)鄉(xiāng)上岸,踏在土地上,謝天謝地,噶爾圖將岸邊的土嶺,視為吉祥的地方,從此稱為“歡喜嶺”。
瓦里虎將在伊通河考察的經(jīng)歷,河水的全部情況,向皇帝回奏:“伊通河可行三丈五尺之船?!笔妨仙巷@示,這件事情發(fā)生不久,伊通河上發(fā)生巨大的變化,當時的數(shù)據(jù)統(tǒng)計,水上有100只船,每只船載運60石的糧食。1681-1690年,短短的幾年間,不同船組成的糧草運輸船隊,威風浩蕩地行走伊通河。從古伊通邊門啟航,向黑龍江的璦琿城進發(fā),為打擊侵略者的前線,提供充足的糧食補給。
1685年,康熙二十四年,夏季的時候,雅克薩戰(zhàn)役打響。由于準備充足,被圍攻的雅克薩城內(nèi)的俄軍投降, 1689年9月7日,沙俄與清政府簽訂了《尼布楚條約》。
這段歷史很少有人談起,被人們遺忘。當年水上行駛的木船,劃水的船槳聲,人的話語聲,不是文獻檔案所記錄。
喘氣不勻,吐出的氣變成白霧。前面不遠處,突然截斷流向,向兩邊分流。這就是三汊口,兩河交匯處,伊通河一路奔騰,穿山越嶺到這里匯入飲馬河,它們?nèi)诮Y一起,同心協(xié)力,奔向松花江。河東是德惠縣,河西是農(nóng)安,東北就是松花江。
伊通河是美麗的河,它的發(fā)源與眾不同,有兩個源頭,一條支流。伊通河的東源頭,在長春南部,100公里以外的青頂山北,在老道洞一帶。一滴滴從山巖滲出的泉水,奏出天然的音符,譜寫成一部交響樂。水是無形的,不可估量的力量,不停地匯集。另一個東源頭,一路奔騰向前,途經(jīng)的地名,具有典型的地緣特征,大醬缸、板石廟、壽山、營城子,終于與西源頭流下的水匯合一體。營城子一段地理復雜,水流以柔克剛,越山穿谷,河床沖積較深,水清湍急,猶如不聽話的野馬,偶有山洪暴發(fā)。經(jīng)過這段艱苦的地理環(huán)境,過營城子后,伊通河迎來平穩(wěn)地帶,雜木河、西葦、干溝子河、雙廟子河等支流,熱烈地投入伊通河的懷抱。沖破山川的阻礙,進入遼闊的平原,河道變得寬闊,新加入的力量,使流量漸增。
據(jù)史料記載,早在明清時期,伊通河就是一條重要的運糧黃金水道。順治十二年(1658年),在東遼河上游赫爾蘇驛附近,有一等色村(也稱戥子村或鄧子村),據(jù)近年考察,當?shù)匕傩罩v,這里的土能符住戥子,想是土質沉實,不得其解,僅作存疑。是葉赫河、芝孫河域糧食的集中地,一批批的蒙古馬隊將糧食運到烏蘇城(即今伊通縣城)河口。當時,河口僅有三戶人家,俗稱“三馬架子”,可操三丈五尺大船。就是這個小小的水旱碼頭,把馬隊運來的糧食裝船,沿河而下,進入松花江,運到吉林船廠或寧古塔。那時,每年春日,冰消雪化,開江開河之日,伊通河口人流車馬,絡繹不絕。是年三月,清廷曾派刑部侍郎噶爾圖和烏拉府督統(tǒng)瓦里虎勘察伊通河水路,在其奏折中說:“易屯河(即伊通河)可行三丈五尺船?!币镣ê铀懧?lián)運,聯(lián)結了盛京(今沈陽)和寧古塔(今黑龍江省寧安市)。伊通河口是一個重要的糧食集散地(施立學著:《千年古運伊通河》,引自《長春滿族頒金慶典學術文集》,第175頁,長春:吉林攝影出版社,2006年版)。
