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 喬
不管東方西方,不問姓資姓社,不拘古代現(xiàn)代,茍利國家之革新,人民之福祉,只要是好東西,統(tǒng)統(tǒng)可以拿來。但又必以中國為本位,以革命為依歸。這就是魯迅的拿來主義,何其正確,何其精警!
魯迅是民族魂,他的魂魄會長留天地間,不會散去。他的文字,常讀而常新。平日讀魯,每有新收獲、新體會,輒書為札記。
改革開放已三十年,但排外思想并未盡除,晚清徐桐和拳民的幽靈仍時常游蕩在世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某些蹩腳理論家仍以此為圭臬,愛國賊們更是砸車傷人,大鬧街市。心有所感,我便在中央編譯局舉行的一次出版座談會上發(fā)言:“應(yīng)將魯迅先生的雜文《拿來主義》,印成大字本,普遍發(fā)給機關(guān)、團體和基層?!边@當(dāng)然不是正規(guī)建議,是在呼吁應(yīng)該學(xué)習(xí)魯迅的拿來主義,因為這個精彩思想可以醒腦、開智、祛愚。
魯迅不僅寫過雜文《拿來主義》,還在口頭上簡述過拿來主義思想。1933年,魯迅與斯諾有過一席談,有云:
“我對蘇俄不了解,但我讀過不少俄國革命以前的作品,他們同中國很有些相似之處。我們肯定有可以向俄國學(xué)習(xí)的地方。此外,我們也可以向美國學(xué)習(xí)。但是,對中國來說,只能夠有一種革命——中國的革命。我們也有可以從自己的歷史中吸取的教訓(xùn)?!保ā缎氯A文摘》2012年第4期《斯諾與西行漫記前奏》)
細讀這段話,可以發(fā)現(xiàn)這真是片言縮寫的《拿來主義》。不管東方西方,不問姓資姓社,不拘古代現(xiàn)代,茍利國家之革新,人民之福祉,只要是好東西,統(tǒng)統(tǒng)可以拿來。但又必以中國為本位,以革命為依歸。這就是魯迅的拿來主義,何其正確,何其精警!這段話知者甚少,故錄此以廣之。
“經(jīng)學(xué)家看見《易》,道學(xué)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絳洞花主》小引)魯迅論《紅樓夢》此名言,吾贊佩至極。近讀梁啟超《慧觀》一文,推測迅翁之言恐由梁氏文啟發(fā)而來。
梁氏曰:“同一書也,考據(jù)家讀之,所觸者無一非考據(jù)之材料;詞章家讀之,所觸者無一非詞章之材料;好作燈謎酒令之人讀之,所觸者無一非燈謎酒令之材料;經(jīng)世家讀之,所觸者無一非經(jīng)世之材料。”(引自何香久主編《中國歷代名家散文大系之清卷》,人民日報出版社,1999年版,第898頁)此文刊于1900年3月1日《清議報》,早于魯迅《絳洞花主》小引。
對比梁魯二語,可見其相同處:皆揭示讀書者因身份不同而眼光與角度各異。紅學(xué)家馮其庸授課,常告學(xué)生讀書可用“八面受敵法”,即一本書,每讀一次換一角度,多次變換則全書盡知矣。此法頗類似梁魯所言不同身份之多角度也。
迅翁之發(fā)明,在于察知讀《紅樓夢》者之具體視角,梁氏所言則泛論讀書角度之不同。梁氏發(fā)明在先也。文化相續(xù),互相啟發(fā),乃學(xué)術(shù)文化之常態(tài),無足詫異,更無損迅翁之發(fā)明。然亦不應(yīng)埋沒梁氏。故記此一筆。
古有“火刑”,也稱“焚刑”,即把人燒死。但怎么燒,卻有講究,能燒出花樣來。普通火刑是把人捆于木樁或樹干,腳下累積木柴,然后點火焚之。弄出花樣,便有遠焙法、飲醋法、點天燈之類。這些都要比普通火刑殘酷得多。魯迅在給友人楊霽云的一封信里說:“五六年前考虐殺法,見日本書記彼國殺基督徒時,火刑之法,與別國不同,乃遠遠以火焙之,已大嘆其苛酷。后見唐人筆記,則云有官殺盜,亦用火緩焙,渴則飲以醋,此又日本人所不及者也?!保ā遏斞溉拧ぶ聴铎V云》)五六年前,指1927年、1928年。魯迅有感于國民黨叛變革命后“屠戮之兇”,遂考史上之虐殺法。日式之遠焙法,意在細細折磨。唐人之飲醋法,乃令被刑人內(nèi)臟如焚。
