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賢慧
青山有幸留詩魂
羅賢慧
巴蜀之地,自古鐘靈毓秀,天寶物華。這方熱土,唐代孕育了詩仙李太白,宋代走出了大文豪蘇東坡,而此后的元明清三代,最負盛名的詩人就要數清朝乾隆年間的張船山了。張船山生于1764年,是清代杰出的詩人、詩論家、書畫家,名問陶,字仲治,號船山,是清朝著名賢相張鵬翮的玄孫,曾任翰林院檢討、山東萊州知府,著有《船山詩草》26卷,著詩5000余首,現(xiàn)存3500余首,被清代詩人袁枚贊為“蜀中詩人之冠”,世人稱之為“青蓮再世”“少陵復出”。只可惜,這位大詩人一生運途卻極其多舛。嘉慶十九(1814)年三月初四,張船山病逝于蘇州,因家境蕭條,三個女兒無力扶柩還鄉(xiāng),只能暫時寄棺于蘇州光福鎮(zhèn)玄墓山,第二年受友人資助才得以歸葬故鄉(xiāng)四川省蓬溪縣金橋鄉(xiāng)翰林村兩河口的祖塋。
1959年。蓬溪縣金橋鄉(xiāng)翰林村唐家灣。
初夏,一場新雨過后,一切都顯得勃發(fā)而又清新。東方剛露出一點魚肚白,廖受知就扛上鋤頭出了門,來到屋后山腰的一小塊平地上。這塊平地隨著山勢,形成一個彎彎的月牙形,被稱為“小月亮坪”―這座山上還有一個“大月亮坪”,形狀與“小月亮坪”相似,只是位置更高了一層。
坪上的野草已經在前幾天就拾掇干凈了,昨夜一場透雨,正好開鋤下種。站在坪邊,這鋤頭到底要不要揮下去,廖受知心里還有一點猶疑。
這年頭,人們跟瘋了似的,從上到下都鉚足了勁要“大躍進”。集體那點土地,糧食產量本來不高,卻被隊里、公社、縣上層層浮夸虛報。報上去的“產量”可以作假,但要交的公糧任務卻是實打實的。交完公糧,剩給全隊一百來號人的也就是些癟谷殘粒了。一年到頭勤扒苦掙,可到頭來如果只指望著那點糧食,全隊人大半年都得餓肚子。沒辦法,上面只好發(fā)了話,鼓勵社員開荒拓耕,開出來的“堆堆地”自種自收。于是幾乎一夜之間,那些田邊土角、房前院后,但凡能夠挖下一鋤頭丟下一顆種的地方,都被人們開了出來。而眼前這塊小月亮坪之所以還沒人動,只因為它是黑柏溝張氏一族的墓地。在中國農村古老的習俗里,挖人祖墳是比直接拿刀剁人更招忌恨的。
然而廖受知已經顧不了那么多了,家里兩個小子餓得嗷嗷直叫,瘦得跟曬干的綠豆芽似的;媳婦兒肚子里還兜著一個,眼見得下半年也要落地了,一落地又得添一張嘴巴。要是再不開出一塊地種點糧食出來,一家人只能眼睜睜等著餓死。雖說“人死為大”,可總不能因為顧忌死人就讓活人餓死吧?再說,這是別人家的祖墳,就算壞了風水,有什么好壞也落不到他廖受知身上。而且這么多年過去,墓里的死人早被蟲子吃了被草根腐了,還怕什么?把一塊大好的地這樣荒著,簡直連天老爺都不容!
東方現(xiàn)出幾絲紅云,早起的山雀子已經在樹上嘰嘰喳喳地催晨了。得抓緊干,再等一會兒,生產隊長就要在埡口上敲著那面破鑼喊社員們出工了。廖受知往手心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搓了搓手,高高揮起鋤頭,挖了下去。
地墾得很順利。廖受知感覺腳下的土地就像一個撂荒已久的女人,正敞開了懷,等著他去耕作,去開掘,去揮汗如雨。新翻的泥土清香混著四野里的青草味兒,刺激著他的鼻子和神經,讓他每揮一次鋤頭就多一分干勁,他簡直后悔自己沒有早一點來開這片墳地。
太陽跳出了東邊的山頭,陽光下每一塊土坷垃都泛著金子一樣的光澤。廖受知一邊揮鋤,一邊想著,這地開出來就可以下種,幾天后就能出苗,然后一天天等著苗子拔節(jié)、出花、掛須……只消兩三個月,娃兒們就有新包谷啃了!廖受知越想越興奮,忍不住笑出聲來,手底下的鋤頭也越揮越帶勁。忽然,鋤頭碰到一塊小石子,發(fā)出清脆的“鐺”的一聲。廖受知沒在意,用鋤頭把“石子兒”刨開繼續(xù)挖。那“石子兒”滾了幾下,滾到他腳邊,在他腳背上砸了一下,竟微微生疼。廖受知彎下腰,撿起那塊“石頭”順手就要往旁邊草叢里扔去。就在揚起手的一剎那,那“石頭”反射出一道金光,晃花了他的眼睛。廖受知收回手一看,那“石頭”跟腳邊的土坷垃和小石子完全不同,竟然本身就是金黃色。他忍不住把它在前襟上狠狠擦了擦,“石頭”上沾著的浮土被擦掉后,光華更盛,竟像是一小塊金子!廖受知不敢相信,想起老人們說過的法子,把那“石頭”放嘴里咬了咬,這才確信無疑―那真是一塊金子!
