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花村

柳城人物（二題）

稻花村

柳姑娘

柳城無柳，柳城也無城。

據(jù)說，早些年柳城有柳，也有城。柳死于干旱，城毀于戰(zhàn)爭。柳究竟死于哪一年的干旱，不詳。城究竟毀于哪場戰(zhàn)爭，也不詳。

到了1933年的時候，這里就是一片丘陵山地。先是一群東北兵打東北潰敗下來，駐扎柳城。老百姓還沒有明白怎么回事，東北兵就跟一群胡子打起來了。胡子都是散兵游勇，沒有正規(guī)軍作戰(zhàn)的能力。屢敗，卻不走。

胡子是東北話，就是土匪。胡子頭不走，帶一群胡子兵在山頂上朝柳城方向唱：“東北的土，東北的槍，東北的兒郎保家鄉(xiāng)。要想逃命趕緊走，留下槍支我們扛！”

東北兵聽了，集體愣怔。當官的槍口一軟，帶頭丟下一部分槍支彈藥而去。柳城的老百姓也聽明白了，日本鬼子占了東北三省，眼下又在打熱河省。東北軍一槍不發(fā)撤往關(guān)內(nèi)，胡子想抗日卻沒有應(yīng)手的家什。

于是，就在柳城這劫下東北軍要武器。

東北軍到底在柳城留下多少武器，不詳。胡子拿到了多少武器，也不詳。很快，日本人的部隊就氣勢洶洶地涌進柳城。

三踹緊趕慢趕，還是沒有能夠跟柳姑娘入了洞房。

柳姑娘不丑，不俊。有一股子潑辣勁，跟三踹訂婚，主要是看三踹老實本分。三踹家住柳城云蒙山下，排行第三。因為老實，三腳踹不出一個響屁來，所以云蒙山的人家都叫他“三踹”。

三踹跟柳姑娘訂婚，先是因為財禮錢湊不夠。柳姑娘的爹爹要兩頭黃牛，三踹家只有一頭。托人到西大營子集市買牛，大黃牛價錢不菲。于是，三踹的倆哥哥一商量，低價買了頭小黑牛。小黑牛買回來以后，哥幾個連夜給小黑牛染色。

隔日，三踹和爹爹牽著兩頭“黃牛”下聘禮。柳姑娘爹爹看到院子里一大一小兩頭黃牛，大喜。不想天降暴雨，小黃牛瞬間變成小黑牛，柳姑娘爹爹大怒。抄起扁擔追打親家。

三踹被趕出門去，一個人在河套里抹眼淚。不想，草叢里有人咯咯笑。站起來個大姑娘，正是不丑不俊的柳姑娘。柳姑娘看著三踹的窩囊樣，心疼起來。拿出姑娘的體己錢，囑咐三踹再去集市買純黃牛。

三踹感動。依柳姑娘的主意照辦，再來下聘禮。還多了幾包點心。柳姑娘的爹爹氣呼呼去井邊，搖轆轤，打上幾桶清水，對著牛沖洗。黃牛依然如故，這回沒做假。老爺子眉開眼笑，瞅姑爺就多了喜色。

柳姑娘成功嫁到云蒙山。

新婚第一夜，三踹還沒有圓房。突然槍響。男女老少都知道，這幾日，日本人和義勇軍打仗。拉鋸一樣，打過來打過去。三踹和青壯男人，翻墻逃出。漫山遍野青紗帳，好躲人。柳姑娘來不及走，被鬼子兵堵住。

三踹在青紗帳里蹲著，內(nèi)心煎熬。惦記柳姑娘的安危，聽村莊里打槍，又不敢回去。熬到天蒙蒙亮，才返回。見鬼子兵已經(jīng)撤出村莊。沖進家門，看見柳姑娘一人圍著新婚的被子坐在炕上，傻呵呵地發(fā)呆。

三踹氣紅了眼睛，問柳姑娘是不是被鬼子兵糟蹋了。柳姑娘點頭。三踹問幾個鬼子兵，柳姑娘伸手一巴掌，再一巴掌。

三踹當場昏厥。哥幾個七手八腳掐人中，揪胸口，三踹才上來這口氣。三踹說，鄉(xiāng)親們，日本人太不是東西了，都是牲畜。我三頭牛娶來的媳婦，新婚第一夜，叫他們十個鬼子給糟蹋了。這口氣，不能忍。我要打鬼子去！

蔫吧蘿卜辣子心，玩起命來攔不住。三踹去云蒙山山洞里，取了武器。那都是東北軍丟下的。隔夜，日本鬼子一股小部隊再進云蒙山的村莊，三踹帶著兄弟們，一頓亂槍，打死了八個鬼子兵。其余兩個鬼子兵趁著夜色躲進青紗帳，一直蹲了七八天不敢出來。

很快，三踹就在方圓幾十里有了名氣。都說他打鬼子英勇，幾萬東北軍都不敢動的皇軍，叫他一頓突突，給打得落荒而逃。義勇軍的首領(lǐng)鄭桂林部收編了三踹的抗日武裝。

不久，柳姑娘找到部隊。三踹心有不悅，礙于義勇軍的隊伍。只能不情愿接待了柳姑娘。按照柳城的習(xí)俗，部隊決定給三踹辦了喜事。三踹心里已經(jīng)嫌棄了柳姑娘，不從。柳姑娘大鬧，首長下了命令。說革命的隊伍，不能搞封建那一套。這件事情，柳姑娘沒錯。你小子要是忘本不服從命令，軍法處置！