然火刑之最酷者,還當(dāng)數(shù)“點天燈”。魯迅似未談過此刑。茲補說之。何謂點天燈?清人胡恩燮《患難一家言》釋曰:“束綿浸膏倒燃之,名曰‘點天燈’?!保ā短教靽妨虾嗇嫛返?冊第327頁)就是將人以麻布纏緊,浸在油膏里,浸透后將人倒掛起來,從腳跟點燃,讓火慢慢往下燒,直至燒死。此種燒法可延時幾個時辰,人痛極而不死。故遠焙、食醋比起點天燈,顯得溫柔多了。此刑起于何時無確考,我所見最早資料為太平天國施用此刑。張德堅《賊情匯纂》記:“凡有人私帶妖魔入城或妖示張貼謀反諸事,自有天父指出,定將此人點天燈”,“凡犯第七天條,如系老兄弟定點天燈”。(《太平天國叢刊》第3冊第231頁)《太平刑律》記:“凡典圣庫、圣糧及各典官,如有藏匿盜賣等弊,即屬反草變妖,即治以點天燈之罪”。(羅爾綱《太平天國史》卷三十《刑律》)其時,封建官府之正刑,火刑已基本不用,更無點天燈,但洪天王青睞此刑,遂寫入天國法典。軍師洪仁看不下去,提出廢止點天燈,但洪天王不干,批道:“爺今圣旨斬邪留正,殺妖、殺有罪,不能免也?!边€曾看到一條材料,謂民國某地農(nóng)民恨極縣長,遂施以點天燈。乃天國之遺意也。點天燈之創(chuàng)意,非僅大增其殘酷性,更增加觀賞性、侮辱性及警示性。被刑者懸于高空,掙扎慘叫,施刑者大快,嚇猴之力度亦更大。
魯迅“考虐殺法”,意在痛詆國民黨的虐殺。但有“左”爺卻大罵魯迅倡揚“人道主義”。其批判文字未得見,想來也就是“對殺人要做階級分析”之類。依此論,則太平天國之點天燈便屬正義,殺敵人嘛,至多稍嫌過分。有論文云:點天燈“表明了太平天國領(lǐng)導(dǎo)人反對清王朝的堅定立場和對大逆不道罪斗爭的鮮明態(tài)度”,“也反映出農(nóng)民的狹隘性與落后性”。本質(zhì)是點贊,是“酷刑有理”。“左”禍之酷刑不斷,或與此類歪論有關(guān)。
魯迅給鄭振鐸的一封信里說:“頃讀《清代文字獄檔》第八本,見有山西秀才欲取二表妹不得,乃上書于乾隆,請其出力,結(jié)果幾乎殺頭。真像明清之際的才子佳人小說,惜結(jié)末大不相同耳。清時,許多中國人似并不悟自己之為奴,一嘆?!?/p>
若不是魯迅把此事寫出,怎會想到清朝竟還有這等事,清人竟還有這等人!此真乃才子佳人小說之歷史版。若非魯迅告以檔案所載,人若向我講此事,我一定以為他在編故事,說八卦。然而這卻是真事無疑。但這是一樁文字獄嗎?不大像啊。但載于文字獄檔,應(yīng)該是的。然而又大異于常見的那種政治性的觸犯逆鱗或違礙時忌所釀成的文字獄。那么,這算是哪種文字獄呢?我看是“蝎子拉屎獨一份”的文字獄,是文字獄的奇葩。釀成這起文字獄的原因,不是這位秀才政治上不謹(jǐn)慎,或是筆下對皇上不恭敬,而是由于他拿皇帝“不當(dāng)外人兒”,混淆了主奴關(guān)系。區(qū)區(qū)一個小秀才,竟敢麻煩皇帝幫自己追女人,可笑亦可怪也。為什么會這樣?就是魯迅說的,他“并不悟自己之為奴”。魯迅為此而“一嘆”。
魯迅所嘆息者,當(dāng)然并非這秀才一人,而是天下許多中國人。魯迅慨嘆清代的中國人在清廷二百多年軟硬兼施的統(tǒng)治下,已經(jīng)渾然不覺自己是奴隸了。“不悟自己之為奴”,實乃奴性之最深者。不悟,自然也就不圖改變,“暫時坐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便會延長下去,直至延長到“欲做奴隸而不可得的時代”。作者系北京日報原編委、理論部主任,第十一屆北京市政協(xié)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