廖受知呆了呆,顧不得開地,扔掉鋤頭就往家里跑……
很快,月亮坪上挖出金子的消息在唐家灣不脛而走。廖受知只是挖了一座不知名的張家祖墳,就挖出了金子。而就在兩河口的大、小月亮坪,還埋著張家歷代三十幾個族人,其中還有一個大官―當過萊州知府的張船山。他的墓里不知道藏著多少寶貝呢!人們越想越興奮,個個眼里冒著綠光,恨不能立馬把那些古墳都一座座掏個干凈!―是,金子不能吃,但是有了金子誰還會愁吃?
然而畢竟是挖人祖墳,終歸是犯忌諱的事,人人心中都想,但一時間卻沒有人敢貿然動手。最后,只有廖受知、梁崇軍兩個人膽大,又攛掇上村黨支書趙萬代,約好第二天上午一起動手,掘開張船山的墳。
這天,金橋鄉(xiāng)公社學校的代課教師―黑柏溝張氏第十九代傳人張清廉正在給學生講課,忽然教室門被“砰”地推開,一個同族兄弟一手扶著門,一手撐著喘得直不起的腰,沖他喊:“清廉大哥!快!快!二隊的人在挖咱們月亮坪的祖墳呢!”張清廉一聽,扔下手里的書就一路小跑往月亮坪趕。
然而,他終究晚了一步!張船山和弟媳楊古雪等人的墳已經被掘開,只剩幾個大大小小的土坑,像一張張向天張開的嘴巴,像是在為那些安眠的靈魂遭受的屈辱望天吶喊,又像是在對著這位遲來一步的張氏后人無聲地哭訴。墳坑周圍,到處是七零八落的墓石和碑石,其中一塊殘石上分明刻著“問陶公船山之墓”幾個字。張清廉欲哭無淚,蹲下身來,顫抖著手撫摸著那幾個字―念過私塾的他知道,這墓里安眠的不只是他們張氏一族的祖先,不只是前朝的一個知府,更是一位極富盛名的書畫家、巴蜀元明清第一大詩人。“有生之年,我一定要看著這墓重新建起來!”張清廉在心中暗暗發(fā)誓。
后來,張清廉聽在現(xiàn)場的族人說,當日梁崇軍、趙萬代和廖受知來到小月亮坪,不顧張氏族人的阻攔,打著公社鼓勵農民開荒的旗號,第一個掘開的就是張船山的墓。在墓里,他們找到一串朝珠,還有一些玉器??墒沁@點東西離他們想象中“大官的陪葬品”簡直差太遠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他們又掘開了旁邊張船山的弟媳楊古雪的墓。這一次,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只鳳冠,還有一些金銀和珠玉飾品。比這些陪葬品更讓他們驚訝的是,一百四十多年過去了,墓中女子的模樣竟宛然如生!不只身體發(fā)膚全然沒有腐壞,就連身上的衣服也是完好無損!而就在他們移開墓石的瞬間,墓中忽然冒出一陣青煙,墓中的尸體和衣衫竟然全部朽壞了!在場的張氏族人紛紛跪下禱告,說先人顯靈了,這墳再掘下去是要遭報應的!掘紅了眼睛的廖受知他們這才稍稍遲疑了一下,支書趙萬代提出先暫時就“開”這點地,后面的再說。廖受知和梁崇軍只好停了手,看了幾眼其余的張氏祖墳,悻悻離去。
張清廉既心痛先人暴尸于野,墓里的陪葬品被人強占而去,更擔心月亮坪上其余的張氏祖墳再遭此橫禍。然而僅憑一己之力,實在無法阻止那些想要掘墓的人的貪念,更何況還有村支書趙萬代從中領頭。怎么辦?思來想去,他連夜寫了一張大字報,貼在任隆區(qū)政府大門上,揭露控訴了趙萬代等人濫毀民墳、私掘古墓、強占葬品的罪行。區(qū)上很快派人查處了這一行為,追回了墓中掘出的金玉等物,收歸國家所有。同時,村支書趙萬代也被撤職。
月亮坪上張船山的哥哥張問安、弟弟張問萊以及張氏其他先輩族人的墓終于得以幸存下來……
2014年8月28日,農歷八月初四。