2015年1月14日,我來到了伊通。車子駛過大橋時,冰雪下的伊通河,按著自己的節(jié)奏流淌。視野中茫茫的雪野,枯草在風中抖動,很少看到有人在大地上行走。只是河道的輪廓,顯現(xiàn)古老的蹤跡。2014年6月,我從山東來長春,此前做了大量的案頭工作,讀了關于伊通河的文獻資料。由于很多因素,未能去伊通,帶著遺憾離開長春。此行前,我在重慶住了五個月,讀了牛立堅等著的《長白山下滿族魂》。
我不顧東北的嚴寒,踏著冰雪的日子,在半年多的時間中,又一次奔赴長春,也是住在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的北海路上,距離 “藍月亮”,不過有一個路口的距離。有幾次途經(jīng)它的時候,我朝曾經(jīng)住過的窗口望去,想著住在那里時的情景。
終于走在伊通的土地上,前塵往事,不斷地涌現(xiàn)出資料中的文字。我不知怎么樣進入歷史的切點,梳理清楚一條主線。
在一所培訓學校,我認識了王爽的朋友,當?shù)刈骷依钋迦?。他的熱情和樸實,讓我感受到東北的豪爽之氣。他送我一批關于伊通滿族歷史的資料,這都是他自己的收藏。李清泉又帶著我們?nèi)D書館,結認另一位當?shù)孛笋R學忠。他是伊通滿族文化研究中心辦公室副主任,也是毛澤東文獻檔案的收藏者。他的藏品,幾乎囊括與毛澤東有關的所有版本。馬學忠是伊通滿族文化博物館的籌劃者之一,他不顧嚴寒,陪我們參觀花費他心血的博物館。在展廳中有一個意想不到的收獲,看到佛多媽媽的原件。2013年,我正在寫《觸摸歷史的細節(jié)》,托朋友幫收集滿族老照片,他發(fā)來一組照片中,其中有這個圖。我一直追找它的來歷。這次來伊通,竟然在博物館相遇,怎么也不會想到的事情。幾個小時中,我在讀一件件展品。從它們身上的銹痕,讀出時間的滄桑。普通的東西,滲透在滿族人的日常生活中。吊掛的悠車,養(yǎng)育一代代的滿族后代,小時候,聽祖母唱過的古老歌謠:
悠悠悠,悠悠悠哇
小孩睡覺一個勁兒悠。
狼白兒抽,虎白兒抽,
小孩不哭還得悠。
狼來了,虎來了,
麻猴跳墻也來了。
悠悠小孩睡著吧。
你的阿瑪出征去了,發(fā)馬去了
戴上大花,
十字披紅他就回家,
有福的孩子,
你就等著吧,
掙下功勞都是你的,
掙下紅頂子都是你的。
這古老的歌謠,在烏拉街老人都會唱。1986年6月16日,民間工作者在烏拉街滿族鄉(xiāng)汪屯村,采錄趙巖松,母親傳唱的歌謠。
我看到滿族的弓箭,弓上留有主人的汗痕。這張弓曾經(jīng)跟隨主人,去深山打獵,射出的箭,擊中奔跑的獵物,或者為了保衛(wèi)自己的家園,射向侵略的敵人。伊通城往南15公里處,有一個西葦鎮(zhèn)。早在380年以前,這里是另一番景象。氣候溫和適宜,一年中雨量豐沛,樹木漫無邊際,野草繁茂。優(yōu)良的自然條件,養(yǎng)育大地上的萬物和生靈。封閉的山林中,很少有人打擾安靜,聚集著大量的狼、紫貂、熊瞎子、狍子、狐貍和東北虎等一些動物,這就是盛京圍場之一的阿木巴克圍場。
阿木巴克為滿語,漢譯為葦子溝,圍場地處長白山余脈,南北約35公里,東西約20公里。圍場劃定以后,這塊土地變得神圣,頒布嚴格的封禁政策。設立“荒營”,編制有總理一員,下面專設行走章京、領催外郎、向導兵員等。為了保護好圍場,“長養(yǎng)牲畜以備狩獵”,圍場修筑圈護的邊墻,自西向東,穿山過水,蜿蜒數(shù)百里。邊墻上筑有烽火臺,用作各地的聯(lián)絡信號
圍場中有兵丁守護,他們居住的營房,當?shù)厝肆晳T稱“老營房”。每座營房按編制,有捕牲丁10~15人,圍場一共有四所,兵丁60余人。這些兵丁不是吃閑飯的人,平常巡視圍場,不準一個百姓踏入,又有捕射獵物的任務,采集野生的山果進貢朝廷。