三踹被迫跟柳姑娘入了洞房。

人散夜靜，三踹梗著脖子不揭蓋頭。柳姑娘一個扁踹，踹得三踹不知所措。柳姑娘說：冤家，我的身子干凈著呢。

三踹半信半疑。遂花好月圓。畢。三踹狂喜。問柳姑娘緣由。

柳姑娘瞪眼，講述事情經(jīng)過：那日鬼子兵是戰(zhàn)斗下來，他們有緊急任務(wù)，嗚啦嗚啦地說鬼話。柳姑娘躲在草垛里，根本沒被鬼子兵發(fā)現(xiàn)。后半夜，鬼子兵撤離。柳姑娘披著被子繼續(xù)在炕上坐福。

三踹不解，問：那你何苦？

柳姑娘說：就想用清白之身，換你男兒血性！

慢先生

慢先生是柳城教書先生柳韻生的綽號。

娘懷上慢先生的那一年，柳城鬧狼災(zāi)。山上大雪遍布，野狼覓不到吃食。餓極，去柳城村莊劫掠家禽家畜，遇到人，也群起攻之，食之。懷孕的娘走夜路，路遇群狼。老娘帶著火石點火嚇狼，野狼不走，靜觀圍之。老娘幾次不支，念及腹中胎兒，挺住。

天明，村里人尋至。野狼悻悻散去。老娘受了驚嚇。慢先生開始懶月。

一月兩月過去，慢先生不生。老娘愁壞，整日捧著大腹垂淚。遇到的人都問：該生了吧？太慢太慢矣！

慢先生的爹爹是屠夫，淘弄一偏方?；丶也挥煞终f，摁住老婆倒掛金鐘吊了起來。一個時辰不到，慢先生扛不住了，才“哇”地一聲順利降生。生下得有名姓，爹就說小名叫慢兒，大號早去云蒙山吳瞎子那討得一文雅名：柳韻生。

慢先生從小就慢。說話比正常的孩子慢兩年。娘以為慢先生是啞巴的時候，慢先生總算開口叫娘了。走路也慢，斷奶也慢，總之，什么都慢。

五歲的時候，爹出去殺豬，娘在山上干活。慢先生從家里出來，尋得勞動的娘親。給娘一碗水，喘息平靜以后說：娘，你別著急，家里柴房剛才失火，我來告訴一聲！

娘一聽丟了水碗往回跑，邊跑邊罵：俺的慢兒哎，家里著火，還這么慢！火上房，不著忙哎！

慢先生性子慢，卻很聰明伶俐。念私塾，學(xué)習(xí)好。是柳城第一個考中舉人，名聲大噪。后來再去考進士，落榜。原因是慢性子的毛病再犯，試卷答一半。

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實在是艱難。爹娘都為慢先生的慢性子犯愁。托人說親，說我兒哪樣都好，就是性子慢些。媒人拿了好處，盡力幫助說親。提了幾家，都因為慢的原因婚事不成。這一年，媒人尋得清風(fēng)嶺上一獨眼姑娘。這家原來是搟炮仗的，火藥呲瞎了姑娘的一只眼睛。姑娘身段不錯，心地也善良。瞞著慢先生姑娘眼瞎的事實，相親。慢先生不語，媒人大喜。爹娘也高興，兩家張羅吃定親的酒。酒桌上慢先生不緊不慢地說：這門親事不合適。

然后一走了之。

慢先生的慢決定害苦了瞎眼姑娘。當下，姑娘受不了這份屈辱。左想右想心里絕望，走出村莊，看見大凌河，一下子就跳了下去。慢先生被爹娘邊罵邊走，忽然看到河里漂過一人。跳下去救下，發(fā)現(xiàn)懷里的女人是剛剛退過親的瞎眼姑娘。

慢先生就嘆口氣說：看來是躲不掉的緣份，娶了你吧。

慢先生跟瞎眼姑娘結(jié)婚，婚后生七子一女。

慢先生最早在朝陽學(xué)堂教書，因為離柳城路遠，回家多有不便。尤其是慢先生的慢性子，每每回家一趟，返校時都要遲到。學(xué)堂的呂校長照顧慢先生，在柳城開了分校。從此慢先生守家待地，在柳城教書育人。

這一年是1932年，溥儀在新京（今長春）登基，國號康德。熱河失守，柳城淪陷。慢先生的學(xué)校停課整頓。上面來了官員，要求從即日起，慢先生的國文課，改教偽滿課本。

慢先生回家，喝一頓悶酒。誰勸都不聽，瘋瘋癲癲地。

第二日，學(xué)校開課，慢先生照樣講國文課。校長害怕，慢先生只說：不忙，慢慢來，慢慢來，我需要慢慢備課。

上面來人檢查，慢先生捧著滿洲課本進教室，卻從衣襟里慢悠悠地拿出國文課本上課。幾次竟然蒙騙過關(guān)。

好景不長，因為慢先生平素耿直，與同事不和。同事告密。上面來了兵，要帶慢先生走。慢先生那天收拾很整齊，堅持上完最后一節(jié)課。慢先生在課堂上對學(xué)生們說：你們要記住，你們是中國人！

日本兵帶慢先生走，路過村口，看見一眼水井。慢先生說口渴。走到井邊，發(fā)現(xiàn)沒有轆轤，沒有水桶，投井。日本兵氣急敗壞，圍著水井嗚啦一會兒離去。

老伴帶孩子們趕到村口，學(xué)生和老師也趕來。眾哭成一片。慢先生從井口爬出，疑惑地罵：娘球的倭人，我下井喝口水，竟不等我！

慢先生后來不再教學(xué)。直到九十有二，無疾而終。

出柳城三十里，村口可見一井。一截青石碑，上刻四個字：慢先生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