一大早,80歲的張清廉就穿上幺女兒從成都買回來的白襯衫、灰西褲和新涼鞋,就著窗前的小圓鏡,把一頭稀疏的白發(fā)攏得服服帖帖,又把襯衫的肩縫、下擺扯得規(guī)規(guī)整整,這才從神龕上取下前一天從鎮(zhèn)上買回的香燭、白酒,出了門。
時節(jié)雖已入秋,但“秋老虎”的余威仍在。張清廉沒走多久就感覺身上微微冒汗。他停下來歇了歇,倒不是因為身體吃不消―以他這半年的狀態(tài),走起山路來好多年輕人都趕不上―只是他接下來要做的事無比神圣,他不想裹著一身臭汗去完成。為了這一天,他從一個風華正茂的年輕小伙,等成了須發(fā)蒼蒼的耄耋老人,55年都等過去了,哪里還怕再多等這一時半刻?
這樣走走停停,足足半小時后,張清廉終于來到雙河口唐家灣背后山上的小月亮坪。
站在坪上,55年前那個夏天的情景還歷歷在目。這些年,無論白天黑夜、是醒是睡、是忙是閑,他腦子里總是閃現(xiàn)著那一口被掘開的墳和那塊殘碑,更時時不敢忘記自己當年在這里許下的諾言。而今,這個承諾終于實現(xiàn)了!
就在當年被廖受知他們掘開的地方,一座嶄新的墓剛剛建成。墓碑比原來的大,碑亭比原來的高,就連祭臺也比原來的更寬,還有欄桿、碑文、浮雕―這些他都曾經想象過無數次,但現(xiàn)在每一樣都比他想象的更好。
張清廉輕松地噓了一口氣,蹲下身來,點上香燭,灑上水酒,默默禱告,完成了一次簡單而虔誠的祭奠儀式。
山上一片寧靜,只有幾只秋蟲在草叢里唧唧地唱得正歡。時間還早,張清廉不想這么快就離開,索性在祭臺邊上坐下來。這幾個月里發(fā)生的一切,又一一浮現(xiàn)在他眼前。
三個月前,縣政協(xié)文史委主任胡傳淮帶領副主任鐘子寬、縣文管所所長任彬、問陶詩社社長蒲海以及幾名鎮(zhèn)、村干部找到他,要探訪張船山墓遺址。對于胡傳淮主任,張清廉是再熟悉不過了,這些年來為了重建船山墓,他先后到鎮(zhèn)上、縣里找過不少人,也得到許多人的幫助和支持,這位胡主任就是給他幫助最大的一位。作為縣政協(xié)文史委主任,胡傳淮一直以挖掘、宣傳和研究以張船山為代表的本地歷史文化名人為己任,先后主編了《張問陶研究文集》《船山詩草全注》《燼余錄注》《清代蜀中第一家:蓬溪黑柏溝張氏家族》《張問陶家族詩歌選析》等著作,是名副其實的研究張船山和蓬溪張氏家族的專家。
張清廉帶著胡傳淮一行和幾名張氏族人爬坡上坎、牽枝扶草,來到月亮坪張船山墓遺址實地探訪。隨后,就在山下一戶人家,胡傳淮主任向大家傳達了一個消息:縣上決定召開張船山誕生250周年、逝世200周年全國學術研討會,并決定重修船山墓。
得知這一消息,在場的人尤其是張氏族人興奮不已,張清廉更是激動得老淚縱橫。當晚,他就在家里的神龕前向先人們報告了這個好消息,并向他們保證,哪怕是拼上這把老骨頭,他也要為這件事情奔走,不遺余力。
第二天,村里召開了張氏族人代表大會。會上成立了“金橋鎮(zhèn)翰林村張氏宗族船山墓修復委員會”,還決定由張氏族人共同集資興建一條公路,把翰林村雙相山上張惠和張應禮墓、人形山張勤旺墓、月亮坪張船山三兄弟及楊古雪墓三處張氏名人墓群連接起來。公路從翰林村村委會駐地開始,經三社黃連嘴過河,再經人形山腰,轉折沿山側至二社唐家灣月亮坪,長約兩公里。
建墓和修路的事很快得到張氏族人的熱烈響應,村支書、張氏后人張智勇當即表示要個人捐資,緊接著張清保、張清學、張清雙、張智華、張榮、張國清等人也紛紛捐款捐物,張智華的兩個孫女還把自己的壓歲錢也捐了出來,說“修復船山祖墓是我們族人的光榮,我們應該全力支持!”