幾代皇帝東巡時,沿松花江流域行走,在東北大御路的阿木巴克圍場狩獵??滴跻苍诖舜蜻^獵,他在詩中說:
吉林圍,盛京圍,
天府秋高獸正肥。
本是昔年馳狩處,
山清水態(tài)記依稀。
圍場是皇家禁地,有著嚴格的管理制度。任何人嚴禁人圍,對私自闖入打獵、砍柴、割靰鞡草者重罰。以杖刑、枷號、徒刑、充軍,發(fā)遣烏魯木齊為奴等刑罰,清廷制定了《盛京圍場竊例》,
中午是在一家滿族農(nóng)家樂,上了一個鐵鍋,名字叫“一鍋出”。鍋中的簾子上,蒸有土豆、苞米、地瓜、雞蛋,這是滿族的日常吃法。
我向窗外眺望,注視馬路上人來人往,歷史上伊通是有名的大御路,是運糧的古道。1681,康熙二十年,清廷開設的聞名歷史的驛道,精心設計的線路,由京師經(jīng)過盛京至吉林烏拉的大驛道。全程共有1122.5公里,專為傳遞皇帝圣旨及官文。路途間設驛站37處,作為馬匹和人休息。伊通境內(nèi)有驛道長182.5公里,設6處驛站。
漫道無城郭,相看有驛亭。
糠燈勞夢寐,麥飯慰凜零。
明發(fā)騎鞍馬,蕭蕭逐使星。
清代詩人楊賓寫東北大御路的詩,表現(xiàn)出當時的情景,流露出詩人的感慨。時間有情,但也是無情。情字寫起來容易,卻萬分的沉重。任何的事物與人,在它的面前渺小,不值得一提。
1882年,清光緒八年,清政府在伊通河渡口設立了州城。附近的“箭亭子”,是當時遠近聞名的商賈經(jīng)營之地,它也有另外的作用,兼作滿族人習武、比箭法的場所。
《滿洲地志》記載,伊通河水,鼎盛時期,1868年,清同治七年間,“伊通河中游河幅三丁(即河寬327米),水深一丈,沿河兩岸林密如壁,水清見底,游魚如梭”。下游的農(nóng)安縣,沿岸長滿柳灌木,每到夏季的時候,水流清澈,岸上垂柳葉綠,鳥兒清脆的叫聲,帶著花香在天空飛翔。
2015年1月29日,我將乘下午1:20的飛機回山東。早飯吃了一碗酸菜血腸,這道滿族菜,讓我有了一種憂傷。飯后沒有回到賓館,走過老居民區(qū),鉆過那扇鐵柵門,走進濕地園,在長春的幾天,不管時間多緊張,早飯后都要來看伊通河。昨夜的一場雪,濕地重新披上新裝,人行木道已經(jīng)有人在清掃,清寒的空氣中,樺樹顯得秀麗。我趟著雪過去,身后留下亂雜的腳印,有幾粒雪鉆進鞋中,皮膚有一陣涼爽,讓我有了難以忘懷的記憶。機票裝在攝影包中,人未離開長春,眼睛中布滿伊通河的白雪,淡淡的傷感,已經(jīng)爬上心頭。雪后的空氣清新,吐出的哈氣,被寒冷吞掉。我走下木道,在積雪中行走,那種雪發(fā)出的吱嘎聲,是我的思念和記憶。雪中的每一個腳印,積攢的情感,記錄在尋找過程中的日記。
我站在堤壩上,無拘無束的寒風吹在身上,感受到東北冬天的性格。拿出相機,對準雪野下的伊通,留下一段影像資料。鏡頭里的伊通河,它是披滿白雪冬眠的東北虎。等到春風吹來,它抖落身上的積雪,緩慢地站立。它聞到新草的氣息,聽到鳥兒的歡叫,仰起腦袋,張開大嘴,沖天長嘯,露出真實的本性。我從不同的角度,拍下伊通河。
回到濱州不幾天,下了一場雪,望著窗外紛飛的雪花。我調(diào)出伊通河的照片,回味在伊通河邊的日子。
春越來越近了,我不知什么時候,伊通河還能去看你,聽你講述歷史上的老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