很快,族人的捐款就達到三萬多元。與此同時,聯(lián)系建墓、修路的工程方和制作墓碑的藝工,簽訂工程合同,擬定碑文、碑聯(lián),開工……一切也都緊張有序地推進著。張清廉每天都要到工地上去看看,每次都能看到新進展。這期間,他為了廣泛聯(lián)系張氏族人,常常冒著炎天暑熱在蓬溪、大英、船山之間往返奔走,還多次跟隨鎮(zhèn)、村領導到縣上匯報工程情況,商討相關事宜。他感覺自己像是年輕了55歲,又回復成當年那個身強力壯的年輕小伙,渾身有使不完的勁。
終于,墓修好了,路也通了。11月,就會有來自全國各地的專家、學者到這里來參觀、拜謁。張清廉心里壓了50多年的巨石終于移開,松了一口氣。如果說還有什么遺憾的話,那就是他曾經跟縣里建議,希望能盡量用原來的墓石來重建船山墓。但是那些墓石多半被當年的村民拿來壘階沿基腳或者雞鴨豬圈,現(xiàn)在已經損毀得不成樣子,就連那塊殘碑也被梁崇軍抬回家做了響墩石,碑上的文字也已風化殆盡。他們曾向梁崇軍提出,愿意出價買回那截殘碑,無奈對方至少要80萬的價格才肯賣。綜合諸多情況,縣里最終否定了張清廉的建議,決定用全新的墓石來重建船山墓。
不過這也沒什么不好。張清廉看著眼前的新墓,越看越滿意,越看越開心,忍不住擰開瓶蓋,抿了一小口白酒,然后暢快地“啊―”了一聲,心中壓了50多年的苦悶和著一口酒氣全部吐了出來。
時間差不多了,上午胡傳淮主任他們還要來對新建的船山墓和公路做最后的驗收,然后大家再一起商量研討會的一些問題。張清廉站起身,看了一圈四圍的山色,又回望了一眼眼前的新墓,這才提著酒瓶,邁著輕快的步伐走下山去。
2015年8月3日,農歷六月十九。二伏,天氣預報顯示,最高氣溫39度。
凌晨5點20,鬧鐘響起。我匆匆起床,簡單洗漱早餐后,6點鐘準時上車,前往“清代蜀中第一家”―蓬溪縣黑柏溝張氏家族的族居地,探訪清代大詩人張船山的墓地。
清代蓬溪黑柏溝張氏家族與宋代眉山蘇氏家族、明代新都楊氏家族,是幾千年來巴蜀地區(qū)出現(xiàn)的三家最著名的大家望族。張氏一族在黑柏溝興盛的時間長達兩百余年,家族成員中有進士6人、舉人18人、貢生18人,做過官的有80余人,有詩文著述流傳至今的有50余人。其中最負盛名的當屬官至文華殿大學士兼吏部尚書、被康熙贊為“天下廉吏無出其右”、人稱“賢相”的張鵬翮和其玄孫―被稱為“清代蜀中詩人之冠”“青蓮再世”“少陵復出”的張船山。前者官聲最隆,后者詩名最盛。
車是前一天就租好的,本來可以直接到達黑柏溝,但因為我想先拜訪蓬溪縣政協(xié)文史委胡傳淮主任,所以請司機師傅先繞道送我去蓬溪縣政府。
對于胡老師,我雖仰慕已久,卻遺憾素不相識。他是研究張船山以及蓬溪張氏一族的專家,要了解張船山,我相信在他那里可以得到最中肯的建議。為免冒昧,事前我在電話里跟他約好,上午8點在他辦公室見面。
7點50,我在蓬溪縣政府大樓前下車。找到政協(xié)文史委辦公室,略微駐足,胡老師就來了。這是一位著述頗豐的專家,也是一位非常熱心的長者。知道要見我,他提前就把相關的資料整理好,厚厚一摞,足足有七八本。然后,他又給了我兩個人―金橋鎮(zhèn)文化中心梁平權主任和翰林村張清廉老人―的聯(lián)系電話,說他們是研究張船山和張氏家族的“土專家”,對那邊的很多情況、資料和歷史掌故都能如數家珍,我到金橋鎮(zhèn)和翰林村后可以直接找他們。遺憾的是,因為還要準備9點鐘縣政協(xié)的一個會議,胡主任沒能和我多作交流。
9點,我抱著厚厚一摞書,再次上車。這次是直奔金橋鎮(zhèn)翰林村。
在鎮(zhèn)上,我與梁平權主任會合。梁主任說胡傳淮主任已經給他來過電話,讓他為我詳細介紹張船山的情況,并親自帶我到黑柏溝。至此,我對胡主任的敬意更深了一層,沒想到對我這樣一個素昧平生的拜訪者,他都考慮得如此周到,自己因工作不能分身前往,還特意為我找好了向導。
車子繼續(xù)往前,出了鎮(zhèn)上不到兩分鐘就是一個陡坡,道路突然變窄。翻坡之后,眼前景物倏然一變,像是電影里的鏡頭切換一般,前一秒眼前還是高樓大廈的現(xiàn)代市鎮(zhèn),下一秒就變成了群山起伏的傳統(tǒng)農村。只是翻了一道埡口,我卻仿佛在時光機里穿越了30年。公路像是一條靈蛇,在山腰上鉆進鉆出,騰挪跌宕。兩旁的山不算高,但是山頭很密,一個接一個,連綿起伏;山勢雖不雄健峭拔,卻清逸靈秀,是典型的丘陵山貌。山上密密層層全是蒼青色的柏樹,兩邊的山中間夾著一條狹長的溝谷。梁主任介紹,這就是張氏祖居的黑柏溝,它分為上下兩段,上溝從任隆鎮(zhèn)黑柏溝村起頭,下溝在金橋鎮(zhèn)翰林村收尾,全長20多公里。當年,這條溝兩邊的山上全是上百年樹齡的古柏,濃蔭如蓋,蔽日遮天。站在山口往下一望,郁郁森森一片,深不見底,這也是黑柏溝得名的由來。只可惜后來因為“大煉鋼鐵”,山上的古柏被砍伐殆盡。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柏樹,都是后來人們重新種上去的。
車到翰林村村委會辦公室前停下,路邊已經等著一位老人,梁主任介紹說他就是張清廉―蓬溪張氏家族第十九代傳人。老人已經81歲高齡,身材清瘦,須發(fā)皆白,但精神卻十分矍鑠,除了聽力稍微弱了一點,視力、思維表達甚至體力都跟五六十歲的人沒什么兩樣。
接下來的探訪就由張清廉老人帶我們前行。
我們首先看的是張氏入川始祖張萬的墓地。據民國十三年(1929年)刻本《遂寧張氏族譜》記載:張氏原籍湖廣省麻城縣孝感鄉(xiāng)白獺河(今湖北省麻城市白塔河村)綠柳村,明洪武二年(1369年)才遷入四川省遂寧縣黑柏溝(今蓬溪縣任隆鎮(zhèn)黑柏溝村)居住。至今已經繁衍了二十二代。
車子送我們到黑柏溝村(任隆鎮(zhèn)境內)大樟樹灣觀音寨山下。從開足了空調的車里下來,我只覺得四周熱浪一涌而至,仿佛被直接扔進了燒開的蒸籠里。二伏天氣,雖然才上午十點過,不到39度的最高氣溫,但太陽已經十分灼人。連續(xù)二十多天的干旱,讓路邊的草葉子都蔫成了一根根細繩,樹上的知了也“熱―呀―熱―呀”地喊得撕心裂肺。接下來我們需要步行上山。老人在前面引路。崎嶇陡峭的山路,老人走得如履平地悠游自得,我們卻要全神貫注才能跟上。剛爬了不到幾十米,我就氣喘吁吁,熱汗?jié)L滾。抬眼一看,81歲的張清廉老人在前面一手撐著傘,一手搖著蒲扇,腳下健步如飛,嘴里還一直不急不喘地跟我們說著張萬的傳說故事,著實讓我嘆服不已。
行到半山腰,老人忽然停下來,指著前面說:“到了,就在這里。”我有點懵―眼前除了齊腰深的雜草,我沒看到其他任何東西,傳說中的“張萬墓”呢?老人回頭對我們招呼了一聲:“小心點!”然后收了傘,率先往草叢里探去。太陽太毒,我開始還想撐著傘往前走,但是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簡直不可能―雜草最高處有一人多深,全是葉緣帶著鋸齒的山草,中間還夾雜著一種帶刺的野藤,牽、扯、纏、割、撕、鉤,十八般武藝樣樣用全,反正就不讓你往前走。千不該萬不該,我居然穿了一身長裙,柔軟的雪紡裙擺和那些藤藤蔓蔓牽扯不清,廝纏不休,讓我舉步維艱,只恨自己為什么沒有多生一雙手出來,好和這些山草刺藤作戰(zhàn),哪里還能騰出手來撐傘?于是我狠狠心,撩起裙擺在膝蓋上面打了一個結,然后收了傘往草叢里鉆,平日里被我呵護備至的太陽傘,這時候也成了我與野草藤蔓對抗的武器。這樣艱難地往前挪動了大概二三十步,眼前出現(xiàn)了一塊青石墓碑,準確說,是“半塊”青石墓碑―碑石只剩下面半部分,已經完全淹沒在四周茂盛的雜草中間,難怪剛才我們什么也沒看到。碑石足足有五寸厚,上面除了一個“張”字比較清晰外,下面的“公諱萬之墓”已經模糊難辨。清蓮老人說這就是張氏入川始祖張萬的墓碑,這兩年墓石風化得越來越嚴重,碑石右下方原來還可以看到“光祿大夫吏部尚書”幾個字,現(xiàn)在已經完全看不清了;說完又忍不住自責,說往年每到春天野草萌發(fā)的時候自己都會來這里噴藥、除草,今年因為忙著重建船山墓的事,沒顧上這頭,沒想到野草瘋長竟然把墓石都蓋過了。我們略微駐足,探看了墓碑,又拍了些照片。老人趁這時候心疼地把覆在碑石上的刺藤一根根扯下來,又把四周的野草使勁往邊上壓了壓、踩了踩,這才帶著我們往回走。走出草叢的時候,老人下定決心似地說:“過兩天,還是要找個涼快點兒的時候來把這些草打理一下!”
接下來我們要去探訪的是雙相山張氏六世祖張惠、七世祖張應禮的墓。張應禮在明崇禎年間張獻忠擁兵入蜀時,率眾保衛(wèi)家鄉(xiāng),斬殺賊首兩千余人,被崇禎皇帝詔授公都司僉書,加封懷遠將軍,也是張氏一族中比較顯赫的人物。
上雙相山的路相對平緩,沿途柏蔭如蓋,鳥語相聞,風光十分旖旎。我一邊聽清廉老人講懷遠將軍當年打遂寧保衛(wèi)戰(zhàn)、激戰(zhàn)龍多山的故事,一邊游目四望,一時竟忘記了眼前的暑熱滾滾,不覺便來到兩座墓前。
據清廉老人介紹,張氏八世祖景太夫人(張鵬翮之母)的墓地原本也在這里,但不幸在1959年冬天被隊里拆去修了伙食團的牛尾灶鍋臺。當時隊里還要拆毀張惠、張應禮父子的墓,幸得張氏族人拼力保護,這兩座墓才能保存至今。
現(xiàn)在我眼前的兩座墓,碑石都比較完整,碑石上方半圓形碑亭上雕刻的云龍圖案依然栩栩如生,石上的碑文清晰可辨。墓地前面,還殘留著部分青條石壘砌的堡坎―據老人介紹,當年雙相山張氏祖塋自下而上有五層堡坎,都是用上好的大青石壘砌而成,塋地里古木參天,百鳥朝樂。只可惜“大躍進”的時候,那些堡坎幾乎都被隊里拆了壘房子砌圈,古樹也被砍了十之八九,實在令人唏噓。
從雙相山下來已經時值正午,我們決定先回鎮(zhèn)上午餐,然后小憩一下。
下午四點,我們準時出發(fā),去往月亮坪的張船山墓地。
在月亮坪山腳下,老人指著一座單間獨戶的小青瓦房說:“那就是我們曾經的祠堂?!焙诎販蠌埵霞易逶瓉碛猩舷聝蓚€祠堂。上祠堂在任隆鎮(zhèn)黑白溝村大樟樹灣,也就是始祖張萬墓地的那座山下,是一座四合院,解放后被政府沒收分給附近的外族人居住,其后相繼被拆除。下祠堂在月亮坪山腳下―也就是我們眼前這一座。這座祠堂本來也是四合院,但在清朝光緒年間被一場大火燒得只剩眼前這一間。當年“破四舊”的時候,這間祠堂本來要被拆毀,幸得張氏族人想了一個辦法,把它送給村委用作村委會駐地,這才保留了下來。我走進細看,這祠堂比通常的小青瓦房要足足高出近兩米,房頂的檁子、立墻的柱頭都是用合圍粗的柏木做成。外面階沿的兩根柱頭上,當年寫下的標語還清晰可辨。左邊寫著“毛澤東思想是我們勝利的保障”,右邊寫著“毛主席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
看完祠堂,我們繼續(xù)上山。
上山途中,老人接到小女兒的電話,讓他去成都耍幾天。都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81歲的張清廉老人跟女兒說起電話來也甜得膩人:“想你們??!怎么不想!老大、老二、老三還有幺女,我都想!我來不成哦!重修家譜的事情沒做完,我還要到綿陽和大英去一趟,訪一訪那里的族人;另外我還想再畫幾幅畫。你們想我了可以回來嘛!”掛掉電話,老人跟我說起他的九個子女們―老大、老二、老三和老幺是女兒,其余幾個是兒子。他年紀大了,兒女們都想接他到身邊,但是他心里還牽掛著很多事情沒完成,“趁這把老骨頭還能動,我得把想做的事做了,過幾年動不了了再說?!?/p>
談話間,我們不覺來到船山墓前。
墓地為長方形,長約7米,寬約4米。墓碑是古牌坊樣式,由三座碑石并立而成。正中主碑高約1.5米,寬約1米;兩側陪碑高約1米,寬約0.5米。碑亭上刻著龍鳳圖案的浮雕。墓前是青石鋪成的祭臺,祭臺外邊的石欄桿上點綴有蘭、竹圖案的浮雕。主碑正中刻著“皇清誥授朝議大夫山東萊州知府張船山府君之墓”字樣,兩側的碑聯(lián)是胡傳淮主任從清代詩人陳用光《喜晤張船山前輩》詩中集句而成,上聯(lián)“畫為寫意高人筆”,下聯(lián)“詩是登壇大將才”,橫批用了清代著名詩人袁枚對張船山的評價―“蜀中詩冠”。兩側陪碑的碑聯(lián)取自清道光年間兩江總督李宗羲的《船山先生像贊》,上聯(lián)“至情至性”,下聯(lián)“亦佛亦仙”,橫批“鐘靈毓秀”。右邊陪碑的碑文為胡傳淮主任執(zhí)筆的《張船山生平簡介》,左邊陪碑碑文摘自清代著名學者李元度撰《國朝先正事略》中的《張船山先生事略》。
我仔仔細細閱讀了碑文和碑聯(lián)。歷代名人對張船山及其作品作出評介的詩文著述有數十余種,可謂豐矣。而胡傳淮主任從諸多評介中集取了這幾句話來做張船山的碑聯(lián),實在是精當中肯。張船山的詩名自不必說,與袁枚、趙翼合稱為“清代性靈派三大家”,是公認的“清代蜀中詩人之冠”。他的繪畫也集聚了明代四大畫家之技藝精華,不經意處,皆有天然,其“墨猴”畫藝尤為精湛,所以民間才有“家無船山畫,不算書香門。家無船山字,枉為讀書人”之說。而“至情至性”,既概括了張船山的詩風,他一生主張抒寫性情,強調獨創(chuàng),反對摹擬;也反映了他為人坦蕩直率,真情真性的性格。至今,在萊州還流傳著張船山當年審案的傳奇故事。說有個叫陶文鳳的人,因垂涎弟媳丁氏的美貌,屢次調戲都沒有得手。一次他趁弟弟外出辦事未歸,持刀翻入丁氏房中。丁氏假意應允,卻趁其放松警惕后拿刀殺死了他。按照當時律例,丁氏殺人該當死罪??蓮埓絾柷灏盖楹?,不止沒有判丁氏的罪,反而對其大加贊揚。還有一個故事,說的是一個少女夏天在房中洗澡,鄰居李大根爬墻偷窺,被少女的父親逮個正著,扭送到官府。張船山最后做出的判決竟然是罰李大根喝少女的洗澡水。至于“亦佛亦仙”,既是說張船山的詩有太白遺風,清新自然;也反映了張船山詩中心憂百姓、悲天憫人的佛家情懷。
看完碑文,我深吸一口氣,對著墓碑深深地鞠下三個躬,向這位前輩詩人獻上最虔誠的敬意。然后轉身,和清廉老人一起下山。
從船山墓下來,張清廉老人帶我去看族人保存的三幅古畫―張惠、張應禮以及景太夫人的畫像。畫像保存在張氏第二十代傳人、現(xiàn)任翰林村文書張正安家里,由其祖父、張鵬翮之弟張鵬翼第九代孫張隆娥保存。我們到了張正安家,97歲高齡的張隆娥老人親自從里間捧出木質畫匣,抽開蓋板,取出三幅古畫給我們觀看。
畫中張惠身著蟒袍,石青色補服上有一只振翅欲飛的白鷴,胸掛朝珠,頭戴無檐官帽,腳蹬官靴,面容清矍。張應禮同樣身著朝服,胸前補子上是一只五色錦雞,頭戴黑色貂絨鑲沿的冬帽,面容比張惠略微豐滿,左后方立一小僮。景太夫人慈眉善目,身著石青色對襟朝服,頭上勒著青色包頭,雙手籠袖,神態(tài)安詳,右后方立著一名侍女。
看完畫像,張隆娥老人吩咐兒媳拿到階沿上晾一下,還要小心不能被太陽直曬,接著他又給我們講起祖輩當年救畫的故事。據他講述,這幾幅古畫本來存放在月亮坪張氏祠堂正房的牌匾后面,當年大火燃起的時候,他的祖父冒著危險沖入火場,從牌匾后面救出了這幾幅畫。此后這幾幅畫像就代代相傳,一直存放在他家。盡管他們一直呵護備至,但因為年代太過久遠,三幅畫像現(xiàn)在都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損壞,老人很希望政府能找專業(yè)人士來幫他們對古畫進行修復。
除了幾幅古畫,張清廉老人也拿出了自己手繪的兩本《家鄉(xiāng)畫稿》給我們觀賞。畫稿里是他耗費近十年時間,跋山涉水,數十次實地踏訪蓬溪、船山等幾處張氏族人聚居地后,一筆一劃繪出的張氏祖居、祖墓的山水地形地貌圖。老人指著畫稿一一給我們介紹紗帽頂山派生的“七瓣蓮花”地形圖、轎頂山的覆掌蓮花地形圖以及黑柏溝上下四十里河道形成的99個天然“太極圖”。老人說,這個畫稿還在完善,船山區(qū)還有兩處地方沒畫下來―這也就是他先前在電話里跟小女兒說的還想畫的兩幅畫。
看完畫,張正安捧出自家地里種出的西瓜給我們解渴,和父輩張清廉、祖輩張隆娥比起來,這位四十多歲的村支書更感驕傲和振奮的是張氏族人現(xiàn)在的成就和黑柏溝將來的發(fā)展前景。他特別提到,就在他這一輩,大樟樹灣出了一個張曉敏,是北京航空航天大學畢業(yè)的博士,現(xiàn)在是航天東方紅衛(wèi)星有限公司副總經理、總工程師,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的航天科學家。而說到黑柏溝將來的發(fā)展,張正安更是振奮不已,說現(xiàn)在翰林村是遂寧市委副書記、市長趙世勇的聯(lián)系點,政府已經做出規(guī)劃,要依托過軍渡水庫、金橋新區(qū)的建設,充分發(fā)掘“清代蜀中第一家”張氏家族的歷史文化,利用黑柏溝、翰林村豐富的人文資源和優(yōu)美的自然資源,把這里打造成一個“文化尋根處、休閑養(yǎng)生園”,相信不久的將來,黑柏溝會變得更加漂亮,張氏家族的生活會更加幸福美好―“到時候你一定要再來黑柏溝看看!”“肯定會的!”我笑著答應。
從張正安家出來,已是7點過了。抬眼望去,西邊的山埡正好把滾燙的太陽一口吞下,像是人餓極時吞下一個剛出鍋的熱湯圓,不能嚼又不能吐,憋得一張臉通紅。溝里漸漸騰起一層薄薄的霧氣,與人家煙囪里冒出的炊煙融在一起,四野一片寧謐。
送我出溝的路上,張清廉老人告訴我,翰林村現(xiàn)在有80歲以上的老人30多個、90歲以上的老人7個,其中僅張船山墓地所在的二社就有80歲老人17個―這里是名副其實的“長壽村”、風水寶地。我看看眼前的耄耋老者,又想起那位年近期頤的張隆娥老人,他們都年事已高,卻依然身體康健,精神矍鑠。再聯(lián)系清廉老人的話,我不得不相信這片土地自有一種獨特的靈氣在。我當然不信什么陰陽風水之說,但我卻愿意相信,黑柏溝―這片孕育了“清代巴蜀第一家”的土地,這片有幸長眠了一位偉大詩人千古詩魂的土地,這里的靈山秀水,過去走出了張鵬翮,走出了張船山,現(xiàn)在走出了張曉敏,未來必將走出更多的時代精英、人中俊杰。